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替身

2019年5月,我去北京聊專欄稿件。三天後,我卻意外接到所長的電話,讓我“立刻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趕回小城。鄧所長從小鐵盒裏拿出鑰匙,擰開保險櫃,取出一個黃色牛皮紙文件袋。上麵用馬克筆寫著四個大字——“實名舉報”。裏麵是一封手寫的舉報信,字跡認真,足有一大摞,信紙邊緣起了毛邊,看來很久前就寫完了。

舉報人稱:1998年6月,他被三個歹徒襲擊,顳部骨折,身中三刀。一年後,他的大舅子被同一夥人砍斷手,重傷去世。當年的辦案民警為歹徒充當“保護傘”,行凶者至今逍遙法外。

信裏提到的人,今天可都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信裏提到的警察已經去省裏當官了;提到的凶手則是小城餐飲業的龍頭老大,身家千萬的方大江!

“我立了軍令狀,指派你當第一責任人。”鄧所長說,“案發那年你才五六歲,不管最終這封舉報信調查出什麽真相,都和你沒關係。需要我協調的,盡管開口。大膽地查!”

沒想到就因為年紀小,我成了這起陳年舊案的負責人。我盯著舉報信,似乎在凝視一座看不見底的深淵。

我翻到舉報信的最後一頁,落款是“朱桐”。是市醫院急診科的主任朱醫生?我的老熟人!

朱醫生一米八大個兒,胖得像個彌勒佛,成天笑眯眯的,是從醫幾十年的老醫生。急診科值班室就在我們警務室隔壁,他經常端著茶杯找我聊天。有次我出警被人打傷,他淩晨2點爬起來給我寫病曆開藥。平時隻要他值班,掛號、繳費的程序全免,朱醫生直接帶受傷的警員去處理。

我沒想到,他的身上竟然還隱藏著這麽大的冤情。心裏異常沉重。

“這件事在我心中隱藏了21年。直到今年,八十多歲的老父親病危時說看不到真凶落網,死不瞑目。”朱醫生在舉報信裏提到:當年辦案的所長(已病故)被授意壓案不查,一年後升遷至刑警大隊長;辦案民警劉城也升任巡警副大隊長。他被砍傷後,最先接觸的就是劉城,正是這個人帶他做的傷情鑒定。

我隻能先從劉城查起。離開鄧所長的辦公室,我立刻去了分局。

劉城個子不高,滿頭白發。當時他剛洗漱完,正準備上班巡邏。我沒有客套,直奔主題:“1998年,朱醫生被砍,是怎麽回事?”

“21年了,我辦了多少案子,這哪能想起來。”劉城笑了。

“怎麽會?”我沒想到劉城會說不記得,“一個醫生被砍,這事不算小吧?再說,當年都知道是誰幹的。”

劉城表現得很不耐煩:“90年代那麽亂,警察被砍都不算新聞。你那會兒才幾歲,不知道這裏麵的情況。總之,應該有過這個案子,至於鑒定是不是我帶他做的,想不起來了。”

“老所長、老領導都死了。想找真相,你找死人問去吧!”劉城丟下一句話,轉身走了。

我一個人在他辦公室,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下午,鄧所長讓我約劉城在市局司法鑒定中心見麵,一起找朱醫生當年的鑒定結果。隻要有原始鑒定在,就能真相大白。劉城勉強答應。

其實去司法鑒定中心前,我挺興奮的,畢竟自己可能接手了一個大案。但是所長潑了一盆冷水:“真不知道你開心個什麽勁,這個案子查實了,要處理自己人!”

司法鑒定中心像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走動的白大褂。隻不過穿的白大褂是警察。我填了調檔表,像等待宣布成績的學生一樣,緊張地等著。

這裏最早的鑒定文書可追溯到70年代。黃皮紙檔案袋存放在恒溫恒濕的庫房裏,拿在手裏冷冰冰的。我要找的鑒定結果隻有作業本那麽厚,封麵發黑,寫著“1998.6.21故意傷害案”。

我小心地翻開,劉城也湊過頭來看。老卷宗紙都粘在一起了,發出“滋滋”的聲音。第一頁是《呈請傷情鑒定委托書》。案情和舉報信裏說的一模一樣。隻是朱醫生把案發時間寫錯了。

“被害人朱桐自述,1998年6月21日,在郵電局門口被數人砍傷,左顳部有約為7厘米的頭皮撕裂傷,腹部有三處利器捅傷。綜上所述,經辦案單位申請,我單位受理,朱桐的傷情構成輕傷。病曆附後。”

我略過發黃的病例和X光影像,翻到辦案民警的簽字——“劉城”。

“是我的筆跡。”劉城皺起眉頭。

回所裏的路上,我把車開得飛快。想盡快找到案件的卷宗,了解砍傷朱醫生的方大江接受了什麽處罰。我對方大江很有印象,他發跡前是我們轄區的老住戶,後來生意遍布全市,商圈、美食街、居民區裏都有他的飯店和超市,連我媽買菜都繞不開他的生意。

方家是納稅大戶,和各級政府有著相當不錯的關係,市中心的商業廣場就是他和首富王景合夥做的,整個商場各個樓層的店麵由方家開發,市值近一個億。

前幾年沒開始掃黑的時候,方家工地連工人和包工頭都混得非常囂張。有次工人和周圍居民起了衝突,一個農民工動手打了人。派出所把人傳喚走,幾十號民工連同兩個包工頭開著奔馳就到派出所門口來要人,說自己帶回去處理。最後是方大江和區裏的人一起過來才平息事件。

存放重點人口卷宗的檔案櫃就在我辦公室,全區近三百名前科人員的檔案都在。泛黃的登記卡上,方大江還是梳著分頭的瘦弱年輕人形象,穿白襯衣黑西服,紮條大紅領帶,很有年代感。方大江生於1972年,履曆一欄上寫著“1998年6月,因毆打他人被治安拘留七日”。治安拘留?沒有搞錯吧!

