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照風波

2019年盛夏,風華園小區,淩晨三點。一個黑影從茂密的小區樹林裏探出半個身子,多次向周圍張望。那樣子很滑稽,就像菜市場水盆裏養著的甲魚,沒有顧客經過的時候,才敢伸頭向周圍看一看。

他到底從樹林裏走了出來,坐在40號樓門前,亮了一下手機屏幕,然後息屏。透過單元門頭燈,我清楚地看見他手裏拿了一個垃圾袋。我和同事已經在車裏躲了大半夜。我們不敢亮起屏幕玩手機,也不敢聊天。看著那個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樓門口,我們準備下車堵他。

“啪嗒!”車門打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異常清晰。

糟糕!男人聽到了。眨眼的功夫,他從樓道竄出,撞開密密層層的灌木,跑向小區後門。我也竄了出去,他被嚇得夠嗆,直接鑽進了廢棄的化工廠。

我把兩位老警察甩在身後,摸黑狂奔於老舊的居民樓間,跟進化工廠園區深一腳淺一腳地搜尋,眼看著前方的黑影越來越模糊,難以捕捉。我不敢開手電,也不敢和同事說話,擔心他判斷出我的位置,徹底隱匿了蹤跡。

執行這次任務前,鄧所長還問過我要不要帶上夜視儀,我自信能在樓道裏堵住嫌疑人,現在卻誤了事。迷失在夜色中,我疲憊地奔跑著,心裏特別後悔。

終於,前方出現一點亮光,黑影闖進了另一個小區,被我們跟丟了。

這個“黑影”名叫孫龍,這是幾天來我第一次和他正麵交鋒。我不願放棄,和同事逐一搜索居民樓。

這是個老小區,都是八層沒電梯的舊樓。爬到第三棟樓的第四層,我放棄了。經過長時間的奔跑,又爬了三棟樓,我實在是累得站不來。這時就算發現孫龍,也沒力氣控製他了。

淩晨4點30分,我和兩位老警察匯合,準備回所裏商量怎麽抓人。落在後麵的老輔警搖了搖頭,“我們見到孫龍前,他已經在四周活動了。附近都是他撒的照片。”

我們返回追捕的起點。月光下,每隔幾米就能發現一張泛著白光的照片,它們被撒在路麵,貼在牆上。我們三個打著手電照向巷子和樓道裏,見到差不多大小的紙片就撿起來。每張照片上都有同一個女人,擺著親昵的姿勢,**著身體。孫龍甚至把裸照貼到女友的家門口,還在門前扔了一堆尿不濕和衛生巾。

我站在樓下向遠處望去,城市邊緣的天空已經泛白,老輔警提醒我:“得趕在天亮前清理掉。”

我們沿著小區的街巷,檢查每一棟樓,如清潔工一樣,彎腰撿拾,抬手撕扯,收拾著嫌疑人留下的一團殘局。淩晨六點,我癱坐在車裏,手上捧著整整七十張!

這是孫龍第二次散布女友的裸照了。這次,他還在照片後麵寫了篇59字的小作文詆毀女友,還大大咧咧地留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趙玲玲,離異,在雲南洗浴中心當坐台小姐,騙走別人幾萬,有誰認識這個女人,提供家庭住址,必有重謝。”

這片老城區容納了一萬五千戶居民,大多是本地人和廢舊工廠的工人。如果這些照片被居民發現,絕對會成為小城裏最轟動的大新聞。

我和孫龍的第一次見麵,是在兩年前的一個雨夜。

2017年9月,小城連下了兩天雨,氣溫驟降。晚上十點多,接警平台響了:風華園小區,報警人稱自己被人拿刀追砍。

這種警情不能馬虎,有可能要麵對持刀揮舞的精神病人,也可能是源自一場家庭鬧劇。之前我們所老民警接到一起家庭糾紛的警情,說是丈夫情緒激動揚言砍人。民警到現場之後,發現隻是普通的夫妻糾紛,就把女方拉到一旁單獨勸說。蹲在一旁抽煙的丈夫到廚房摸了把菜刀,徑直走向妻子和民警。要不是駕駛員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丈夫的腰,後果難以想象。所以,這是有可能涉及惡性案件的警情,我隨身帶了手槍。

車窗外,暴雨密集得讓人看不清眼前的情況,小區15號樓的花壇前,孫龍孤零零地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沒有打傘。我打起手電走過去,白色的光團照遍了打著哆嗦的孫龍。濕漉漉的短褲短袖箍在他身上,略長的頭發貼在腦門,雨水不斷往下淌。

