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輔警的執念

2016年秋天,我從刑警隊調到派出所任職,坐著所長開的普桑搬家。車剛停在在派出所門口,我正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往下搬,一個身材魁梧的“兩道拐”走出值班室,彎腰就過來幫忙。手裏拎著行李,他直起腰衝我笑:“真是老了,90後民警都上班了。”

僅僅打了一個照麵,我立刻記住了這個中年男人的臉。一道像蜈蚣般的刀疤蜿蜒地棲息在他的臉上。從左顴骨一直延伸到右顴骨,即使經過鼻子也沒有斷開。這張臉似乎被分隔成上下兩部分,如今被粗糙地拚湊到一起,非常恐怖。他是怎麽過政審的?我心裏十分詫異。

他叫老靳,是一名輔警,頭發斑白,國字臉,膚色偏白,一對小眼睛。如果忽略那道刀疤,他腮幫子上兩坨肉倒是很有福相。來到派出所的第一天,我就和他成了搭檔。

那天我剛把行李收拾整齊,警情就來了。老靳聯係最近駐點的巡邏車過來接我出警,隻用了三四分鍾,就開到老城區已經倒閉的鋼廠舊家屬樓附近。

剛下車,七八個人爭相朝我大吐苦水,現場吵得一片大亂,這個說被打了要住院,那個說要砸了別人的家。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搞清楚:一對五十多歲的老夫妻,因為丈夫常年燒菜太鹹大打出手,卻誤傷了勸架的鄰居。

我以前在刑警隊隻會辦刑事案件,和各種奸猾似鬼的嫌疑人打交道,卻應付不了這種民間糾紛。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我除了滿頭大汗、舌頭打結,什麽也說不出,隻能先把人都帶回所裏調查。

在所裏,仍然有十幾個人不肯善罷甘休。循著爭吵聲,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當事人看見有“觀眾”來了,更加肆無忌憚地表演。我根本應付不過來。老靳聽到動靜,從隔壁值班室過來,衝我說了一句:“沒事兒,這都老鋼廠食堂的。”

他指著打架夫妻說:“你小子做的飯我吃過,鹽都是論袋放的,鋼廠的個個吃出高血壓!”周圍的人哄堂大笑。

老靳讓夫妻倆給鄰居道歉,鄰居剛想說話,他把人拉到一邊小聲說:“你一大男人摻和人家夫妻打架,老婆知道了還不撓你?”

“打這麽凶,這就完了?”有不肯罷休的人在嘀咕。

“你挺厲害唄,你來解決?”老靳漲紅了臉,刀疤變得更嚇人了。嘀咕的人不說話了,兩家親戚借機打圓場,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煙消雲散。

“沒什麽好看的,都散了!”老靳驅散了門口看熱鬧的街坊鄰居,事情就算了結了。

我忍不住誇老靳厲害。他嗬嗬一笑,端起茶杯,鼓脹的刀疤漸漸複原。他說自己在老街坊麵前,說話“還管點用”。

老城區裏有鋼廠和陶瓷廠兩個萬人大廠,存在了三十多年。輝煌的時候,差不多一半以上的居民都端著裏麵的鐵飯碗。老靳1996年參加工作,進了鋼廠保衛科,維持上萬人的治安。但他沒趕上好時候,兩年後廠子就破產了。

那些年,大家都下崗了,都在找出路。逼急了,小偷小摸根本不算什麽,有陣子命案發案率保持著每月一起的高態勢。僅靠不到十個人的小派出所難以應對越來越嚴重的治安問題,1998年底,群防群治單位“治安聯防中隊”成立,原廠保衛科的職工可以通過考試進入。老靳考進了派出所聯防中隊,當輔警。身份換了,但管的還是廠裏那些人,隻是要處理的問題比以前更複雜了。

老靳在所裏幹了近二十年輔警,和大家混久了,也是有麵子的人物。今天的糾紛,對老靳來說隻是“小場麵”,十幾年前,就連房產開發引起的群體性事件,他都能以一己之力化解。

這個片區曾經是市裏最熱鬧的地方,如今城區衰敗了,下崗職工也都老了。大家普遍文化程度不高,遇到事兒總和民警囉嗦一堆歪理。我們這些小民警都很頭痛。早上,巡邏車要停在菜市場門口,震懾防範扒竊的,下午去醫院門口巡邏,預防醫鬧,維護秩序。

老靳告訴我轄區有四個著名無賴,喜歡找茬,動不動就把民警大腿一抱,賴在地上,出他們的警一定要謹慎。他還帶我熟悉片區,教會我很多調節糾紛的方法。我一直記得老靳囑咐的:不能把矛盾轉嫁到派出所身上,“要不然你會很難辦”。

