第一章1

六月三十日,辛末。益納吉、上梁,忌出行。殺生日,諸事不順。

一朝興盛一朝衰,正是紅盡冬雪來。

詩人的這句辭,原是笑那隋朝父子兩代由極盛而滅,詩中的“紅盡”一句,說的卻是長安東頭的楓華穀。隻因此地漫山遍野,楓樹繁茂,夏竭而秋至,楓葉盡赤,紅得醉人眼目,待得楓葉凋零之時,便是秋盡冬來,繁盛之世,統統掩埋在皚皓白雪之下。

不過此時正是夏至剛過,滿山滿穀的楓樹綠影婆娑,涼意襲人。穿過楓華穀的長安東道上,見不到一個人影。本來,從長安出發,這一百二十多裏長的官道上,就隻有楓華穀這三十多裏山路有森林遮蔽,前後的道路都烈日炙烤。要在這個時節趕路,要麽淩晨,要麽等到太陽落山之後,這條大道上方能看到些行旅的影子。

官道穿過楓華穀正中的山穀,在一座兩、三丈高的緩土堆邊拐了個彎兒,分做三路一一向西的一路,直通向盛京長安,向東南的一路,通往神都洛陽,向東北的一路,則通往華山。

因為是幾條路相交的地方,正是人間聚散之所在,小土堆上便建有一座小小的驛站,這家驛站隻是一個打尖的場所,並不住人,規模也不甚大,不過一屋一院而已。休息打尖的客人可在回廊中休息、用餐,馬匹通通拴在坡下,大車、行李便可堆積在回廊圍成的院中。

時當正午,萬籟俱寂,在最不會有人來的時刻,偏偏卻有人來了。

未時初刻,林子裏的知了正叫得有氣無力的時候,從東麵驛道上,慢慢地來了二人一騎。

當先一名身量高挑的男子,頭戴平天冠,身穿素色長袍背著一隻不大的包袱,徒步而行,牽著一頭健壯的大青驢。青驢上坐著一位年紀尚幼的少年,也穿著素色袍子,頭上無冠,卻也不是總角小童的打扮,而是長安顯貴家族幼子常見的分脊包頭法式,頭發用一根金發圈挽成一束,固定在腦後,顯得比普通小孩成熟穩重得多。

這二人穿著十分樸素,但若隔得近了細看,便能瞧出那男子身穿的素袍乃是黑線勾邊,銀披內襯,背後的陰陽魚圖案更是用厚厚的蜀絨繡成。這是禦賜的道袍,當時天下隻有少數幾座禦賜道觀的修行者被允許穿著此袍。那小孩兒身穿的袍子與男子相仿,沒有陰陽魚圖,當是寄名修行,或者是長安哪個富戶之子一一仔細瞧,他所穿袍子的袍角、領口、袖口,用一種在太陽下幾乎瞧不出顏色的淡黃色線,繡著不斷頭的雲龍紋。

這恐怕就不是普通富戶敢用的圖案了。那匹大青驢毛色油亮,四蹄修長,也不是一般的凡品。

那二人不知已走了多久,饒是楓華穀中陰涼,也抵不住大夏天正午趕路。人就不說了,連那大青驢都已汗得一路淋漓,小孩也沒啥精神,歪頭搭腦地騎在驢背上,似乎隨時都會睡去。忽然,那小孩坐直了身子,伸手一指道:“師兄,有間驛站!”

那青年停下腳步看了看,道:“嗯,這裏應該就是二十裏鋪了。想來穿過前麵那座林子,就看得到長安城的城頭了。”

那小孩擦擦腦門上的汗,道:“師兄,還早呢。穿過前麵的樹林,還有兩道山岡,到最外頭的山岡上,才看得見長安城呢……師兄,我好渴,我們去驛站喝點水再走,成不成?”

那青年稍一猶豫,看了眼小孩和驢子,便道:“好吧。且歇上一歇,喝點水再上路。”

那小孩興奮得兩眼放光,卻不敢大聲地喊出來,隻低聲道:“是!好!師兄!”

那青年搖頭而笑,牽著青驢來到土堆前。正要走上那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路,卻見驛站大門“咯吱”一聲開了,一名身穿青衣的仆役出來,匆匆跑下小路,攔在二人跟前一躬身,道:“喲,二位仙長,您二位趕路啊?”

“我們要歇歇腳,”那青年牽著驢往上走,也不客氣,“再找個人給驢子洗刷洗刷,我們喝了茶就上路。”

那仆役往後讓了一步,卻還是站在青石板上攔著去路,賠笑道:“喲,好教二位仙長得知,順著這路下去六裏地,姚家鋪子,百年的老字號打尖鋪子,茶水、飯食都是現成的。”

那青年一證:“什麽意思?”

那仆役再往後退一步,牢牢地攔在麵前,臉上的笑容亦是牢不可破:“二位仙長留步。咱們這小店,今天實在不能接待,還望二位恕罪則個!”

那青年見小二攔得如此強硬,不由得氣衝人頂,皺眉道:“怎麽,貴店沒開張?”

“說句打嘴的話,小店確實開張了,”那小二被青年冷冷地掃了一眼,頓時爆出一背的冷汗,強笑道,“但今日小店確實已經客滿,堂上堂下都沒有多的座兒。二位仙長仙風道骨,百年道行,咱小店總不能拿牛棚馬圈給二位仙長休息吧?那得造多大的孽!”邊說著還連連哈腰賠罪。

青年回頭看看無精打采的小孩,倒被這小二一句“百年修行”逗笑了:“聽聽你這殺才的話。百年修行怎麽敢,你真當我們是神仙嗎?”

