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爸爸

平常走到男病房的小鐵門前,我會聽到活動室傳出打牌、下棋、看新聞的聲音,有時還會有搶電視的吵鬧聲,感覺和社區老年活動中心差不多。

但有一天,我發現活動室極安靜,連整日開著的電視機都關了,隻有一個從來不坐凳子的患者蹲在窗下卷旱煙。望著空****的走廊,我意識到,幾個月來到處亂跑的9隻貓不見了。

二樓長長的走廊兩側分布著二十來間病房,常年住著四五十名精神病患者,此刻他們大多躺在**一動不動,情緒極度消沉:有人睜著眼睛發呆;有人唉聲歎氣,對我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偶爾有起身活動的人,一直在踢牆根,牆皮都被踢掉了。原本熱鬧的病房一夜之間變得死氣沉沉。

我開始擔心,患者要出事。

01

我們精神科病房在醫院最深處,是一棟獨立的二層小樓。這棟白牆紅瓦的小樓被大樹包圍著,仿佛遺世獨立的小世界。任何外人想進入這個“世界”,都隻能按門鈴,再由醫護人員開門。昨天下午,院長沒提前通知,突然來精神科大門口按門鈴。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陌生人,去開門的同事被嚇了一跳。那人是院長的朋友,有親戚犯病,想先來科裏看看環境。院長帶朋友剛來到二樓男病房小鐵門前,就看到9隻貓正追逐、打鬧、舔毛,院長在走廊還差點踩到一隻小貓。老護工說,院長氣得臉色都變了。看到匆忙趕到的主任,開口就說:“你這病房要是不想開,明天就關了!”

來到“貓爸爸”盧偉屋裏,院長掃了一眼,發現散落在各處的貓窩、飯盆、水盆,聞到滿屋的貓味兒。他警告盧偉:再惹事就別來住院。平時盧偉是不怕院長的。院長因為腰椎受傷,背挺不直,患者們偷偷給他起綽號“羅鍋”,隻有盧偉敢當麵喊。但這次,盧偉怕連累主任和我們,沒跟院長頂嘴。他隻是站在原地,一副叛逆少年被父親教訓的模樣。

院長下令把貓全抓走,之後還對我們科進行了全院通報批評。當天晚上後勤的人就來了。電工、鍋爐工、廚師手拿編織袋,在二樓到處找貓,一隻一隻數著抓進袋子。9隻貓被裝上車,放生到了醫院東北邊的山裏。抓貓時,盧偉他們就在一旁看著,有人嘴裏罵罵咧咧地抗議,但不敢把貓搶過來。那晚開始,不少二樓的男患者都不吃不睡,熬了幾個通宵後,都犯病了——

老田是個老好人,他總懷疑電視劇裏的對話都是針對自己的,整天仰著腦袋對著屏幕裏的人罵;老米是躁鬱症,多數時候都是輕躁狂,最近幾天他轉換成抑鬱發作,不再像往常一樣趴在窗邊喊“開飯了”,而是躺在**抹眼淚,說活著沒意思,甚至還給老伴寫了遺書;老鄒有嚴重的幻覺,隻相信腦子裏的聲音。他的幻覺好久沒出現了。結果在9隻貓消失的第四天,他動手打了人,非說看到對方欺負自己二姐。

精神科二樓的男病房終於不再是一片死寂。但這因患者“集體”犯病而引發的境況,卻令我無比悲傷。

之前我常來盧偉屋逗貓,看一會兒貓就感覺心都萌化了,會暫時忘掉煩惱。因為有貓在,盧偉和其他患者的精神狀態變得暫時穩定,病房的氣氛溫馨了不少。此刻,小貓們打鬧的畫麵仿佛還在眼前,盆裏的水和貓糧都在,大紙箱做的窩裏卻找不到貓的身影。我心裏也有點難受,鼻子有點酸。

“貓爸爸”盧偉此刻用被子蒙住頭,蜷縮在**。雖然是上午,但他房間黑咕隆咚的。他怕陽光,總是把淡綠格子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感覺到我在靠近,他身子動了一下,再沒有反應。我坐到旁邊的空**問他是不是在哭,盧偉從被子裏伸出腦袋說:“沒哭!”眼睛卻是腫的。

