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60年

作為精神科醫生,工作10年,我聽患者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活著沒意思。在正常人的觀念裏,不活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連“想”的念頭都是危險的。但我聽得太多了,而且,還真遇到過一個把“不活了”當成生活常態的病患。

01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樣,精神科病房給我的最大的感受就是安靜——

敲鍵盤的聲音,日光燈電流的聲音,偶爾在座位上伸個懶腰都會引來一通關注。時間在這裏會被拉長,人們常常會有“時空穿越感”。門診大樓偶有新入院的患者歇斯底裏地喊叫,但很快會被各種嘈雜蓋過去。我在門診的時候,經常會覺得周圍有好多“信號”,雜亂無章,找不到頭緒。我在病房和病人待在一起反而會靜下來,感受到生活裏更多的東西。

2016年9月的一天,下午兩點多,門診打來電話,說收了一個男患者,年齡比較大,腿腳不是特別靈活,讓病房的人去接一下。我們醫院是個挺大的綜合醫院,樓多,精神科病房在醫院最不起眼的角落,很多工作了幾年的醫生護士都找不到。所以如果患者年齡大了,門診就會打電話讓我們去接,省得病人來來回回折騰。

我打開醫院係統,查看這個即將入院的病人的信息,他的名字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章月樵。“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我的嘴裏念叨著,腦海中出現了一個高瘦、白發、長須、穿長衫站在船頭的古代世外高人的形象,有著看透人世的豁達。給章月樵大爺起名的一定是個非常有學問的人,我心裏這樣想。沒多久,護工就領著大爺進了辦公室。

大爺果然很高,非常瘦,像竹竿一樣,滿頭銀發。因為瘦,臉頰凹陷,顯得眼睛特別大,但沒有神。嘴唇很薄,表情痛苦又強忍著,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咬牙切齒”感覺。他身體輕微顫抖,但站得很直,維持著一種莊嚴感。旁邊攙扶著他的老伴隻到大爺的肩膀,和竹竿一樣的大爺比起來,好像站在“1”旁邊的“0”,圓墩墩的,看起來非常慈祥。

大爺坐下後並沒有像很多患者那樣立刻開始講自己的病情,而是轉頭看向老伴。老太太也慢慢坐下,從背著的包裏拿出一個32開牛皮紙封麵的筆記本,戴上老花鏡,開始逐項給我講大爺現在吃的藥、服藥方法、時間,吃完藥之後的反應,等等。我接過那個筆記本後驚呆了,上麵用非常工整的字跡記錄著大爺的每一天:早上起床時的血壓、心率,每一餐吃了什麽,甚至連每天的大小便都有詳細記錄。當醫生這麽多年,我經常要求患者或者家屬記錄下吃完藥的反應,通過每一天的生活,試圖找到發病的規律,這樣可以有針對性地處理症狀。但看到那個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我內心還是無比震撼。老太太真的是像對待藝術品一樣對待大爺,我甚至能透過那些字感受到她內心的小心翼翼和理所當然。我立刻調整了坐姿,正了正腰板,內心對老太太生出敬佩之意,“姨,您以前是搞科研的嗎?”我好奇地問。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自己退休前就是個普通的工人。

那天下午,我花了很長時間采集大爺的病史。我有很多話要說,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那些以前在書上讀過的大事件、人物都從書上跳了出來,活生生站在我麵前。大爺的一生把它們全部串起來了。

02

給大爺起名的確實是一個讀了很多書的人。大爺的父親是個國民黨的大官,不是帶兵打仗的那種,是文官。祖輩再往上,也是做官的讀書人。大爺一生下來就是名副其實的少爺。那是一個很大的家族,經常有人來家裏拜訪,爸爸會陪著吃飯,商量事情,媽媽會跟那些人打麻將。他自己去學校上學,也有先生來家教書。雖然那個時候全國都在打仗,但家裏還是有很多傭人,一切如常。我想起電影《太平輪》裏的場景,前方在打仗,後方在開舞會。