“不敢不敢!”

“但你既叫了仙長,我少不得教你個乖,”那青年冷哼道,“我等乃是欽造純陽宮中弟子,先帝、當今下詔,天下官民不可怠慢,便是大明宮也進得。你這驛站有幾分顏色,就敢阻我等進店?”

那小二連連打躬作揖,頭都幾乎要叩到地下,連聲道“喲喲!二位爺……啊不,仙長!二位仙長打遠遠的一露頭,小的就瞧見了。這長安道上,除了純陽宮的爺爺,哪裏還有如此體麵的仙長呢?小的哪敢怎麽沒眼色!要真敢惹了道爺,不勞道爺發惱,小的家主就把小的倒吊著打死了!”

那青年見話都說到這份上,這小二居然還敢挺著腰子不讓過,倒真有些奇怪了。

華山山麓的純陽宮雖然建造不久,但因為是先則天天後下令欽造,其創建者呂洞賓、先祖鍾離權百餘年來與數代先帝都有交往,是當之無愧的數代皇家帝師,待純陽宮成立,呂洞賓得則天天後賜奉“先天神通元師”之號後,已是傲視天下的道教領袖無論皇家、江湖,幾乎無人敢無視純陽官的赫赫威名。

這家驛站既然敢在華山通往長安必經的楓華穀中開張迎客絕不會沒有眼色到這地步,此中必有極為特殊的原因。那青年心中怒氣漸去,倒提起了小心,道:“那……卻是如何?”

小二自知純陽宮中一隻耗子都比他金貴,這青年氣勢更絕非普通弟子,苦笑著哽了半天,才道:“二……二位仙長請見諒,本來這……這是打死也不能說的,不過二位仙長既是皇家尊客……也不是外人……那小的鬥膽……”

“講來!”

“回二位仙長,今日……”小二壓低聲音道,“今日乃當今太子殿下回鸞之期。本店已經被包下,作為太子爺的歇腳之處,神策軍早有令,自文武百官以下,無關人等一律……一律不得容留。”

那青年頓時又怒氣衝天,大聲道:“豈有此理!我等……”

“師兄!”那青年回頭看了眼小孩,小孩已在驢背上坐直了身子,臉上盡是掩飾不住的驚惶之色,“師兄……咱們走吧!”

“重茂?”

“師兄,咱們走吧。”那小孩哀求道。

那青年訝道:“重茂,是太子。太子來了,難道不見你……”

“師兄!”那小孩打斷他,掃了那小二一眼,扭轉韁繩,將青驢拉著轉向大道。那青年趕上幾步,卻似乎對這小孩的執拗性子十分忌憚,不敢拉轉青驢,隻得跟著他去了。

那小二見狀,哪裏還等發話,忙一溜煙跑回門內,“咣”的聲將大門合上。

從小坡上退下來,穿過那條兩丈寬的黃土大道,往西走了不過一箭之地,便是一片竹林,竹林下麵潺潺聲響,卻是一條穿越楓華穀的小溪。那小孩聽見水聲,忍不住拿起掛在青驢背上的皮水囊晃了晃。

那背年搶上一步,從他手中接過皮囊,道:“別走了。你在這裏等等。就算人受得了,驢也要歇歇喝口水了。”

那小孩熱得滿臉通紅,道:“嗯,是,師兄。”

那青年歎了口氣,拿了皮囊下到竹林深處,待重新回來,小孩已下了青驢,在一塊四周竹林環抱的小空地中坐了下來。

那青年將水囊遞給小孩,用另一隻皮囊喂著青驢。聽得身後小孩喝水喝得咕咚咕咚的,他忙道:“重茂,慢點喝!你體氣不足,又曬了太陽,小心喝急了涼水傷胃。”

那小孩忙放下皮囊,喘了兩口氣道:“是,師兄!”那青年喂過青驢,拾眼望天。此時已過未時末刻,正是一天中日頭最毒的時刻,無論如何也不便繼續趕路,便將青驢拴到旁邊竹下,過來那小孩身旁,盤膝坐下。

那名叫做“重茂”的小孩一直在偷偷打量青年的臉色,見他臉色平靜,並無怒色。重茂最知道這位師兄的脾氣,極是易怒易衝動,且一肚子的打抱不平、無視權貴,眼下臉色平靜,隻不過是強忍著不發一一被人趕出驛站,師兄想來並無甚糾結,但師兄最疼年紀幼小的自己,看著自已熱天暴日頭的被趕出來,師兄隻怕一怒之下將驛站燒了也是有可能的。重茂想到此,便湊到那青年身旁,低聲道:“雲流師兄,您別生氣了,我沒事,一點兒也不熱。嗯,說不定進到那驛站裏,還要熱上片刻,現在這裏多好,又有水,涼風悠悠的又不熱。咱們坐一會兒便走了,可好?”

那青年閉嘴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歎道:“唉……師兄送你回來,一路上無車又無馬,害你隻能騎驢。你本來元氣就虛,這麽大熱的天……”

重茂抓住他的手,搖了搖道:“沒事,師兄,真的沒事。這麽熱的天,坐在車裏悶都悶死了。我個頭小,又騎不得馬,這驢剛剛好呀。倒是師兄,陪我走了整整兩日。”

那青年破顏一笑,道:“那又如何?我這會子正在修煉衝陰陽,到了第二層,正好師父說這一層功法要訣,力從根起,走衝陽、伏免、氣衝,從足陽明經入關元氣海。這麽走上幾百裏,勝過我在宮裏打多久的坐呢,豈不正好?”