我一下意識到,這些貓回不來,這裏有些人可能就“好不了了”。

02

“貓爸爸”盧偉是我們精神科一個奇特的存在。2010年夏天,我來精神科上班的第一天,師姐叮囑我:別和盧偉走得太近。第一次跟主任查房,我有點興奮,也有點害怕。當時盧偉在活動室裏站著抽煙,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他身高一米七左右,略微有點啤酒肚,沒穿病號服,而是穿著幹淨的短袖白T恤。他沒有其他患者遲緩的動作和呆滯的眼神,渾身帶著股傲氣,似乎瞧不起所有人。他遞給主任一根煙,主任接過,問他最近怎麽樣。盧偉很自然地寒暄起來,感覺他們之間不像醫生和患者的關係,反而更像是朋友。

盧偉主動找我搭話,問我哪個學校畢業;正式留下,還是隻是來實習。我不僅當時沒能分辨出他是否患有精神疾病,挺長時間後還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患者還是工作人員。

後來我了解到,這人的身份果然不一般。1975年出生的盧偉是個富二代,父親大概是他們老家那裏最成功的商人。盧偉擁有大多數人想擁有的一切,他衣食無憂,住大房子,有漂亮的老婆和可愛的女兒。盧偉的女兒曾來過我們科,才15歲的小姑娘,身高已經超過父親,頭發又長又直,像模特一樣,以至她都坐車走了,還有人趴在窗戶上看。

然而盧偉幾乎拋下這一切,主動住進了精神病院。

我心裏一直有個疑問:他住在這裏到底要幹什麽?直到我從同事那聽說了2008年盧偉第一次來我們科住院時的情況。那時的他比我初見時囂張得多,經常在病房裏指揮其他人幹活。他用煙或零食支使其他患者給自己倒洗腳水、打飯、清掃屋子。有一段時間,他嫌廁所臭,就直接尿在瓶子裏,然後找人扔掉。他甚至在想喝酒時,讓護工帶酒進病房,導致那個護工被開除。為此他出了院,找朋友安排了新工作給護工。

主任不知道說過他多少次,要不是因為盧偉有“關係”,不用等院長發話,主任都想把他攆走。那個時候他看不起人,說話特別難聽,罵其他患者都是傻子。主任批評盧偉:“你聰明你咋住著不走!”盧偉不說話了。

盧偉患有“酒精中毒所致精神障礙”。這是病理性的酒精依賴,主要表現是晨起飲酒,每天早上醒了就找酒喝。一天到晚基本上沒有清醒的時候。停止喝酒48到72個小時就會有戒斷反應:會手抖、渾身大汗、出現恐怖性幻覺。長期酗酒甚至會改變人格,變得極度自私,和犯了毒癮沒什麽區別。更糟糕的是,患者還會產生嫉妒、妄想,總是毫無理由地懷疑別人,甚至動手打人。戒酒一星期之後,身體上對酒精的依賴就沒有了,所有的精神症狀都會消失,看起來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但時間長了,大腦結構會發生改變。盧偉完全符合這些情況。

其實盧偉可能是精神科裏最傻的人。他的病隻要不喝酒就沒事,但他就是不長記性。多年來,他反複出了十幾次院。離開的時候,他狀態不錯,胖了十幾斤;回來的時候則是不健康的瘦,一副肝病麵容,臉發黑,顴骨發紅。每次他都是因為醉酒被抬著上樓,回到他獨自居住的三人間。

每天早上九點查完一樓的女病房,我都會拎著一大串鑰匙,放緩腳步走上發出吱呀聲的紅漆木樓梯,打開男病房的小鐵門,行走在長長的走廊上,進出患者的屋子。精神科的小樓太老了,雨天會漏水,一些地方的牆皮已經脫落,上麵留下了淺黃色的水印。盧偉的屋子比較窄,裏麵有三張並排的床,他把空著的兩張床用白床罩蓋住,去掉了被子和枕頭。自己就住在離窗戶最遠的**。屋裏見不到太陽,無論天氣多好,都拉著窗簾。他帶了不少金庸的武俠小說,在床頭櫃上碼成排,另外還有些雜誌報紙。需要看書時,他寧願開燈,也不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

