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所依

2019年9月18日,防空警報響起之前,我們的警鈴就被幾塊大石頭“砸”響了。

那天淩晨,竟然有近十家店鋪被砸,店內被翻得亂七八糟,其中兩家藥店損失最為慘重,不僅櫃台裏僅有的小額現金被洗劫一空,連四扇玻璃門都沒一個完整的,亮閃閃的玻璃碎碴鋪了一地——現場留下幾塊大石頭!

我開著所裏的老帕薩特出發了。被砸藥店的主人十分特殊,他叫王景,是我們市的首富。這家藥店是他眾多產業的九牛一毛。但到了現場,王景卻親自來迎接我們。王景個子不高,這幾年身材還清減不少,顴骨凸了出來,像隻老狒狒,但他手腕上的勞力士依然耀眼。

這些老板以前發家的路子一個比一個野,近幾年掃黑除惡,一個個才謹慎了許多,見到警察更是非常客氣。

“衝我老王尋仇的?”他謹慎地和我搭話。

這是一家位於路邊的大藥房,上下兩層,200多平米,藥店沒裝卷閘門,平時打烊後就用一把U形鎖掛上。兩扇玻璃門粉身碎骨,擊碎它們的“凶器”還留在現場,我試著挪了挪那塊大石頭,得有二十多斤。玻璃碎片中間滴落著不少血跡,一團帶血的衛生紙扔在一邊。

我環顧四周,店內的不算,附近起碼有三個攝像頭。這明目張膽到有些“弱智”的盜竊行為,簡直是給派出所送業績的。

監控裏,昨天夜裏2點,一個戴帽子的身影出現。他駝著背,動作十分緩慢,從畫麵邊緣到藥店大約一百來米,這人足足走了幾分鍾,我一度以為按成了慢放。

離藥店二十多米的地方,“駝背”停下了,瞅著路邊一個劃分停車位的大石頭。他緩緩蹲下身,盯住這塊大家夥,一看就是好幾分鍾,像是在和石頭對話。

因為戴著帽子,我們看不清“駝背”的相貌和年齡。我在腦海裏仔細搜尋這號人物是誰,但一時沒想到。

“駝背”站起身,抱起那塊大石頭,但石頭實在太重了,短短二十米路,他抱著石頭歇了三回。終於,“駝背”用上了全身的勁兒,一下把石頭扔向玻璃門。視頻沒有聲音,但我仿佛聽到玻璃門“嘩啦”一聲碎掉的慘叫。

接著“駝背”鑽進藥店,十分鍾後就出來了,拿著團衛生紙擦手,再隨意一丟,重回慢鏡頭狀態,悠悠地走了。

現在移動支付普及,小偷都快滅絕了,怎麽還冒出來個用石頭砸門的“老偷兒”呢?

我正看著監控,所長推門進來,他盯著屏幕隻看了幾秒就大叫一聲——

“李十全!冤家上門了。”

是他!監控中的身影和我記憶裏的形象對上了。

這個李十全不僅是警隊的冤家,也是我的冤家。他跟我的“仇”,我記得清清楚楚。

2017年臨近春節的一天,天擦黑,冬日逼人的寒氣把我攆回家裏。我擰開大門,發現家裏氣氛不對。

“咱家遭賊了!”父親苦笑。

我父母退休後經營著一家小飯店。這天早上飯店還沒開門,賊先替他們把門開了。卷閘門傷痕累累,門框都卷了邊,現場留下的指紋和撬別痕跡,像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這個賊光費在開門上的功夫應該就不少。店裏沒丟現金,鍋碗瓢盆也一個沒少,單是冰櫃裏一隻羊腿沒了。

誰膽子這麽大,偷到我這個警察頭上來了?

