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姨和玫瑰花

鑰匙碰撞的聲音在精神科空闊的走廊裏回**。打開門,我跟隨老師走進了第一間病房。這間病房很大,裏麵卻沒有一絲聲音。7個中老年男人排成一排,蹲在窗戶底下的暖氣片前。還有一個男人抱著暖氣上水管道,一動不動。無論老師問什麽,得到的回答都不會超過四個字——

“嗯,好,沒有,吃了,還行……”

7個人完全是靜止的,他們就像暖氣片上長出的“人形蘑菇”。這是2007年的冬天,我還在實習,第一次見到衰退患者的樣子。那天有外出活動,一些精神病患者迫不及待要出去,大喊:“升光了,升光了!”這是他們自己發明的詞,可能是“放風”的意思。第一間病房的7個男人,在護士的催促下,先緩緩站起來,身體再慢慢晃起來。他們跟著人群往外挪,看起來就像“植物大戰僵屍”裏中了毒的蘑菇。

後來,我做了精神科醫生,被人問過最多的問題是:“你怕不怕?”患者“瘋狂”的行為我不怕。“鬧”恰好說明患者的功能還在,鬧得越厲害,好得越快,作為醫生也會有成就感。我最怕的還是衰退的患者。

2014年5月,小女孩思琪來到我們精神科。她留著一頭齊耳短發,圓臉還帶點嬰兒肥。她隻有14歲,是科裏年齡最小的患者。剛來的時候,無論我們問什麽,她都木木的,沒有反應,眼神也很空洞。她媽媽說,思琪這樣不說話已經有四五年了。

思琪得的病叫“單純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分裂症裏最難治療的一種,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得這種病的患者會慢慢封閉自己,不與人接觸,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最後以沉默的方式斷絕和現實世界的交流。

我曾經看過一個新聞,一個大學畢業生就是這類患者,他把自己關在屋裏14年,最後活活餓死了。精神分裂症伴自閉的情況並不常見,以前我隻看過相關的研究報告。思琪是我遇到的第一例。看著這個小姑娘,我不禁想,未來的某一天這個女孩也會成為“蘑菇”嗎?

01

思琪有幻嗅和幻聽是可以確定的,但我們不知道她有沒有幻視。因為她不說話,我們隻能一點點地觀察和試探她。

思琪的媽媽說,女兒從小就性格內向,在幼兒園的時候就自己跟自己玩,沒有朋友,也不願意出房門。從三年級開始,思琪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她總說同學嫌棄她身上有味道。一開始媽媽不懂,隻是天天給女兒洗澡,換幹淨衣服,但她還是不願意去上學。到後來,思琪開始不吃飯,說飯裏也有味道。她晚上也不睡覺,說屋子裏好多人,太吵了。有時候,思琪氣得跟那些人吵架,但屋裏明明一個人也沒有。

思琪的父母文化程度並不高。那幾年,家裏先請大仙跳大神,把孩子越折騰越嚴重。後來他們把思琪帶到縣醫院檢查,醫生懷疑是精神病。那時候,思琪已經不說話了,家裏不死心,又把孩子送到北京去找專家,最後才確診精神分裂症。

精神病的病因並不明確,到目前為止,精神病的診斷依然沒有客觀標準。很多時候,醫生隻能根據患者的症狀和自身的經驗來用藥。所以得反複觀察,這是精神科醫生麵臨的最大的考驗。我們曾經有個患者,老米,老是賤賣家裏拿給他的好東西。還總是爭取外出的機會,用賣東西的錢買回一些劣質的東西。這個患者想要的其實是一種選擇權。後來我們跟他家人商量,每個月給他一些零花錢,他果然再也沒有低價賣東西了。

不評價患者的行為,試圖理解,才有可能幫精神病患者解決問題。

不久之後,我們發現,思琪經常走著走著,腦袋會往一邊偏,像在躲避什麽東西。有時候,她還會平白無故地露出恐懼的表情,像鴕鳥一樣,把自己埋進被子裏。我們猜測,她應該存在幻視——看到一些並不存在的東西。

思琪住的這棟二層小樓是20世紀50年代建的,掩映在高大的樹叢中,即使外麵豔陽高照,這兒也總是陰涼的。精神科樓裏樓外就像兩個世界,有時候,連我都分不清哪個是真實的。

