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陌生人

2018年5月,檢察院的幾位同誌來到我們派出所進行調查。

我被親手逮捕的嫌疑人檢舉了。

他在看守所裏指控我刑訊逼供,否認自己犯下的六起案子。然而派出所的人都知道,這人究竟幹了些什麽事——整整四年的時間裏,他遊**在醫院、學校和居民小區周邊,把這片隻有五萬多人居住的老煤礦區鬧得人心惶惶。

我們派出所位於城鄉結合部,轄區居民多是下崗和退休工人。煤礦倒閉之後,年輕人出門務工,留守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平時治安狀況相當不錯。這裏都是高矮錯落的自建房和老化的基礎設施,監控設備覆蓋率不高。

一開始,由於受害者年齡太小,又受到驚嚇,偵查工作進展艱難。我們始終不清楚他的長相,更無法確定他的身份。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是個禿頭的中年男人,是個一直潛伏在我們身邊的陌生人。

2018年5月8日下午,我和同事在轄區的一個十字路口駐守。正在衝鋒車裏聊天時,接警台通知我,繡苑小區7號樓1單元1層有人報警。司機一腳油門,把車開到了小區門口。

我剛下車,就看到一個女人朝我們猛招手。女人有個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叫甜甜。剛剛班主任來電話,說甜甜下午到學校後,一直趴在課桌上哭。下課後老師把她帶到辦公室私下問,這才知道,甜甜在上學的路上,被一個“爺爺”拉進了小區的樓道裏,“爺爺”強迫甜甜摸他。

我安排同事去學校接甜甜,然後到小區裏走訪調查。

結果不盡人意,案發現場毫無線索,更沒有目擊證人。我隻好前往小區物業調取監控。為了保護甜甜,我告訴物業經理,隻是查一樁電瓶車失竊的案子。

監控視頻顯示,中午1點15分,甜甜走出7號樓,一個禿頭中年男人騎著輛紅色電瓶車,隨著甜甜消失在畫麵中。

根據小區裏的其他監控頭,我們得到了更多線索。禿頭男人在中午12點30分進入小區的監控範圍。他在小區裏遊**,還坐在草坪上休息了片刻,監控捕捉到了他迎麵騎車時的身影,他的臉出現在了物業的監視屏幕上。

這是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皮膚黝黑,半個腦袋已經禿了,上身穿一件灰藍色格子襯衫,塞進下身的黑西褲裏。畫麵清晰度不高,可以大概判斷長相,他有一雙小眼睛,瘦長臉,大腦門。

小區大門口的保安室距離案發地隻有七十多米,中午時天氣炎熱,曬得人睜不開眼。監控畫麵裏,水泥地甚至在反光。街道空曠,沒有人注意到,甜甜流著眼淚在街頭奔跑。

根據小區的監控視頻,技術處圖像偵查大隊發現了禿頭男人的軌跡。猥褻甜甜那天,男人離開小區時,他的電瓶車上多出一個白色塑鋼窗,他沿著緯四路直行,消失在路的盡頭。

緯四路很短,前後隻有一公裏,有兩個小賣部,一家摩配行,幾個髒攤。路的盡頭是一片棚戶區,是煤礦和配套的機械廠的家屬院,廠子早就倒閉了,棚戶區也麵臨拆遷。這裏仿佛是一潭死水,散亂地排列著搖搖欲墜的二層小樓和破敗不堪的平房小院。這裏很少有偷竊案發生,因為實在沒什麽值得偷的東西。犯事兒的人也不會躲在這裏,如果要抓人,我們都不用破門,低矮的院牆一翻就過去了。

我一年要來這裏幾趟,主要是處理留守老人的死亡事件。從裏麵抬出來的,可能是獨居酗酒的男人,也可能是慢慢病死的老人。好多時候,屍體放了很久才會被人發現,有一次我去幫忙收屍,發現死者隻剩一具白骨了。

棚戶區裏有一片廉租房小區,裏麵配備了停放電瓶車的停車房。我繞著回字形的廉租小區兜了兩圈,沒發現那輛半新的紅色電瓶車。我想到男人車上多出來的塑鋼窗,找小區內的門窗店詢問是否被盜。小區內沒有失竊事件,店主說,男人車上的其實是個紗窗,一般裝在室內,不值什麽錢。

到處都找不到線索,我讓一個同事在小區後門借了一套保安服,扮保安守著禿頭男人;讓另一位同事,騎著所裏一輛無人認領的失竊摩托車,穿著油膩的迷彩服,帶上一頂黃頭盔,假扮摩的司機,去緯四路中段觀察。

和同事去附近一家摩配店歇腳時,我順手把手機上保存的監控截圖遞給店老板看。

老板的女兒小胖妞剛放學回家,她放下書包,伏在老板寬大的後背上湊熱鬧,突然叫:“這個爺爺上個月還抱過我呢!”