第二天上班,我剛走到值班室門口,聽見屋裏一陣哄笑。我以為家裏遭賊的事傳開了,進門才知道,昨天所裏也接了一起盜竊案,比我家的還搞笑——淩晨3點多,一家火鍋店遭賊,損失了一盆燉牛肉。羊腿與燉牛肉,這熟悉的手法,相近的地點,十有八九一個賊。

沒想到一周後,市區重案隊接手了“羊腿燉牛肉案”。所長和重案隊同事開我玩笑,“把這家夥多判幾年最好,都偷到我們所民警家了”。我一臉窘樣。

那是我第一次聽重案隊說到嫌犯姓名——李十全。

公安內網每頁通常能顯示十條前科信息,李十全的記錄足有兩頁。從2007年內網係統建成之後,他一直是各派出所、刑警隊的常客。

李十全生於1953年,今年66歲,是老頭,也是“老偷兒”。1983年,他因盜竊入獄,之後斷斷續續一直盜竊,7次被判刑,日子基本都在監獄裏過的。翻到第二頁末尾,我發現,2019年9月17日,李十全砸藥店玻璃的前一天,他才剛從省重型犯監獄拿到路費出獄回家。

“難怪他作案和慢放似的,原來這麽大歲數了”,大家都覺得好笑。

受害店鋪的損失查清了,沒丟值錢藥,最大的損失不過是一遝零錢,加起來三四百元。

嫌疑人身份明確,作案手法粗暴,這種簡單的盜竊案部署下去抓人就可以了。所裏正好有個新分配來的實習警員小王躍躍欲試。

但李十全年紀太大,大家專門開會討論怎麽規避執法風險。其實是說給小王聽的——別見人就上,近距離抓捕先要控製住手。嫌疑人跑了是小事,要是被紮一刀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對老人和孕婦慎用擒拿,一旦出事就夠喝一壺的。新警上路,首先就是別出執法事故。

之後挺久我才知道,9月18日,就在王首富藥店被砸一兩個小時後,淩晨4點多,藥店東北方向2公裏外一個路口花壇邊的長椅上兩個老人正在說悄悄話。

是剛出獄、又剛剛砸了十幾家店鋪的“老偷兒”李十全和老伴兒。倆人很久沒見了。

老伴在派出所附近的環衛處工作,也60多歲了,為了貼補兒孫,她主動要求返聘,每月僅1500元工資,早上四五點鍾就要起床掃馬路。她好多年沒見李十全了。他顯得特別老,胡茬全白了,腦袋上戴著棒球帽,一件沒有任何圖案的灰色T恤,胸前全是口水漬。

李十全告訴老伴,由於年紀太大,他在監獄裏被分配到“老殘區”,平時最多洗洗衣服,給各個號子送送飯,不用幹重活。

在李十全接下來的講述中,老伴越聽越奇怪,他張嘴閉嘴總說“死” 這個字。一定有事兒。

李十全在獄裏住得挺好,就是越來越怕。

他見過太多被判了大刑死在牢裏的老人,家人不管不問,監獄隻好聯係民政部門火化,留下必要的信息之後,骨灰也不知道是怎麽處理了。重刑犯都說,肯定是被扔了。

這種事越傳越嚇人——“如果老死在監獄,還沒有家屬來料理後事,靈魂會一輩子被困在這高牆裏,死了還坐牢,永遠出不去。”

慢慢地,李十全真覺得這監獄裏住著“孤寒鬼”。他不怕鬼,他怕自己遲早也是一樣的命運。

李十全對天發誓自己再也不會進去了,“我安心在外麵陪你終老。”

案發第二天早上,我路過王首富那家藥店,竟然在門口又看到一地碎玻璃!我有種不真實感,掐了一下自己。不對啊,他家昨天換新門了!

藥店再一次被盜。這次店員沒敢和老板說,報警後直接找來工人裝新門。從監控和遺留在現場的大石頭來看,又是李十全幹的。

所長被氣得哭笑不得,“今晚就去蹲這人,遇到我算他倒黴!”我們都認為,這個兩天隻偷了幾百塊錢的老賊,肯定還會作案。

結果直到9月20日淩晨5點多,天蒙蒙亮,商鋪陸續開門,街上人也多了起來,李十全還是沒出現。一夜蹲守,大家疲憊得很,正打算回去,這時,所長接到市區重案隊的電話——李十全逮到了!他大概怕總在一個地方作案風險太大,流竄到了市區,卻被深夜出警的重案隊同事抓了個現行。

沒想到僅過了三天,9月23日淩晨,王首富家藥店的大門第三次被砸碎,還是用石頭砸的。

李十全不是剛被逮住了嗎?