大爺童年的記憶模糊、混亂,經常想不清楚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後。1948年,戰事趨緊,家裏也突發變故,爸爸沒說一聲突然就一個人去了台灣。那年大爺10歲。家裏接到消息亂成了一鍋粥。父親突然走了,大爺一家沒人做主,先是在分家上被欺負。伯伯伯母把他們一家從大房子攆了出來,母親帶著他們兄妹五人搬到了很小的地方住。緊接著是逃難,輾轉多地投奔親戚。關於這一段,大爺反複重複的就一句“被欺負”。

從14歲開始,大爺的記憶變得異常清晰。那一年,大爺上中學。這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少爺在流離失所中學會了忍氣吞聲,在學校裏隱姓埋名,從來不敢惹事,連話都不敢多說,更不敢跟任何人提及自己家裏的事。

但不知道怎麽的,他還是得罪了兩個男孩,一天被堵在了回家的路上。兩個男孩扇他耳光,用腳踹他,還讓他下跪。少爺出身的大爺哪裏經曆過這些,除了被打的痛,一種強烈的屈辱感也溢滿心頭。但是他不敢反抗,都一一照做了。兩個男孩打完他,還威脅說以後小心點,否則見他一次打一次。大爺當時每天都戰戰兢兢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從那以後,他上學不敢走平時走的大路,而是走一條需要繞過墳地的小路,這樣就不會遇到那兩個男孩了。即使這樣,他前後也被打過三次。

他們為什麽要打你呢?我問。即使事情過去60多年了,大爺回憶起來還是非常痛苦,嘴唇和手指一直顫抖,半天才告訴我:“不知道,不敢問。”

我猜想,可能是大爺成績優秀,再加上身上不小心流露出的那種少爺的優越感惹毛了那兩個男孩吧。

從那時候開始,大爺一整晚一整晚不敢睡覺,稍微有一點聲音就會覺得心驚肉跳的,回家也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有一天,大爺在路過那片墳地的時候,無意間讀起上麵的碑文,讀著讀著,居然開始羨慕埋在裏麵的人。以前經過這裏他都非常緊張害怕,一步不敢停慌慌張張地跑過。那天,他突然不怕了。他開始觀察哪些墳有人剛剛來看過,哪些墳上已經雜草叢生。這片墳地成了大爺的“秘密基地”。在這裏,他會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很多次,大爺都把這裏當成睡午覺的場所。

死亡從此不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而是一想起來就好像“回家”一樣溫暖的事。

03

住院以後,大爺和老伴的默契配合讓我們驚呆了。如果不是親自看見,真的很難相信。基本上大爺一個眼神,老太太立刻就知道他想要什麽,大爺都不用說話。比如大爺看一下杯子,老太太晾好的熱水正好可以喝,遞過去之前,老太太還會自己先試一試是否燙嘴。

有天去查房,老太太又拿出那個記錄的本子,開始跟我講大爺昨天晚上九點睡覺,到十二點就再也睡不著了。她把護士睡覺前交給她的藥給大爺吃了,然後大爺又睡了一會兒,大約淩晨四點醒來,就再也沒睡。她說完,我隻是感歎:“你不用睡覺嗎?”老太太說習慣了,在家也是這樣,大爺一翻身,她立刻就會醒過來,然後開始記錄時間。大爺看上去非常心安理得,仿佛一切就應該是這樣的。我內心感動之餘,還是覺得有點不舒服:很難想象一個人會完全為了另一個人活著,這是怎樣一種感情?

老太太這種細致入微的照顧,他們兩人早就習以為常,卻在入院第二天就導致了隔壁床張大爺和張大媽的家庭矛盾。這邊老太太正跟我匯報大爺的情況,突然,隔壁床的張大爺把飯盒摔在了地上。張大爺也是抑鬱症,老伴平時在女兒家帶孫子,張大爺和誰都無法相處,平時就一個人在家住。他不在科裏住院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打很多遍我們的值班電話,問我們他剛剛吃了A藥,現在可不可以吃B藥。張大爺不吃醫院食堂做的飯,更不吃外賣,也拒絕坐公交車,說裏麵人多細菌多,怕生病。每次來住院,老伴都忍耐著他的喜怒無常,每天都來給他送飯。但是老伴每天辛苦送來的飯,張大爺又百般嫌棄。張大爺除了自己難受,也把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折磨得痛苦不堪。張大爺的老伴好幾次在我麵前哭,說一人得抑鬱症,一家人都跟著遭罪。自己委屈幾十年就算了,現在連4歲的孫子都得讓著爺爺。