在我看來,盧偉在精神科二樓的男病房裏,為自己打造了一個舒適的獨立世界,隻不過之前這個世界裏隻有他自己。後來,他有了一群“貓孩子”。

03

貓剛來的時候隻有一隻。2013年3月初,路邊的積雪還沒化完,下午,護工帶著患者們去醫院的大澡堂洗澡。盧偉最先洗完,站在外麵等大家時,看見草叢裏有隻貓在對自己叫。

這隻貓可能是狸花貓和其他品種串過的,身上大部分是狸花貓的花紋,肚子上有一片軟乎乎的白毛,頭頂和尾巴有一段黑毛。

看著受凍的貓,盧偉心軟了。他用換下來的髒衣服把貓包住,悄悄帶回自己屋。醫院不允許養貓,盧偉獨自住在三人間,這是他在我們科的“特權”。雖然每間病房都沒有門,但其他患者都不會隨便進來。他找了一位熟悉的護工,要來裝藥的大紙箱,把一件毛衣放在裏麵做成貓窩,在自己的床下偷偷養貓。他又找來塑料盆裝水,把一個不用的鋁飯盒當食盆。最後還鋪了報紙,讓貓在上麵拉屎。

雖然沒多少人來他的屋子,但在精神科這個封閉的環境裏很難有什麽秘密。患者們的生活即使是十年也如一日,往往一點小改變在這裏都會變得非常明顯。養貓的當晚,就有患者反應聽到貓叫聲,但因為醫院被大樹和野草包圍,深夜裏不隻能聽到野貓叫,不同季節還能聽到蛙鳴、鳥叫。護工也沒在意。

第二天中午,老鄒、老米、老田三個人首先發現了盧偉的秘密。他們在盧偉出去扔報紙時,找到了那隻狸花貓。於是盧偉讓三人一起來屋裏,興奮地討論怎麽養。第一件事就是起名字。這四個男人一開始叫它“二嘎子”,那是東北話版《貓和老鼠》裏湯姆貓的名字。後來經老護工指點,他們才意識到“二嘎子”其實是隻母貓,而且已經懷孕。四個男人七嘴八舌地改名,想起雪村唱的《東北人都是活雷鋒》,他們喜歡最後那句“翠花,上酸菜”,於是貓有了名字——翠花。

因為翠花,平常不愛搭理人的盧偉和病友們成了朋友。收養翠花約三天後,我跟主任上樓查房,正巧看到老鄒從盧偉屋裏出來,當時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很少看到盧偉屋裏有其他人,當時就覺得有問題。等主任查完房下了樓,我又返回盧偉屋,發現了翠花。盧偉並不打算對我隱瞞,他臉上帶著笑,對自己給翠花布置的新家很得意。

“東西備得挺齊全啊。”我笑著說。盧偉一臉驕傲:“那當然!”

看著正常得不像精神病患者的盧偉,我會有種恍惚的感覺:明明他隻要堅持不喝酒,生活就會比普通人好太多,但他拋下妻女,常年住在精神科;而當他看向翠花的時候,眼神裏總帶著溫柔,臉上是得意的笑容——似乎在這個周圍全是重症精神病患者的地方,隻要有貓,就比在外麵更幸福。

04

我決定先不主動告訴主任“病房裏有貓”,我覺得養貓對盧偉也許是件好事,隻是有點擔心秘密藏不住。買貓砂盧偉都要“賄賂”護工,怕引起注意,護工會把貓砂分裝成小包,一點一點往病房裏帶。盧偉養貓沒兩天,師弟就悄悄問我知不知道樓上的秘密。大約一周後,科裏除了主任,都知道翠花就在盧偉屋裏。

翠花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她有四個“爸爸”,盧偉是親爸,其他三個是幹爹,他們每天換著花樣給翠花弄好吃的。當時患者每個月隻交300塊夥食費,奶和蛋要單獨花錢訂,盧偉會每天訂兩個雞蛋給翠花。翠花不負眾望,長得胖胖的,肚子也在全樓男患者的注視下一天天大起來。每天查完房,我都要看看翠花,和大家一起盼著它的孩子出生。

那段時間,我隱隱覺得病房裏最活躍的幾個人眼神不再呆滯,有了笑意。病房裏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改變,有一種溫柔在流淌。盧偉對翠花最用心,每晚要看看翠花才能睡踏實。病房裏的患者大多結過婚,用他們的話說,他們照顧翠花比當年伺候懷孕的媳婦還認真。