與外麵相比,精神科病房的生活顯得簡單而規律——固定時間吃藥、活動、睡覺。人們沒有被什麽東西不停追趕的感覺,不焦慮,似乎更能回歸內心深處,接近生活本身。每天,患者們一起看書、看電視、聊天。男患者們圍在一起打牌、吹牛,女患者們互相梳頭發、編辮子。如果沒有新患者的大喊大叫,精神科病房真的就像一處世外桃源,甚至一些來陪床的家屬也會說:“不知道為什麽,我居然不想走了。”

通往外界的那道大門更神奇。“110”曾經送來一個有暴力傾向的患者,警察們好不容易奪了他的刀,他又賴在警車上死活不肯下來。最後,是幾個警察和家屬連拉帶拽地把他“搬”到了精神科病房的大門前。見我一個人去開門,警察都非常擔心,在門外給我亮出了他們手上新鮮的瘀青。

“沒事。”我叫患者的名字,“拿著你的東西上樓吧。”那個患者拎著包,自己上樓去了。他輕車熟路,好像剛才激烈的掙紮壓根就沒發生過。警察們都驚呆了,問我給他吃了什麽藥,是不是給他過電了,“怎麽這麽老實?”

“他進門了,認命了,就不會鬧了。”我說。

02

我們發現,經過治療,再鬧的精神病患者最多兩周就能恢複平靜。但他們與他人的日常相處卻是個難題——女患者之間關係更複雜。有兩個同住的女患者彼此不對付,被害妄想都被激發出來了。一個人非說室友往她水杯裏吐口水、下毒。於是每天外出活動她就像搬家,背個大旅行包,拎個行李箱,要把所有的行李都帶上。我們趕緊把她倆分開,這個症狀就沒有了。

所以在病房的分配問題上,醫生護士得對患者的病情、性格進行一番徹底的考量。

思琪的房間有四張床,隻住著她和媽媽,還空著兩張。我們考慮到思琪太安靜了,就決定把梁桂春安排進去。

梁桂春40多歲,是個躁狂症患者。聽主任說,她這次住院是因為和同事起了衝突,把領導給打了。不過在精神科病房,沒人刺激她,她也不會有攻擊性。梁桂春非常熱情,嗓門很大,我常常還沒進病房,就聽到了她的聲音:“陳大夫,你是不是胖了?”梁桂春一點也不見外,還沒等我回答又接著“補刀”:“哈哈哈哈,你看我多不會說話。我這個人就是有什麽說什麽……”

梁桂春離過婚,有鍾情妄想症,總覺得別人喜歡自己。幾年前她說家附近水果店的小夥子喜歡自己,就天天去找那個小夥子。小夥子說自己已經結婚了,她就罵人家:“為什麽結婚了還要勾引我?我每次來你都對我笑,不是勾引是什麽?”她不依不饒,最後逼得小夥子沒辦法,辭職了。她又跑到水果店裏鬧,說老板拆散了他們這對鴛鴦,還砸了店裏的東西。因此,梁桂春第一次住進了精神科。

躁狂症和精神分裂症不一樣,在病情發作的間歇期,患者幾乎沒症狀,還有很好的社會功能。認識梁桂春的人大都認為她是個非常熱情、非常善良的人。但他們不知道,這可能是一種病態。

梁桂春一旦發病,就覺得自己能拯救世界。她像購物狂一樣,買很多東西,不是自己用,而是全捐給福利院的孤兒。她前前後後給福利院的孩子們花了五六十萬,甚至把父母留給她的房產也抵押了。有一次因為買的東西太多,她欠了十幾萬的信用卡卡債,最後是家人東拚西湊幫她還上的。

她父母年紀大了,唯一的姐姐也徹底失去耐心,不再管她了。

正常的時候,梁桂春覺得自己挺可笑的。

03

精神科安排床位有個原則,會盡量“動靜”結合,是因為共同症狀在一個屋容易讓情況加劇。所以把梁桂春和思琪安排在一個屋,有偶然性,但也是符合原則的。就像她們的相遇和奇跡的發生,是意料之外,也是一場必然。

