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恐懼源頭

幸福鄉的一戶農家中,遊亦楊和蒙娜麵對麵吃著可口又實在的燉排骨,但兩人卻都沒什麽胃口。

遊亦楊是因為兩個小時前著實被嚇得不輕,而蒙娜則是被遊亦楊的樣子給嚇到。她不敢想象,遊亦楊這樣一個對各色“鬼魂”見怪不怪的老司機到底在鬼屋裏看到了什麽,能嚇得臉色煞白,雙腿發軟,一丁點從前的帥氣風度都沒留。

這一路步行,都是蒙娜攙扶著遊亦楊的,不到一個小時的路程讓他倆走了將近兩個小時。

遊亦楊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得整個人瑟縮著,可憐巴巴地小口小口地啃著一塊排骨。他的樣子就像是個被嚇壞的孩子,讓蒙娜看著難免心疼。

“亦楊,你沒事吧?”蒙娜小心翼翼地問。

遊亦楊微微搖頭,剛抬頭想跟蒙娜說幾句讓她寬心的話,就看到了蒙娜身邊坐著的“銀行劫匪”竇天賜。

他打了個響指,又對蒙娜使了個眼色,就對著蒙娜身邊的空氣抱怨說:“大叔,剛剛在別墅不見你出現,這會兒來看我笑話嗎?”

竇天賜義正言辭地說:“剛剛我當然不能出現,因為你必須專注於你所麵對的情形,思考你所遭遇的情形到底有什麽深意。”

遊亦楊懊喪地杵著下巴,“廢話,我要是知道有什麽深意就好了。我就是搞不懂,那些小惡靈會跟你們家的案子有什麽關係,它們根本就是不存在的,犯案的是人!

“還有,我怎麽會那麽恐懼它們,就說它們的樣子有些嚇人,可我也不該……”

遊亦楊頓住了,他又一次回憶起那些紮進眼窩和太陽穴的錐子,回憶接觸它們的時候那種觸電的感覺,還是全身發冷,打了好幾個寒顫,根本說不下去。

就在這時,竇天賜居然站起身,背著手,像個老師一樣循循善誘地說:

“人的恐懼說到底是源於對恐懼事物的記憶,沒有恐懼的記憶,也就不會恐懼。就好比你怕蛇,可如果你從未見過蛇這種動物,或者你對蛇一無所知,你又怎麽會害怕它呢?”

“你這話我就不同意了,人的恐懼也源於未知。”

遊亦楊放下筷子跟竇天賜辯論,但很快,他自己就推翻了自己。

“不對,人類對未知的恐懼說到底也源於記憶,因為人類的記憶中有過未知帶來危險的經曆,所以他們才會恐懼未知……

“哎呀,我跟你研究這些有什麽用?現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剛剛我的所見所感到底有什麽深意,還是說,根本就是無意義的?”

竇天賜走到農村的炕頭,從炕頭上拿起一本什麽農業機械的說明書,居然像模像樣地開始閱讀。

遊亦楊心想,這竇天賜裝老師還裝上了癮啊。他剛要不理會竇天賜,繼續跟排骨較勁,突然腦中靈光閃現,恐懼的記憶,書!

“我知道啦!我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啦!”遊亦楊丟下排骨,突然站起來大聲叫喊。

蒙娜被他嚇了一跳,也顧不得聽聲音趕過來的農家主人詢問發生了什麽事,趕忙問:“到底怎麽回事?”

兩分鍾後,遊亦楊已經恢複了從前的自信和大大咧咧,他笑嘻嘻地打發走農家主人,關上門,坐到桌前麵對蒙娜,微笑著把自己在別墅裏的經曆講了一遍。

聽到幻想中的孩童鬼魂的眼窩和太陽穴紮著錐子和貌似螺絲刀的東西,蒙娜也不禁冷汗涔涔,她問:“為什麽你會看到這種景象呢?”