老靳72年出生,已經四十多歲了,多數時間都守在值班室,冬天愛穿一件酒紅色大衣;夏天愛穿黃色,明晃晃,像年輕人一樣。見到我們他就說:“有警情我通知你們。”

我一直好奇他臉上那道疤的來曆,有次沒忍住問了他。當時我來所裏沒多久,一天去戒毒所送嫌疑人,回來時深夜了,我和司機都沒吃飯。老靳正披著衣服在值班室玩手機,說鍋裏留了夜宵。我扒了兩口發現,這飯是老靳自己從附近飯店買的,不是食堂的剩飯。

老靳說,“以後你別忘了請我吃飯啊。”

我問起老靳臉上的疤怎麽留下的。他很忌諱,擺擺手說,“這是以後給兒子鋪路用的。”

日子久了,我發現所裏有四大“杠精”——副所長、教導員、駕駛員和老靳。他們都在自己堅持的事情上,毫不變通,甚至會為了一件小事和同事吵到紅臉。說老靳抬杠都是輕的,他那簡直就是“抬死杠”。

社區民警的工作其實比刑警隊輕鬆不了多少。每天除了值班、出警、辦案,還要走訪有特殊情況的家庭,管理流動人口。每周一,老靳都按時維護人口係統,把空缺項、走訪項、維護項在工作微信群裏分發給每個同事。大家天天忙得要死,老靳還在群裏發這個該維護、那個該走訪的消息。所長要是知道有這麽多沒幹完的工作又要罵人了。年輕民警覺得老靳瞎操心,都不大領情。有些暴脾氣的免不了要說點風涼話,讓老靳看好值班室就行了,別搞得自己沒麵兒。老靳卻納悶,難道提醒還錯了?這種時候老靳會發牢騷說,“行了行了,我隻是輔警,你說了算”。這下輪到小民警們不好意思了。派出所裏男人們的情緒,總是來得快走得更快。老靳依然我行我素,在群裏發“工作尾巴”,搞得大家生氣又無奈。

其實,看值班室是最輕鬆的活。老靳隻需要傳達郵件和通知出警就行了,但他卻把其他工作都學了。他會身份證人像采集,幫戶籍窗口幹活;琢磨明白了電腦辦案係統,一旦通報卷宗有問題,他還真能說出個道道;還能督促忙得焦頭爛額的民警,及時處理執法異常,免得被上網通報。

值班室在院子裏,來辦事的群眾經常能圍觀到老靳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和民警們抬杠。我剛去,覺得奇怪,這人天天跟民警吵架,怎麽還不給他調崗出勤。後來我發現,所裏人都不和老靳計較,偶爾牢騷一兩句,也不當麵說。我猜,這與老靳臉上的疤有關。

我曾看到一個民警剛從所長辦公室出來,就嘀咕:“老靳這個疤瘌臉真多事!”他見我聽到了,馬上叮囑我,“千萬別當老靳的麵提‘疤瘌臉’這個詞。”這道疤好像是全所的禁忌。

老靳愛喝酒,喝完酒臉色發白,那個疤卻特別紅,讓人害怕。我心裏挺在意,後來和刑警隊長吃飯才了解,老靳的臉,是公傷。

2010年末,轄區還沒有健全的天網攝像頭,派出所的條件也沒有現在這麽好,經常需要民警和輔警夜間巡邏。一個深夜,老靳巡邏結束正準備打道回府時,新來的小民警發現,礦山半山腰上,荒廢了三四十年的老炸藥庫,居然亮起了燈。老靳一行人爬上山腰,隻見炸藥庫的門開著,兩個男人正在炒製炸藥。現場所有人都驚呆了,當時是冬天,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你是沒見過那場景,”老靳跟我說,“炸藥庫裏都是炒製好的成品,保守估計幾十噸。這要是出事了,整個山都能掀飛。”

炒炸藥的人明顯喝過酒,麵對民警毫不配合,還罵罵咧咧:“王景的人你也敢動!”

這礦山屬於王景,他原來在鋼廠門口開飯店。98年下崗潮前後,他抓住機會做采石生意,一躍變成全市首富。後來王景家產十多億,日常代步開奧迪R S6。他明裏暗裏都吃得開,遠到2000年以後的幾個惡性街頭砍人案件,近到現如今掃黑、反行業壟斷的很多嫌疑人都是他曾經的小弟。

老靳有顧慮,悄悄建議新來的民警,得“冷處理”。民警沒聽,當時就匯報案情並對兩人進行審查。王景不知道從哪得來的消息,連夜跑到國外。最後隻給炒製炸藥的人以及礦場爆破作業的負責人判了刑。炸藥庫被查,產生了“蝴蝶效應”——石料廠被關停,又產生了一批下崗工人。