孫龍說他大晚上找女友商量婚事,不知道怎麽就惹怒了女友的妹夫。眼看著這位未來的連襟變了臉色去廚房抄菜刀,他嚇得奪門而出,跑出五百米才敢報警。

同行的輔警差點沒笑出聲,悄悄和我說:“這是真被嚇破了膽兒,下這麽大雨還跑出這麽遠。”

這種誇大事實的警情天天能遇到,幸好不是砍人案件。我把孫龍帶上車,準備去他女友家調解。一道手電光打在了警車玻璃上。我順著光柱看過去,有個拄拐杖的女人正在朝警車揮手。

女人留著黃色披肩長發,也被大雨淋得透濕,看著相當瘦弱。我和同事趕緊把她扶到附近的樓道避雨。她說:“我和這個人是不可能的,我不想他再纏著我……”

我和同事看著對方,一時沒反應過來。我雖然工作時間不長,但也麵對過無數報警人,對方是什麽人,什麽年齡,大概什麽性格,我自信能看個差不多。眼前這個拄拐的女人一看就是個中年人,可為情所困的孫龍,才27歲。

“他們是情侶?怕不是在開玩笑。”我心想。

女人看出了我們的疑惑,主動拿出身份證。她叫趙玲玲,77年生,已經40歲了。

她肯定地說:“我和孫龍,是情侶關係。”

趙玲玲拄著拐,冒雨走到警車旁邊,“我今天把話說清楚,一切結束,各走各的路!”

被菜刀嚇壞了的孫龍此刻呆呆地坐在車裏,看見趙玲玲來了也沒下車。整個人靈魂出竅似的毫無反應。我仔細觀察孫龍,他外表看起來相當年輕,劉海長長的,發際線卻很高,一張大圓臉,配上一對小眼睛,隻有兩條縫。

大雨擊打在車上劈啪作響,孫龍渾身上下還在不停地滴水,坐墊上留下了一片黑黑的水漬。一時間,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同事想點根煙遞給孫龍,卻發現煙也被雨水泡了。

趙玲玲朝我們說了聲謝謝,一瘸一拐地走了。孫龍終於有了反應,抬頭看看趙玲玲的背影,歎了口氣。

我們趁機勸他,“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還年輕。”

孫龍還是不說話,也沒回應任何表情和動作,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勸。最後我們把他送到路口的站台,看他坐出租車離開。當時我挺同情孫龍的,誰還沒被甩過,年輕人過一陣就好了。

一個月後,趙玲玲的報案讓我意識到,孫龍連一句勸都沒往心裏去。

她說孫龍總是半夜給她打電話,打通了也不說話,偶爾會丟下一句“你給我等著”,然後掛斷。孫龍還發威脅短信,說見不到趙玲玲就要拉著她一起死。趙玲玲覺得不放心,從三樓的家中往下看,透過小區路燈,她經常可以看見孫龍打著手電在40號樓前後遊**。

孫龍一個禮拜能騷擾趙玲玲兩三次,攪得她心神不寧,根本無法休息,“手機一響就是一激靈”。緊接著,她就會想到遊魂一樣的孫龍可能還在樓下。後來,即使沒有騷擾,趙玲玲也會在夜裏驚醒,她隻有靠安眠藥才能勉強入睡。

和我訴苦的時候,趙玲玲的情緒特別激動,本來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圓了。來所裏報警時,她已經不再拄拐,但腿腳還沒好利索。她留著黃色的長發,麵頰有大麵積的雀斑,人像竹竿一樣瘦弱。因為神經衰弱,狀態不太好。

她和孫龍相遇,完全就是一段孽緣。在被孫龍發了瘋似地騷擾前,趙玲玲決心做個“複仇者”。

趙玲玲的前夫不能生育,夫妻倆領養了孩子。但前夫思想傳統,又想要親生骨肉,又產生了自卑心理,他們因為這件事情芥蒂很深,幾乎天天吵架。

趙玲玲在酒店當服務員,每晚九、十點鍾才回家,女兒放學後不是上補習班就是在家寫作業,前夫覺得家裏實在沒什麽意思,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於是他經常出入KTV、酒吧買醉,並和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好上了。他們迅速同居,從此連家都很少回。

趙玲玲知道這一切後,心裏盤算的是怎麽報複。2017年春天,她玩微信加了很多附近的人,這些人中,她和孫龍最聊得來。當時,孫龍的微信名叫“L O V E”,自打和趙玲玲確定關係,就改成了“玲瓏”——趙玲玲和孫龍。

一開始,孫龍說自己姓李,35歲,離異,住在城裏最高檔的玉露小區。每晚和趙玲玲道別,他會假裝進入小區的單元樓,然後偷偷目送趙玲玲走遠,自己再離開。為了表示愛意,他給趙玲玲買了手表,說是兩萬一塊,其實隻值二十。

