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每個故事都會有一個結局，寫完這些故事後，我以為所有的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但是事實證明，人間的悲喜和“我以為”並沒有什麽關係。事物總是不斷向前發展的，而我寫出的結局未必就是真的“結局”，以為自己了解的人，實際上還在不斷繼續著新的故事，迎來人生下一階段的結局。

線人大貴死了，他的家人和小區開發商陷入無窮無盡的官司，房子的產權一直沒有著落。運毒的網吧老板小紀被槍決之後，那家網吧無人敢接手，他老婆把所有設備變賣之後帶著孩子不知所蹤，“未來星網吧”的霓虹燈牌子也變得破爛不堪。

雖然方家兄弟換了身份，但性格是換不掉的，標簽和本質到底是有區別的，雖然小弟入了獄，大哥看似接下了如此大的家業，不過，個中滋味也隻有他們自己能夠體會。有一次紀委的人打來電話，按照流程要求我們對昔日的大哥方大江經常性地盯一下，畢竟方小海被判了十幾年大刑。

2020年3月，疫情剛過，第一次例行走訪方大江時，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在電話裏滿口答應配合，然後低沉地說忙完一單生意就來，大概二十分鍾。我同意了。

等見到方大江時，我嚇了一跳，他一身送外賣的打扮，脖子上掛著手套，不停地給手哈氣，整個人又黑又瘦。

“這......方總”，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方大江擺了擺手說，生意上麵的事情自己完全幹不來，就把幾家餐廳要麽包出去，要麽給老婆和姐姐打理，自己還是習慣於自食其力的生活。

“一個月好點的時候能幹4000多呢，足夠生活了！”皮膚都有些皸裂的方大江笑得很開心，我倒覺得這是他發自內心的快樂。

“等大哥出來，一起過普通人的生活，人啊，還是平凡點好”方大江搖了搖頭告別。

他到底還是沒有改口，仍然喊弟弟方小海是大哥。

2020年春節前，偷車的老牛放出來了，兒子小牛在北京上大二，年年都拿國家獎學金。據說小牛當年報誌願的時候其實心裏很清楚自己過不了軍校政審，但他隻想當兵留在部隊，離開這個父親，離開這個家，越遠越好，於是冒險賭了一把。 雖然最終沒有上成軍校，但是兩年間小牛也再沒回過小城一次。

老牛不再偷車，出息了，現在不偷車改討飯了。

小城從此多了一個乞丐。

逼婚不成四處發人家裸照的孫龍，最後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但是短短的一年改造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大改變。孫龍於2020年6月11日出獄，他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趙玲玲發短信。

“狼來了。”

隨後的兩個月，孫龍又在重複之前的行為，在趙玲玲家樓道內留下了無數的作品。雖然這次趙玲玲帶著女兒秘密搬走了，但是孫龍似乎並不知道這件事，仍然天天在小區徘徊。

後來，隻要一進入後半夜，小區裏的垃圾車剛走，民警就會有意在趙玲玲的小區巡邏，尋找在犯罪道路上越走越遠的孫龍。

頭幾次，孫龍還狡辯自己想在這個小區買房子。“買房子也犯法？你們警察管得太多了吧”，“那字是我寫的？誰作證？你知道趙玲玲在外麵就我一個男人？”把巡警懟得啞口無言。

可能是心虛，幾次過後，巡邏都看不見孫龍了。

等到孫龍再次因為不斷升級的騷擾行為落網後，大家才知道為什麽後來無論怎麽巡邏都見不到他的原因了，原來，趙玲玲家樓下的幾個垃圾桶被孫龍摳了個洞，後半夜等小區垃圾車一走，孫龍就躲進臭氣熏天的垃圾箱，然後從洞裏觀察趙玲玲什麽時候回來。

孫龍是2020年8月11日被第二次刑拘的，距離他出獄剛剛過去兩個月。

女線人楊俠本來是我的文字中最有人情味的一篇，當然如果真像我預想的結果就好了。

楊俠是最近才出獄的，2020年5月楊俠出獄後第一件事就是來所裏報道，她臉色很好，原本凹陷的黑眼圈完全不見了，整個人紅潤了起來，她說起張所那叫一個千恩萬謝。

幫人幫到底，張所和司法所給她介紹了個工作，楊俠領回了自己的狗回家了。

從5月到8月，我們都偶爾會在楊俠上下班或者遛狗的路上看到她。

原本楊俠可以過上平靜的生活，卻不想應了一句老話“吸毒一天，戒毒一生”。從8月下旬開始我們沒再見過楊俠，電話也打不通。

“肯定是複吸了，這女人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張所哀歎。

說完第二天，我們就看到了楊俠在附近鎮子盜竊被刑拘的通報。

我曾以為人性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就像硬幣那樣有正反麵，隻需要一個事件就能完全改變。

但真正了解這些人如今的生活後，我才發現，人性可能更像是類似骰子那樣的多麵體，當它被命運輕輕拋起，落下之前，誰也不知道它最終的點數是多少。

而這本書中，許多人還是一顆轉動中的骰子。

那麽，我隻能盡可能記錄這個骰子的所有不同麵，試圖給你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