重茂點點頭,頗有些感慨道:“師兄武功日益精進,宮裏其他的師兄們拍馬也追不上,隻因他們誰也不肯大熱天的出來,在長安道上來回走上兩遭。師兄,隻是你這番修煉,恐怕不太像咱們本門內功修煉的法門吧?”

那青年朗聲笑道:“是嗎?你有進益啊,連這也瞧得出來。不過既然你都瞧出來我的功力日益精進,難道不知道正是因為我修煉法子的不同?你放心,我這法子雖和師父教的有所不同,卻並未出本門武學的範疇。你須知,本門武學乃是太師父鍾離仙師和師父二人,從浩瀚的道藏經書中發掘梳理出的內功本源法門,其博大精深,難以言述,可以說道藏有多深刻,咱們本門武功就有多浩森。師父平時教給咱們的修行法子,隻不過是其中之萬一,待你內功上到一定層次,領會自有不同,到時候便自然而然地循著道藏的指引,去尋找更好、更快的法子了。那與我此刻,又有何不同?”

重茂聽得心神**漾,兩眼放光地看了青年好一會兒,忽然間頭頂一陣風過,竹林索索搖擺,他的一臉興奮之情又黯淡了下來。

他垂下頭,低聲道:“可惜,這次父皇征召我們眾兄弟還朝隻怕-----一時半會間再也來不了純陽宮了。”

青年臉色頓時一暗。這下子,竹林裏徹徹底底地安靜了下來。

這少年並非凡人。他姓李,在天下數以千計李姓家族中,他的家族毫無疑問是排名第一。在他的家族中,亦有數以千計的李姓同族,然而他的名“重茂”,可以讓他在這第一家族中排到第一列中一一在這一列中的人名,一雙健全的手便能扳著指頭數下來:

天子,李顯;相王,李旦;太平公主,李令月;太子,李重俊;溫王,李重茂。

是了,在李氏皇族中,他年紀雖小,卻不折不扣地排在僅次於太子的位次上,因為他就是太子李重俊唯一的親弟弟,六個月前剛剛受封為溫王的李重茂。

重茂雖是當今天子最小的兒子,卻和太子李重俊一般,並非韋後親生,乃是庶出,因此並不得皇帝、皇後的喜愛,因為和太子並非一母,連太子也不怎麽看得起這個小弟弟。加之他從小命運多舛,百病纏身,是以年僅十歲上,便被送往純陽宮中作為俗家記名弟子修行。彼時皇族中女性出家修行乃為常態,通常外戚人佛寺,宗親入道觀,權傾一時的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等都曾人道觀寄名,宗族中男子人道觀的倒是甚為稀罕,由此亦可知李重茂在皇帝、皇後心中地位如何。

上個月初,皇帝征召天下族人進京,詔書如羽,分馳四方華山地近長安,可是純陽宮中的李重茂直到三天前才得到詔書詔書來得出奇的晚,從小便謹小慎微的重茂可不敢耽擱。韋後正找不到理由收拾他們這些庶出的兒子們,若是誤了日期,重茂身為皇次子,一樣在劫難逃——三十年來李氏皇族被誅戮殆盡,血淋淋的情景尤在目前,朝中官員素來黨附皇後、武氏,誰把這些真正的天潢貴肯放在眼裏?

因此接到詔書的第二日一早,重茂便向呂洞賓辭行。呂洞賓深知眼下李氏、武氏、韋氏圍繞皇位之爭愈演愈烈,便命純陽宮大弟子謝雲流親自送重茂下山回宮。

那謝雲流也非凡品。他乃呂洞賓中年之後收下的第一個弟子,亦是純陽宮創建時的長門大師兄,年紀雖不大,今年滿打滿算才十七歲,卻已深得呂洞賓真傳,自十五歲起便代表呂洞賓在純陽接見江湖人士,雖未曾行走江湖,但武功卓絕,但凡見過一麵的江湖中人,都已不敢以“純陽小子”之類的眼光來看他。

重茂的生母早在則天天後時期便已身故,皇室原也沒人看得起他,入純陽宮說穿了乃是避禍於道觀。但呂洞賓偏偏十分疼惜這沒娘的孩子,雖是外室弟子,不入純陽弟子名錄,但還是令自己的大弟子謝雲流寸步不離地保護他、教導他,是以他和呂洞賓乃名義上的師徒,和謝雲流卻是事實上的師徒。隻是他年紀幼小,身體又先天不足,謝雲流名為教導,實則是在調養他的身體,所傳授的不過是入門的培本固原的煉氣之法。

重茂心知謝雲流心中對自已回京充滿擔憂,不欲在這無可奈何的事上多說,笑著岔開話題道:“師兄,這無妨的。師兄你這次隻怕也要在長安耽擱一段時間,咱們倒可時時見麵,也算不錯了。說不定等到秋天,父皇恩準,我又可隨你一同回宮,豈不正好?”

謝雲流沉吟半響,才道:“不錯,此次送你進京,我是有心要留上一段時間。我對師父說,乃是為了在長安看顧你一段時間,但卻並非真是為此一一你一入宮,隻怕就隻有你找我,我畢竟無名無分,卻也不能隨時人宮看顧你。”

“正是。”重茂神色賠然,接口道。

“你我情如手足,我不敢對師父說的事,卻也不瞞你一一我打算在京師裏,好好找找咱們本門的失傳之物——”謝雲流緩緩道,“純陽別冊。”

重茂訝然道:“難道師兄真相信有這東西?!”