趙玲玲早就看穿了孫龍拙劣的演技,但為了報複前夫,她願意配合“演戲”。兩人的關係很快傳開了,趙玲玲很得意:“我四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找到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而我前夫那個沒用的東西,隻能和五十來歲的老女人在一起。”

但沒過多久,他們的戀情出現了轉折。趙玲玲車禍,被撞斷雙腿。前夫回來照顧臥床不起的趙玲玲,讓她覺得非常內疚。她覺得車禍是對自己出軌的報應,於是決心和孫龍分手。

孫龍覺得自己的情感被欺騙了,他不僅拒絕分手,還更進一步,想要娶趙玲玲回家。趙玲玲被逼得沒辦法了,她向我們警察懺悔,求我們幫忙,“實在是沒法過了。”

處理情感糾紛是派出所的日常工作。

孫龍這樣的輕微違法行為,如果單純處以拘留的話,太過簡單粗暴,不利於矛盾化解。畢竟警察是解決矛盾的,而不是把有矛盾的人解決了。

我合計了一下,決定把孫龍叫到派出所,組織雙方談一談。按我的經驗,這種事隻要說開了,就沒問題了。

給孫龍打電話的時候,他和雨夜被菜刀嚇跑的可憐樣完全不同。聊起趙玲玲,他怒氣衝衝地罵:“她欺騙我感情,我在她身上投入了這麽多,如今倒是好意思報警?隨便她,反正我不去!”

“你這些天騷擾別人的正常生活,已經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你如果不服從口頭傳喚,那隻好我們去找你了。”我警告他。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說:“下午幾點去?”

我安排下午三點在派出所警民聯調大廳見。為了保險,還約了社區調解經驗豐富的阿姨。三點一過,幾位阿姨端著茶杯,坐在寫著“調解員”的名牌前,從孩子學習聊到身上穿的衣服。開始趙玲玲滿臉的戒備,聽大家聊了一會兒,也融入了熱絡的氣氛。正當我準備打電話催孫龍過來時,一個陌生女人卻闖了進來。

她一見到我,連說不好意思:“警官,孩子下午有事來不了,我替他道歉。早上你那個電話,嚇他一跳,以為公安局要抓他……”

原來她是孫龍的母親,叫劉淑芳。她穿一件格子棉襖,戴圓邊帽,胖乎乎的圓臉和小眼睛,跟孫龍很像。紋著又彎又細的眉毛,藍色深淺不均。她的態度誠懇,看到趙玲玲就是一鞠躬,嘴裏不住地罵孫龍“腦子壞了”。

“玲玲,感情的事情其實沒有對錯,這事沒必要驚動派出所。我保證孫龍不再添麻煩。”

趙玲玲趕緊附和:“對啊,沒有對錯,這次說清楚了就好。”

劉淑芳和趙玲玲聊得挺熱乎,我和社區阿姨完全插不上話。這兩位該道歉的道歉,該諒解的諒解,聊著天出了派出所大門。當時我旁邊的輔警老靳眉頭卻擰成了疙瘩,他抱著胳膊依靠在門邊說:“這事沒完。”

“為什麽?”

“孫龍他媽怎麽叫趙玲玲的?都喊人家‘玲玲’了!這個當媽的,已經認可兒子的選擇了。這次劉淑芳親自來,不過是怕公安局把她兒子拘了。豁出老臉來,是探我們口風。”

老靳沒說錯。約摸一個小時後,劉淑芳又來了。她臉色慌張,完全沒有剛才那份熱乎勁。她走進值班室,回頭看了一眼,確定後麵沒人,關上門說:“警官,不好意思,我還有些事情沒說完。”

“我這孩子還小,也沒怎麽上學,找個工作不容易,這次也是為情所困,你說的治安處罰……”

我看了老靳一眼,他心領神會,唱雙簧的時候到了。

“我們派出所也不容易,你兒子整天纏著有家有業的婦女,周圍街坊鄰居都看不下去了。我知道孫龍這孩子不壞,但是犯了眾怒啊。”老靳搶過我的話說。

劉淑芳更慌了,連忙擺手,“我自己沒教好,沒教好。”

我沒說話,從值班室的書架上拿起一本治安管理處罰法,翻到第42條遞給劉淑芳看。她趕緊從包裏摸出老花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用求救般的眼神看著我和老靳,“這孩子真的是完蛋。”

後來我試著問過劉淑芳,是不是小時候太慣孩子了。她點了點頭,又馬上否認。

“小時候打他打得可狠。”劉淑芳說。

孫龍小學時成績不好,和同學相處也不好,老師懶得管他。父親望子成龍,教育方法就是拳腳加棒槌。初中時孫龍開始逃學,早上背著書包出門,拿著早飯錢,溜去附近的網吧、遊戲室玩。