一個月前,也是中午1點前後,小胖妞去上學,在緯四路上碰到這個“爺爺”。他從左側摟住了小胖妞的肩膀,環過來的手臂摸向她胸口,“小姑娘,這附近哪裏有廁所啊?”

小胖妞一抬頭,看見“爺爺”的禿頭。她掙紮了一下,沒有脫身,左肘用力往後一頂,男人吃痛,放開了。

老板愣了一下,立馬就急了:“你咋不跟爸爸說呢!”

案件沒有任何進展,卻又出現了一個受害人。

向副所長老張匯報時,我把從小區物業調取的監控錄像截圖貼在白板上。張所看著截圖沉思了一會兒,轉身離開會議室。回來時,他手裏拿著一本黃皮卷宗,邊緣已經卷頁了,封麵上寫著《陳靜被侵犯隱私案》。

2014年春天,市中醫院的女醫生陳靜來報案。下午2點多,她上廁所時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卻說不上來。在用衛生紙時她低了一下頭,隔板下方的縫隙裏露出了一雙小眼睛。

陳靜尖叫著提起褲子,與此同時,旁邊隔間的門被直接撞開,那人衝出了廁所。張所調了走廊的監控錄像,發現一個禿頭男人在中午12點進入女廁所,直到2點多才逃命似地飛奔而出。

張所查看了過去30天的監控錄像,禿頭男人至少在20天裏,頻繁出沒於醫院各個樓層的女廁所。很多人反映經常在醫院看到他,但沒人清楚他是哪個科室的病人。

醫院加強了巡邏,女醫生、女護士們開始結伴上廁所,來到廁所首先要看一下隔壁有沒有陌生人。

那時候監控覆蓋率還比較低,張所成了醫院保衛科的常客,每天中午他都要抽出兩小時蹲守。守了一個月,除了這個男人的禿頭和綠豆眼,再沒發現其他線索。

張所判斷“人‘驚了’,跑這麽快,還是撞門跑的,必然是個慫貨”。他堅信當年自己沒抓住的偷窺者,和猥褻案的嫌疑人是同一個。

張所希望聯係小學校長,核實案件的時候順便讓校長找學生們指認。他覺得條件已經比較明顯了,現在遲遲抓不到人,需要挖掘新線索。

我擔心這樣會引起恐慌。轄區裏就這麽幾萬人,調查一旦擴大,難免會傳出各種風言風語。當年醫院女廁所裏發現偷窺者以後,醫生護士見到張所就問人抓沒抓到,張所壓力不小。因為氣氛緊張,嫌疑人也變得更精了。

更糟糕的一種結果是,嫌疑人可能因為受到刺激,做出更極端的事情。去年就有一個14歲的女孩被人開車帶到了山上,兩人在爭鬥的過程中,嫌疑人從猥褻強奸轉化為殺人。我們到現場時,車裏滿是抓痕和鮮血。

張所找了這個禿頭男人4年,現在他又現身了。張所拿上監控錄像的截圖,坐上所裏的老帕薩特轎車,準備去學校親自尋找線索。我趕緊站到車前攔著。

“你想抗命嗎!”張所生氣了。

“我就是要抗命,我覺得你做得不對!”我和張所在派出所門口吵了起來。

真要拿著截圖讓學生們指認,那個禿頭慫貨肯定又會“驚”了。到時候人抓不到,一堆家長跑到派出所來要人,事情就麻煩了。為避免引發恐慌,我認為在鎖定嫌疑人身份之前不應該太過高調地調查。

雖然我們早就囑咐的學校老師,千萬別往外泄露猥褻案件的情況,以免打草驚蛇或者引起家長們的過分恐慌。但傳言哪裏控製得住,原本放學時門口隻有幾個稀稀拉拉接孩子的家長,在案發後第二天後,學校門口天天水泄不通。

最後我們一致認為在鎖定嫌疑人身份之前,不應該太過高調地調查,這樣太容易暴露我們的調查行動。

但結果出乎我們意料,更多受害者逐漸被發現。

2017年2月的一個下午,天氣尚冷。和甜甜同一個學校的雙胞胎姐妹走在上學的路上。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從姐妹身後趕了上來,沒走幾步,他突然轉過身,攔住了姐妹。他解下扣子,敞開大衣,褲子從腰部滑落到了膝蓋。姐妹倆被嚇壞了,立馬往學校跑。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們都沒有提起這件事。家長隻是突然發現女兒們總纏著大人要求接送。她們現在隻記得,男人有個亮光光的腦門。

調查期間,我在民政局碰到了值班的周姐,她是我同事的妻子。周姐見到我就問:“聽說你們在找一個變態,能給我認認不?”