電話那頭,王景老婆的態度很不好:“我過幾天就去裝卷閘門,指望不上你們就算了”。

這下所裏的麵子掛不住了,尤其是我。轄區連個66歲的老偷都看不好,誰聽到不笑話!我還給新警小王當師傅,太丟人了。

我一查係統才知道,因為患有嚴重疾病,幾天前抓到的李十全被“監視居住”。從監控裏他遲緩的行動來看,他這身板看守所確實不一定會收。

我當即決定,當晚再去蹲守藥店。新仇舊恨,一塊報了。

一周後,淩晨12點,小王問我,今晚還去不去?

我們蹲守一周,一無所獲。老偷兒好像消停了。但李十全在外麵多待一天,就指不定有多少家店鋪被砸,肯定要抓他。但我帶著個實習警察去抓人,且不說執法權的問題,這老偷兒總愛在淩晨時分作案,他年紀大身體不佳,萬一突發疾病,我不能拿小王的前途和安危開玩笑。

眼瞅快過12點了,我讓小王去休息,悄悄叫上兩個當兵出身,手腳麻利經驗豐富的老輔警去蹲守李十全。

淩晨2點,我們開著民用車沿街巡查。大路上沒什麽人,路過王首富那家藥店時沒有異常。我們就去一公裏外的另一條商業街轉悠。

半個多小時後,派出所監控室突然來電話,“李十全又把一家藥店砸了,剛鑽進去!”我們瞬間像被通了電似的,一邊飛馳一邊穿戴裝備。

這次要甕中捉鱉。

與前兩次被砸一樣:一地碎玻璃,門上一個大洞,剛好可以容一人通過。

“啊,啊!”

我們正打算鑽進去,門外垃圾桶邊一個穿著破爛的人喊了兩聲,我仔細一看,才發現這人是我們轄區的聾啞拾荒者。他一邊“啊啊”說話,一邊拿一隻沾滿飯粒的礦泉水瓶子指向馬路另一邊。

順著瓶子指的方向一看,一個駝背帶帽子的身影正在幾百米外緩行。

我和一個老輔警撒腿就追,仗著年輕,幾十秒就追上了。我一個急轉堵在李十全前麵,另一個輔警圍過來,車也到位了。李十全插翅難飛。

“幹什麽的!”我明知故問。

“我……外麵遛遛,然後就回家的。”

“李十全是吧!”我大聲喝道。抬手摘下他的帽子。他被嚇得往後急急退了好幾步。

看他這反應,同事怕我有危險,趕緊上前,卻在看到李十全的瞬間喊出了一句“我操!”

這老頭,隻有大半個腦袋!

看到他那大半個腦袋時,大家足足愣了好幾秒——李十全左邊眉毛到眉心的半邊頭哪去了?人要是這樣還能活嗎?

誰都沒料到,一個普通的抓捕行動竟然出現如此詭異的畫麵。

我被嚇了一跳,沒敢銬李十全,隻是抓住他的手腕。同事壯起膽子,和我一左一右把他架上車。

“頭是怎麽搞的?”我緩了一會問他。

“去年在監獄服刑,從樓梯上摔下來磕的。”李十全隻有大半邊頭顱,但說話和思維還算清楚,應該沒性命之憂。

我把李十全帶回辦案區。他身上隻有一包兩塊錢的“東海”煙——隻剩一根了、20塊錢、一個手電筒、一團衛生紙。別無他物。

晚上看守李十全時,我們都繃緊了神經,生怕這家夥出意外。可侯問室裏,這老頭卻睡得很香,還打起了呼嚕。

我隻淺睡了三四個小時就著手辦理李十全的盜竊案。李十全也醒了,坐在我對麵靠右邊的長椅上,缺失小半邊的腦袋對著我。

慘白的燈光打在李十全的光頭上,他的大眼袋在臉上形成了兩個相當大的陰影,再加上他隻有大半個頭顱,猛地看起來怪嚇人的,就好像恐怖電影裏關在籠子裏的喪屍,而籠子外的研究員是我。