除了這次治安拘留,方大江還把前妻的老板打成了手臂骨折,因此坐過一年半的牢。而他連砍兩人一死一傷的案子,絕不應該隻是拘留。

我想過其他可能,也許方大江在1998年6月不止犯過一起案子,七日拘留的處罰不是針對朱醫生被砍案的。但我知道,這樣的巧合微乎其微。我終於意識到,這次的調查可能是個刀刃向內的苦差事。如果辛苦追尋的真相,導致自己人被處理,我以後還怎麽混?這又是督辦的案子,不可能蒙混過關。

第二天,我頂著黑眼圈,向鄧所長匯報。鄧所長黑著臉,眉頭擰成了疙瘩,從腰間摘下鑰匙,帶我去尋找1998年6月的出警記錄和原始案卷。6月17日,是一起故意傷害案;6月30日,是一起盜竊案……我在檔案櫃前尋找了了好久。

奇怪的是,1998年6月21日,朱醫生被砍案的卷宗——消失了!

鄧所長立即帶我去分局找鄭舟局長求助,然而分局後勤處的人說,他們隻保存了2005年以後的檔案,之前的由派出所自行保存。

“敢情05年以前,你們都是給國民黨幹的?”鄭局長很生氣,猛抽了好幾口煙。鄭局長和鄧所長讓我出去,倆人關上了門。

事情複雜了。當年的辦案民警劉城讓我去問死人;方大江給朱醫生造成一級輕傷,卻隻被不痛不癢地拘留了七天,朱醫生大舅子胡鵬的死因不明不白;當年的卷宗,既不在派出所,也不在分局。

一切都在指向最不好的結果——21年前,案子有“內鬼”。有警察徇私枉法,重罪輕罰。而深夜行凶的方大江,如今卻成了小城裏的納稅大戶、官員們的座上賓,這豈不是官商勾結黑幕重重?

我突然開始擔心,“內鬼”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正在調查?他會不會已經通知了方大江?

所長把我叫回屋裏,“你找朱醫生談一份筆錄,問清楚每一個細節。”所長提醒我:“卷宗的事兒,要嚴格保密。”

回派出所的路上,我們碰巧遇到了朱醫生。他還是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蔣警官,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我湊過去讓他低下腦袋,小聲說:“信收到了,我想了解一下詳細情況。”

朱醫生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重重地點頭。我把他帶進詢問室,他急切地問:“這個案子是不是你在查?”

見我點頭,朱醫生笑了:“那我就放心了。你不認識那些人,辦案沒有顧忌。”隨即他臉色一沉,壓低聲音說:“你可要小心,那些人手段黑著呢!” 朱醫生抬起頭看著天花板,歎氣說:“整整21年了啊。”

1998年6月21日午夜,朱醫生和大舅子胡鵬在郵電局招待所的飯局上,喝得東倒西歪。醫院家屬樓在一公裏外,兩個醉漢踉踉蹌蹌地步行回家。

如今那裏是區國稅局,有個停滿豪車的汽貿市場。但當年,除了郵電局大樓上亮著的燈火,四周都是破舊的瓦房和居民樓,一片漆黑。郵電局大門前有個納涼用的八角亭,晚上總有醉鬼橫在那。

那晚醉眼朦朧的朱醫生看見涼亭的長椅上坐著個年輕漢子,身邊放著一件用報紙裹著的東西,他以為那是個剛下夜班的工人。幾秒鍾後再次看向涼亭,他發現漢子不見了。隨後就是一陣劇痛傳遍全身,他聽到胡鵬在喊:“方大江你幹什麽!”

這是朱醫生最後的記憶。

胡鵬後來告訴朱醫生,那人當時扯下報紙亮出一把寬背大砍刀,衝過來就往他身上掄。旁邊的胡鵬嚇了一跳,嚎叫著跑向公用電話亭報警。回來時,凶手不見蹤影,朱醫生臉朝下趴在地上,腦袋被砍出一個能看見顱骨的大口子,腹部血流不止,現場隻剩下幾個路人在圍觀。

兩天後朱醫生才蘇醒。當時還是派出所民警的劉城來詢問案情,目擊者胡鵬跑了。朱醫生能提供給警方的隻有一個名字——方大江。

一周後,病房來了位不速之客。分局協警李軍提溜著兩罐奶粉、一個果籃,來替方大江說情。連同歉意帶到的,還有方家人湊的二千塊錢。李軍是個很特殊的協警,當時的李副局長如今在省裏當官,是他爸。

他對朱醫生說:“真追究起來,你抽粉的大舅子也得進去,何必兩敗俱傷呢?”

朱醫生聽出來了。李軍知道他大舅子胡鵬吸毒的事,這是在拿這事威脅他。不久後,朱醫生聽說負責這個案子的兩個民警,當時的老所長和劉城,都被提拔了。至於案子,再也沒有人找過他,他一直不知道處理結果。

朱醫生心裏明白了:方大江能說動李副局長的兒子說情,指不定還有多大能量。他認定,兩個民警的升遷,一定和自己的案子有關。他萬萬沒想到,就在1999年夏末,避過風頭的大舅子——毒鬼胡鵬,也被方大江砍了。

那天淩晨三點,化工廠單身宿舍二樓靠樓梯的房間裏,喝了酒的胡鵬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他摸黑走到客廳開門,麵前站了個黑乎乎的人影,蒙著麵。昏昏沉沉的胡鵬瞬間清醒了,抱頭往回跑。黑影身手更快,一道白光揮來,胡鵬用手護頭,右手傳來一陣熱辣。

他把黑影踹了個趔趄,想伸手關門。透過月光,胡鵬看見自己右手四個手指被齊刷刷斬斷,隻剩了大拇指。他顧不得劇痛,一腳將門踢上。樓梯傳來一陣響動,那個黑影跑下樓了。走回臥室短短幾米,胡鵬用盡了全身力氣。他用搭在衣架上的白背心裹住傷口,打開抽屜,拿出個小玻璃瓶和一次性注射器,最後吸了口毒品。