“因為昨晚我在積案組的辦公室裏去翻閱案件卷宗的時候,曾經在一張照片上見過一把奇特的螺絲刀,就在工具箱裏,放射釘槍的工具箱裏。就是那把奇特的螺絲刀讓我出現了剛剛那樣的幻覺。”

遊亦楊語速極快地給蒙娜講述了他曾經在刑恩暉的醫院中的一段經曆。

那時候遊亦楊剛剛犯病,在醫院住院。

有一次,他去刑恩暉的辦公室找他,正巧趕上刑恩暉在開會,他便一個人在辦公室等待。

因為太過無聊,他便開始翻看刑恩暉書架上的專業書籍,在一本介紹神經科學曆史的書上,他看到了一個詞匯“前腦葉白質切除術”。

簡單來說,這是一種上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由歐洲興起的治療精神分裂症的手術。

手術的原理就是切除或者損毀腦前葉的神經,以達到讓狂躁的病患“冷靜”下來的方式。

當然,在現在看來,這是一種野蠻且不人道的、所謂的治療方式,可是在當時卻是“拯救”精神分裂症的救命稻草。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種在現在看來絕對是極端不人道的手術,可是當年手術的創始人莫尼茲卻因此獲得了1949年的諾貝爾醫學獎。並且此手術被廣泛用於治療不聽從管理的精神病患者。

莫尼茲還設計了專門用來實施這種手術的專用器械,一種狀似特殊螺絲刀的細長工具。他把他設計的白質切除器刺入顱腔搗毀一塊腦區,這就是他所謂的手術。

很快,前腦葉白質切除術被越來越多的國家所認可。精神病院的醫生終於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曙光,隻要這麽一個小小的手術,那些狂暴的患者就會變得像小寵物一樣任人擺布。

然而莫尼茲的手術方法需要給顱骨定位、鑽孔等一些複雜的程序,不但大大延長了手術所需的時間,也對醫生的技術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由於需要接受“治療”的精神病患者實在太多,更何況那時候大部分精神病院都不配備專業的手術室,精神病醫生們迫切需要一種更加好用的方法。

1945年,一個美國醫生沃爾特·弗裏曼二世對這種“手術”進行了一項“改進”。他發明了所謂的“冰錐療法”。

這種“手術”真可謂是觸目驚心——醫生直接用錘子將一根大概筷子粗的鋼針從病人的眼球上方鑿入腦內,而後徒手攪動那根鋼針以摧毀病人前腦葉。

這種手術不但簡便快捷,而且還不需要很嚴格的消毒措施,當時精神病院裏那些用來對付危險患者的束縛用具稍加改造,就可以成為一個臨時的手術台,因而在發明之初便大受歡迎。

在當時科學不夠先進的時代,醫學上對精神病患者的控製和治療采用最多的醫療器械就是鐐銬、緊身衣、皮帶甚至電擊等,讓普通人光是看一眼就是汗毛豎立的“刑具”。

再加上這種恐怖的摧毀大腦的手術,遊亦楊當時在刑恩暉的辦公室裏一翻到這幾頁的時候就已經嚇得渾身癱軟,直接摔倒在地上抖個不停。

盡管理智告訴他醫學發展到了今天,他絕對不會遭受到如此厄運,被人在大腦裏搞破壞,但當時他剛剛病發,處於最為病態的時期,恐懼感根本無法驅逐。

他的被害妄想症還導致他總是覺得刑恩暉會偷偷為他做腦白質切除術,搞得他晚上一宿一宿地不敢睡覺,就怕自己一覺醒來大腦不再完整。

那時巨大的恐懼感就化作了難以磨滅的記憶留在了遊亦楊的潛意識裏,原本他以為他已經把這些遺忘了,可在案件卷宗中看到了別墅裏的工具箱,看到了工具箱裏有那麽一隻“螺絲刀”狀似他曾經在刑恩暉的辦公室裏的神經學曆史書上看到的手術工具插圖,他潛意識裏的恐懼感便被激活。

等到他到了別墅那個特定的環境,恐懼徹底爆發,最終導致他經曆了傍晚的那一切。

這也就是為什麽遊亦楊會自己創造了那樣恐怖的幻象,自己又被自己一手創造的幻象嚇得魂不附體的原因。

“別墅的工具箱裏有疑似上世紀中期的、腦白質切除術的手術器械?怎麽會?”