那天,梁桂春一進屋就看見坐在**的思琪,她徑直走過去,一把抱住思琪,說:“以後我就和你住了。我叫梁桂春,你就叫我姨吧!”思琪被突如其來的擁抱嚇壞了,她又不說話,隻能渾身僵硬地被梁桂春箍在懷裏。思琪看著我,眼裏滿是慌張。我趕緊過去把梁桂春拉開。梁桂春一鬆手,思琪就跑到我的身邊來。梁桂春倒也不介意,她開始四處跟熟人打招呼。她每次來都這樣,跟人有說不完的話——這也是躁狂的症狀之一。

還沒下班,我就聽到思琪的病房裏傳來搬桌子、挪椅子,叮叮哐哐的聲音。我過去一看,梁桂春竟然把她睡的那張病床翻了個底朝天,正在用消毒水擦床板。我趕緊過去阻止,她求我:“讓我擦完這張床,剩下的我明天再擦。”躁狂症患者剛入院,確實得經曆這樣一個“使勁折騰”的階段。我隻好同意了。

周二早上,我剛到醫院,就看到梁桂春在鐵門前站著,像是在等人。她見了我就大聲招呼:“陳大夫,我要打電話!”為了方便管理,科室會統一保管患者的手機。查房的時候,我握著梁桂春的手機去了病房。梁桂春正站在思琪的床邊,拿著削好的蘋果“引誘”她。

“你叫我姨,我就給你。”思琪不理她。她又說:“你點點頭我就給你。”思琪還是不理她。梁桂春還是不死心,她說:“春姨後背癢,你幫我撓撓?”思琪繼續坐著,一動也不動。

同一間病房裏,她倆一個像團烈火,另一個就像一塊寒冰。“冰火”交接,讓病房裏的氣氛尷尬極了。思琪媽媽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看著思琪無助的樣子,我突然想到小學時候的自己。那段時間,我也特別不愛說話。我爸爸的朋友們經常拿我打賭:“你跟她說話,要是她回答了,我就給你10塊錢。”那些人紛紛來“刺激”我,無論他們許諾給我買什麽,我一個字都不說。

我有點不忍心,便哄梁桂春:“你讓她吃了蘋果,我就把手機給你。”

梁桂春是個行為很誇張的人,她“變臉”的速度非常快。她立刻可憐巴巴地求思琪:“你快吃吧,寶貝,求你了!”思琪看到她滑稽的樣子,一下子就笑了,還接過蘋果吃了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思琪笑,她的五官像花一樣綻開,稚嫩的臉就立刻生動了。這真的隻是一個孩子啊!我心想。哪怕在住院,思琪媽媽對她也總是一副“我才懶得管你”的樣子。思琪似乎也從沒見過,大人為了討好她可以做出這樣低的姿態。

04

醫院規定,未成年人住院家長必須陪護。思琪媽媽留下來照顧女兒,卻經常不見人影。她喜歡交際,在精神科病房裏四處串門,一個星期,就和很多女患者打成一片,連病房裏最不願意說話的患者,她都能和其聊起來。每每說到興奮處,我們辦公室都能聽到她尖銳刺耳的說笑聲。

思琪住院快一周的時候,除了偶爾煩躁會喊叫,多數情況下,就一個人坐在病**,不和任何人交流。每次查房,我都會刻意找思琪說話:“你媽媽呢?”思琪緩慢地看向門口,不說話。我坐到思琪身旁,牽起她的手。思琪的手很粗糙,手背上有泥垢,指甲縫裏也很髒。她本能地排斥肢體接觸,先縮了一下,看我比較堅持,就不往回縮了,隻是把手僵硬地放在自己的腿上。“你告訴我,媽媽在哪裏?”我話音剛落,思琪媽媽就從別的病房趕了回來,正倚在病房的門框上看我們。思琪看了她媽媽一眼,又轉過頭來,眼巴巴地望著我。

經過反複摸索,我漸漸總結出了和思琪溝通的尺度。我知道,今天和她的溝通就隻能到此為止了。如果繼續問,思琪就該生氣了,要麽是把臉轉向牆角,要麽幹脆麵壁躺下,一動不動。