“那是自然,”謝雲流沉靜地望著遠處,“我剛說了,本門武功,源自道藏。道藏恢宏如海,不得其門而入者,就是閱遍道酸也難免人寶山而空手回。咱們祖師鍾離仙師自辟蹊徑,從武學人手,最終找到一套能窮天化地的本事。他老人家仙去之前,曾經將一生的絕學寫為三本精要,那便是《開元典論》《大統典論》和咱們本門的《純陽心法》。”

重茂點點頭。這是事關純陽和皇家的秘辛,作為皇室核心子弟,他自小便知道這其中的瓜葛——《開元典論》是純陽創始師祖鍾離權在差不多一百年前送給太宗文皇帝的治世要典。《大統典論》則是十年前由純陽真人呂洞賓親手交予當時的大周皇帝則天一一有這兩本與天下治製息息相關的密冊,純陽宮與皇室之間的關係自是超越世間一切寺、觀、院,是真正的國師所在。

《開元典論》和《大統典論》,本是鍾離權以道藏為本,推演出的政治治化之道,與武學渾然無關。而那《純陽心法》則是鍾離權窮其一生所得的武學精要,呂洞賓將之發揚光大,以一生、二生三、三生萬物之道,推演出了太虛劍意與紫霞功兩套武學。純陽宮建宮未久,弟子尚不昌盛,然而已入宮的弟子已經開始分修二學,將來假以時日,以二學繼續推而廣之,不愁純陽宮將來不成為與少林寺一般的天下武學之宗。

太虛劍意與紫霞功創建未久,已初露天下武學絕頂之崢嶸,但純陽弟子中卻還在傳著一些傳說……傳說,鍾離權當日一身無可描繪之武學,並非全部寫進了純陽心法……傳說鍾離權在寫出純陽心法之後,又獨自在華山千尺幢上的小洞中,一住十年,之後武學更是大進,已臻化境……傳說,他將這十年的所悟,統統融入了一本隨手寫就的小冊子中……

這本冊子,便叫做《純陽別冊》。

這冊子顯然不在純陽宮中。呂洞賓教授學生從無藏私。太虛劍意與紫霞功,隻要弟子修為到了,便依次教授。但他從無一言一字,言及純陽別冊。偏偏越是這樣,弟子們傳得越是有鼻有眼,都說是鍾離權在麵見太宗文皇帝,轉交《開元典論》時,已將純陽別冊一並送予太宗。彼時正是隋末亂世,鍾離權既給予當時還年幼的李世民以治國重典,又將平生武功絕學傳授,希望太宗文皇帝能以此打造出一支強大的軍隊,**平天下。

這些零零碎碎的傳說,重茂在純陽也聽了不少,弟子們之中有信,也有不信的,偏偏謝雲流就是其中最相信的。謝雲流武功在眾弟子中並不是第一——--眾弟子已經不再與他比較武功。他所學既多,進益又快,最近一段時間來,重茂總是聽見他在抱怨純陽劍法的缺陷。

一個學武功已經學到了挑毛病地步的弟子,自然是不會安於眼前所學。謝雲流覺得純陽劍法中,總有言之不盡之處一一修行到那個境界,卻發覺不對,遍尋劍法,也找不到解決之道。此事在純陽宮中並不是秘密,謝雲流多次在呂洞賓麵前演練劍術,指出其中心法不足之處,宮中弟子都是親眼所見。

奇怪的是,被大弟子當眾指出純陽劍術中的破綻,呂洞賓卻是喜上眉梢。不過他並沒有給謝雲流任何解惑,隻是讚他學藝進步,肯動腦筋一一如此而已。

以謝雲流的衝動脾氣,能動腦筋早就動了,自是找不著方法。呂洞賓既不肯指點,謝雲流隻得另辟蹊徑,但一門一派的武學,豈能隨便亂學?隻能從根子上去尋求答案,眼下能動腦筋的,便隻剩那部傳說中與本派息息相關的《純陽別冊》。

重茂看著謝雲流,咽了口口水。他年紀雖小,曆閱人事卻遠勝謝雲流,心中自是清楚一一謝雲流打算去尋一本失蹤了八十多年,甚至根本不被承認存在於世間的書,這和他此番回京妄求能躲開皇室內部爭鬥而安安靜靜活下去,難度隻怕在伯仲之間。師兄弟二人都有些癡心妄想了,重茂心情沉重地想。這世上,哪得如許便宜之事!

竹林中涼風習習,不過稍稍坐了那麽一會兒,已感透心般的清涼。重茂自從知道太子隨時可能駕到,不敢多坐,喘勻了氣便站起來道:“師兄,我已經休息好了,咱們走吧?”

謝雲流看一眼大道上冉冉升起的熱氣,歎了口氣,道:“好吧……這樣吧,我瞧下麵小溪邊也有條路。咱們就走小路,或許沒這麽熱,如何?”

重茂隻求能在太子來之前離開,自無繁言,當下二人牽了青驢,穿過竹林,下了一道淺坡,果見小溪邊有條狹窄平坦的碎石路,沿著小溪彎彎曲曲地通向下遊。

彼時日既已西斜,竹林中亦不見天日,涼爽透風,走起來自然快了許多,半個時辰後,小溪穿出竹林,又繞回了楓林中,在這裏與官道重又相交,穿過一座年代久遠的石橋,向一片亂石灘流去。

二人上了石橋,便見橋東頭空地上,沿溪水建著幾間小小的木屋,木屋前麵用牽牛花矮牆圍了一圈,離大路隻有兩丈遠的大門上挑著一張旗子,繡著大大的“姚”字,卻是一家酒家,離著還有十餘丈遠,已經聞得到一股濃鬱的米酒香味。

二人走了大半天,也就早上吃了些幹糧。謝雲流倒也罷了,那重茂自小錦衣玉食長大,又正在長個頭的年紀,如何吃得飽?早已是餓得狠了,聞到香味,頓時忍不住咽了幾口饞涎,肚子咕咕咕地叫起來。

走在前麵的謝雲流回頭看了重茂一眼,道:“好了,走了又差不多十裏了。咱們在此處歇上一歇,打打尖再走吧。”

“師兄,我沒事!”