我把手機遞過去,周姐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看著特眼熟。”

回所裏沒多久,我接到周姐回複:禿頭男人也騷擾過她。

2017年11月,下午五點多,天剛擦黑,周姐剛走出區政府大門還沒多遠。她回家的路線是一條直線,路上沒什麽人,她一邊走一邊注視著金黃色的梧桐樹葉。前方十來米處,迎麵過來一個中年男人,半禿的腦袋,小眼睛,穿一身正裝,看上去和周姐一樣,像剛下班的公務員。兩人錯身而過,男人快速伸出右手,在周姐屁股上重重掐了一把。周姐又羞又惱,回頭找人的時候,男人已經快步走出老遠,周姐眼睜睜地看著他用同樣的手段,又騷擾了一個提著菜籃子的女人。

周姐本來想大叫“抓流氓”,但這裏離單位很近,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提菜籃子的女人反應很快,剛被騷擾就立刻破口大罵,罵聲響徹整條馬路。男人撒腿逃跑了。

派出所會議室的白板上,除了監控錄像截圖,又多了幾行字,是嫌疑人的側寫分析信息。

年齡:45~60歲。

穿著:有一定經濟條件。

作案時間:多數中午。

神態:騎車搖晃,似飲酒,無業。

電瓶車:活動範圍不超過方圓十公裏。

活動範圍:廉租小區,鐵南社區,新建社區,三萬人口。

相同年齡段:六千餘人。

例會上,四個警組的人坐在一起討論,不少同事都有兒女,心裏憋著氣。

有人拿來一張男人的照片,這人住在棚戶區,有強奸前科,放出來後又兩次嫖娼,但是隻有40來歲,太年輕了;一個管戶籍的女民警說她家附近有個老頭,沒事經常說一些下流話,我們看了看身份證照片,又太老了;三警組老黃給我提供了一個有前科的男同性戀的資料,我一看,太扯了,更不符合。

我拿著截圖,叫上搭檔來辦公室,準備用整個下午的時間人工比對犯罪嫌疑人照片。我從警務係統中下載了轄區內符合年齡和性別條件的六千多張照片,準備了幾包檳榔。我們仨一人一台電腦,每人比對兩千多張。電腦上一頁顯示二十來張照片,每人要翻看上百個頁麵。

檳榔嚼了一塊又一塊,我們汗流浹背地盯著電腦屏幕,眼睛幹澀、生疼。

“我操,你們看這人是不?”

“像,真像!”

“你倆瞎啦?這是宋老板!”

我們眼睛疲勞,記憶力也出了問題,覺得這個也像,那個也像了。又堅持看了一個多小時,所長進來了,遞給我一張《呈請技術偵查審批表》,“填好了交給市局,那邊我打過招呼了,給我們優先做人相比對”。

我歎了口氣,開始填表。上一次申請技術偵查還是為一個販毒案件,等審批的時間太長,一般得一個月。而那個禿頭男人,就生活在我們身邊,整天騎著紅色電瓶車四處遊**,隨時對路人出手,如果他越來越大膽,可能就不止是猥褻偷窺案了。

傍晚,派出所食堂。這裏是我們的“第二案件研討室”。食堂大師傅煮著麵條,倚在操作台邊給我們出主意,“這人既然騎電瓶車作案,那活動範圍肯定不大,努把力,有戲。”

“側寫後涉及地域多大?”我突然靈光一閃。

“方圓不超過十公裏。”

“這個老寡男肯定要吃飯。師傅,你天天買菜去哪個菜市場?”