趁著藥勁還沒散,他走到市醫院。正在值班的朱醫生見到疼得滿頭大汗的胡鵬,嚇了一跳,眼淚掉下來了,“又是他們?”胡鵬艱難地點點頭。

朱醫生抓起電話要找人。“別!千萬別!算我求你了,趕緊給我處理一下。” 胡鵬的右手劇痛無比,好不容易吭哧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這樣會出人命的。我給骨科打電話,你馬上住院!”朱醫生也急了。

“我求你了,給我處理一下。別的醫生知道了肯定要報案,那些人我們得罪得起嗎?”胡鵬哀求。

朱醫生蹲下來,胡鵬用背心包著的右手還在往外滲血,他看到朱醫生腦袋左側頭發下麵隱約可見的一道蜈蚣似的刀疤。兩個人互相看著,抱頭痛哭。

朱醫生感到徹底的絕望。他救死扶傷這麽多年,在本地也是體麵的人物,如今被欺負成這樣。向上級舉報嗎?指不定會招來新的報複,自己端的是鐵飯碗,朱醫生不敢。

熬了小半年,胡鵬因為感染引起的敗血症死了。他被砍掉的手指之前用塑料袋包好埋進了祖墳,胡鵬去世後,就挖出來和屍體一起火化了。

這件事在朱醫生心裏結成了一個疙瘩,一直沒解開。

幾小時的講述中,平時彌勒佛一樣笑嗬嗬的朱醫生涕淚橫流,讓人心裏十分不好受。我和鄧所長對視,心裏愈發認為這事不是假的,必須查出真相。在那一瞬間,我作為警察覺得挺對不起朱醫生。派出所說不定就出了個“保護傘”,他伸冤無門,隱忍了21年。我要是朱醫生,肯定恨死警察了。

“別哭了。這次重啟調查,我肯定給你一個結果!”我掏出紙巾寬慰朱醫生。

“這次,可千萬不能漏氣啊!”朱醫生臨走前,反複叮囑我們。

送走朱醫生,鄧所長問我這事打算朝哪個方向查?我擔心如果真的有“內鬼”存在,方大江遲早會知道,到時候我們就不知道他會做什麽準備了。既然相關人都在明麵上,直接傳喚他好了。

啟動調查的第三天上午,我和鄧所長穿著便服驅車來到市中心的別墅區。這個小區的構建非常有意思,雖然在繁華的商業街,卻被高大的行道樹隱藏。我們開著車找小區門,卻幾次被高大的圍牆攔住去路。兜了好幾圈,我們才找到小區的停車場。成排的豪車裏,沒有方大江的車。他名下有不少豪車,但平時出門隻開二十來萬的白色雅閣。他這輛雅閣非常招搖。我們市的車牌,“88887”屬於路虎;“88888”屬於勞斯萊斯;“88889”就屬於方大江的雅閣。方大江家的別墅,裝著兩米來寬的黃銅大門,上麵是虎頭形的門把手,很氣派,門楣上還掛著大紅燈籠。

方大江在本市勢力盤根錯節,我心中難免忐忑。我對自己說:“我是警察,別緊張,這就是一次普通的傳喚。”

敲了半天門,沒人應,連狗吠聲都沒有。小區很安靜,沒有行人,方大江家隔壁的院子裏,有個老太太在剝蠶豆。老太太說話了:“你們找誰啊?”我們說是方總的朋友,路過這想拜訪一下。

老太太笑著說:“一看就知道你們來往得少。小方他很忙,平時回來得少。”她向我們誇方大江,說他雖然不經常在這住,但每到中秋、春節,都會在酒店留幾桌年夜飯,請鄰居過去吃。

我們決定直接去市中心的方氏餐飲集團,方大江的地盤。在酒店樓下,我撥通了他的電話,隻說想當麵了解個事兒。

“警官辛苦了,我馬上到,我交代前台上菜,咱們邊吃邊聊!”電話那頭,方大江笑著寒暄。

“不用麻煩方總,就找你問個事。”我趕緊回絕。

我和鄧所長計劃,方大江一下車,我們就叫他上警車,出示傳喚帶回去。在車裏,我把執法記錄儀調成錄音模式,放在儲物格,用製服蓋住。

十分鍾後,我的手機響了,是人民調解辦公室的朱主任。

方大江在給自己“上保險”——知會熟人,找來做調解工作的“老好人”,打聽我們是不是要帶他走。我對朱主任說,就是個小事,聊幾句。

“你早說啊。聊幾句搞這麽神秘,我也過去!”沒等我往下說,他就掛了電話。

想在門口帶方大江走的計劃,失敗了。

方大江從雅閣車上走下來。他四十多歲,長臉,濃眉大眼,穿著P O L O衫和西褲,普通的板寸頭,左手腕上的勞力士很顯眼。

酒店自動門開了,瞬間湧出一股冷氣,讓人很舒服。我們一起走到大廳,還沒上電梯,朱主任一路小跑過來。他笑嗬嗬地打圓場:“方總是名人,蔣警官和鄧所長我也認識。這不巧了麽,中午談完,吃個飯認識一下,多好!”

方大江的辦公室約有五十多平方,鋪著地毯,四麵牆掛著字畫,牆角還擺著一人多高的花瓶,後麵是個巨大的書架。紅木辦公桌上,擺著電腦、文件和一本思想政治類書籍。走進這樣的辦公室,我總擔心自己被監聽。為了表現得不緊張,我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盯著倒茶的女服務員看。

“方總,你的戶口似乎對不上,找你核實一下。”這其實是鄧所長臨時想出來的托詞。

“這事啊,勞煩了兩位專門跑一趟。我的身份證確實有問題。”

方大江沒有表示出驚訝,“我其實叫方小海,和我哥哥換了身份證。我被叫了幾十年方大江,還背了我哥的前科。”

哥哥變弟弟?這個意外信息,徹底打亂了我們的調查計劃。

我們壓抑著內心的震驚,反倒是朱主任“嘖”了一聲,“這是怎麽回事啊?”