“他咋就活得這麽自私呢?”張大爺老伴的指控是我聽得最多的抑鬱症家屬的抱怨,抱怨他們沉溺在自己的哀傷中不願出來,完全看不到周圍人的付出。而現在情況更糟了。從章月樵大爺入院,張大爺就開始不願意在**待著了,他非常焦躁,一個人在走廊裏走來走去。我們問起來他就說心煩,但是煩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顯而易見,看到自己隔壁床的老頭被老伴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又羨慕又嫉妒,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到了自己老伴送來的飯上了。張大爺摔飯盒的時候,他老伴正在水房洗水果,聽到張大爺的罵聲趕緊回了病房。張大爺立馬開始指責老伴做的飯從來沒有合過自己的胃口,她根本從來沒把自己放在心上,當初不知道自己怎麽鬼迷心竅和這樣一個女人結了婚,一輩子沒過過一天順心的日子……我趕緊上去勸。

好不容易張大爺不說話了,張大娘又不幹了,說,你這個沒良心的,照顧了你一輩子,一句好話沒撈著,到頭來還埋怨。最後,兩個人又齊齊打電話給女兒,要辦出院,去離婚。沒想到一次查房居然變成了一場鬧劇。

張大爺當然不會和老伴離婚,他們會繼續相互嫌棄地過下去,和過去幾十年一樣。但章月樵大爺的老伴對他細致入微的照顧確實可以把任何家屬比下去。因為擔心類似的矛盾會再次發生,護士長把章大爺安排進了一個單間。

04

那個因為害怕挨打,成天戰戰兢兢在墳地睡午覺的少年月樵在擔驚受怕中考上了大學。我不知道50年代的大學生意味著什麽,不過這對出身書香門第的月樵少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

上大學後,雖然沒有人再追在後麵打他,但他還是不敢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父親,自己的身世。那段時間他越發小心,神經也越發緊繃,每次看地圖,看到自己父親逃去的地方,他都趕緊把眼睛挪開,好像生怕被人看穿。看到報紙上提及與自己身份相關的字眼,他也會趕緊把報紙藏起來。

終於,懷揣著巨大秘密的章月樵大學順利畢業,被分配到了東北一個廠當技術員。

這一段是老太太給我講的。她說大爺來到廠裏,立刻引發了全廠上下的轟動。這個又高又帥的大學生看起來就和別人不一樣,氣度不凡,對人謙虛又有禮貌,雖然平時一言不發,但總可以輕易解決老師傅都處理不了的問題。所有的女工上班都偷偷看他,哪個女孩要是能和他說上一句話,回去都可以炫耀好幾天。

對於這些,大爺一點印象都沒有。他終日擔心的就一件事:自己的身世被揭穿。自己有一個“逃跑”了的父親,有時候,看新聞說哪裏又抓到了一個特務,槍斃了,他都覺得下一個被槍斃的就是自己。

工廠和宿舍間有一條鐵路。有天大爺去上班,走到鐵路邊的時候想,如果就這樣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害怕了?這是大爺第一次想到不活了。以前非常痛苦的時候,他總是覺得死了就好了,從來沒意識到這就是“想自殺”,但那天,他真的躺在了鐵軌上。因為擔心被廠裏其他人看見,他沿著鐵軌走出很遠才躺下,閉上眼睛。