由於逃課逃得太凶,老師要找家長,劉淑芳不敢和丈夫說,一個人去見班主任。母親在辦公室挨訓,同學們在外麵紛紛起哄。十四五歲的孫龍脾氣不小,和同學對罵起來,被老師和母親聽到,他覺得更加丟人,幹脆撒腿跑出學校。劉淑芳怕兒子想不開,一邊哭著罵一邊追。沒多久,她在路邊一個I C卡電話亭旁邊追到了兒子,氣得從路邊拿起一根木棍就朝孫龍揮去,一棍子擊碎了IC卡電話亭的塑料外殼。

我很同情劉淑芳,讓她把警告轉達給孫龍。這之後,他主動和趙玲玲斷了聯係。此後三個月都風平浪靜,讓我誤以為一切即將重新開始。

2018年春節,趙玲玲給孫龍發了一條拜年短信。孫龍知道短信是群發的,但他試著約趙玲玲見麵,經過去年的折騰,趙玲玲與前夫徹底鬧掰了。趙玲玲倍感寂寞,想起從前的如膠似漆,兩人舊情複燃。

隻要不鬧了,這也算好事。可我萬萬沒想到,這倆人談個戀愛,總要往警察局裏鑽。

戀情再次公開,這一年孫龍和趙玲玲手拉手出入小城裏的商場和賓館,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也就是這時候,趙玲玲母親知道了兩人的戀情,她告訴女兒:“除非我死了,否則別想和這個男人結婚。”

聽到未來的丈母娘這麽反對,孫龍慌張地向親媽劉淑芳求援,非要劉淑芳去趙玲玲家談談,他自己是不敢去的,他怕未來的連襟又去廚房找菜刀。

這次見麵,劉淑芳、趙玲玲、趙玲玲母親,三個女人談了一上午。劉淑芳很清楚,趙玲玲母親是在擔心倆人近二十歲的年齡差。可是自己的寶貝兒子偏偏看上了趙玲玲,她這當媽的隻能勸人家再考慮一下。一邊是未來的婆婆,一邊是以死相逼的媽,趙玲玲在家都不敢說話。

兩邊分歧太大,沒談攏。眼看到了飯點,趙玲玲和母親要去接孩子放學,劉淑芳卻沒有離開的意思。趙玲玲母親有些生氣,抄起水果刀就要“自殺”。劉淑芳嚇得伸手去奪刀,爭搶中劃傷了右手。

當晚,趙玲玲約孫龍在森林公園附近見麵,商量終身大事。那裏溶洞和石林遍布,到處是斷崖峭壁。白天遊客眾多,晚上則根本沒人敢上山。

他倆摸黑爬到山頂,談話一直持續到淩晨。孫龍提出要私奔,“幹脆誰也不管了,遠走高飛吧。”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寧願跳下去死了。”孫龍望著眼前的斷崖,語氣決絕,作勢就要往下跳。趙玲玲也有些觸動,站起來要陪他一起死。

大概是山裏風大,把趙玲玲吹醒了。就在殉情的關鍵時刻,趙玲玲想到了馬上要小學畢業的孩子,稍微往後退了一步。

這不是孫龍預期的結果。他十分惱火,以為自己試探出了趙玲玲的真實想法:“你果然還是騙我。”他冷笑一聲,甩開趙玲玲的手,獨自下山了。

殉情失敗後,兩人的關係冷了兩個月。孫龍不甘心,他鼓足勇氣,又跑去趙玲玲家。這一次等來的是趙玲玲母親的掃把棍兒,“你和你那個媽都一樣,屬蒼蠅的,攆都攆不走。你還讓不讓我們一家活了?”

被趕回家的孫龍從母親那兒聽說了上次三個女人的會談過程,劉淑芳勸兒子:“算了吧,再這麽纏著趙玲玲,真的沒意義”。

孫龍根本沒聽進去母親的勸解,他隻記住了母親在趙玲玲家受傷和受辱的事情。

必須得報複。

孫龍從網上買了“呼死你”軟件,專挑淩晨給趙玲玲打電話。晚上還躲在小區暗處,一口一個“婊子”、“賤人”地罵趙玲玲,把全小區的人都吵醒。等大家紛紛伸頭出來看,或者他聽到有汽車的響動,立刻就跑。如此隔三差五的騷擾,趙玲玲一家被攪得經常整夜開著燈,不敢睡覺。

孫龍很享受複仇帶來的快感。

2018年11月13日,報警指令把全所的人吵醒了。我一看地址——又是趙玲玲家。開車到了現場,孫龍已經逃之夭夭。裹著睡衣的趙玲玲氣得渾身發抖,已經不考慮和解了。那幾天我連續值夜班,幾乎每天夜裏都要跑一趟趙玲玲家,被折騰得夠嗆。

那晚,我們再次到趙玲玲家出警。一個同事凍得直哆嗦,眼睛也熬得發紅,他終於憋不住火喊道:“這倆人根本就沒一個好人!她這一年要是沒去撩孫龍,這事去年就結束了!”