“瞧你這點兒出息,那還是你嫡親的哥哥呢,”謝雲流橫了他一眼,“再說了,這麽熱的天兒,你當太子爺很樂意坐在車廂裏流汗麽?他們既然包下了前麵的驛站,當是要等到日落後再走咱們歇歇就走,不會害你跟太子爺磕頭的。”

重茂漲紅了小臉,喏喏地說不出話來。謝雲流牽著青驢下了橋,便向路邊的姚家鋪子走去。

那店門前的黃土道上,趴著一隻大黃狗,正在下午的微風中睡覺,謝雲流牽著青驢往酒店前的小路一拐,黃狗就汪汪地叫起來。

大門裏頭人影一晃,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迎出門來,見二人走近,那胖子忙踢了大黃狗一腳,喝道:“大黃,滾!沒眼色的畜生!沒見到貴客來了嗎?二位一一這麽大熱的天,您二位辛苦!”

謝雲流在門口穩穩當當地站住了,道:“貴店今日生意可好?”

那胖子臉上堆滿諂笑,道:“還好,托二位的福,還好!”

“是嗎?”謝雲流道,“既然你們生意好,那我們可就不叨擾了。”

“喲!”胖子嚇了一跳,“二位爺這是怎麽說?”

“我們先問問清楚,你們這兒有沒有什麽太子啊,皇——”謝雲流硬生生刹住,改口道,“公主啊打這兒過,還要包下你們店麵不迎外客,我們就不敢打擾了。”

“瞧瞧!”胖子臉上頓時笑開了花,“您二位也是從前麵被趕過來的??二位,咱們這店小,難入大神,又怎麽會入太子爺的法眼?您二位裏麵請吧一一小黃,來客二位,看茶!”

店裏麵應聲出來一個十八九歲,呆頭呆腦的青年,憨厚地笑著,卻不吭聲。胖子道:“傻笑作甚?滾,快滾,快去端茶。”

“等等——”謝雲流指著那青年道,“這位叫什麽?”

“他?他姓黃,賤名兒狗腿子,客官您叫他小黃或者黃狗腿子,都行!”

“那你剛剛叫那狗——”

“大黃呀,”胖子麵不改色地道,“正宗的上蔡黃狗,看家下酒,都好,都好!”

重茂憋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謝雲流道:“那,敢問——”

“賤名老黃,”那胖子沒皮沒臉地笑道,“您老叫我狗頭也行!”

謝雲流哈哈大笑,直道有趣兒,跟著老黃進了屋子。這家客棧店麵不大,也就兩進的小格局,屋裏黑黑的,擺著幾張桌子倒沒有什麽人。老黃將二人引到屋裏邊坐了,便見呆頭呆腦的小黃端了茶上來。

重茂坐著不動,見謝雲流先端茶喝了,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才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是下等的渣茶,又苦又澀,隻比吐蕃人的磚茶稍微好上那麽一點兒,但在這荒郊野外,喝到這樣的茶才令人放心。

老黃笑吟吟地站在一邊,等二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粗陶茶盅,才道:“大熱的天,二位爺還在趕路,必是要連夜進京的,小的我就不多嘴了。二位要點些什麽,小店趕緊給二位張羅了,不耽誤二位的行程。”

“這話我愛聽,”謝雲流道,“我們吃素,不拘什麽的,弄一點麵來便可。”

“得呦,”老黃笑道,“一看二位爺就是純陽宮的高人,我這就去灶上盯著,保準叫他們把鍋刷得清清溜溜的,不讓二位爺沾這些葷氣兒!”說著賠笑著去了。

重茂看著老黃的背影,低聲道:“師兄——”

“嗯。”

“這……這是掌櫃?”

“看樣子,是。”

“這裏不是姚家鋪子嗎?”

謝雲流放下茶杯,道:“看樣子,是換了掌櫃。”

“換了人?”重茂奇道,“這樣的小店,還有人願意買?”

“這有何奇怪?”謝雲流道,“這店麵雖小,卻是長安東頭的必經之道,前麵有驛站、十裏鋪,後麵有五十裏鋪,它在這正中間,正是做生意的好地方,雖然是小本生意,能吃多少代呢。再說,說不定東家姓姚,這掌櫃隻是請來看店的,也未可知。”

重茂抿緊小嘴,一副不大相信的樣子。謝雲流冷笑道:“你無須在意。這家店鋪,管他是白店黑店赤店藍店,你隻管坐穩了,難道師哥還護不住你?”