多數時候他都特別容易緊張,很小的聲音在他聽來都像打雷一樣。我經常聽到抑鬱症的病人說,聽到手機響都會渾身緊張,嚇一大跳。這個從醫學上解釋叫作“驚跳反應”,是抑鬱症的一個症狀。因為太過敏感,日常中的很多事情在抑鬱症患者那裏都會被放大,正常人可以很輕易耐受的不舒服,都會引起他們極度的痛苦。可那一次,青年月樵躺在鐵軌上的時候,他分明覺得自己內心特別平靜,暖暖的陽光曬在身上,他躺著躺著,竟然在鐵軌上睡著了。他好像找回了以前在墓地裏睡午覺的那種感覺。

小時候,他總是會找一個名字有意思的墳,想象那個人的一生是怎樣度過的,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在夢裏,他以那個人的名義度過了一生。他說,黃粱一夢原來是真的,他真的在夢裏過了一生那麽長。醒來以後,有時候天都黑了,但是他不怕。

他在鐵軌上睡著了,那一覺是那樣香甜,應該是那些年來他睡得最香的一覺了。那時候火車少,睡醒一覺火車也沒有來,他就爬起來,再回廠子裏上班。

可幾年後,大爺不敢睡覺了。他開始記錄火車經過的時間,做了一個表,試圖找出規律,準備一步步實施他的“自殺計劃”。

05

就在大爺一門心思想不活了的時候,廠裏的女孩們還在為他春心**漾。女領導開始給他張羅對象,問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孩,給他介紹了幾個人選。他連看都沒仔細看,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誰是誰,就一直把這件事拖著。後來領導急了,總來催他,他就從裏麵隨便挑了一個。在領導正式幫他們互相介紹之前,他對那個女孩一點印象都沒有。大爺隨手挑中的女孩就是後來的大娘。

倒是老太太記得很多和大爺早期交往的經曆。有一次在食堂打飯,兩個人排隊排到了一起,飯盒還互相碰了一下;有一次打開水的時候擦肩而過,章月樵對她笑了笑。這些小細節對成天隻想著“死”的人來說,怎麽可能記得呢?愛情到底是什麽?他們之間存在愛情嗎?他們是平等的嗎?這不是我能評論的。

終於,大爺找到了火車來往的規律,他決定好了要了斷自己。他在火車快來的時候,提前去鐵路上躺著。可一覺醒來,火車還是沒有來,他再一次失敗了。後來他聽說,那天火車壞在路上了。

可是這次“醒來”不一樣,大爺剛進廠區大門,就看到一個女孩在門口焦急地張望,看到他出現,突然放心了似的向他走過來,問他是不是生病了。他想了一會兒,才記起這個人就是領導給他介紹的那個女孩。他內心劃過一陣暖流——有人惦記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那之後,他開始和女孩相處,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再想了斷自己的事了。無論他跟女孩說什麽,女孩都能理解。無論他做什麽,女孩都崇拜地看著他。幾個月後,他終於鼓起勇氣跟女孩說了自己的身世。女孩沒有嫌棄他,於是兩人很快便結婚了。婚後不久,他們的女兒出生了。

06

大爺住院一周左右,我見到了他們的女兒。老太太不像其他家屬那樣會不斷跟我說自己的孩子有多優秀,在幹什麽,我隻在大爺入院第一天了解家庭狀況的時候,聽說他們的女兒在國外工作。直到我在病房遇見,老太太都隻是簡單地介紹,說女兒在國外的大學當老師。後來我才知道,章月樵大爺的女兒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學者。他們的女兒很瘦很高,看起來非常有學識有教養。即使是第一次見麵,我也知道,那就是她了。我一進屋她就主動伸過手來跟我握手,然後自我介紹,弄得我反而有點局促。她說她常年在國外住,這一次回國開會,順便回家來看看。一家三口在一起,有一種明顯的疏離感。

在辦公室,我對章大爺女兒說出了我的感覺:“你爸你媽感情真好。”這位國外名校的教授苦笑了一下,跟我說:“是的,他們的感情特別好。”

我跟她說了那天隔壁床張大爺的風波。她說,她太理解自己父母給別人帶來的感受了。她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家裏多餘的人,父親是全天下最自私的人,隻活在自己的世界,從來沒有管過她。母親呢,眼裏隻有父親,也完全不管自己。她小時候有次得肺炎,發燒了,在家裏都沒人管,最後是隔壁阿姨發現了給送去醫院的。她說:“可能那天父親心情不好,母親擔心他又要自殺。”