我抬頭一看,40號樓的燈全被孫龍攪和亮了,趕緊擺擺手讓同事別說了,讓人聽到了不好。趙玲玲還是聽見了,她打開窗戶罵:“案子解決不了,脾氣還不小。”第二天,同事就被她投訴了。

這事不能靠調解了。20號晚上七點多,我和同事帶了手銬和傳喚證,來到位於郊區回遷小區的孫龍家。

孫龍父母是我市西郊的農民,在全國煤鋼產業的“黃金十年”裏,孫龍父親腦子活,當上“農民礦工”,後來政府又有補助政策,掙了些錢。孫龍大專畢業後,家裏勸他也去煤礦謀個生計,孫龍不願意。他喜歡繁華的城區,寧願在離家三十多公裏外的市區物流公司搬貨。孫龍家雖然住樓房,但家具還是農村宅子裏自己做的木器,客廳中央掛著一幅“十大元帥”的畫像,有些年頭了。

“警官你怎麽來了?”孫龍不在家,他母親劉淑芳意外地問我。

“我怎麽來了?因為你養了個好兒子!”我和同事沒客氣,把孫龍近幾天的所作所為告訴了她。

“我兒子不是這樣的,你們警察莫要隨便抓人!”裏屋傳來一聲喊,是孫龍的父親。

我從包裏掏出傳喚證,上麵清楚地寫著“侮辱他人”。劉淑芳急得直跺腳,說自己還以為兒子在老實上班。

“21號上午九點前,孫龍來所裏,我算他主動投案,可以從輕處理。否則我們就依法拘留。”

劉淑芳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給傳喚證拍張照片,微信給孫龍?”讓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劉淑芳雙手顫抖,劃了半天才解鎖手機。相機的圖標在我眼前過了幾次,她就是找不到,還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同事看不下去,幫劉淑芳拍了傳喚證,“這家人也真是夠慣孩子的,這都什麽時候了……”

回派出所的路上,我估摸著這回孫龍應該能來投案,到時隻要他能想通,我就再給他一個機會。然而事實卻再次扇了我一耳光。不,是扇了我們全派出所一人一耳光。

當晚九點多,趙玲玲再次報警。說孫龍在她常去散步的小路上伏擊她。當時趙玲玲路過小公園,孫龍猛地從草叢裏竄出,大罵了一句“賤人”,然後把她推倒。趙玲玲顧不得爬起來,趕緊給我們打電話,孫龍一溜煙跑沒了影。

等我趕到現場,趙玲玲蹲在路邊哭個不停。我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所裏的人也知趣地沒搭理我。他們都說:“老蔣氣得不說話的時候,才是最可怕的。”

我部署了抓捕行動。孫龍正在賓館睡大覺,我毫不客氣地給他戴上了手銬,他才迷迷糊糊地醒來。

在辦案區,我拿出傳喚證,他隻斜了一眼說:“我要投訴,憑什麽隻傳喚我,不傳喚她?”

去年雨夜一別,再見到孫龍,他的變化非常大。他已經從那個淋雨的瘦子變成了個小白胖子,整張臉就是個球形,頭發僅僅比光頭長一點,猛一看就像案板上的大麵團。

所裏其他班組也沒少接趙玲玲和孫龍的警,如今孫龍落網,大夥兒都來辦案區看這半夜折騰人的家夥。性格最直的張所看見孫龍的光頭造型,笑著調侃他:“沒進勞改隊,先剃勞改頭。”孫龍氣得火冒三丈,要掙脫手銬和張所打架。除了這次發火,孫龍全程都麵無表情,像準備好接受命運的審判一樣。

他被拘留了十五天,還用他媽媽手受傷的事兒跟我們講條件,“拘留我無話可說,但是趙玲玲媽媽弄傷我媽,也該被拘。”

劉淑芳來到所裏,急得幾乎要哭,“千萬不能拘留,否則工作就完了。”她說把孩子帶回去一定嚴加管教。

我搖搖頭,“裁決已經生效,孫龍馬上要送去拘留所。”