“這附近就一個菜市場啊。”

第二天早上7點多,我和兩個同事穿上便衣,扮成來菜場買菜的人,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菜市場麵積不大,長條型,左右兩排台子,中間一條過道,除了兩端沒有其他出口。在這種接近密閉的空間裏,最合適的是“二段式”抓捕——兩頭和中間各留一人,三人可互相觀測到位置和距離。一旦目標出現,兩頭直接堵。

我們仨融入買菜的人群中,通過眼神和微信群交流, 8點差一刻時,我手機響了,“目標,紅車,進菜場,衣同監,靠攏。”

同事的意思是:目標從我這邊出現,進入了菜市場,推一輛紅色電瓶車,衣著和作案那天監控錄像中的一樣,我們馬上從兩頭靠攏。

那個禿頭男人正在蠶豆攤前挑菜,電瓶車停在他身後。一個同事走到攤前,站在他身旁假裝要買蠶豆,從側麵確認嫌疑人。確認沒錯,他朝我點了一下頭,用餘光觀察我和男人之間的距離。到了僅有一臂長時,他把手裏的蠶豆一放,抓住了男人的右手,並向後折他的胳膊。幾乎同時,我也以同樣的動作抓住他的左手。男人輕微抬了一下胳膊,就放棄了反抗。

我掏出警官證。另一個同事拔下紅色電瓶車的鑰匙,掏出手銬,給他上了背銬。男人渾身癱軟,走路的腳步有些踉蹌,被我們架著離開菜市場。

“警察辦案!一個扒手而已,都別拍了啊!”菜市場的人流隨著我們的前進自動分開。同事騎著男人的紅色電瓶車緊隨其後。

一進派出所大門,禿頭男人就開始哭,口裏不停說“給我個機會”。搜過身,進入拘留室,他除了哭,沒說過其他話,任由我們把他按在審訊椅上,固定住手腳。

他的身份很快被核實出來。他叫餘濤,55歲,離異,國企員工。2015年廠子倒閉,一次性買斷工齡後退休,住在緯四路盡頭的棚戶區。

餘濤的廠子是礦業集團旗下的新莊礦,從50年代建礦以來,這裏一直是全區最大的工業企業,巔峰時期有多達2萬工人,還擁有十多家配套生產企業。隨著煤炭資源逐漸枯竭,傳統的煤鋼產業走向沒落,2017年關閉之後,留下一大批下崗工人。破落的廠房隻剩斷壁殘垣,牆皮剝落,像風燭殘年的老人。

餘濤的生活軌跡很固定。每天早晨起來,他往腋下夾一個皮包,裏邊裝一疊數額不菲的錢,手機塞進皮套別到皮帶上,打扮得有模有樣,騎紅色電瓶車去菜市場買菜。他把菜拎回家,做好飯,再到市二醫院照顧90歲的父親,中午回家喝點兒酒再出門遊**。

從監控錄像中,我們掌握了他遊**的路線。他習慣先到市中醫院裏轉一圈,如果醫院裏沒有“目標”,他再到附近的學校周邊轉轉,最後經過甜甜家的小區。四年來,他總是按著這條路線遊**,全長不超過五公裏。他偶爾出手騷擾成年女性,甚至猥褻未成年人。

我先問他,以前犯過事嗎?《刑訴法》規定,五年內重新犯罪要從重處理,嫌疑人“前科”是我們首先要偵查的。

餘濤隻說,“以前當領導的時候,犯了點小錯誤,”就再不開口了。說話的時候,他被審訊椅箍住的雙腿在微微抖動。

我們從法院調來資料顯示,餘濤曾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

1990年,27歲的餘濤當上了車間副主任。那年,他和妻子剛有了女兒,僅靠他一人工資,日子過得緊緊巴巴。車間副主任每月要填寫生產計劃報表,車間按需領取生產零件,多出的零件就放在倉庫裏落灰,隻有偶爾缺件了才會被人想起,並隨意提走。餘濤曾通過虛報生產計劃、私自銷售多餘的零件,非法獲利四千元。他返還了贓款,求領導網開一麵,保住了工作,但從幹部變成了普通工人。原來手下的工人都不喊他“餘主任”了。他適應不了,生活中隻剩油膩的車床、車不完的零件、時不時紮到手的金屬毛刺,還有工人們的取笑,“領導,你會不會幹活啊?”

坐在審訊椅上,餘濤連說了幾聲,“太丟人了”。

妻子對他愈發冷漠,餘濤發現自己**了:“我最後的溫暖也沒了,回家……就好像進來的是一團空氣。”

2001年,餘濤離婚,女兒跟了妻子,他得到了棚戶區的平房。“離婚後我好像一下解放了似的。”餘濤說。

餘濤交待前科時,同事推門探頭進來說:“通知受害人了,準備做辨認筆錄吧。”

我斜眼看了看餘濤,他低著頭,腿抖動的幅度又大了些。他喘了一口粗氣,用十分明顯的口鼻腔共鳴,突然就是一嗓子:“我造孽啊!你說我這人,本來好好的,怎麽就混成了這樣!”緊接著他扭曲的表情一滯,“會怎麽處理?”