通過一周的努力,雖然思琪還是不說話,但至少對外界有了回應。

“今天下午洗澡,你給她好好搓一搓。她手背、耳朵後麵都很髒。再把衣服給她好好洗洗。”出門的時候,我和思琪媽媽說。“一給她洗她就叫,誰敢惹啊!”思琪媽媽不在意。“那也要洗幹淨了!”我突然嚴肅起來,大聲說。

在精神科病房,大多數患者都說我溫柔,有耐心。但對思琪媽媽,我總有股莫名的火。我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因為身上髒,受過很多委屈。當我第一次看到思琪身上髒兮兮的時候,就有一股想把她摟在懷裏的衝動。

“你看她現在這個樣子,衣服都看不出顏色了,還以為是沒人要的孩子呢。你這個當媽的看著不心疼嗎?”

雖然思琪媽媽一臉不情願,但表示下午會幫女兒搞好個人衛生。等我查完所有病房,準備鎖門的時候,安靜的樓道裏又傳出了思琪媽媽響亮的聲音。她正在給另一個患者看手機裏孩子的照片——思琪有個9歲的弟弟。

周二下午,女病房裏傳來哭喊聲,格外驚心,哭聲中還夾雜著女人的叫罵:“你以為我想給你洗啊?!陳大夫讓我把你洗幹淨了,你趕緊配合,不然她又說我不管你……”我趕緊去病房,隻見屋子中間放了一盆水,思琪媽媽正拿著一條說不出是灰色還是綠色的毛巾,想洗掉思琪身上的泥垢。不知道為什麽,思琪媽媽穿得幹幹淨淨,用的東西卻總是看不出本來的樣子。

也許是被弄疼了,也許是不願意,反正隻要媽媽一碰,思琪就躲,媽媽也不管那麽多,抓著思琪就要洗,弄得孩子又哭又叫。很多精神病患者都生活懶散,不修邊幅。但大多數情況下,隻要旁人督促,患者都會配合,很少有像思琪這樣抗拒得這麽厲害的。思琪顯然對媽媽有很多抵觸的情緒。

當時,梁桂春正在水房洗床單。雖然醫院會定期統一清洗床單,但她等不及,也信不過。她總要親手把床單洗了又洗——當然,這也是她躁狂的症狀。梁桂春聽到思琪的叫喊,她濕著手就跑了進來,一把奪過思琪媽媽手上的毛巾。她對著那條毛巾看了看,最後把它扔到一邊:“寶貝,還是姨給你拿條新毛巾吧。”

換了嶄新的毛巾,梁桂春又重新打了一盆水。我看到她在打水之前,把那個盆裏裏外外洗涮了好幾遍。不一會兒,她就端著一盆幹淨的,溫度適宜的水放在凳子上,又把凳子挪到了思琪的床邊。“咱們先把你這個小髒手泡一泡。泡好了姨再給你搓,這樣就不疼了。”她說。這一次,思琪竟然不反抗了,她順從地把手放進盆裏,非常乖巧。

看到這和諧的一幕,思琪的媽媽訕訕地站到了一邊。

05

周二我值夜班,傍晚的時候,精神科病房的大門門鈴一直在響。先後來了兩三撥人,都是來找梁桂春的。他們大多是梁桂春的朋友,還有一些是她曾經的雇主。梁桂春沒犯病的時候,在一家醫院當護工。她熱情如火,做事盡心盡責,總能把病人照顧得妥妥帖帖。家屬們喜歡她,就算病人出院回家,也會繼續請她去照顧。因為精力旺盛,梁桂春還接了一些家政保潔的工作。她幹活麻利爽快,和很多雇主也保持著很好的關係。

梁桂春的躁狂帶來的生命力和熱情是很多人稀缺的,非常具有感染力和吸引力。她給曾經的雇主朋友們打電話,說需要一些十幾歲女孩穿的舊衣服,很多人專程開車送到醫院。那些衣服雖然穿過,但基本都是九成新。

梁桂春把衣服拿回病房,要給思琪換上,可思琪說什麽也不願意。梁桂春也不逼她接受,就把那些衣服一套套地整理好,搭配起來,不一會兒就鋪滿了兩張床。

精神科病房的生活太單一了。平時有點事,哪怕是哪個家屬來探望都會引起圍觀。這次,很多女患者都擠進屋裏,勸思琪試試。我去拉思琪的手,想把她從**拉下來。她還是往後躲,但我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抗拒不是很厲害。我看屋子裏的人太多,沒辦法換衣服,就讓大家都回自己的病房去了。