麵前的“哥哥方大江”,突然變成了“弟弟方小海”。他不停地勸我們喝茶:“這個故事有些複雜,得慢慢說。”

1998年哥哥方大江砍傷朱醫生後,工作丟了。妻子覺得丟人,帶孩子回了老家。拘留出來以後,方大江去找妻子,結果和妻子的老板起了衝突,打斷人家的手臂,又蹲了一年半。

“為什麽互換身份?”我問。

“這也沒辦法”,當時父親指望哥哥方大江接班,已經把他安排進了保衛科,沒想到卻坐了牢。家裏為了解決方大江的生計,想到了換身份的辦法。當年,辦一代身份證還是自己提供照片。這哥倆相差六歲,但外貌幾乎一模一樣。方大江就拿著弟弟方小海的照片重新辦了自己的身份證,明麵上接父親班的人從哥哥變成了弟弟,其實去上班的還是原來的方大江。

方小海說這些老黃曆他不打算再提,“但一想到我孩子以後要是想吃公家飯,我這一身前科,他政審可怎麽辦呀!”說這些往事時,方小海神色如常,但隻要一提到身份問題,我和鄧所長都能聽到輕微的金屬摩擦聲,那是他手腕上勞力士手表的金屬表鏈發出的——他的手在抖。

鄧所長笑了:“這下搞清楚了。要是方總方便,來分局戶政處,問問這種曆史問題怎麽糾正。”臨走前,他讓方小海留個簽名,回去和戶籍底冊的筆跡對比。

方小海從口袋裏摸出鋼筆,用顫抖的手劃拉出歪歪扭扭的名字。“我這些年有過輕微腦梗,老手抖,不好意思了。”起身送我們離開時,方小海解釋了一句。

方小海心裏有鬼!走進電梯,我剛要說話,鄧所長示意別吱聲。這是我坐得最長的一次電梯。這個方總身上,謎團太多,我腦子一片混亂,一時半會還接受不了。

坐上警車,我想起執法記錄儀還沒關。機器已經被捂得發燙,我的手指觸碰到黑色機身,被燙得往後一縮。

朱主任站在車旁衝我們擺手,鄧所長搖下車窗,朱主任滿臉堆笑:“方總說,兩位大老遠跑來,本來想留你們在這吃個飯,但想想不太合適,他拜托我中午招待你們。”

我們假借查戶籍調查,沒想到歪打正著,有了意外收獲。但要是吃了他的飯,那可真是說不清了。

“以我個人名義請朋友吃飯,總行吧?就工作餐。”熱心的朱主任急了。

“當然沒問題。金所長認識吧?叫他一起,也熱鬧些。”鄧所長隻好說。朱主任喜出望外,到樹蔭下給金所長打電話。

鄧所長小聲跟我說,老朱是個“爛好人”:“在調解辦幹的時間長了都這樣。我們要是開車就走,鬼都能看得出來這趟不是因為戶籍的事。叫上老金,不讓他疑心,也給我們做見證。”

金所長是市中心派出所的所長,個子不高,非常能幹。他一口答應,說中午好好聚聚。朱主任帶我們坐進一家叫“一碗鮮”的飯店。我們一邊聊,一邊拿起水壺燙餐具。我拿餐巾紙擦筷子時,突然注意到紙巾一角印著“方氏餐飲”。

怎麽偏偏來了方家的飯店?接受嫌疑人吃請,這是嚴重違法違紀的大事。鄧所長臉色一變:“老朱,這好像不太合適吧?”

“那咱們換一家?”朱主任也結巴了。

金所長趕緊打圓場:“人家方總產業這麽大,全市哪都有他家的分店,這不是巧了麽。”

走出飯店時,我看見大堂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頭閃爍著紅光,我渾身不自在,感覺方小海好像正在辦公室的電腦前盯著我們。

最後我們居然鑽進了一家火鍋店。大熱天的,全場隻有我們一桌客人,即使開著空調大家還是熱得渾身冒汗。吃飯時,我們默契地都沒談工作。

朱主任離身買單時,金所長探過身子,壓低聲音:“不是那麽簡單的吧?戶籍問題,用得著所裏兩員大將親自來查?”金所長瘦削的臉上掛著笑,盯著我和鄧所長問。聲音小得都沒蓋過火鍋湯的“咕嘟”聲。我們點點頭。金所長的為人我們十分信任。

“21年前,朱醫生的大舅子,死得冤啊。”金所長收回身子,輕輕地說了句。

朱主任買單回來,把發票交到鄧所長手裏,“明碼付賬,絕對沒問題。”

我們知道,朱主任沒什麽心眼,是被蒙在鼓裏了。但是我們如果在方家飯店吃了,再沒索取發票,事後方小海拿著監控說警察接受吃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朱主任說,方小海打電話給真正的方大江,說戶口問題能改了。方大江在電話裏問:“隻是改戶口?沒別的事情?”