看著年過半百的劉淑芳還在為兒子奔波操心,我有些不忍:“阿姨,您要是真為了他好,就應該讓他接受教訓。您給他帶一件厚棉襖,再到公司給他請幾天假吧。”

孫龍抬眼發現來人是母親而不是趙玲玲,又把腦袋垂了下去。

“龍龍,媽找所長給你求情了,隻要你知道錯,就從輕處理,不通報單位。你的工作還保得住。”劉淑芳想用工作嚇唬兒子,說話的時候,她緊緊盯著兒子的反應。

“就你還能認識所長?你連趙玲玲都搞不定……”

聽到孫龍這麽和自己媽說話,站在一旁的我當時特別想發火。

劉淑芳強忍著眼淚,“龍龍,隻要你能認錯,咱們一家三口比誰家都強。你爸退休金四五千,家裏攢了二三十萬給你娶媳婦,哪家的姑娘我都給你說來……”

“行了吧你,我能作就能受。你走吧,我正好冷靜一下。”孫龍低頭。

劉淑芳終於哭了,“你是不是想折騰死你媽,你才開心?”

劉淑芳絕望的哭聲引得辦事群眾紛紛向辦案區張望,我扶她去值班室休息。她腳步很亂,幾次要跌倒,嘴裏重複著:“我教子無方,這孩子活該蹲勞改。”

孫龍進拘留所的時候,還在說他是為了趙玲玲才坐牢。我給他點上一根煙,囑咐他好好冷靜,出來別再幹傻事。

“你覺得我會放過趙玲玲嗎?”孫龍挑釁地說。

“那老子就和你卯上了。希望再見到你時,不是在隔壁。”隔壁是看守所,如果他再犯,我就把他刑拘。

看我麵色陰晴不定,孫龍笑了笑,想緩和氣氛,“其實我現在不恨趙玲玲。”

他越說越激動,“我最不能原諒的是我媽。從小她就要求我不要戀愛,要好好學習,結果呢?我學習也不怎麽樣,戀愛也沒談成。如今在物流公司搬貨,虧她還口口聲聲說,隻要是我看上的姑娘就能給我說來。我呸!”

他不停地埋怨:“趙玲玲這個帶著孩子的離婚婦女,我媽不僅談崩了,還把自己弄傷。我就是因為從小到大都聽她的,才搞成這樣,最後還要被拘留!”

犯法的是孫龍,把生活搞成一團亂麻的也是他自己,他卻以為自己是最無辜的,隻是一味地批評母親劉淑芳。

孫龍家原來的老村長和我講過這家人的事情。

“這人從小就嬌生慣養。看見別人家的孩子有什麽新鮮玩意、好吃的,上去就搶,沒少害得他爸媽給別人登門賠禮道歉。”雖然老村長已經認不出長大後的孫龍,但他依然沒有忘記這小子以前鬧的事。

孫龍是家裏唯一的男孩,理所當然地得到了所有的寵愛。孫龍的媽媽也是真能慣著他,給別人道了歉,就去給孫龍買個一模一樣的東西安慰他。

村長的小兒子和孫龍差不多大,外號“小村長”,孫龍和他同一班級。大約是2000年前後,小村長撿到了一隻從樹上掉下來的小麻雀,想拿回家養起來,然後放生。

孫龍告訴小村長,自己會養麻雀,讓他把麻雀放在地上,看看到底是公還是母,然後教他怎麽喂。小村長信以為真,剛把麻雀放下,孫龍上前就搶。搶不到,他就伸腳,非要把麻雀踩死。孫龍被父親一頓暴打之後,像拎小雞一樣被帶到村長家賠禮道歉。

“小時候惹禍有爸媽收場,如今犯了事就隻能自作自受了。”我和老村長感歎著。

在這種教育方式下,孫龍的性格變得有些極端。他獲得東西的方式不是愛,而是“得到”。就像孫龍自己說的,趙玲玲沒有身材和外表,年齡這麽大還帶著孩子,自己到底是看上了她什麽?或許就是想得到她,僅此而已。

得不到,就毀掉,就像小時候的那隻麻雀,得不到就要踩死。

三年來,孫龍的騷擾讓趙玲玲在小城裏出了名。我建議她出去散散心,冷靜一下。2019年春天,她切斷了和孫龍的聯係,我們也很長時間都沒再接到關於他們的警情。

趙玲玲去上海打工了,孫龍從拘留所出來後找不到她,一天給她發三四條短信。他一會兒辱罵,一會兒又擔心她在外麵遇到了危險。

“昨天我守了一天,隻想看看你有沒有回家,雖然知道希望不大,可我還是傻傻等了一天。說這些這是想告訴你,人有時候會為了自己心裏一個信念,為了一些重要的事、重要的人,付出代價……隻是心太累,我隻想問問你,心裏還有沒有我,這樣我也該想想以後的路該怎麽走……”