梁桂春又去勸,這一次,思琪居然沒有拒絕。我和梁桂春交換了一下眼神,就開始幫她換衣服。整個過程中,思琪沒有掙紮。我們先幫思琪穿了一件黃藍色條紋寬鬆毛衣,然後配上一條米白色褲子、一雙運動鞋,她整個人就亮起來了。我們趁熱打鐵,又幫她試了一件粉色的蓬蓬紗裙。思琪站起來的時候,我的鼻子突然有點發酸,我想起一句俗氣的話,“每個女孩都是一個公主啊。”梁桂春就像灰姑娘的教母一樣,把髒兮兮的思琪變成了美麗的公主,讓這個女孩第一次像個女孩。梁桂春很高興,她拍著手說好看,還拉著思琪要出去給大家看。思琪害羞地站著,不肯動,我就慫恿她去水房照鏡子:“看鏡子裏那個女孩多漂亮!”

一路上,見到思琪的患者們都很興奮,她們讚歎著,有的開始起哄:“陳大夫,給思琪照張相啊!”而思琪的媽媽從我們給思琪換衣服開始,她就一直站在人群的外圈,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我從這個母親身上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種壓抑的、複雜的東西。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她可能還不如梁桂春。可她也幾乎是舉全家之力在給思琪治病。

思琪家在村裏開著一個小超市,這些年為了給思琪看病,全家人都折騰壞了。思琪爸爸沒了鬥誌,超市、老人、小孩常常沒人管。很多人都勸思琪媽媽別管這個女兒了,畢竟她還有個小兒子——聰明,成績好,還懂事。但思琪媽媽就是不死心。聽親戚說我們這家醫院好,她就和丈夫商量,無論如何也要來試一試。從農村到我們這家醫院來治病,不符合醫保的報銷規定,得全部自費。但為了讓思琪重新開口說話,她還是來了。

06

搖身一變的思琪成了大家心中的寶貝。之前,每次外出活動,都穿著髒衣服,臉也沒洗幹淨的思琪往牆角一站,和周圍的環境混在一起,是個不起眼的小透明。現在,她穿著粉色紗裙,即使站在牆根底下,也是一朵粉嫩的玫瑰花。不僅女患者關心她,男患者也開始打聽這個小姑娘的情況。

平時外出活動的時候,患者們會打乒乓球、羽毛球。思琪會打一點乒乓球,但她打得不好,不敢和別人玩。我有空的時候,就陪著她打一會兒。

思琪經常接不住球。球跑遠了,總有人主動跑去撿了再遞給她。一開始她還主動跑去撿,後來沒接住球時,她就站在那裏等別人送給她。

活動完的思琪小臉紅撲撲的。雖然還是不說話,但她會主動走到我麵前來,站在很近的地方貼著我。或者,她會去找她“春姨”。

之前,思琪媽媽還會在思琪吃飯和吃藥的時候出現,現在這些事情全部被梁桂春包辦了。比如思琪想吃蘋果,她就拿著蘋果走到梁桂春麵前,什麽都不說,梁桂春會很自然地接過幫她削皮。思琪不找她媽媽了。我也驚奇地發現,自從梁桂春來了之後,我就很少再聽到病房裏傳出思琪媽媽的聲音了。不知道是她不說話了,還是被梁桂春的大嗓門給蓋住了。

思琪的進步大家都看在眼裏,她的主動行為越來越多了。每天早上,我一進病房,她就跟在我後麵一起去查房。我跟別的患者說話的時候,會問她:“思琪,你說是不是?”她不回答,但是會笑著低下頭。我感覺她是想跟我說點什麽,就從辦公室給她拿了筆和紙讓她寫下來,但思琪沒接。我把紙筆放在她的床頭櫃上就離開了。我明明知道這樣做大概率是沒用的,但內心深處還是在隱隱地期待什麽。