一個多月後,翠花生了8個孩子。盧偉他們恨不得在屋裏拉個“英雄母親”的橫幅來慶祝。在遇到翠花以前,盧偉沒有養過貓,不知道小貓應該喝羊奶。他讓護工成箱成箱地買牛奶,給翠花和孩子們補充營養。小貓能吃肉以後,隻要食堂做溜肉段,二樓一半的病房都會把肉留給翠花和它的孩子們。在大家的照顧下,小貓們開始滿走廊亂跑,就像毛茸茸的小精靈,可愛極了。盧偉的屋子不再是其他患者不敢踏足的“禁地”,常有人來看這一屋子小貓。盧偉的臉上會露出父親般慈祥的微笑。

因為盧偉的身份特殊,加上翠花來了之後,病房裏的氛圍柔和了很多,也給管理帶來了好處,主任默許了盧偉養貓。平時,翠花和孩子們就住在盧偉病房中間的那張床下。那裏放著從藥房要來的大紙箱子,裏麵有毯子和不知誰帶來的貓咪玩具。紙箱開口朝著盧偉的床,旁邊放著兩個塑料碗,分別裝著水和貓糧,鋁製飯盒裏放著大家省下的肉菜。靠窗的床下也有大紙箱,剪到20厘米高,裏麵鋪著貓砂。**擺滿了整袋的貓糧、貓砂,還有奶和罐頭。

擔心屋裏的貓味兒,怕光的盧偉雖然堅持把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卻成天開窗戶通風,盡量讓屋裏的味道小一些。一陣風吹過,陽光就會從飄動的窗簾間擠進來。

我也在這些縫隙裏,漸漸看到了盧偉的內心世界——那個總是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小房間。

05

盧偉的父母經常吵架,小時候的他總會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然後捂住耳朵。盧偉始終忘不掉,父母離婚後,母親把自己交給父親的瞬間。那是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母親把他送到工廠外,讓盧偉自己進去找父親。盧偉曾經跟父親來廠裏玩過,但是那天眼看著母親轉身離開的他,就在工廠大門對麵呆呆地站著,從烈日當頭,一直站到夕陽西下。他看著大門,就是鼓不起勇氣穿過不寬的馬路,走到門衛那裏說出父親的名字。他記得自己很渴,渴到連口水都分泌不出來,嘴唇都粘到牙齒上。他特別想哭,又告訴自己,“男子漢不能哭”。

那天就像一個夢,始終徘徊在盧偉心中。哪怕人到中年,他依然無法從這個夢中掙脫。盧偉已經忘記,當時自己是怎麽見到父親,又是怎麽跟父親回家的。他講述這段經曆的時候,沒有流露出情緒,和平時一樣聲音很低。我卻不自覺地咽口水,他當時的口渴和悲傷似乎傳遞給了我。直到現在,盧偉都不敢看太陽,陽光刺眼的時候,他會覺得口渴。他說,那種渴的感覺,喝再多水也不能緩解。日落時,總有強烈的悲傷像浪一樣打過來,他想號啕大哭,又覺得男子漢不能哭。盧偉睡覺時,常用被子蒙著頭,我不知道他是否會躲在被窩裏哭。

盧偉的羽毛球打得很好,有天晚上五點多,我叫盧偉去院子裏打羽毛球。他有點猶豫,但還是來了。打了沒一會兒,他就出了好多汗。開始我還嘲笑他,後來他幹脆不接球了,隻是原地站著。我才意識到,掛在天邊的夕陽又擾動了他的心。打球前,他特地挑了麵朝夕陽的位置,大概是想挑戰一下自己。看著他滿頭大汗,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我眼前好像出現了那個小學二年級時的小男孩。

我讓他上樓休息,他艱難地爬木樓梯,感覺用掉了全部力氣,完全沒有平時的靈活勁。盧偉進屋就在**躺著。晚上八點發藥,我上樓看他,他還是一動不動。

盧偉母親離開不久,他父親辭職“下海”去了深圳,後來又帶著錢回老家承包礦山,成了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父親外出做生意那些年,把盧偉托付給一個“鐵子”,這人後來成了盧偉的師父。師父是火車司機,跑長途貨運,一出車就是十來天不在家,回家就喝酒。師父總說師娘出軌,不出車的時候就跟蹤師娘。家裏肥皂被人動了,屋裏有煙味兒,全成了捉奸的線索。師父還常把盧偉拉到一邊,問家裏有沒有野男人來過,但盧偉從來沒見過。後來師父師娘吵架升級,離婚了。現在想來,盧偉的師父應該有對酒精依賴的人常見的“嫉妒妄想”。