“我真沒想到,你可以忍著不回家見你孩子……昨天我從下午兩點多一直守到十一點半,凍得全身發抖,早上起來才知道還有點發燒。你如果還有所觸動,就給我點回應,你到底去了哪裏……”

他們兩人如膠似漆的那會兒,孫龍注冊過一個軟件,可以看到趙玲玲的實時定位。粉色的界麵會彈出係統提示語——“龍龍,你可以守護我嗎?”“守護”兩個字外圍,是一個心形,還帶著天使翅膀。

急得毫無辦法的孫龍,相信了路邊“私家偵探”的小廣告,以一千元的高價,從“偵探”手裏買趙玲玲的定位。偵探給孫龍的定位地址在雲南景洪,孫龍如獲至寶,飛去了雲南。失望而歸後,孫龍還是不死心。他又換了一家“私家偵探”,這次買到的定位在福建漳州。孫龍學乖了,他買了件禮物寄去,毫無回音。孫龍前後被騙了五千塊錢,徹底失去了耐心,他由愛生恨,在短信中不斷威脅趙玲玲。

趙玲玲又報警了。這次接警的是張所長,他可沒像我一樣客氣,直接給孫龍上了技術手段。

接警的第二天,正在市區一家網吧玩遊戲的孫龍,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結實地上了背銬,然後摁著腦袋押進了警車。

孫龍的母親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孫龍下車,抬眼就看到她,破口大罵:“你個老不死的,現在知道管我了,你來有什麽用?”

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耿直的張所像提溜小雞一樣拎起孫龍,抬手就要打。

“你打啊?打死我吧!你敢嗎?”孫龍徹底失控了,惡狠狠地盯著張所挑釁。

張所冷靜下來,把孫龍揪到辦案區,給他辦了第二次拘留。

“給我打,打死他……”劉淑芳在一旁泣不成聲地喊。

2019年6月8日下午,天氣十分炎熱。趙玲玲穿著長衣長褲,蒙著口罩,一閃身進了值班室,像做賊一樣把門關好。她想說話但是又說不出來,克製了半天的情緒,從包裏掏出一疊照片。我瞟了一眼,全是她的裸照,大約十幾張。

昨天,趙玲玲從外地回家,迎接她的是貼滿了樓道的裸照。接著,趙玲玲打開她的舊手機,裏麵鋪天蓋地的足有上千條辱罵她的短信。

他甚至還威脅起了趙玲玲的孩子:“我講過,隻有你想不到的事,沒有我幹不出來的事!你家孩子每天都走那條路,我倒要看看你家孩子,可像你一樣?反正不要臉了,無所謂……”

才報完警,淩晨一點鍾,趙玲玲正在家睡覺,臥室玻璃一聲巨響,孫龍又來騷擾了。

我查了孫龍的軌跡,發現他這半年之內沒有任何的住宿和上網記錄。被抓了兩次,他已經有了反偵查的經驗。

“我知道現在警察正在全城搜捕我,但是我不在乎,隻要能見你一麵就值了。我知道早晚會被抓住,不過又有什麽關係呢?我總有放出來的那一天吧。”第二天一早,趙玲玲把這條短信交給我們。孫龍這是在**裸地挑釁警方。

鄧所長聽了我的匯報,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明早我起床之前,孫龍必須坐在訊問室,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撿裸照的那天晚上,我追了孫龍很久,不但沒抓到他,還不得不幫他擦屁股,撿起貼滿小區的七十張裸照。

我回到所裏,還沒來得及吃口早飯,趙玲玲打來電話,說孫龍發短信約她在玉露小區見麵。

“來江南浴池對麵的玉露小區,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

我決定去江南浴池碰碰運氣。他躲了一整夜,又沒住賓館,很可能就躲在浴池休息。

為了抓孫龍,張所把能叫的人都叫上了,隻留了值班警力在所裏。江南浴池的消防通道、大門、後門三個出口被守住。據前台服務員辨認,孫龍一小時前就在303房間休息。我們破門而入時,孫龍正在**呼呼大睡,手裏抓著手機,上麵還有剛剛發給趙玲玲的騷擾短信。

證據充足,孫龍涉嫌尋釁滋事罪,又坐在了辦案區的鐵椅子上。這次的孫龍和冬天時又不一樣了。他瘦了很多,原本白麵團似的臉頰陷了下去,腦袋上滿是頭油。

鄭局長過來了,他打算從口袋裏摸根煙,孫龍以為自己要挨打,滿眼的驚恐。他注意到四周都有監控後,又換了一副無所畏懼的表情,翹起二郎腿。鄭局長是參加過79年中越邊界戰爭的老兵,看到孫龍這副慫樣,被逗樂了。