思琪是我們精神科病房裏最讓醫生們揪心的患者。她年紀最小,也是唯一一個不說話的。每天,我們的醫生、患者頻繁地和她說話,就盼望著她有一點進步。隻要思琪還跟外界交流,就會離衰退遠一步,不會在小小的年紀就變成“蘑菇”。

每天負責打飯的人會跟思琪說:“思琪,跟我說話,我多給你打兩塊肉。”

幫忙撿乒乓球的人會跟思琪說:“思琪跟我說話,我就把球給你。”護士抽血的時候會說:“思琪,你跟我說話,我就輕一點……”大家都熱切地盼著思琪開口說話。可是有時候太熱切的渴望,反而會成為一種阻礙。

07

精神科病房總是關著門,但裏麵發生的事一點也藏不住。那天,病房裏好像喜氣洋洋的,思琪的媽媽笑聲很大,傳進了辦公室。我看到護士王姐的臉上也笑盈盈的,問怎麽了,她也不回答。我去查房的時候,在走廊上看到梁桂春正領著思琪活動。她們一邊走,一邊好像在說什麽。

“思琪在說話?!”我突然反應過來。當時,師姐正站在我旁邊,她為了思琪的治療也費了很多心血。她突然使起勁來捏了一下我的手,我立即捏回去,也特別地用力。我倆簡直都快要跳起來了,但表麵還是故作淡定地加入了梁桂春和思琪的談話。

“思琪,你弟弟幾歲了?”

“思琪,你最喜歡吃的水果是什麽?”

……

思琪一一回答,後來我才發現,我和師姐都流淚了。師姐問我,“哭什麽?”“不知道啊,是眼淚自己跑出來的。”我說。

護士王姐說,昨天梁桂春感冒發燒一直躺在**,晚上吃藥的時候也沒來活動室。她給思琪分配了一個任務,把藥給她春姨拿過去。思琪拿著藥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她回來把藥碗還給護士。王姐看藥碗裏沒有藥了,隨嘴問道:“吃了還是扔了?”

“吃了。”

王姐又給兩個患者發了藥,才反應過來。王姐叫住思琪,她甚至感覺到了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真的,吃了嗎?”

“嗯。”思琪淡定地回答。

“思琪說話了!”王姐說,當時活動室裏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興奮地尖叫,還有人連蹦帶跳的。我真想當時自己也在場啊。

思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其實是對她春姨說的。據梁桂春回憶,當時思琪端著藥碗去推她,她不動,隻是懶懶地說:“你叫我姨,我就把藥吃了。”

“姨。”

梁桂春吃了藥又躺下了,渾身酸痛的她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奇跡已經發生了。

思琪從說話的那天起,開始慢慢建立與外界的聯係。梁桂春幹活的時候,她能幫忙遞刷子、毛巾什麽的,甚至還去了活動室,跟大家坐在一起看電視……大家都覺得梁桂春“發燒有功”。

08

思琪住院快一個月了,六月初,她的症狀都沒有了。除了梁桂春,她在精神科病房又多了好多姨,醫生辦公室裏經常能聽到她們聊天的聲音,還有笑聲。對這個小女孩,我似乎有點投情過度了,總把思琪當成小時候的自己。我給她帶了一些書、畫冊,但思琪都沒怎麽翻過。

“打開精神分裂症自閉的大門,發現裏麵空無一物。”一個精神病學家曾經這樣說。

思琪出院的那天,好像是個周五,爸爸和弟弟一起來接她。我終於親眼看到了思琪的弟弟。有好幾次查房的時候,我看到思琪媽媽正在跟兒子視頻聊天。她舉著手機,嘴裏不停地念叨:“寶貝,媽媽想你了,寶貝,媽媽愛你!”可眼前的這個小男孩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他的衣服髒兮兮的,臉上有兩團“高原紅”,仔細看,耳朵後麵也有一層泥垢。那一瞬間,我竟然有點放心了。

思琪的爸爸個子不高,衣服也皺巴巴的,渾身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煙味兒。他還不到40歲,頭發已經有點白,像個小老頭似的。我能感受到這個男人承擔的壓力。聽到思琪叫“爸爸”,他特別激動,一個勁地和我們說謝謝。