2012年春天,一天晚上九點多,老靳值班。小民警在樓上辦公室看書,幾個聯防隊員在值班室看電視,老靳蹲在門口抽煙,和街坊聊天。一輛紅色摩托車疾馳而過,在派出所門口一個甩尾停了下來。車上的中年男人渾身酒氣,“我要報案!”他衝著老靳就是一嗓子。老靳認識這人,他是區裏著名的無賴,叫大壯。

兩人離得很近,對視幾秒鍾,大壯從摩托車座下麵抽出一把砍刀,對著毫無防備的老靳就是一道橫劈。這一刀要是橫在脖子上,老靳腦袋就掉了。是幸運也是不幸,刀劈在了老靳臉上。老靳倒地,又馬上爬起來,捂著臉邊往所裏跑邊朝樓上喊:“大壯來鬧事,我被他砍了!”

老靳被砍成了重傷,一張臉劈成上下兩半,留下一道橫貫麵部的傷疤。從此,他變成了一個誰看了都會嚇一跳的中年男人。

刑警隊接手了案子,查出大壯丟工作後,一直過著酗酒訛錢的無賴生活。他和以前的同事在大排檔喝酒,說起了石料廠被查的事。大壯才知道,原來是當年派出所新來的民警把王景的炸藥庫查了,導致自己下崗。他打算找派出所算賬。砍人那天,他白天來過所裏,看到值班公示牌上,寫著那位民警的名字。等到晚上,他借酒壯膽,拿起砍刀去派出所,在門口遇到了老靳。也有傳言,大壯砍人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受王景雇傭,要幹掉小民警。市局對這起案件定了性:故意殺人,嚴懲不貸。

老靳成了英雄。局裏包了醫藥費,一次性給了兩萬元慰問金。從市裏到區政府,一波又一波的人來醫院看望。往後每年,市裏領導都會來所裏慰問老靳。有個聯防隊員說:“這下好了,老靳算是因禍得福,搞不好能轉正。”

老靳知道,這都是兄弟們的客套話,聯防隊員的學曆普遍都是初高中,轉正的機會很小。但他心裏還抱有希望:“我不就是工廠保衛科轉來公安局的麽。”

老靳辦事牢靠,尤其善於調解糾紛,有時老街坊求老靳幫忙調解或辦其他事,總是客氣地叫一聲“所長”、“警官”,這讓他非常受用。

十年前采石場日夜不停地開山,自然也招致了眾多居民的不滿,經常是中午吃飯吃得好好的,房子一陣抖動,老民居甚至能抖下不少煙塵,緊接著就是一聲巨大的炮聲,尤其在夏天,更讓人煩躁。

為了這事,不少心髒不好的老年人開始堵路,老頭老太太搬著小凳子,坐在運輸線的檔口,聲稱什麽時候不采石了什麽時候走,甚至還打出了保衛家園的橫幅。大熱的天,群體性警情,警車來了不少,局長用大喇叭勸了半天,可是哪裏管用?反而招致一片冷嘲熱諷“你解決不了還來幹啥?!”

氣氛隨著炎熱的天氣越來越加劇,看熱鬧的也越來越多。這種警情的處理確實很讓人頭疼,說到底這是就業和環保之間暫時無法調和的問題。用現在的眼光來看,落後產能自然要淘汰,環保和國土,隨便哪個部門一查,任他什麽老板也要吃不了兜著走。可是那時候是零幾年,有曆史的局限性,問題的解決還是要靠各方麵不斷地平衡。

此時的老靳登場了。他搬起一個小凳子就和老頭老太太聊起了家常,老人們尚分不清聯防隊和警察的區別,看到有個小夥子肯和他們聊,自然就把這些年的苦水衝著老靳倒了起來。

老靳一說自己是老鋼廠大院的,不少老人恍然大悟,“難怪這麽眼熟”,在一片看起來非常和諧的氣氛中,老靳逐漸搞清楚了帶頭的老頭老太太身份,很多確實都是老工人。這時候的老靳便發揮了他超常的語言本事:“不容易,真不容易,現在這個社會,掙錢不容易,生活更不容易!您家大孫子和我是老同事,現在給王景跑運輸,我剛剛從礦山上過來,這路堵著,他們一車一車的石頭拉不出去,這大熱的天,受罪啊!”帶頭的老頭馬上不說話了,他忘了自己孫子也在王景手下開車拉貨。

老靳話鋒一轉:“媽的我回頭和王景說,以後給這個路口砌一個限高杆子,保證不超載,咱拉貨的弟兄們也能少辛苦一點,當然,錢不少。”