我知道餘濤在做試探,辨認遲遲沒來,他可能以為我們在詐他。

“那就要就看你表現了,肯定要拘留了,現在爭取個好態度。”

“拘留多少天,多久放出來?”老餘不大的眼睛一亮。

“得看領導批示。”

同事笑眯眯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想說“你夠陰的”。

2015,《刑法修正案(九)》中單列了一個“猥褻兒童罪”,甜甜、小胖妞、雙胞胎姐妹,加上陳靜醫生、計生辦周姐的筆錄,餘濤足夠刑拘了。我也沒說錯,“拘幾天放出來”的前提得是檢察院不批捕。

餘濤的腿不再顫抖,這不是個好信號。我馬上給群裏發微信,“問完辨認筆錄迅速上傳,急需閱卷,這邊‘堵’了。”

審訊室外,受害人們先後在印著餘濤頭像的辨認筆錄上簽字了。在轄區裏遊**了四年的禿頭中年男人就是他,四個受害者不可能同時認錯人。我在審訊室裏看到剛在係統中上傳好的六份筆錄,心裏有底了。

這時,餘濤開始了表演。

他說自己那天中午喝了點酒,因為尿急,在小區裏找不到廁所,就拉著路過的甜甜說,“爺爺要上廁所,你給我看著別來人好不好。”

張所進來了,聽見那句“上廁所”,忍不住要罵人,我趕緊給他使眼色。我倆走出訊問室,張所提醒我,“一共有六份辨認筆錄,零口供也能辦了他,但盡量不要這麽做”。

我找搭檔扮黑臉,搭檔走進審訊室,嫌我審訊慢,抱怨:“哎呀,你拉磨呢!”

他圍著餘濤的鐵椅子走了一圈,點亮手機看時間,屏幕上是他和閨女的合影,角度剛好能讓餘濤瞅見。他長長歎了口氣,這是商定好的信號。緊接著,他喘著粗氣,雙眼圓瞪,臉幾乎貼到餘濤臉上,怒吼:“你他媽是人嗎!”

我趕緊上前,把他強拉出訊問室。

“你別他媽拉我,我要打死他……”接著門外傳來“你他媽冷靜點!”的製止聲。在異常安靜的訊問室裏,刺耳的嘶吼叫罵聽得一清二楚。

餘濤的額頭被汗水覆蓋。

“老餘,派出所門口現在全是找你討公道的學生家長。”

餘濤腦門的汗滴了下來,即使開著空調,冷風也不能阻止豆大的汗珠滾落到老餘的眼睛裏,他想要抬手擦,可手正被審訊椅緊緊地箍住。

同事拿著一張紙進來坐下,說“拘留證下來了,局長親自批的。你今天說不說都得進去了,留給你交代時間不多了。”

“我能請求兩件事嗎?”餘濤要交代了。

餘濤要求,告訴和他搭夥過日子的女人,自己是因為盜竊被捕的;他還不想被當麵指認,進審訊室的時候,他注意到了隔壁就是辨認室。

“警官,你能了解我那種痛苦嗎?”餘濤變得健談起來,憋了這麽久,第一個傾訴對象竟然是審訊他的民警。

一年夏天,被**折磨得夠嗆的餘濤終於去了中醫院看病,他在掛號處徘徊了半天,始終沒有下定決心去掛男科。他認為自己是個領導,不該像現在這樣妻離子散,獨身看男科病。他去廁所洗臉,想冷靜一下。在廁所附近,看見了穿著短袖白大褂的女醫生。

他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了半天,直到中午,看著就診的人逐漸散去。女廁貌似沒人了,他做賊一樣閃身進了女廁所,蹲在廁所的隔間裏,擰上了門。餘濤當時異常興奮,持續了沒多久,他從門縫看到一個女醫生有說有笑地打著電話,蹲在了自己隔壁……

後來兩年時間,他經常去醫院女廁所,一般選擇檢驗科和醫院行政中心所在的樓層,因為女醫生多。他躲在女廁所裏,一蹲就是幾個小時。再後來,女廁偷窺也無法滿足餘濤的變態心理,他的行為愈發不受控製。

“你怎麽天天都穿著襯衣西褲呢?習慣?”