這時所長提著兩籠包子和稀飯進來了,擺擺手讓我離開。

一般嫌疑人知道自己即將進去,有的撒潑打滾,有的絕食絕水,有的討價還價,而李十全隻是伸了伸懶腰,一口一口地吃起了包子,時不時再吸溜兩口稀飯,像個在路邊攤吃飯的普通老人。也難怪,他出入派出所無數次了。

我下樓發動車子,準備找李十全的家人把刑拘證的字給簽了。

李十全的戶籍和住址和我同屬於一個街道,如今他家老房子是一片瓦礫。房屋拆遷之後,李十全的兩個兒子一人一套安置房,按理說李十全兩口子也應該有一套,而我翻遍了戶籍都沒找到。

李十全的大兒子大李是社區主任。我想,怎麽說是個幹部,找他談父親的事應該比較好交流。

我開車到了大李家,隻有媳婦在,是個40來歲說普通話的中年婦女。她在門口反複確認我們的身份,“現在假冒警察的這麽多,我哪兒知道你們是誰?”

她不請我們進屋,也不問什麽事,就不鹹不淡和我們說話,“我丈夫不在家,我一女人又不知道什麽……”

我打斷她,“因為你公公李十全的事。”

“那你和我就更說不著了。”女人說,“我嫁來20年了,就沒見過他長什麽樣!”說完她關上了大門。

我吃了個閉門羹,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收獲,不難想象,這樣的老偷兒和子女的關係有多惡劣。

李十全出獄後見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願意見他的親人,就是老伴。

老太太聽李十全聊了很久獄中生活,特別是他對成為“孤寒鬼”的怕,歎了口氣,開了口:“家裏連給我的公墓都訂了。”

在我們這兒,65歲的老人就開始選墓地了。500萬人口的城市就那麽幾片公墓,價格一直在漲,夫妻二人的墓穴售價一萬八,單人墓穴一萬。通常一對夫妻同碑同穴,買好後碑上刻上兩位老人的名字,刷上紅漆,誰先過世了,就把名字上的紅漆刮去安葬。

但這話剛出口,老太太馬上意識到,說漏嘴了!她一抬頭,看到李十全眼睛裏滿是恐懼。

老太太隻好實話實說。兩個兒子隻給母親買了一個單獨墓穴,根本沒打算給父親留位置。

“老偷兒”李十全偷了一輩子。沒照顧過家,沒照顧過孩子,隻給一家人留下“犯人家屬”的恥辱。老實說確實也怪不得孩子。但李十全立即想到監獄裏的傳說,想到那些他感覺得到的“孤魂野鬼”。他更加恐懼了。

“這幾天我再勸勸兒子,怎麽得讓你進去吧……”老太太無奈地寬慰李十全。

一萬八對李十全來說無異於天文數字。李十全驚惶了一陣,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罵了一句孩子,“這兩個狗日的不孝子!”然後對老太太說,“幹脆咱們老兩口攢錢自己買。”

老太太說,她當時聽到李十全這麽說,心裏還是很高興的。因為她聽說,如果女人死了單獨入葬的話,會被“地下”的“鄰居”欺負和笑話,靈魂都不得安生。更要命的是,家人來祭掃時,免不了會有人議論,“這一家子怎麽隻有老太婆,沒有老頭子”,旁人肯定會瞎猜,說這家老頭指不定是死於非命,沒有屍首。

難得李十全有這個心。老太太給李十全鼓勁:“我一個月工資一千五,半年就能攢夠九千,你也加把勁!”

兩個老人聊了半天,終於以AA製買墓地並盡力說服孩子們的計劃,從驚恐中走出來了。

李十全說,一會兒他就去人才市場看看,幹不了其他的,看大門總行吧。

其實,“老偷兒”李十全心裏一直在打鼓。他不但擔心兒子不同意他與老伴葬在同一個墓裏,更擔心與老伴說好一起加油攢錢,他實現不了。他現在這個鬼樣子,路都走不快,誰願意找自己當保安?自己缺了半邊腦袋,人家看一眼都怕他死在工地上。一萬八的墓穴怎麽買?就是AA製自己也要攢九千塊!