盧偉上初中時,跟師父喝了第一杯酒。他告訴我,自己突然覺得那種縈繞在心裏的口渴感消失了。他第一次喝醉,童年時父母留給他的陰影也模糊了。之後盧偉經常和朋友們喝酒,隻要喝醉,所有的壓力、彷徨、痛苦就都沒了。他覺得自己的思路變得非常開闊,之前無法做出的決定喝醉後就能馬上做出。喝酒,並且喝醉,成了盧偉今後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盧偉成績不好,勉強考上了職高,畢業後父親讓他跟著自己幹,沒幾天他就不去了。那時父親已經有了其他女人,生了個比他小18歲的弟弟。

沒有工作的盧偉偶爾跟著師父跑車。父親托人把盧偉安排進了鐵路,就跟他師父搭班。這對相依為命的“父子”經常喝得酩酊大醉。這樣的狀態持續到盧偉喜歡上一個女孩。他從師父家搬出來,結了婚,生了個特別可愛的女兒。然而自己組建的家庭並不能撫平盧偉的傷痛。

在他心中,小學二年級的自己依然站在工廠大門外,被烈日炙烤,口幹舌燥。

06

2003年,盧偉第一次來我們科,是來照顧師父的。師父已經是肝硬化晚期,肝性腦病、腹水,肚子大得不行。一次抽腹水就能抽出3000毫升。他還有很多精神症狀,說胡話,到最後連盧偉都不認識了,總說有人追殺自己。

當時師父住的病房就是後來盧偉住的三人間。害怕師父墜床,盧偉把兩張床並在一起,自己就住在另一張**。打滴流的時候,師父經常亂動,盧偉就一直在旁邊握著師父的手,直到結束。他每次都要握三小時左右,廁所都不上。師父一直有幻覺,有時候會打人罵人,盧偉就讓他打。直到後來,師父連翻身都困難了,完全依靠胃管維持。盧偉會給他定時翻身,按摩身體。就這樣伺候了幾個月,盧偉把師父送走了。這件事給當時的醫生、護士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老田、老米這些老患者也都看在眼裏。所以即使盧偉欺負人,他們也不討厭他,因為他們知道盧偉本性不壞。隻是大家沒想到,盧偉重複了師父的老路,5年後也住進了精神科病房。

2008年,盧偉33歲,他喝酒後開始嘔血,查出了肝硬化早期。醫生跟他說,必須戒酒。盧偉主動來到我們這裏。他不敢喝酒了,但因為戒斷反應,他開始手抖、渾身出汗,聽到走廊裏的聲音就害怕,常常哭。

第一次來,他決心戒酒養好身體,回去好好過日子。家人都很介意“精神病院”這幾個字,打算把盧偉送去療養中心。他堅決反對,就是要來我們這兒。

老米每天都趴在窗邊看外麵發生的一切,他還記得盧偉第一次來的場景。那天來了好幾輛豪車,老米興奮地叫大家去看,二樓窗戶上趴了一溜兒人。盧偉從車上下來,還算精神,背著個包,後麵還有人拉著他的箱子。剛開始老米就覺得盧偉眼熟,又不敢認。盧偉獨自住進三人間,也不跟大家說話,整天拉著窗簾,開著燈,躲在**看武俠小說。

盧偉隻待了一兩個月,回去沒多久,又回來了。老田說:“酒蒙子都這樣,沒臉。”2009年年末,盧偉離婚了,他說自己喝上酒就變成另一個人,最終有一天,他在家喝酒時,老婆說再喝就離婚。盧偉什麽都沒說,隻是從冰箱裏又拿了一瓶酒。

我問盧偉,喜歡喝酒之後的自己,還是不喝酒的自己。他說:“喝了酒的自己。”每天早上起來,他都告訴自己,“隻喝一瓶”。結果喝了一瓶後,他就數不清後麵喝了幾瓶了。

他喜歡看金庸的小說,最能理解喬峰無處可去的痛苦。因為盧偉的屋子總是很暗,聽他說話,想象他描述的畫麵,都會讓我覺得恍惚。他說,“武俠就是一個夢,生活太苦了,醒了又幹嗎呢?”