看著穿著粉色裙子的姐姐,小男孩不敢走過去。他躲在媽媽身後,又不時地探腦袋看一下。

“姨,再見!”思琪湊過去跟梁桂春道別。我在一旁看著,內心有點期待她倆熱烈地道別。可梁桂春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沒有剛來時那麽誇張了。她不那麽容易情緒激動了,隻是抱了抱思琪,說:“以後好好的啊!”思琪一家坐上汽車出了院門,大家都忙各自的事去了。沒過多久,梁桂春也出院了。

09

無論當初恢複得多好,患者過一段時間就會回來——這在精神科仿佛是一個定律。有個患者斷斷續續住院十多年了,他看著病房裏人來人往,跟我說:“這個地方有魔力。”他恨發病的自己,但在外麵的時候又經常想念這裏的日子。還有個患抑鬱症的小姑娘,她說這裏像港灣,她說:“我快挺不過去的時候,就想著回來看看。”

差不多一年以後,醫院門口的樹剛剛發芽,思琪也回來了。思琪爸爸開的車,看起來比去年更舊了一些。他把母女倆送到就離開了。思琪媽媽和之前差不多,抹著口紅,在她的能力範圍內盡量做到精致。天還有些涼,思琪穿了一件白色外套,裏麵還是出院的時候穿的那條粉色裙子。隻不過裙子上有不少深灰色痕跡,應該是吃東西沾的,洗不掉。

思琪媽媽說,上次出院回家後,思琪還是待在屋子裏不愛出門。他們原打算讓思琪繼續讀小學,和校長都說好了,但思琪去了幾天就不去了。怎麽勸都沒用。她生活上懶散,也不會照顧自己。家裏人都忙,也沒顧得上。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思琪又不講話了。最近更嚴重,她睡不好覺,經常半夜喊叫。她走路也奇怪,總蹭著牆,落腳小心翼翼地,像怕踩著什麽似的。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努力。”思琪的父母明確地表態。

思琪這次回來,我發現她媽媽有些不一樣了。她不怎麽串門,總在病房裏陪著,言語溫柔了很多。她學著去抱思琪,思琪也不抗拒。甚至連護工都說,她洗的衣服比以前幹淨多了。

大家都想複製上一次的奇跡。經常有患者削好蘋果送給思琪,模仿梁桂春的做法,說:“我也是你姨,你叫我,我就給你。”可思琪對這一切都很茫然,沒有任何反應。我沒事的時候就去找思琪聊天,問她還記不記得春姨,她不排斥我坐她的床,但也沒有給過我任何積極的回應。能夠治愈思琪的本就不是躁狂症,而是得了“躁狂症的春姨”,她的“春姨”不在,便沒人能再複製奇跡。

一個多月之後,思琪的爺爺生病了,她媽媽不得不回家照顧家裏的生意。思琪開始一個人住院。過了一段時間,思琪爸爸沒有提前打電話就來了。他的左胳膊上別著一塊黑布,思琪的爺爺在幾天前過世了。他很快辦了出院手續,把思琪接走了。

之前,我就聽思琪的媽媽說過,她們家附近有一個機構,是養老院和精神病院的合體。隻需要花很少的錢,就可以住院,而且醫保還可以報銷。我不知道思琪餘下來的日子會在哪裏度過,但我再也沒見過她了。

一個精神病患者被另一個患者的“病狀”治愈,這是那年我們共同見證的奇跡。但奇跡終會過去,而一個精神病患者的生命裏,往往有成百上千次病症的反複。

思琪出院後不久,梁桂春也回來了。她平均一年會發病一兩次。我忍不住問她:“你還記得思琪嗎?”她說記得:“那個不說話的小姑娘嘛!”

“思琪又回來過一次。”我說。“是嗎?”梁桂春順嘴回應,然後幹勁滿滿地招呼我:“陳大夫,你幫我搬一下這個桌子。底下太髒了,我得好好收拾收拾。”看著梁桂春,我再沒有多說什麽。

我們精神科的小樓後麵有個小院,裏麵是患者和護工們種的菜。曾經,躁狂的梁桂春看上了後院的一塊空地,說要開墾出來種玫瑰花,“那該多浪漫啊!”可是,直到梁桂春、思琪分別回到這裏,又再度離開,玫瑰花都沒有種下去。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或許思琪就是春姨精神世界裏的一朵花,那朵沒能種下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