重茂心底裏歎了口氣,不敢再有言語。他對這位師哥的脾氣最是了然。謝雲流心高氣傲,行走江湖以來順風順水從未失手正是少年得誌之時,再加上他自認這半年來於武學上又大有進益,若是有人找他們的茬,那倒還真是求之不得了。

但重茂出身皇家,年紀不大,坎坷經曆可比一帆風順的謝雲流多得多。他心裏既擔心遇上太子,又對這家老黃、大黃、小黃的姚家鋪子頗多疑慮,手捧著茶杯忐忑不安地坐著。

忽然“嘣”的一聲巨響,重茂嚇得手中茶杯彈出,熱茶飛濺出來,謝雲流端坐不動,袍袖一揮,杯子和熱茶被勁風掃過,摔進小屋的角落中,一滴茶也沒濺到重茂身上。

重茂卻顧不得這些,忙轉身過去,便見小屋隔壁的另一間屋子房門打開,一股子濃烈的酒肉味兒和著放肆的笑聲透出來,接著便見七、八條大漢從旁邊的小屋裏打著飽嗝出來,看打扮和模樣是山裏的打柴人或獵人,背著長長的弓、粗大的砍柴刀。重茂微微一驚,但見謝雲流紋絲不動地坐著,他便不敢亂動。

那幾名獵人說著長安以西的土話,聲音吵鬧得重茂耳朵都嗡嗡地響,不一會兒老黃出來,這幾人跟老黃打著哈哈,罵了幾句賊熱的天,轉過來又為幾文酒錢爭吵了好一會兒,才罵罵咧咧地結了賬。

謝雲流冷眼看去,隻見從他們破破爛爛的腰帶中掏出來的都是被磨得幾乎看不清字跡的“貞觀通寶”錢一一這是鄉下人才用的老錢,如今的大城中已經見不到高宗以前的錢幣。八個人一共付了二十七個貞觀通寶,好說歹說又從店裏拿了一小壺酒這才搖搖晃晃地相互攙扶著上路,走出店麵,幾個人唱著山歌,消失在大路另一邊的樹林中。

重茂見謝雲流一直盯著那些人,低聲道:“師兄,怎麽了?有何可疑?”

謝雲流搖搖頭,重新端起自己的茶杯,道:“沒什麽。”

“二位爺,等久了吧?”老黃樂嗬嗬地從屋外進來,提著一壺茶。重茂慌忙看自己麵前,卻不知啥時候被謝雲流又從旁邊桌上拿來了一副新茶杯。

老黃賠笑著給二人麵前的杯子滿上。重茂還是一動不動,待謝雲流喝了一大口,這才從容捧起杯子飲下。

謝雲流看了眼老黃,隨口道:“剛才那些人好吵。這都是附近的獵戶嗎?”

老黃放下壺,拍拍手笑道:“那不是附近的獵戶——楓華穀雖大,卻是東西往來的大道,還有天策軍營在此,天子時常駕臨圍獵,這附近就是地下的老鼠也早就捕殺一空了!這些都是東都來的應役戶,在京裏供奉太子、公主府上打獵的,如今已經服完了役,這就要東去了,咳!都是些破落戶,飯錢都出不起,也不知道在京裏掙的錢都塞哪個窯子胡同了——”他忽然吐吐舌頭,虛拍了下自己的腦門,賠笑道,“打嘴打嘴,我在二位爺麵前胡說!”

謝雲流微微一笑,道:“無妨。”

老黃提了茶壺,轉身又過去打茶。鄉下地方,茶都是放在門前的一口大茶缸裏,得一壺一壺打出來,再倒到碗裏。老黃慢吞吞地用大銅提子打著茶,又慢吞吞地轉回來,謝雲流的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他。

“兩位爺是純陽宮上的道爺,”老黃拉過一張小凳,在他們桌旁坐下來,笑道,“這鄉野粗茶給二位道爺喝,真是簡慢了。”

“隻要是幹幹淨淨的茶,都解渴。”謝雲流道。

“那是那是,”老黃一張胖臉上全是油汗,手裏拿著把大蒲扇隻是扇,“咱這老店,好東西沒有,就是幹淨一一就在溪水邊,什麽都幹幹淨淨的,二位爺不嫌棄,那就好!”

“這溪水倒是甜。”

“甜!怎麽不甜!”老黃笑道,“這裏的水還算次一等的,往上遊走十裏路,那裏的水可是曆代進貢皇帝爺的水,嘖嘖,又甜又解渴,當年前朝的文帝就好這口水,要不,還沒這麽片楓林呢!”

“哦?”重茂奇道,“難道這楓林,還是楊堅所植?”

“恰恰相反,”老黃笑著給他添了茶,“咱這穀啊,一百多年前還是片荒山呢!隻有沿著溪水有竹林,其他地方都荒著,我爺爺說,草有人胸口那麽高,就是沒有樹。樹都上哪兒去了呢?都被隋文帝砍了去修新長安城了。”

隋文帝楊堅建立隋朝時,嫌棄舊長安城製度狹小,無以彰顯新朝之盛,下令在舊都旁建造新城。新長安城於隋開皇四年建成,雖然隻花了差不多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落成,卻是窮盡天下城鄴之精華,高大雄偉,堪稱數百年之盛,直到今日,長安城的內宮還是在隋代基礎上加以擴建而成。重茂點點頭,這是家事,他自然清楚得很。

“那這一片楓林……”

老黃喝了口茶,微笑不語。

“楓樹本就難得,這一片山穀,怕不得有上萬株吧?”謝雲流也忍不住道,“誰會花那麽大力氣,栽如此多的楓樹?”

老黃歎了口氣,道:“夏去秋來,楓葉好看麽?”

“好看啊,”重茂道,“由綠而黃,落地而紅,好看得緊父一一咳咳……聽說當今天子就很喜歡楓葉。”

“當今天子聖明,”老黃微微抱拳一舉,道,“但有一人,喜歡繁花紅葉,卻是千百年來人所罕比的,卻不知二位可知?”