因為父親睡眠不好,小時候自己是不被允許哭的。母親說有多大的委屈,受了多大的欺負,都不準哭,“哭了會打擾爸爸睡覺”。家裏的餅幹、罐頭,隻要是好吃的,全都是爸爸的。她讀書的時候雖然成績好,但父母從來沒有表揚過自己,父母甚至都不關心她。後來長大了可以出國,她就申請出國了。她說,父母感情好對子女來說並不一定就全然是好事,“他們不會在孩子身上給一點注意力。”章大爺女兒的話讓我理解了為什麽她常年在國外不願意回來,這個三口之家湊在一起之後又為什麽會感覺疏離。對於自己父親的病情,女兒也表現得很冷漠:“我知道自己這樣說非常冷血,但是大夫,我爸的病就是我媽慣的!”

07

女兒出生以後,大爺依然睡不著覺,整晚整晚地睡不著。作為廠裏的業務骨幹,大爺被派去北京出差。他在北京看了專家,被診斷為“神經衰弱”,開了藥。睡不著的那些夜晚,他想的全是如何自殺。那時的他根本不會想到,這樣反複且痛苦的過程居然會持續60多年。而更讓他痛苦的是,就在那一年,大爺的擔心變成了現實。他的身份被發現了,接下來就是無休止地寫匯報材料。他要詳細匯報自己的過去,匯報與父親還有沒有往來,還要和父親劃清界限。

很奇怪,他說他對以前的事情記憶特別模糊。按理說,十來歲的孩子應該能記得很多事情才對。但他真的記不住了。可記不住他開始編。有一天,他匯報完問題,又是一晚上沒睡。第二天早上趁老太太去上班,大爺把自己之前攢的藥全吃了。

這一段老太太也講到了。她說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上班的時候自己一直心不在焉,活幹到一半,旁邊的人一把推開了她——她才知道剛剛自己差點被卷到機器裏麵去。她突然開始覺得心驚肉跳,顧不上上班,拔腿就往家跑。推開門,她發現了桌上的遺書和**已經昏迷失去意識的大爺。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背著這個比自己高一個頭的男人一口氣跑到了醫院。醫生說如果再晚一點,大爺就真的“過去”了。

被救回來的大爺後來又幹過一回,可老太太像守護神一樣,總能在第一時間把他從死神手上搶回來。我想起那天查房的時候老太太說,他一翻身,我就醒了。對於大爺的各種反應,老太太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了。在老太太一次又一次強悍的保護下,大爺終於活過了那些年。

20世紀80年代末,大爺終於可以給父親寫信了。距離父親離家已經40年,當初承受父親不辭而別的小少爺如今已經50多歲了。家族裏的其他人傳來消息,說跟他父親聯係上了。大爺也開始寫信。那封信他寫了很久,刪了又刪,最後隻是簡單講了講母親去世的那段日子,還寄去了自己現在一家人的照片。等了幾個月,父親回信了。父親在那邊已經又娶妻生子了,且病重,不願意再見麵。大爺講的時候苦笑說:“大概因為怕分家產吧。”

收到信的那天半夜,大爺從家裏走出去,走了很久很久,從前經曆過的苦痛一起湧上了心頭——10歲前是養尊處優的少爺,之後流離失所,後來擔驚受怕,這一輩子,除了最開始10年是好好活著的,後來的日子都在為逃開自己的過去而活。而那個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此刻就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他早就記不清父親的樣子了,卻不能去見父親最後一麵。

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來到河邊,在橋上反複徘徊好幾圈了。就在準備跳下去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被人一把抱住了——回過頭,是老伴。

老太太發現他半夜出門,就那樣跟著他走了一路。大爺也不知道老伴是怎麽做到的,但老伴就像老天給他派來的守護神,每次都能在關鍵時刻把他救回來。60多年來,從14歲的少年開始,到現在將近80歲的耄耋之年,大爺一輩子想得最多的就是死亡。每一次,在接近死亡的時候,是他內心最平靜的時候。