第二天,李十全又來找老伴,這次還帶了兩袋風幹的新疆大棗。老太太有些受寵若驚,忙問李十全是不是找到工作了?

李十全說,市裏麵到處都有蓋房子的工地,他就找了個看大門的活。一月3000,包吃住,就是太遠了不方便。

李十全說他上班時間太早,四五點就要起來,有時還要值夜班。他和老伴說會話就要去趕早班車。

“老頭子到底是比我強,你三個月就能攢夠了!”老太太開心地吃起大棗,就是有點費勁兒,邊吃邊說,“我都這個年紀了,哪裏咬得動這個。”

老太太不知道,李十全頭天晚上砸開一家幹果零食店,沒找到現金,店裏值錢的幹果都鎖起來了,隻有大棗這些便宜東西擺在貨架上。李十全除了偷大棗和零錢,到哪去湊這九千塊?

老偷兒還是那個老偷兒。但他還是記住老伴說,嚼不動大棗了。後來我得知,被我抓到前的日子,他隔三差五就用半夜搶來的零錢給老伴買些香蕉之類軟乎的水果送去。

吃了李十全兒媳婦的閉門羹,回到所裏,我撞見所長帶新警小王送李十全去看守所。我奇怪,這麽快就審完了?

“他態度還不錯。”所長說。李十全把出獄後砸那十幾家店、偷了什麽東西,抖了個幹淨,和受害人的報案材料全對上了。

可一個多小時後,所長帶著李十全回來了——看守所又沒收押。

“你看他那半邊腦袋,就繃著一層頭皮和支架,沒有顱骨,用手指一戳就死了,收押風險太大。”

李十全沒家可回,放出去還是靠偷過日子——這冤家砸我們手上了。

我們犯愁的時候,李十全正站在派出所院子中間,口水一直滴答個沒完。大概因為腦袋受過創傷,影響五官,嘴就合不上。

最後還是所長想出個絕妙的點子:轄區有幾個工地,有人瞅準了商機,運來了好些集裝箱供人居住,價格也便宜,5塊錢一天。我們把李十全安排到這裏,給他交一個月的房錢,盡快起訴案件,到時送他去服刑。

集裝箱環境是差了點,但總比睡大馬路強。有了地方住,李十全向我保證,這段時間不再到處遊**偷東西了。

十一期間,所裏一直忙著國慶安保,李十全幾乎被人遺忘。直到有天閑聊,我突然提了一句“好久沒看到李十全了”,氣氛突然變了。我馬上把李十全住的集裝箱附近的攝像頭調出來。

那個集裝箱是我們精心挑選的,在一大片藍色的鐵皮箱裏,就那一個白色的,還位於監控的正中心——

沒看到李十全的蹤影。

我突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是不是死在裏麵了?

我帶人火速上工地。到了那個集裝箱外,我心跳得很快,甚至做好準備推門就看到一具腐敗的屍體。

然而集裝箱裏空無一人。

我們找來出租集裝箱的老板。胖老板顯然喝了不少,含糊不清地說:“所長交代的事情,我怎麽可能不上心呢,前幾天還看到那個老頭……”

前幾天?也就是說李十全可能消失好幾天了!最近也沒發生類似的盜竊案,他去哪了?

當夜淩晨2點鍾,所有人都被警鈴吵醒,派警畫麵照得人眼花,頂著刺眼的燈光,我看見報警內容是——“藥店被人砸,丟失物品不詳。”

老偷兒肯定還沒走遠!

一公裏外的小公園長椅上,一星火光閃爍。我按下手電,那個佝僂著背抽煙的身影正是李十全。

李十全又邋遢不少,胸前還是留著口水漬。天氣變涼,他不知從哪搞了一件破爛的藍色工作服,走起路來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我朝下一看,他腳上的拖鞋換成了運動鞋,但鞋底和鞋麵是裂開的,活像一張鯰魚嘴。