蒙娜的大腦飛速運轉,她很快便明白了遊亦楊的意思,遊亦楊認為大善人威廉根本不是大善人,他開設孤兒院也不是行善,而是利用那些孤兒進行醫學實驗,威廉把他罪惡的手術刀刺進了那些孤兒的大腦。

可是,事實真的會是這樣嗎?僅憑一個形狀怪異的螺絲刀就產生這樣的猜測,會不會太牽強?

遊亦楊看得出蒙娜已經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便繼續解釋:

“一來,時間上吻合,40年代在歐美,這種腦白質切除術正流行,疑似特製手術器械的東西在別墅之中,很可能是威廉在離開前遺落在別墅的;

“二來,偏巧威廉沒有留下任何有關孤兒去向的資料記載,這些孤兒後續到底怎麽樣,沒人知道;

“三來,老聶說過,企業家搬去別墅前曾經請人徹底打掃了別墅,很有可能就是那次打掃的工人把撿到的‘螺絲刀’誤認為家用工具放進了工具箱;

“四來,威廉如果不是大善人,那麽他把孤兒院建設在那麽偏遠的地方,目的就是為了掩人耳目地進行試驗;

“第五,企業家曾經說過別墅不幹淨,而後很快帶著一家人搬離,我想,他所謂的不幹淨並不是指別墅鬧鬼,而是他發現了別墅中藏著屍體,也就是當年試驗失敗的‘小白鼠’,那些可憐的孤兒。”

“可企業家為什麽不聲不響地搬離,如果發現了屍體,應該報警不是嗎?”

蒙娜還是沒法相信遊亦楊的這種說法,換種說法,她不願相信當年的那些孤兒從未走出過那個恐怖的煉獄,至今化作白骨,就埋葬在別墅的某處。

遊亦楊翻了個白眼,不屑地說:

“他可是個企業家啊,換句話說,是個商人,商人都是逐利的,曝光這一切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一來,別墅就砸在手裏了,白送都不一定有人要,更何況賣錢?

“二來,他跟屍體同住一個月,不但他自己認為自己身上沾了晦氣,他的合作夥伴也會這樣認為,迷信一點的就更不會跟他再有合作。

“總之,公開這一切對他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他最好的選擇就是搬走,然後把別墅便宜出手,這樣一來,別墅中的屍體和當年的慘案就跟他一毛錢關係都沒有啦。”

蒙娜覺得遊亦楊說得很有道理,但她還是有疑問,“可是,那些隻是孤兒啊,又不是精神病患,為什麽要拿健康的孩子做實驗啊?”

遊亦楊哀歎一聲,“很遺憾,在當年,電休克療法和腦白質切除術不單單被愚昧又愚蠢的人們用以治療精神病患,還用於一些沒有病,但是卻狀似有病的人身上。

“我記得我看過的那本書上就有記載,當時的手術對象也從嚴重的精神病患者擴展到了一切精神或行為有異常的人群,到最後如弗裏曼之流甚至是來者不拒,都不問有病沒病隻要給錢就敢做,這種狀況甚至連莫尼茲都有些看不下去。”

遊亦楊為蒙娜轉述他在書上看到的資料,到20世紀40年代後半葉,情況變得愈發糟糕起來,聲稱可以治療瘋狂的前腦葉切除術本身就陷入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瘋狂和混亂中。

由於媒體和廣告的添油加醋,這種本該是治療嚴重精神病的最後手段在一般民眾的心目中儼然成了解決一切問題的萬金油。

在日本,許多小孩子被他們的家長送去做前腦葉切除術,而原因僅僅是家長覺得他們“不乖”。

在丹麥,政府專門為這類“新型療法”建造了大量醫院,而針對的疾病則是從弱智到厭食症簡直無所不包。

在情況最嚴重的美國,由於弗裏曼等人鼓吹“精神病要扼殺在萌芽狀態”,成千上萬的人沒有經過仔細檢查就被拉去做了這種手術。更有甚者將這種手術用在了暴力罪犯和政治犯身上。

“不乖?”蒙娜倒吸了一口冷氣,“你的意思是,威廉做這些實驗其實隻是想要‘治療’所謂的‘頑劣兒童’?”