聽到這裏,我們喜憂參半。看來老朱完全不知情,這是好事;另一方麵,當年砍人的方大江肯定知道,派出所重啟調查了。這場對21年前的案件的調查將走向哪裏,真的很難說。我在手機上打出三個字——“漏氣了”,遞給鄧所長看。

分別時,金所長笑得意味深長:“有空常來,工作多溝通。”

“下午把哥哥方大江喊來問話,沒什麽好掩飾的了。”鄧所長發動車子,對我說。

終於聯係上真正的方大江,他滿口答應,說下午準時來派出所。一中午時間,對方家兄弟和我們來說,都足夠幹很多事情。這兄弟倆家大業大,公司的律師肯定不是吃幹飯的。如果我們要重新取證調查,必需要一擊即中,不僅程序合法,更要抓住關鍵證據,不能給對方留下反咬一口的把柄。

從方大江的人身安全檢查到問話提綱,還有傳喚時間的精確把握,決不能出一點差錯。鄧所長說:“所有細節都要考慮。”

下午3點,方大江準時來了,他和上午我們見到的老總方小海長得一模一樣,隻是略胖。方大江現在也是方氏餐飲的一員,負責城北的業務,也算個老板。他見到警察十分客氣,連忙給我遞煙。我擺手拒絕,帶他到詢問室。

他把隨身的公文包放下,征得我們同意後,拿出了當年的出生證明和刑事判決書。21年過去了,真正的哥哥已經習慣了當弟弟,一時改不了口:“上午我哥說了,這些老黃曆本來不該提的。”

我們提起朱醫生,他笑了笑說,“這事早處理完了。”

他說,1998年6月21日,自己和兩個朋友喝完酒,在郵電局大樓涼亭附近休息。他坐在亭子裏,兩個朋友在破瓦房的牆根下聊天。他們在等朱醫生的大舅子胡鵬。

當年還不到二十歲的弟弟方小海說:“你們廠的那個吸毒鬼子胡鵬和我不對付,我一沒人二沒勢的,惹不起他。哥幫我給他個教訓,讓他以後收斂一下。”

方大江沒當回事,和弟弟說,都一個廠的,坐下聊聊矛盾就解決了,不用非打一架。方小海卻堅持要動手解決,說自己不想和吸毒的人坐在一起。

90年代,小城裏經常打架。隻要不驚動派出所,都不算個事。但方大江擔心胡鵬報案,畢竟是一個廠子的,追究起來很麻煩。但弟弟的一席話打消了哥哥的擔心。

方小海說:“大哥你是保衛科的,胡鵬有吸毒前科,會怕你抓他進派出所。他不敢追究的,除非他不想在廠子裏混了。給他點教訓而已,不會出事的。”

方大江是個老實人,他覺得當哥哥的,該幫被欺負的弟弟出頭。再說,教訓個吸毒鬼子,沒什麽負罪感,真要出啥事,當領導的爸爸和當警察的同學李軍都能幫忙。那時方大江二十六歲,正年輕氣盛,平時很疼愛弟弟方小海。他叫上兩個朋友喝了頓酒,帶上砍刀,準備在半路動手。

一直等到深夜他都快睡著了,兩個朋友也煩躁了,不停轉悠,朱醫生和胡鵬才出現。蹲在牆根下聊天的那兩個朋友最先看到了人。他們從方大江身邊抄起刀,沒分清人,刀子不偏不倚正中朱醫生的腦袋。

兩個朋友是無業遊民,無牽無掛,準備遠走高飛。而方大江愁得不得了,他被父親安排在化工廠保衛科工作,將來要接替父親的位置。這事要不能私了,自己要蹲大獄、被廠子開除。他找來老同學,分局局長的兒子李軍幫忙,結果李軍沒辦成事,灰頭土臉地回來了,方大江隻好跑了。李軍就把錢還給了方家人。

他跑了半年多,藏在一百公裏外的農村,幹些種地、收作物的雜活,惶惶不可終日,錢也花完了,就回來投案自首。

“我不是主犯,又主動投案自首。朱醫生不是我砍的,我還提供了那兩人的下落,就拘留了七天。”

我問方大江那兩人現在還能聯係到嗎?他說,“兩人都死了。”

“死了?”

“真死了,喪事我都到場了。”方大江拍著胸口。

他沒說謊,我用戶籍係統查了這兩個人,他們分別在2016年和2018年去世,都死於肝癌。

如果那晚方大江隻是踢了一腳,以1998年的法條來說,七天拘留的處理沒問題。輕傷害處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砍傷朱醫生的兩人,一個被判了勞教兩年,一個被判了勞教三年,也處理得沒錯。但方大江的話需要卷宗支持,既然案件裁決了,卷宗怎麽會沒了呢?

我帶著疑問匯報給鄧所長。鄧所長舒了一口氣,他這才想起來,2013年勞教製度取消後,所有牽涉勞教的卷宗統一存放在市局地下檔案室,隻要調檔就清楚了。

一個小時之後,檔案複印件被帶了回來,方大江所說不假,疑團似乎清楚了。至少證明,派出所沒有“內鬼”。當年這個案子確實處理得有瑕疵,沒把處理結果告知受害人朱醫生。他還以為姓方的一家勢力大有靠山,誤解了這麽多年。而胡鵬被砍案,由於當年沒有報案取證,當事人也已經去世,現在要查起來,也是困難重重。

談話結束,方大江痛快地接過筆錄,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還補了一句話:“本人方小海,曾用名方大江,1998年的違法犯罪記錄,都是我一個人做的,與我大哥無關。”

聯想到方小海在他那豪華辦公室裏顫巍巍地簽名,我更加確信,這兩兄弟還藏著其他秘密。

我猛地想到那起“命案”——朱醫生的大舅子胡鵬,為什麽會招來殺身之禍?案件的相關人如今都不在世了,難道真像劉城說的,想知道真相,隻能去問死人了?