07

翠花和8隻小貓被抓走後,盧偉除了抽煙就是睜著眼躺在**。他不看小說,也不和人交流,整天失魂落魄的。每次看到我,他隻是打個招呼,不願聊翠花。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他。

一天下午,他一個朋友來病房,說要請假帶盧偉出去洗澡。醫院規定帶患者出去要簽保證書。一般直係親屬來我們才會同意,朋友來是不讓帶走的,隻有盧偉可以破例。東北人喜歡去澡堂子,以前這個人也帶過盧偉出去泡澡、吃飯,每次都是準時回來,我也就同意了。

那天晚上盧偉很晚才回來,開門的時候,我聞到他身上有濃濃的酒味兒。“你不想活了?!”我質問他。這幾年盧偉都是喝得難受了才住院。他的肝硬化加重了,胃也有大潰瘍,嘔過很多次血。外科醫生跟他說,如果他再繼續喝,就隻能胃大切。切了胃,肝又不好,以後的狀況真的不敢想。

盧偉舌頭都硬了,醉醺醺地跟我說:“活著有什麽意思!”護工帶著幾個人把他抬上樓,其他人看盧偉喝成這樣,已經見慣不驚了。我生氣地對他朋友喊:“你不知道他啥毛病啊!你帶他走的時候跟我保證了什麽!”那個朋友覺得理虧,一個勁道歉,說自己攔不住他。

當了多年精神科醫生,我同情病房裏的很多患者,覺得是命運戲弄了他們,是老天不公平才讓他們受此劫難。但我一點都不同情盧偉,我對他說:“我覺得你活該。你自己不願意醒,誰也拿你沒有辦法。”第二天早上,盧偉覷著眼睛看著我說:“陳大夫,我想清楚了一件事。我不能在這裏躲一輩子,我還是得出去。”“一定要喝了酒才能想清楚嗎?你出去要是再喝,真會沒命。”盧偉說自己不能一輩子都活在夢裏。

養翠花的這段時間是他這輩子心情最好,感覺最踏實的幾個月,他有了牽掛,有了寄托。盧偉覺得,自己應該出去照顧女兒。“我也看不起我自己,但是這一次,我走了就不回來了。”

盧偉給自己定了個任務——減肥20斤。不減下來,就不離開醫院。他讓朋友送來iPad,裏麵下載了很多減肥視頻。這還引起了其他患者的嫉妒,一時間好多人都讓家裏人買。但是病房裏沒有Wi-Fi,如同想抽煙得找護工借火,他們想看點什麽,也得找護士或護工幫忙下載。

因為翠花的離開,屋子裏原本為翠花準備的東西都被拿走了。盧偉把另兩張床推到邊上,挪出一片空地,開始跟著視頻跳操,早晚各一遍。我看過他跳操,非常認真,汗水打濕了地麵。他真的開始瘦了,之前挺著的一點啤酒肚也漸漸消失。在他的帶動下,病房裏好多患者、護士和醫生都跟著一起跳操。他的三人間裝不下這些人,大家就把跳操的場地挪到活動室。

不到兩個月,盧偉真的減了20斤。

盧偉去跟其他人告別:“我這次走,就再也不回來了。”翠花的三位幹爹來送他。老田讓他“出去好好過”;老鄒讓他“別回來了”;老米因為翠花的事情,一直沒從抑鬱狀態走出來,送盧偉的時候,一直在抹眼淚。

盧偉離開一個月後,有一天我上樓查房,站在活動室門口往裏看。固定在牆上的老式電視機在放電視劇,老田找不到遙控器,踮起腳按鍵換頻道;老鄒和一個患者在下象棋;老米終於從抑鬱裏走出來,樂嗬嗬向我打招呼。換完頻道,老田走過來跟我說:“盧偉走一個月了,這次怕是能挺過去吧。”一個月是個坎,盧偉從第一次住院開始,每次出院不到一個月就會回來。我覺得這次他真的下了決心,應該能行。老米湊過來說:“盧偉還得回來。”老鄒也覺得盧偉還得回來:“人翠不過命。”