謝雲流皺緊眉頭。他從小所學的皆是武學、道藏,於曆史人物實在知之甚少。重茂微一沉吟,忽然一拍桌子,道:“啊!是了!是隋文帝的兒子,煬帝楊廣!”

老黃罕見地長歎一聲,道:“可不是麽!”

楓華穀位在長安城外六十裏處,原不過一處寂寂無聞的貧瘠山穀。前隋大業六年,煬帝欲伐高麗,在華山腳下檢閱天下士馬,彼時應征而至的天下軍民共十道六十四萬人,自漢武帝以降,天下軍馬莫此為甚。

煬帝性好奢華,但彼時楓華穀卻已被其父修建長安城而砍伐空,以楊堅之性,又如何能容忍在一片荒蕪中接見天下士卒?

於是便下詔令各路進京人馬皆獻樹種一株,帶至行在栽種。煬帝好五彩花木,天下誰人不知?於是六十萬軍民帶來的,竟然不約而同都是葉脈殷紅的楓樹。

場帝自然大喜,便令盡數種植在行宮所在的山穀中,數十餘萬株樹木繁盛如古來之森,遮天蔽日,連同周圍六山十一穀都統統種植上了楓樹。

新移植的楓樹,沒有那麽快開枝散葉。數年之後,大業八年,煬帝率軍出征高麗,數十萬大軍滾湯潑雪一般喪失在冰寒北方,當日植樹之人,沒有一人見到穀中楓樹的長成。

而始作俑者煬帝,自高麗敗後就偏安於東都,任憑天下大亂,不聞也不問,再也沒有回過長安。當大業十四年,他在東都行宮裏被宇文化及用腰帶慢慢勒死之時,這片山穀中的楓樹已巍然成林,殷紅一片,恰如煬帝那垂死眼中望見的血色。

時去歲來,滄海已化桑田,百餘年來,被稱為“楓華穀”的這片山穀,已成連接盛京長安與東都洛陽之間的一條必經之路自高祖、太宗年代起,帝輿逐年經過此穀往來兩京,穀的左右還分布有拱衛京師的天策軍營,此乃距離長安最遠的一處天策營地,正是自高宗時代以來聞名遐邇,一直是天策軍首腦所在的天策北營。煬帝自稱千古帝王第一人,雖然貽笑大方,但其人還是頗具眼光,今日的天策營地便建在他昔日行在之所,位於湖邊高岸,居高臨下,易守難攻,隻需在營地上登高望遠,整個楓華穀東西走廊都在目前,確是難得的要地。

謝、李二人都未曾聽過這樣的故事,一時都聽得癡了。過了好久,忽地遠遠的一聲馬匹嘶鳴,打破了溪穀中的寂靜,三個人才同時回過神來。

老黃笑道:“瞧瞧,我給二位爺講些什麽呢!咱們大唐國,自高祖、太宗以來,都是賢明當國,再不會出這些妖孽的。咳咳!該死的小黃,給二位爺的麵下好沒有!”後一句卻是衝著廚下喊的。

那小黃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卻也沒見端什麽東西出來。老黃用蒲扇起勁地給二人扇了幾下,道:“怠慢了,怠慢了,我這就去催催看一一這死東西,又懶又笨,趕明兒老子讓大黃來下廚,你給老子滾門口看門去!”

話音未落,又是一聲嘶鳴,這一聲卻隔得近了,聽聲音已經到了小橋另一邊,坐在屋中瞧不見外麵,隻聽蹄聲如雷,轉眼間就過了小橋,三人望向門口,一團紅雲飛馳而過,奔雷般的啼聲向著西方疾馳而去。

就那麽一晃眼的工夫,重茂和謝雲流二人都瞧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匹高大的軍馬,騎者身穿鮮紅的明光鎧,盔上長羽如雪,正是羽林軍千騎的打扮。

二人對望一眼,重茂臉色有些發白。這個時刻,羽林軍士不惜馬力地飛馳而過,隻有一個可能一一為太子鑾駕開路。

難道太子真要在毒日頭底下趕路?謝雲流微一沉吟,站起來道:“天色已晚,貴店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啥時候做得好麵。幹脆給我們帶上一點幹糧,咱們這就出發了。”

老黃訝道:“二位爺——已經下鍋了呀,怎麽這麽匆忙?太陽還老高的,二位爺……”

謝雲流從懷中掏出六七個“乾元通寶”放在桌上,道:“我們趕路的人,不敢多歇,今晚要趕到長安。要是太子爺來了,道路一封,可就走不了了。”

老黃訕笑道:“也是,那……那我趕緊去給二位看看有什麽可以帶著路上吃的幹糧。”

話音剛落,又一陣雷鳴般的馬蹄聲起,這馬來得極速,轉瞬間便轟然地從門前掠過。蹄聲還未消退,小橋邊蹄聲又起,不過半炷香的工夫,連續五匹烈馬雷鳴般地掠過小店門前的官道。

重茂喃喃地道:“淨道了……”

“什麽?”

“太子的鑾駕馬上就要到了,”重茂抓住謝雲流的胳膊,小臉微微發白,“這些是開路的千騎,後麵……後麵淨道的人馬上就要到了,店門前會被封閉,所有路上的行人都得原地跪候……”謝雲流眼中閃過一絲慍怒,卻聽重茂道:“我們不能出去。我……我不能向太子跪拜。”

謝雲流道:“不瞞大叔,我這位小師弟也是長安富貴人家小時候撞了風邪,身體虛弱,這才送來道觀的。若是太子爺人馬眾多,我怕小孩子受驚,能不能……”

“風邪??”老黃皺眉道,“那……倒確是不能被這人多馬鳴的嚇著了。咱們這位太子爺不好風月,卻好遊獵,手下帶的都是羽林軍的千騎大將、千牛備身這些粗漢子軍爺,可別真把孩子驚了……唔……”

他沉吟一下,便道:“二位,還是到裏麵屋子去吧。這裏頭清靜些,太子爺的軍將們就算要進院子來要口水喝,也不至於驚了小孩子,如何?”