兩天後,金所長來了。他滿臉大胡茬子,像好幾天沒睡覺,見了我和鄧所長就說:“方小海,那個老總,被我們刑拘了。”原來他已經盯了方小海小半年。

2018年年底,各單位都在主抓禁毒工作。當時,金所長的轄區裏有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被群眾舉報是黑保安,帶回來發現這人正在社區戒毒。男人的尿檢結果是嗎啡陽性,這下得送去強製戒毒了。他想立功換個從輕處罰,卻在“線索登記表”前愣了半天,退出江湖太久,他掌握的線索大多“過時”了。

金所長失去了耐心,男人一著急脫口而出:“那姓方的老總當年賣過貨,砍過人,不信你們去查。”

他說的“砍人”,指的就是21年前朱醫生的大舅子胡鵬被砍致死。當年胡鵬被砍後,不敢再在廠子附近晃悠了,常去市區混日子。他的傷口疼痛異常,隻能靠海洛因緩解,一次注射後他跟毒友閑聊,說出了來龍去脈。

“混到我們這步和死人也沒什麽差別。當時大家也都沒多問。過了幾個月,我們聽說胡鵬死了。”男人對金所長說。

臨送走前,那男人冷笑:“你們警察就會和我們這些吸毒的窮鬼過不去。人家老板,有錢,砍死人都沒事。”

金所長找到已經退休的市醫院副院長打聽,證實了這個說法。胡鵬死於1999年10月,被人砍成重傷感染死亡,但當時居然沒有任何報案材料和處罰結果。眼看就要過了二十年追訴期,他決定查到底。

金所長對我說:“你們來找方小海的時候,說真的,我嚇了一跳,還以為咱們倆單位‘撞線’了。”

當我開始調查朱醫生的舉報線索時,金所長手裏的證據差不多完備了。知道我和鄧所長已經和方小海打過交道,擔心對方狗急跳牆。那頓火鍋後,第二天早上六點他那邊就動手了。

金所長早就摸清楚方小海的作息,一大早帶人潛進別墅區,用密密層層的樹木做掩護,抓捕車輛橫在停車場出口。方小海開著雅閣出來,發現路被一輛車堵住,他摁了半天喇叭沒反應,下車看看司機在不在。方小海走到駕駛室旁時,車門突然打開,下來四個警察,亮出了證件和拘留證。

“差幾個月就過追訴期,天網恢恢,姓胡的來索命了。”金所長後來和我說。

“我們還沒完全查清,你們倒好,這麽快。”鄧所長開玩笑地誇老金。

“這案子說來話長。”金所長歎氣。

方大江和方小海、父母住在化工廠大院裏。兄弟倆的父親,當年是化工廠車間的小領導。那年月廠裏的崗位,長子接老子的班,這種情況被戲稱為“獻完青春獻終身,獻完終身獻子孫”。1991年,方大江十九歲,高中畢業後就進入化工廠保衛科,從雜活做起。

方大江從小就很照顧弟弟,兩人相差六歲,哥哥上五年級的時候,弟弟才剛剛入學。方大江那時候很早就起**學,主動到學校門口帶上紅領巾站崗,其實主要是為了買好早飯,等一年級的弟弟來的時候給他安頓好,然後再去上課。

他就這樣順從著家人的安排,按部就班去生活。框定好了的人生路線更好走且輕鬆得多,他隻要負責成為家中的頂梁柱,照顧好弟弟,就將進入工廠獲得不錯的崗位。他知足了。

1994年,方大江結婚,方小海高中畢業。弟弟和大哥不一樣,他必須自己去做選擇:高考,還是參加工作?這哥倆學習都不怎麽樣。當時不上學的年輕人,要麽當兵去,要麽接父親的班。接班的事早已定給大哥,方小海不甘心跟在哥哥屁股後頭當一個化工廠的普通工人。

但是家裏好像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每晚一家子聚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還是那老一套:“你爸老了,將來一家子還要靠你們弟兄兩個,你多和你大哥學學,以後進廠他多帶帶你......”

方小海決定要自己闖出名堂。那個年代不去工廠,也並非完全沒有路,他可以選擇下海倒賣物品當個倒爺,也可以支個攤子做個體戶,不僅能夠自力更生,運氣好還真能賺到錢。可他偏偏都不要,反而選了一條充滿惡念的歪路——販賣毒品。

本市靠近華南的地區是相當著名的毒品集散地,毒品交易屢禁不止,90年代尤為猖獗。方小海高中畢業後,借著打零工的名義頻繁南下 “帶貨”。他年紀很小,又不吸毒,當時的偵查手段很難發現這個小夥子在幹這種違法勾當。

朱醫生的大舅子胡鵬,就是方小海的買家。他吸毒被抓過,之所以沒丟工作,不光是因為朱醫生麵子大,也是靠供出賣家,讓自己逃過了一劫。方小海很緊張,他才不到二十歲,要是被出賣,一輩子不就毀了。於是不肯再給胡鵬供貨。

胡鵬也不是個善茬。他曾和毒友說,買方小海的貨是給他麵子,他要是不領情,“別怪我玉石俱焚”。

年輕氣盛的方小海,決定找哥哥方大江教訓他一下。於是就有了1998年6月21日午夜認錯人、砍傷朱醫生的事情。方大江回來之後,兄弟倆長談了一次。方大江這才知道方小海販毒。方大江覺得剛滿二十歲的弟弟,既熟悉又陌生,居然聚眾幹起販毒的勾當。

方大江從拘留所出來以後,丟了工作,妻子也氣得帶走了兩歲的兒子。但作為被寄予厚望的老大,方大江陷入了人生的低穀。他決心先追回妻子,幾經打聽才知道,妻子帶孩子回了老家,改了名字,在服裝廠打工。

他聽說了一個不能接受的消息,妻子似乎和服裝廠的老板有曖昧關係。臨出發前,方大江喝了不少白酒,花了一塊錢買了張車票,獨自登上通往小城西郊的綠皮火車。

妻子根本不願意跟他回家,還一通冷嘲熱諷。方大江想到自己逃跑、丟工作、妻離子散,借著酒勁,把怒火都發泄到了服裝廠老板身上。他和正剪了一半頭的老板從爭吵變成了打鬥。方大江抄起一把刮刀,直接向對方揮去。一刀揮中對方的左胳膊,手臂當場骨折。可見那一下力氣有多大。