很多人認為精神病患者沒有理智,其實這是偏見。他們隻是在發病的時候才會失去自知力,分不清現實和幻覺。聽著翠花幹爹們的討論,我也不知道說什麽,隻是盼望盧偉能從那天下午的夢裏走出來,畢竟他的母親已經離開他快30年了。

08

一天下午,主任接了個電話,讓護工把三人間收拾一下。盧偉又被抬回來了。他回家將近一周,又開始喝酒。一旦開始,他基本就不吃東西,不喝水,隻喝啤酒。一天兩箱三箱,最多再吃一點點花生米。

發現盧偉酒後的狀態不好,父親讓他戒酒兩天,兩天後他出現了嚴重的戒斷反應。他說有人對自己開槍,躲在被子裏瑟瑟發抖;還把枕芯掏出來,說翠花就藏在裏麵;一會兒又開始號啕大哭喊媽媽。打了針後,盧偉稍稍安靜,縮在被子裏發抖。又過了兩天,盧偉上廁所時突然暈倒,我們這才發現他有胃出血。

院長帶著其他科的醫生來會診,和盧偉父親在我們科的辦公室商量。當時盧偉的血紅蛋白不到60克,連正常人的一半都沒有。如果保守治療止不住出血,隻能手術。他還有嚴重的精神症狀,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

父親來到屋裏看盧偉。這個頭發花白、個子不算高的老男人,平日裏哪怕不說話,都讓人覺得氣場十足,一看就是主事的人物。他俯身摸了摸盧偉的臉,然後向護士請教如何看監護儀上的數字。他躺在了旁邊的單人**,頭枕著手臂,側著身子,默默注視縮在被子裏的盧偉。在他麵前,這個快40歲的男人似乎在母親離開後就停止了成長,當他脆弱的時候,委屈的時候,孤單的時候,就會變成那個在父親工廠門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的小男孩。

一周後,盧偉的身體指標逐漸恢複正常,他又拿起了不知道看了幾遍的《天龍八部》。我問盧偉:“怕了嗎?”他放下書說自己不太怕死,但舍不得女兒。

他腦子裏有好多個場景,但分不清真假,其中一個是他出校門,母親在馬路對麵看著他,一直跟著,卻沒走上去和他說話。我覺得影視劇裏好像有這樣的場景,他應該是記混了。常年喝酒的人是有“錯構”的,會分不清事情的時間地點。但我不忍指出。

我問盧偉:“以後還走嗎?”盧偉說:“這次不走了。”

後來不知道盧偉是怎麽和領導那邊商量的,沒過多久,他父親送來一隻灰色的英短貓,怕貓懷孕,選了隻公貓。貓送來以後,翠花的三位幹爹又來幫忙了。這一次,條件不再簡陋,同時帶來的還有漂亮的貓屋,各種養貓需要的東西也不再需要遮藏。

因為是公貓,“二嘎子”這個名字終於能用了。我說這貓看起來很傲慢,和這名字不配。他們倒不介意,經常在走廊裏“二嘎子、二嘎子”地大喊。我常看到盧偉坐在**看武俠小說,二嘎子則團成一團,趴在被子上。盧偉翻書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摸一下二嘎子。隻是他屋子裏的窗簾依然拉得嚴嚴實實,很少有陽光照進來。

看著盧偉和二嘎子,我想起另一個養貓的朋友。他的貓之前總在飯店周圍流浪,每天撿垃圾吃,後來去了他家,吃上貓糧,就再沒翻過垃圾桶。要知道,多少貓都有過這個壞習慣,很難改。我倒覺得,或許是貓也知道垃圾不好吃,現在過上好日子了,那些艱難求生的過往就可以邁過去了。

盧偉的坎兒是母親離去,那之後他的成長、人生都停滯了。他反複努力想邁過自己的過去,失敗了就酗酒,養好身體再繼續挑戰。最後他發現,躲進精神病院是最好的選擇。在這裏,他最不痛苦。這樣未嚐不可,隻是他在外麵的世界本可以擁有許多,比如妻女、父親、優渥的家庭。

或許,盧偉也可以和這些毛茸茸的小家夥學一學——貓的記憶力很差,隻會不斷遺忘,唯一記得住的事就是: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