白花花的燈光下,李十全還是垂著一副大眼袋,看不出表情。我沒把他銬在椅子上,他雙手還能活動。

“不是給你找了個家嗎,怎麽還是偷?”我問。

李十全低頭不回答,用手撕頭上的血痂,頓時鮮血淋漓。我給他腦袋貼上創可貼。

“監獄比外麵好多了!”李十全一笑。

2018年夏天,獄中,李十全提著飯下樓時,一不小心跌下樓梯,左額頭正好磕到樓梯拐角。

“見過熟透的西瓜嗎?一拍就裂開的那種,當時現場大概和那差不多。”後來監獄民警對我們說。

省立醫院外科專家搶救了三天三夜,李十全勉強活下來,破碎的腦袋拚了起來。又過了半年,李十全才能下地走路。

李十全住院時,監獄給他家打了無數個電話,家人隻有一句回複:“等他死了再給我打電話,到時候去收屍。”

我頭一次遇到一門心思想再進監獄的人。對這個老頭來說,外麵確實比獄裏難活。

讓我吃驚的是,李十全曾經是一名煤礦工人,按歲數應該在2000年左右退休,領十分豐厚的退休金和企業年金。為什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呢?

我摸出一包蘇煙,點燃遞給李十全。他抽煙的方式是我見過最有意思的,一口氣抽掉一半煙,就好像十年沒見過煙似的,再一股煙從鼻子裏噴出。

抽了兩根煙,李十全的話多了起來。

80年代,他在地麵搭線纜,工資一百多塊。那時警察的工資也隻有55塊,他是名副其實的高收入人群。

那時國企裏總有些監守自盜的事,就算被發現也沒多大關係,因為連組長也這麽幹。1983年夏天,李十全從倉庫抱回一捆紅銅線纜,準備賣掉。但他倒黴,線纜連包裝都沒拆就東窗事發,而且趕上了全國轟轟烈烈的嚴打整治,這起案件被當成了典型辦理。30歲的李十全被煤礦開除,還以盜竊罪被判刑四年。

“我沒進去之前,抽的都是5塊錢一包的三五煙,進口煙!別人都抽幾毛錢的紅三環煙!要不是我點子背,這輩子哪會這樣!”李十全提起過去還很不平。

李十全入獄前,他妻子剛找到環衛處的工作,每天三點半就起床掃馬路。一個月四十塊錢工資,要養活兩個年幼的兒子,不僅要婆家支援,甚至還在菜市場撿過菜葉子。家裏人都勸她改嫁,不少人幸災樂禍,尤其幾個姨母的話最刺耳。

李十全的大兒子大李說:“我媽說得最多的就是‘不蒸饅頭蒸口氣,咱們家不能讓他們看不起,你爸爸不爭氣,你要爭氣’。”但因為父親的關係,大李在社區幹了20年,依然沒有官職。

李十全第一次入獄後,兄弟倆被同學叫了4年“小勞改犯”。母親的不易和同學的嘲笑讓他倆對父親恨之入骨。

李十全出獄後在家待了幾個月,兒子們的怨氣沒有隨著父親回歸家庭而消散,反而在積累。一天,李十全提出讓老大棄學上班,矛盾徹底爆發了。十幾歲的兄弟二人把李十全打了。李十全顏麵盡失,他不顧妻子阻攔,一氣之下跑去了火車站。

“我當時想臥軌自殺。”李十全伸手問我要煙。

“臥軌?我看是喝多了,醒來發現在號子裏吧?”他第二次被處理是因為盜竊鐵路物資,由於是累犯,還判得頗重。我忍不住嘲諷他。

靠妻子養活太丟人,李十全想到了幾個在外麵遊**盜竊的獄友,他們專門偷低速的貨運列車。沒想到,李十全這次又很快落網,被判了13年。

李十全因為坐牢,兩個兒子的婚禮都沒能去。尤其是長子,因為父親是罪犯,不容易娶到媳婦,最後找了個外省女人,就是那個說普通話的中年婦女。婚禮酒席上,大李連屬於父親的位置都沒留。

2001年他再出來時,孫子孫女都出世了,老屋早已變成廢墟瓦礫。舊房改造時,兩個兒子寧願放棄一套拆遷名額,也不打算認這個父親,還把戶口分開了,隻留李十全的戶籍和住址在老屋。

李十全打聽著找到新房,兩個兒子連大門都沒開,還攔著母親不讓下樓。

出獄第二天,李十全揮霍完盜竊贓物,主動來所裏投案,“還不如進去,號子裏那些勞改犯都比混蛋兒子強。”

接下來十幾年,李十全又因盜竊被判過五六次,每次刑期三五年不等。

“小夥子,能不能給我一杯水?”李十全試探著問小王,“你有沒有十八九?”