打斷人家一條胳膊,換來一年六個月的監禁。

方小海把自己和哥哥的遭遇,都歸罪於毒鬼胡鵬。1999年夏末的深夜,方小海蒙麵摸進胡鵬的單身宿舍,把他砍成重傷後當即坐車南下。他做好了萬全的打算,如果胡鵬報案,警察肯定會排除在服刑的哥哥,自己繼續亡命天涯。如果胡鵬不報案,那他就收手,接過哥哥的擔子,好好生活照顧父母。

胡鵬到死都沒有報案,方小海靠運氣連過販毒和殺人兩關。

2000年,方大江出獄。第一件事是辦身份證。當年的一代身份證,需要辦證人自己提供一寸照片,能鑽戶政管理的漏洞。父親拍板,讓兄弟倆互換身份,方大江還是接工廠的班。

這次互換身份,哥哥鬆了一口氣,犯罪的前科一筆勾銷,以後將以弟弟的身份回廠裏工作。更慶幸的是方小海,當年販毒的事始終是懸在他頭上的劍,如今他變成了哥哥,連同自己身上的累累罪證,也被換來的命運掩蓋了。

兄弟倆的生活似乎回到正軌。方小害決定既然洗白,還是要找個正經事做。

除了販毒,方小海沒有一技之長,朋友推薦了一個穩賺不賠的生意,在煤礦門口開飯店。煤礦最鼎盛時有兩萬工人,礦廠門口全是飯店,工人們排著長隊來吃飯。很多人說,隻要賣的東西吃不死人,就能發財。

方小海一開始幹得不順。主營項目炸油條,但明顯幹不過兩家鄰居。頭一個月下來,他就隻賺了一千塊,基本都拿去請社會上的朋友們吃飯了。錢沒掙多少,競爭對手還在背後搞小動作。方小海的店門口不僅經常被扔竹簽、油汙、衛生紙這種垃圾,店門的鎖眼還被膠水堵死了。那次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方小海叫來開鎖師傅,他蹲著抽悶煙,看到對麵的婦女在偷笑。

方小海通過暴力積累起了原始資本。他還是忘記了自己說要做正經事,更忘記了逃脫追捕時每天膽戰心驚的日子。他懷揣已經清白的新身份,不滿足隻開一家小飯館,又一次蹚進了渾水。

當初把早餐鋪子兌給他的老板王景,現在生意如日中天,已經擁有了五家石料廠,名下的車隊裏重卡就有幾百輛,早就賺下一座金山。他帶人投奔王景,在石料廠附近開起食堂。

這家由活動板房搭建的食堂,位於礦山深處的深山老林裏,隻靠卡車司機來吃飯賺錢,方小海恐怕得餓死。其實食堂後麵別有洞天,方小海在後堂開了家賭場。石料廠的作息一般是白天開采,晚上跑運輸,那些閑得沒事做的卡車司機們往往喜歡玩兩把。

兩個老板強強聯手,那些年簡直是賺了個盆滿缽滿。這家賭場其實並不是完全安全,難免有輸急了的賭徒報警,但是賭場位於一座被采空的大山裏,望風的小弟們早就從山頂看到警車進山,等警察到現場時,賭徒們自然已做鳥獸散。

而此時,化工廠作為淘汰產能已接近倒閉,廠子裏的方大江混得是真的慘,每月連工資都不能正常收到。據說當年他屋裏的煙盒堆了足足有一麵牆這麽高,他整日在家,隻要手頭一閑馬上就摸煙抽。

父母擔心他遲早憋出病,有一年春節,父親把他攆出去,讓他洗個澡剪個頭,別在家悶著。方大江出門剪了個頭就回來了,原來他沒錢洗澡了。於是趁著父母不在家,方大江自己在灶台燒水洗澡,凍得直哆嗦。

前幾年,化工廠倒了,方大江四十多歲就拿到了提前退休的錢。他之前在外麵借了不少錢,退休工資幾乎都拿來還債了。他知道弟弟發財的路子太野,想勸弟弟,又覺得自己這麽落魄,說話沒作用。而且,因為教訓胡鵬的事情,兄弟倆的關係有些疏遠了。

他一如當年那樣軟弱。曾經弟弟說要去報複,他勸不住,隻能幫忙去砍人。如今弟弟又一次犯錯,他不敢勸,反而跑去央求父母:“小弟這麽幹下去,遲早出事。”他就像一個大孩子告狀,卻拎不清弟弟到底在闖多大的禍。

然而方小海的運氣沒有用光,他在警方意識到之前關閉了賭場。此後他通過炒賣商鋪,換了一個名頭,手裏的生意都洗白了,就像當年他洗清身份那樣。

多年之後,煤礦倒閉,兩萬人的大廠轉眼間煙消雲散。廠門口從熱鬧非凡的商業區,變成野貓野狗出沒的荒蕪之地。當年的飯店老板,有些搖身變成了黑車司機,在路口等客時追憶過去的輝煌。

當年,方小海害哥哥入獄,丟了工作,妻子也跑了,四十多歲的方大江還是光棍,他一直想補償哥哥,提出哥倆一起幹,但是方大江好像不領情,對弟弟的贈與不感冒。

方大江對弟弟的野路子看不上。他覺得,自己作為家裏的長子,決不能再進去了。哥哥越是不願意靠弟弟,弟弟就越過意不去,他知道哥哥心裏不舒服,也無法理解他的生存方式。在過年的家宴上,方小海提出把北片的生意交給哥哥打理。方大江又婉拒了,他說靠提前退休的工資,足夠生活了,他做不來生意。

方小海打聽到,嫂子帶著孩子在鄉下過得不好,他主動開車去找她,說得十分誠懇:“我哥四十多了還沒續弦,你帶孩子回來吧,大哥需要個女人照顧。” 他回來對哥哥說,“嫂子知道我們兄弟倆混得不錯,想回來,你為了孩子,是不是把我這生意接下?”