你怕死嗎?我問大爺。他毫不猶豫地說,不怕。一個會被突然響起的細小聲音嚇得半死的人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不怕死。而且我能感受到,對於死亡,他甚至有些憧憬。

08

心理學上有一個解釋:抑鬱症的人是活在過去的。在大爺的心裏,他一直是那個養尊處優的少爺,隻是曆史的變遷讓他經曆了從被捧在手心裏,到被踩在腳底下,再到現在他能在一個人的守護下,有尊嚴、體麵地活著。

每天查房,老太太照舊會拿出她的小本子,很認真地跟我們匯報大爺吃完藥多久以後說心慌,又過了多長時間有點頭暈,躺了多久之後頭暈消失了……直到有一天查房,主任對老太太說:“姨啊,人不能活得那麽仔細。你越是觀察你有沒有心慌,你就越會覺得自己心慌,你越是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頭暈,你就越覺得暈,越是想為什麽睡不著,就越睡不著……還不如就順其自然,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該幹嗎幹嗎!”聽完主任的話,老太太看著自己的本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她每天認真堅持的東西可能真的強化了大爺的症狀,就好像他們女兒說的,我爸的病就是我媽慣的。但我看著老太太,突然有點於心不忍。我在想,如果有人說你做了一輩子的事情其實沒什麽意義,你會怎麽辦?你這一輩子還有意義嗎?

我沒有問過老太太,你就這樣照顧大爺一輩子不委屈嗎?但其實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老太太說過,“那麽多人他一下就選了我,如果不是因為當時的情況,我這種條件的人怎麽可能跟他說上一句話?”

在旁人眼中,大爺和老太太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的家世、背景、性格,甚至連外貌都相差很多,如果不是因為抑鬱症和由此而來的種種原因,他們可能沒有辦法走在一起。但正是這份連女兒都無法理解的感情一次又一次救了“兩個人的命”:大爺所有的舉動和情緒,老太太一個眼神就能懂;大爺不跟別人說話,要說什麽都隻告訴老太太,老太太再轉達……60年,她成了他和這個世界的唯一出口。

大爺其實當了一輩子的少爺,他這一輩子都是老太太的少爺。

三周之後,我給大爺換了一種副作用小一些的藥物,大爺失眠的症狀稍微緩解了一些,就出院了。

抗抑鬱的藥不可能治好大爺的抑鬱症,但我突然想明白了,大爺的症狀,對他和老太太而言都“意義重大”。我聽過很多抑鬱症患者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他們說陳大夫,好多時候我都不願意好,“我不知道我不抑鬱了該怎麽活?”抑鬱會上癮,會很容易讓人沉溺其中,但症狀的存在一定有存在的環境、存在的道理和存在的意義——無論是對抑鬱症患者,還是抑鬱症患者的家人們。有了老太太這個守護神,大爺的死亡計劃從未“得逞”,而老太太也從大爺“專屬”的信任和依賴中得到了滿足和撫慰。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我們很難做判斷抑鬱症降臨在這個家庭是好還是壞——他們借由抑鬱症找到了互相了解、支撐的方式。如果有一天大爺突然好了,不抑鬱了,能睡一整晚不醒了,也不會總讓老太太“臨危救命”了,老太太會不會真的會開始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了?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聽大爺講完自己身世的那個下午,往停車場走的時候,西邊的天空被染得通紅,明明隻是在樓與樓的縫隙間看到了快要落下的紅日,我的內心卻感覺非常寬廣,以前讀過的詩句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好像杜甫晚年飽含苦愁與寂寞的感慨都借由大爺的故事說盡了。

對整個時代而言,大爺確實如沙鷗一般渺小,確切地說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大爺是幸運的。他的身旁有另一隻沙鷗依偎著,陪伴著,這對一個抑鬱症患者來說,本身已足夠溫暖了。而依偎著他的那隻沙鷗大概也覺得如此。

我們這一生,遇到愛並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