李十全誇小王穿上警服真精神,“以後我孫子孫女也要和你一樣當警察。”

“你這個樣子,孫子能過政審嗎?”小王覺得好笑。

“我兒子都和我斷絕關係了,應該不會影響孫子!”李十全居然滿不在乎地笑了,露出滿嘴黃牙。

李十全三句話不離他孫子。小王有些生氣,搞得自己是他孫子似的。他把一支煙塞進老偷兒嘴裏,讓他閉嘴。

這次我們和監區協調好了,一定要送李十全進單間看護。但走到通知家屬這一步,又讓人犯了難。他兒子一聽是公安局的電話,直接就掛了。

我決定去環衛處碰碰運氣,說不定李十全妻子還在那。

我在環衛處門口的長椅上見到了這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穿著黃馬甲,手裏拿著掃帚坐在那擦汗,脖子上的白毛巾沾上了塊塊灰跡。

聽我說了李十全的事,老太太臉上毫無波瀾。

“進去了也好,能養老。”她的嗓音很沙啞,就和掃帚劃過地麵一樣,是刺喇喇的聲兒。

李十全第一次入獄前,兩人感情很好,收入也不錯,度過了十幾年幸福時光。老太太對李十全還很有感情,大概是珍惜懷念那段歲月吧。

2017年,李十全出獄後,想看看孫子孫女,但大李又沒開門。李十全坐在樓道口等了一夜。他想,一家人總要出門吧,見他們一眼就這麽難?

沒想到,大李愣是一天沒去上班。直到鄰居來勸李十全,“你要真為了孩子好就走吧,他們在屋裏憋了一天,吃什麽?你永遠不走,他們也就永遠不出門了?”李十全才走了。

老太太告訴我,李十全隻要在外麵搞了點錢,就會買點東西,在淩晨時分陪她在路邊長椅上坐一會,聊聊兒孫。

我徹底明白了,李十全那些“瘋狂”的“石頭案”,主要是在“攢錢”買墓地。除了害怕變成孤魂野鬼,想和老伴兒死後葬在一起,可能老偷兒也有稍許愧疚,想有點“實際行動”,自己出點錢,說服兒子同意吧。

李十全這次被抓後,他老伴來過一次派出所,帶來1000塊錢,“下次和他見麵,恐怕就是百年之後了。”老太太返聘的工資很低,這錢肯定攢得不易。

老太太說兒子答應了給李十全買墓地,“怎麽說他也是我老伴,兒子的爸爸。”

本來兄弟倆死活不同意,老太太為這事動怒了,大罵兒子不是東西,辛苦幾十年把他們帶大,讓自己死了還要在下麵孤單。兒子們孝順母親,隻得答應。

後來,我在看守所再見到李十全,他還是合不上嘴,但幹淨了很多,整潔的號服挺合身。

我宣讀完程序,一想到他可能真像老太太說的一樣,這次進去不一定出得來了,有些不忍心,就告訴他,兒子們答應買墓地了,“你在裏麵好好改造,出來之後好歹有老伴,百年之後也有個安身的地方。”

“謝謝警官。”李十全終於抬起了那半個腦袋。

12月初,所長突然催我快點結案,“李十全被查出直腸癌晚期。”

這人缺了半個腦袋還活蹦亂跳的,怎麽突然就直腸癌晚期了?我又想起李十全墓地的事兒。決定去一趟監所醫院。

李十全躺在**,比之前瘦了很多,缺失的半個腦袋似乎又往下凹了不少,整個人和棺材瓤子似的。我瞅了一眼病曆卡,確實是直腸癌晚期,已經時日無多。

監管病房裏沒有鮮花和補品,連藥物都是由幹警和醫生定時定量發放,需要兩人同時簽字。李十全就躺在這個沒有家人問候的單間病房裏,枯瘦得可怕,我不忍多看幾眼。

李十全還能說話。他單刀直入:“墓地怎麽樣了?”