方大江再沒有拒絕的理由,這些年,他沒去找妻子,很大原因是自己窮困。如今隻要加入弟弟的公司,他和妻子就能破鏡重圓,兒子也能回到身邊。對他來說,什麽事情都沒有家庭重要。

坐在辦公室裏,金所長講故事的興致很濃:“這個方小海夠囂張的。他不知道我手裏有多少真材實料。”

接受訊問時,方小海一身白襯衣黑西褲,戴著勞力士,看不出來當年是個“混子”,倒有點“儒商”的意思。但他一講話,還是透出江湖氣。

“不是有警察來過了麽,隻是查個戶籍而已。我知道這事不簡單,我那天走運,你們也走運。”

我一聽就知道方小海的意思。他一開始就想把我們引入自己的飯店吃飯,監控視頻就是我們“接受吃請”的違紀證據。

金所長也把方小海的哥哥,真正的方大江傳喚到派出所。方大江幾乎重複了一遍原來的說辭:承認當年打了朱醫生,後來換了身份,其他一概不知。“違法的那幾件事都是我自己幹的,與我弟弟無關。”

方小海是上午來的辦案中心,眼看快中午了,訊問進行得很不順利。

“這幾十個小時,我什麽都不說,你們也不能給我怎麽樣,過幾天我就能取保。” 方小海說話輕描淡寫,好像胸有成竹。

“到底是個老總,請的律師都非常有水平。問我們民警索要必須出示的法律文書,和方小海妻子談話也是在外麵說,不讓我們聽到。”金所長說。

時間正在過去。金所長決定親自操刀訊問。方小海此時剛吃完飯,對金所長開玩笑:“要不要我把集團的廚子介紹給你們單位幾個,這飯菜也太一般了。”

方小海有些無聊了,不時回頭看鍾,信心滿滿地等時間一到,便大搖大擺地走出派出所。金所長注意著眼前方小海的小動作。當翻到那幾頁早已發黃的病曆時,他用餘光看了下方小海。方小海的手又開始抖了起來,雖然此時他的勞力士手表放在辦案中心的暫存箱,聽不到那種金屬摩擦的聲音,但是這個小細節也沒能逃過金所長的眼睛。

方小海說自己不認識胡鵬,但哥哥的口供在前,他又改口說自己認識胡鵬,但沒交集。隨著訊問深入,方小海越來越不能自圓其說。在打開空調的訊問室裏,方小海的腦門冒汗,後背的白襯衣被洇濕了。

金所長覺得火候到了。他笑了笑說:“一個因為打架丟了妻子和工作,一個好像也不幹淨,你和你哥都有砍胡鵬的動機啊。”

“操!一人做事一人當。”

方小海已經硬抗了十幾個小時,再過幾個小時,如果還沒有進展,就要送去看守所,變量就大了。但一聽金所長扯上了哥哥,方小海在“勝利前夕”竟然撂了,話都和哥哥方大江一樣:“與我弟弟無關。”

“與我弟弟無關”,是方家兄弟在審訊中不斷強調的同一句話。這麽多年,方小海也習慣當哥哥了。

最終,方小海被刑拘。方大江恢複了真正的身份,也接過了弟弟打拚出來的生意。

“你好好改造,家裏有我,等你出來。”方大江隔著鐵欄杆說,方小海低下頭。

方大江方小海兩兄弟的人生,在使用對方的身份中度過了大半。他們最初都以為這是最好的結果,卻從沒想過交換命運後的代價。

弟弟把自己罪惡的發家史推到了哥哥身上,哥哥則通過使用弟弟的身份,繼續沿著父親規劃的人生道路往下走。如今他們的人生再次交匯了。我想他們也許這時才發現,每個人的命運終歸都是自己的,旁人永遠也無法頂替。

弟弟方小海的無知源於家人放縱。他和家人天真地以為新身份能改變一生,誰知道本性如此,換了一個名字沒有任何意義,他還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僥幸裏犯下更深的罪惡。

金所長告訴我,他們抓人時,方小海已經在策劃出逃境外。他還安排好了妹妹在公司坐鎮,一旦來警察,妹妹首先要做的就是拖住警察,說“方總有事,一會就到”,給他的出逃爭取時間。

“他不怕這樣做之後,妹妹就犯了包庇罪嗎?”

“所以說他是個狠人。”金所長說。

結案兩個月後,我見到了當年帶著方小海打拚過的首富王景。他這麽評價方家兩兄弟,“那個年代過來的,生意能做這麽大,有幾個善男信女?”

當年王景和方小海一起開發住宅商場,投資幾個億,最後虧損不少。方小海決定低價拋售樓盤,快速回籠資金,和合作夥伴做切割,連王景的意見都沒問。兩人因此產生了嫌隙。

那陣子王景欠了銀行、政府、投資商一屁股外債,連勞斯萊斯不小心蹭掉車漆都沒錢補。後來經濟大環境好轉,王景度過了危機,賣掉商鋪賺的錢超過了方小海拋售的金額。

在我看來,方小海所有錯事都是為了謀私利,而不惜踩著別人、犧牲別人。

方小海想報複胡鵬時,卻讓當保衛科幹事的哥哥出手。砍傷朱醫生那天,是兩人命運的交叉點,此後一個一路往上,一個一路往下。

方大江方小海兩兄弟的關係非常微妙。過年都不在一起吃年夜飯。方大江接受新身份,也接下了不小的生意,但他一直住在老城區祖宅,沒有房產,沒有車子。比起方小海的陸巡、皇冠、別墅,幾乎可以用低調得可憐來形容。方大江似乎覺得弟弟得來的這一切,遲早要歸零。

方小海對過去做的事似乎有些後悔,每年留幾桌年夜飯給鄰居,有些“積德”的意思。

王景有一句話我很認同:“在哥哥的庇護下長大的弟弟,雖說從小就下決心要超越大哥,但是他從來沒有直麵過自己的行為可能帶來的後果。”

這個弟弟沒有真正長大過,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