我依照程序打電話給孫龍的母親打電話。那頭剛聽完我介紹案情,就不耐煩地說:“我早就當他死了,我在湖南打工,回不來。”一向寵溺兒子的劉淑芳,此時也不管他了。

其實前段時間,劉淑芳又去過趙玲玲家一次。趙玲玲家人早就不耐煩了,想讓孫龍知難而退,於是隨口說:“娶我女兒可以,彩禮五十萬。”劉淑芳如實和孫龍說了,希望他能斷了念想。

孫龍讀大專時談過戀愛。女方家看不起這個小子,要彩禮六十六萬來難為他。因為這件事,他畢業後在家待業一年,成天唉聲歎氣。

“五十萬”刺激了孫龍,那一陣子他聯係趙玲玲少了很多,轉而給母親劉淑芳打電話,哀求她再去還還價。他每天都要打電話催幾遍,搞得母親最後也像趙玲玲那樣,不接電話了。聯係不上趙玲玲,也聯係不上母親,孫龍忍受不了。

“她一離異的大齡婦女,也能張得開嘴?娶她還不容易,隻要我能把她名聲搞臭,我看她還能嫁給誰!”

孫龍想出了打印趙玲玲的裸照,滿世界撒的損招。他還在幾乎每張裸照背後,手寫了一段捏造的小故事:“趙玲玲,離異,在雲南洗浴中心當坐台小姐,騙走別人幾萬,有誰認識這個女人,提供家庭住址,必有重謝。”

孫龍的報複升級,已經犯法。

趙玲玲過來配合調查,她看著孫龍刑拘證上紅紅的印章,笑了,“今晚總算能睡個好覺了。”幾乎同時,她的臉色突變,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我造的什麽孽啊!”

鄧所長推門進來,我抬頭看了一眼,沒說話,繼續寫。他走到跟前看了看,笑著問我這個案子辦下來感覺如何。

“我感覺自己變年輕了。簽名都簽了幾百個,仿佛回到了小學被老師罰抄寫。”

孫龍的母親還是來了。我把這些證據一樣一樣地給她看,劉淑芳氣得邊罵邊哭。安靜了一會後,劉淑芳說前一段時間自己和愛人出去打工了,不是電話裏說的湖南,而是家附近的郊縣。她知道自己之前管得太多,和老公一合計,覺得離開一段時間,可以讓寶貝兒子獨立起來。

我最後一次提審孫龍的時候,問他需不需要什麽東西,可以讓他母親帶給他。提到母親,孫龍很煩躁,說衣服、煙,就這兩樣,然後他馬上否定,又補充了一句,“她不管我就算了。”

後來我給劉淑芳帶話,她氣得大罵,說不想再管他,“讓他吃苦受罪,判幾年就老實了。”可我知道這是一個母親的氣話。劉淑芳臨走前,還是往看守所裏打了錢。她放不下這個兒子。之前孫龍被拘留的時候,要不是禁止送帶骨帶刺的食物,劉淑芳還想給兒子送他最愛吃的鹵豬蹄。

沉默了幾秒,孫龍又問我,檢察院會不會批捕他。

“要是批捕了,我估計一年半載算是出不來了”孫龍扭頭看向身後的鐵窗。窗外,看守所裏的散養野貓正盯著高牆上的麻雀,隨時準備躍起捕捉。

“所以,你有沒有想和趙玲玲說的,我給你帶話。”我望著出神的孫龍說。

“沒有。”孫龍依然看著野貓追逐麻雀,頭都沒回。

我給孫龍送檢察院的批捕決定書那天,他的腦袋又變成了光頭造型,仔仔細細讀完了批捕決定書,他什麽也沒說。

宣布完了逮捕,我們等著看守所民警將他帶回號子,我看著他那個樣子,也沒法打開話題,就照例問他在號子裏生活怎麽樣,有沒有被人欺負之類的。

“你還有沒有什麽話對趙玲玲說了?”我再一次問,是希望他能有所悔改。

“你問問她,如今我這個結局,開不開心,滿不滿意?”孫龍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看著他的光頭和藍馬甲我又想到了兩年來,被噩夢折磨得睡不著的趙玲玲一家、每次來派出所都流淚不止的劉淑芳、還有同事們熬紅的雙眼,幾方人都在為孫龍能回歸正常生活而努力,可他卻無數次地拒絕回歸正常生活的機會。

我再也憋不住心中的怒氣,“好好享受你的鐵窗生活吧,傻×。”

孫龍被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