謝雲流看一眼重茂,忙道:“如此,可多謝大叔了。”

“二位爺賞臉叫我一聲老黃,那便是客氣了。”老黃笑著,將二人引出小屋,往後院轉去。這酒家雖小,隻有三間小屋,分成前後院兒。進了後院,隻有一間低矮的小屋,老黃推門進去,卻見這小屋正是臨溪水而建,幾麵大窗開著,窗下便是潺潺的溪水,站在屋裏,正見小橋橫在十餘丈外溪水之上。

此時金烏西斜,一束陽光正透過窗戶,照得小屋中通亮。老黃將撐在外麵的窗扇放下,那窗扇乃是時下流行的透雕窗,即便放了下來,外麵的景致也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聲號角響起,立刻便有雷鳴般的蹄聲作為回應。

那一隊重裝騎士出現在林道上,端得是威風凜凜。當前四匹黑馬排做一列,黑甲黑披的騎士手持長戟,陽明盔上兩根長羽迎風顫動,後麵一排四名騎士,卻是人手一杆三丈長的黑色大鏖,兩排騎士之後,一名紅甲紅披的騎士,騎棗紅大馬,高舉一杆鑲金邊的白色大旗,上書鬥大的“李”字。

老黃遠遠地瞧見,不由得歎息一聲,道:“作孽喲。先太宗皇帝一舉擒討了王世充、竇建德,午門獻俘,金甲遊街,高祖皇帝才賜他如此旗幟一麵,現如今兒孫們出門遊獵,也打這旗幟。咱們這大唐朝啊,咳……”

大唐太宗文皇帝以騎兵起家,橫掃天下,常常一日一夜間奔襲數百裏,靠的是輕裝騎兵,穿的不過是軟皮甲、輕羽盔而已。如今的羽林軍、神策軍,卻全都身披用蜀錦包裹、雕滿獸頭雲紋的明光鎧,無論重量還是價格,都不知比當日的軟皮甲翻了多少倍,以至於走幾十裏地便得脫卸裝甲,好好喘上幾口氣。太子的這隊打山豬、抱子的獵隊,比太宗皇帝滅薛人舉的大軍昂貴十倍,戰力可低了不止十倍去了。

那九名騎士緩緩地下了河岸,向著小石橋而去。後麵跟著一輛六匹馬的黑紅色四輪大車,那便是所謂的格車了,隻有天子或者身為國家儲貳的太子,才有資格乘坐。格車後麵,隱隱的又有不少旌旗,看樣子太子此次出行,確是遊獵而來,隊伍中除了兩輛大車,其他的全是重裝騎士,以及隨行的手持木棍、頭上歪戴白色包頭的“白頭役”,一個宮中仆役宦官都沒有帶。

當然一一那是對普通人而言。

隊伍中響起了尖利的哨子聲。跟隨在隊伍中的白頭役們排成兩列,紛紛下到河岸。早有人將格車的禦馬卸下,數十名白頭役圍在車兩旁,將車穩穩地抬起,向前傳遞。巨大的車頭剛剛露出河岸之外,下麵的白頭役們高舉手中短棍,將車頭架住,慢慢地向下傳遞。

重逾千斤的馬車,居然在兩排白頭役的共同傳遞之下,穩穩當當地滑下了一丈多高的陡峭河岸,瞧那架勢,大概端坐其中的太子,連搖都沒搖幾下。謝雲流不由得搖頭讚歎,道:“這些仆役的身手且不論,但腰力與臂力,當不在千騎之下。皇家仆役,果然非同凡物。”

“這些人自然不能與世間普通仆役相比,”老黃笑道,“此乃皇家白頭役,那都是自高宗初年起,為了高宗親征高麗而特意選拔的健仆,高宗皇帝最後雖然未能親征,可是這些健仆卻留了下來,高宗皇帝還親自為他們挑選高個、健碩的宮女為妻,世代為皇室之仆,那自然都是家傳的手藝一一就這一千多斤的格車,這麽陡的坡放下來,太子爺要是睡著了,都不一定搖得醒呢!嘖嘖……”

重茂抿緊了嘴,想要開口,卻又將一肚子的話咽了回去。這樣的格車,他也坐過,別說這麽多人往下抬,就是在平整的路麵上跑,也沒法睡得著。車子被抬下河岸,是件危險的事,通常情況下車裏的人都是要下車的,就算是當今皇帝出行,也斷不會如此托大,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被人抬下陡坡。

太子李重俊與重茂雖然不睦,卻好歹也是在一起生活過數年,太子的脾性,重茂深知。太子極好遊獵,常常終日與千騎們一起在林中奔馳,也曾半個時辰內從明堂宮單騎奔馳到長安城外的神策營中。為此天子屢加嚴叱,太子也毫無改意。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樹林,太子會呆在車裏?斷然不會。

他向河岸上的林子望去一一現在河岸上被擁擠的白頭役所占滿,擋住了後麵千騎大將和千牛備身們的身影,還看不見太子的身影,不過毫無疑問太子就在那後麵亂哄哄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