“碑都刻好了。”雖然兩個兒子口頭答應墓地的事兒,但進展怎樣也不好說,我就善意地說了句謊話。

“謝謝,謝謝警官。”李十全想坐起來,大概是想鞠躬,我和看守幹警嚇了一跳,趕緊按住讓他躺好。

我出門和醫生聊了幾句。醫生說,這老頭也就這幾個月的事了,可能連春節都過不去。“你們警察也真是的,對個老偷還照顧得這麽好。”

2020年春節前後,我去通知老太太,李十全的病情惡化,上級決定把他送去上海治療。

她剛收工,正用水龍頭衝洗比她還高出一截的大掃帚,斑白的頭發雜亂無章,用一條擦拭得發黑的毛巾束起,身上是環衛處統一發的橙色背心,反光條已經斑斑駁駁脫落了。她見了我忙打招呼:“警官,你來了!”

我說,李十全直腸癌晚期,正在住院,法院和市局協調後決定予以監外執行。

老太太先是搖頭歎氣,一聽要去上海治病就慌了,“啊?去上海看病,得花多少錢?!”她低頭盤算自己還有多少存款。

我趕忙告訴她看病不要錢,政府出,“這次來是問問,公墓的事情解決了沒?”

老太太說後來又在家裏鬧騰了好一陣,威脅兒子媳婦,說如果不解決墓地,她就天天拿大喇叭在小區裏喊兒女不孝,讓當媽的死了還不安心。最後兒女交了一萬八的墓地錢。

其實她不知道,我們所長也為這事斡旋了很久。

所長和街道書記把大李約來辦公室。所長擺明了態度,說今天不是找你談你父親的事情,而是你的問題。“李十全現在是直腸癌晚期,你作為直係親屬,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大家都清楚,現在你是否觸犯刑法涉嫌遺棄罪的問題,黨委正在討論,希望你能配合調查。”

大李愣了。街道書記趕緊打圓場,“所長啊,大李也是個不錯的人,他要是能把後麵的事做好,也沒必要上綱上線不是……”

大李滿口答應,一定給李十全養老送終,讓領導給個改正機會。

所長歎了口氣說:“人活一世哪有順順當當的,就能保證一輩子不犯錯?你就不怕你兒女有樣學樣,以後這麽對你?”

李十全的墓地這才塵埃落定。

大年初二,新型肺炎肆虐,我又去醫院看李十全。

“嘿!你這小夥子怎麽來了!我前幾天還跟管教說,你人不錯,結果今天你就來了!”李十全上廁所回來,和我熱情地打招呼。

“我就是被你念叨來的!”

看守同事說,李十全和醫生護士吹牛消遣,說自己是個橫行江湖多年的大盜,要不是老了病了根本不會被逮住。女護士還以為這老頭是個大人物。主治醫師說,這種心情對病有好處。

也是這個春節,看完老太太與老偷兒,我去了一趟他倆未來的墓地。

這座集體經營的小墓地,靠著山坡呈階梯狀排列,密密麻麻的,足有好幾千個墓穴,想上山祭掃,必須翻過滿是荊棘的小山。

公墓沒有圍牆,唯一的人氣兒就是看守老頭的窩棚和門口栓的一條大黃狗。老頭刻碑賺點外快,鑿子聲叮叮當當一年響到頭,不過手藝根本不敢恭維,墓前裝飾的石獅子刻得歪鼻子斜眼。

清明前後,這裏的草木開始茂盛,不常來上墳的家屬,基本搞不清楚哪裏埋葬了自己的親人。

對於過去的惡習,我不知道老偷兒有多少悔恨,或許已經和老伴兒說了,或許都藏在那些幹棗水果裏了。他有錯,有罪,也對不起老婆孩子,不過他的錯與罪還不至讓他成為“孤寒鬼”。一塊墓地,也是活過的標記。

人間已經原諒了老偷兒,他未來可以和老伴兒“住”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