遊亦楊沉重地低下了頭,“我是這樣認為的,威廉在實施一整套的實驗方案。根據孤兒的頑劣程度實施不同的治療手段。輕微的頑劣就用電休克療法,也就是電擊頭部,以觀後效。

“嚴重的頑童就采取腦白質切除術。所以我在與幻象中的小惡靈們‘碰觸’的時候,才會有觸電的感覺,其實就是我的潛意識在提醒我,我曾經看過的那本書上也有關於電休克療法的記載。

“其實想要證實我這種可怕的猜測到底是不是事實,很簡單。隻要讓局裏派人徹底搜查別墅,我的意思是,翻個底兒掉的那種,不同於一年前的犯案現場勘查。

“隻要能找到屍體,或者說能找到更多專業人士確認的當年的手術工具,或者是威廉不方便處理的電擊用具,就可以證實威廉有沒有在這裏進行慘無人道的醫學實驗。”

蒙娜雙眼濕潤,感性的她為那群可憐的孩子唏噓惋惜:

“哼,很有可能那些孩子名義上是孤兒,實際上是被人販賣給了威廉吧。遠哥不是說了嘛,威廉會給送來孤兒的好心人一點心意。

“實際上,就是他在花錢買實驗用的小白鼠!簡直是慘無人道!什麽大善人威廉,簡直是惡魔,而在當時,這別墅就是惡魔掌管的地獄!”

遊亦楊走到蒙娜身邊,輕拍她的肩膀,“愚昧是人類在曆史上犯下的罪,但不能否定,人類就是在不斷的探索和犯錯中進步的。

“你也別太難過了,難過也於事無補,我們現在能為他們做的就是公開真相,讓威廉這個敗類遺臭萬年。

“真沒想到,本來是去別墅追查竇家滅門案的,居然會有這個意外收獲,也許能破獲一起70年前的懸案。”

蒙娜抹了抹溢出的淚水,問:“對了亦楊,你說,70多年前的懸案會不會跟竇家的滅門案有什麽關聯呢?”

遊亦楊撓頭,“不會吧?這兩者之間應該扯不上關係吧?”

“如果非要說有關係的話,說不定就是凶手在利用這個惡靈傳說嚇唬竇家的人。

“可我覺得竇家人除了竇楚楚和梁綺麗,其餘人似乎沒有多大反應,竇家男性堅定地認為是有人在搞鬼,根本不相信鬼神之說。那麽這個凶手到底意欲何為呢?”

蒙娜又懊喪地垂下頭,“眼下還是先找人徹底檢查別墅吧,說不定這麽一番徹查,會有別的線索顯露出來。明天天一亮咱們就雇車回去,正好去醫院看看遠哥。”

說到明天,遊亦楊想到了今晚的過夜問題。

十分狗血的湊巧,這家農戶隻有這麽一間空房,而且農家主人看遊亦楊和蒙娜的年齡差,理所應當地認為兩人共處一室過夜也沒什麽。

最令遊亦楊沒想到的是,蒙娜也覺得沒什麽。

“那,今晚,咱們就,睡在一張炕上?”遊亦楊看了看那並不寬敞的雙人炕。

“是啊,難不成這大冷的天,你還想睡地上不成?快上來吧,火炕熱乎著呢,正好暖暖身子,免得感冒。”蒙娜一邊說,一邊毫不在意地為兩人鋪被褥。

她把多出來的一張被子卷成了一個長條,放在了中間當做分割線,“這樣行了吧,越界者對方可以拳腳伺候。”

遊亦楊哭笑不得,有點惡作劇似的說:“可我睡覺就是不老實嘛,你要是打我,我就把今晚咱倆睡一張炕的事情說出去。”

蒙娜白了遊亦楊一眼,懶得跟他計較。

她心裏已經盤算好了,今晚就算遊亦楊真的越界,她也不跟一個孩子計較,畢竟這孩子今晚受到過驚嚇,雖然現在看起來似乎是好了,可是蒙娜清楚,那種恐懼是因為他的病情而根深蒂固地植根在他的潛意識裏,他並沒有完全擺脫,以後搞不好還會出來興風作浪。

而遊亦楊卻樂觀豁達地不把這些當回事,這樣的一個大男孩沒法讓她不心生欣賞和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