“也不是,這樣穿讓我心理覺得,自己還像領導個似的。”

我問餘濤怎麽不去嫖。他笑了:“我怎麽能幹這種事情?”餘濤想,即使去嫖娼發泄,也會受到小姐的嘲笑。之後又補了一句,“我好歹也是……”。我猜,後麵他咽回去的那句,是“當領導的人。”

我反問他:“你不能幹這種事情,就能猥褻兒童嗎!”

餘濤不敢說話了。

進入看守所後,餘濤和獄友聊天才意識到猥褻兒童是重罪。他覺得自己這麽痛快地認罪“太虧了”,就以刑訊逼供的名義,寫了份檢舉材料。

5月25日,檢察院的人來派出所調查核實情況,我提供了全部的詢問錄像。檢察院的人笑了,“就知道那家夥是扯淡的。”

餘濤除了一個外地工作的哥哥和躺在醫院的父親,沒有其他家人。我隻好通知他前妻來簽刑拘證。

餘濤前妻和他離婚十七年了,那天母女倆一起來到派出所。前妻說:“這個人不行,當年‘低級錯誤’被開了。”她評價餘濤,在外麵一個樣,在家一個樣,是個“雙麵人”。女兒坐在媽媽旁邊,表示沒什麽可說的。簽完字,母女倆扭頭就走了。

和餘濤搭夥過日子的女人也來了。我告訴她,餘濤涉嫌猥褻兒童時,女人笑了。我把刑拘證給她看,她沉默半天,她對餘濤的評價跟前妻高度一致。

第二天,同居女人又來了。旁敲側擊地問,餘濤個人物品放在哪個地方,尤其是退休金。她不太關心餘濤能不能出來。

餘濤被捕的那天晚上,因為一直惦記著他在甜甜家小區裏拿走的塑鋼窗,我就去了他在棚戶區的家。

棚戶區環境惡劣,全是地下水溝,夏天臭得要死,大部分人都遷走或申請廉租房去了。餘濤家左右的老鄰居早被兒女接到市區生活了。

他家院子裏開辟了兩塊地種菜,其餘地方全是雜草。屋裏破敗,桌子上擺著剩飯剩菜,酒瓶子,舊電視旁的影碟機上,放著一張碟片,印著一個**和“最新日本A V”的字。那個被門窗店主說不值錢的塑鋼窗,就擺在客廳一個壞了的窗戶旁。

我問他,“那次作案結束之後怎麽車上還多了塑鋼窗?”

餘濤說:“啊,那是我在路邊撿的,覺得也許家裏用得著。”

去餘濤家勘驗前,我囑咐和他搭夥過日子的女人,家裏的東西先別動。後來我得知,自從女人打聽完餘濤的財產,她就再也沒回過那個家了。

餘濤進去之後,還是沒有停止自己的表演。他被判了兩年半,幾乎每個月都會給駐監獄監察部門寄去申訴材料,內容無非是他在公安局遭遇了刑訊逼供以及恐嚇。

“你們怎麽看?”我曾試探著問檢察官。

檢察官說,這種花案犯(指性犯罪者),在監獄裏挺被人瞧不起的,但是餘濤還總在裏麵端著架子,說自己當過領導,不是這樣的人,稀裏糊塗喝多就成了猥褻犯,再被警察一嚇唬就交代了。

“他天天一筆一劃寫申訴材料,好像真有冤屈似的,謊話說一千遍自己都信了”檢察官說完都樂了。

在這個南方小城,餘濤曾經是活得很體麵的人。27歲當上國企車間主任、家庭美滿。偏偏意外出現了。此後三十年,他生活每況日下。

餘濤的問題不是運氣太差,而是每次出岔子時,習慣於為自己開脫。他把貪汙說成“小錯誤”,還在看守所誣陷警官“刑訊逼供”,試圖否認罪行。

餘濤沒有意識到,把他推向深淵的人,就是自己。

貪汙事件後,餘濤還能當工人,每月領三千元退休金。但他忘不了當領導時的“身份感”,他認為自己憋屈,用一種最錯誤的發泄方式,又一次打碎了自己的生活。棚戶區裏的多數人都搬走了,剩下很多生活垃圾。餘濤也把自己活成了沒人要的垃圾,像那個撿來的塑鋼窗。

生活可能是潭死水,但從水中掙紮起身的人,往往靠的是自己的審視和規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