老頭老太太們紛紛心動,小靳還有這本事?那可真是拜托了。

“還不止,王景最近也買了批消音設備,盡量減少噪音。”老靳接著說“這個社會,掙錢難啊,我這些老弟兄們風裏來雨裏去,就跑那點辛苦錢,雖然放炮炸山吵了點,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大家總要吃飯吧,都是當父母當長輩的人,誰不是為了下一代好。”

說著老靳衝警車擺了擺手,幾輛桑塔納開走了,老頭們對老靳的話又信了幾分,現場緊張的氣氛緩和多了。眼看到了中午飯點,老靳也熱的滿頭大汗,老人們有些不忍,他們看著老靳這身濕透的警服,想想坐在駕駛室等拉貨的兒子孫子,搬起小凳子回家做飯。

王景也是個懂事的人,當天就開始砌限高,設備也逐漸到位。老靳裏裏外外掙足了麵子。持續好幾天的堵路事件就這樣解決了。

所裏上上下下都特別佩服老靳,當然也包括剛剛聽完這段往事的我。

雖然他學曆不高,而且說起法律來也不是那麽一套一套的,但是麵對的對象又有多少懂法的呢?老聯防隊員在轄區人民中用威信就能恰到好處地化解這些糾紛,他們幾句看似平平無奇的話還真帶有神奇的魔力。

老靳在派出所這個大家庭找到了歸屬感,憑著對轄區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各色人等的熟悉,他的工作幹得有聲有色。

然而,老靳臉被砍後,所裏考慮到這張臉每天出警讓人看到不好,而且辦案需要熟悉無紙化係統、網上審批、網上閱卷,熟背各種法條,那時的老靳又不會,於是被安排到了值班室。

一般工傷,短則幾個月,多則半年就能回來上班了。老靳多少有些接受不了自己毀容的樣子,不想出門上班,在家休養了快一年。他特在意毀容,說要不是出了這事,自己也不會天天守在值班室接電話。

2012年,輔警的工資剛到一千元。他兒子上學,正是花錢的時候,老靳天天躲在家,老婆總抱怨,第二年老靳離婚了。這事兒也是老靳的禁忌,誰也不敢多問。所裏人很久之後才知道。

老靳看值班室,有半年時間得睡在長條沙發上,半夜要看著警鈴和監控,對講機時不時有人喊,睡覺都不踏實,而且來來往往的辦事群眾都對他敬而遠之。也就在那幾年,原本就好酒的老靳變成了酗酒。派出所上一天休一天,老靳總在第二天交班後喝酒,早飯就一籠包子,他愣能吹掉一瓶勁酒,喝完回家睡覺,中午起床接著自斟自飲。老靳多了個外號,一些老輔警對他的稱呼從“老靳”變成了“老酒精”。大家也都理解他的不容易,所以平時會盡量讓著他。

2013年,全市的聯防中隊通過考試統一納入到輔警編製。輔警的工資也剛漲到二千元,那點工資實在是難以留住人。所長嚴禁民警在輔警麵前聊收入,怕牢騷話影響團結。

老靳兒子漸漸長大,老靳幾乎沒有攢下錢,市區房子早過萬了,難以支撐兒子成家立業。

2016年底,所裏聚餐,大家都喝大了,醉得東倒西歪。所長拉著老靳說:“我知道你委屈,從根本上說,這是政策問題,不是我們短時間能改變的。”老靳沒說話,端起酒杯和所長幹了。所長有些為老靳不平:“如果我們警察因公犧牲,子女都能免試當警察。那輔警弟兄們呢?我覺得,不管是立功還是招考,傾斜輔警的政策這兩年遲早要製定實施!要不然太寒心了!”已經大醉的老靳牢牢記住了所長的話。

那次聚餐後不久,我和老靳在值班室扯閑篇。老靳冷不丁地問:“有個地方推出了輔警轉正政策,說是立了大功或者工齡到了年限,通過考試就行,你怎麽看?”

這種小道消息隔幾年就會冒出來,明顯不靠譜。我不好意思直說,就敷衍說這樣的好事應該推廣。

“就算政策下不來,我兒子總能接班吧?”

老靳的問題,沒人能給出肯定的答複。

後來我發現,老靳開始對破案產生了興趣。有一次我值班,晚上沒警情,我打開在逃人員庫看有沒有新增的逃犯。越往後翻案件越古老,最後幾頁,是些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老靳看我在琢磨逃犯,突然冒出來一句:“你知道王立秋嗎?”

這人我小時候就聽過,2008年一起持槍殺人大案的主犯就是王立秋,至今在逃。我們分局局長快六十歲了,每年都會提這個案子:“我幹了這麽多年刑偵,就這一起案子破不掉,你們也爭點氣!”

我不知道這案子的細節,老靳似乎有些得意:“這事,咱所裏也就我最清楚。”老靳給我講起了當年那起案件:

2008年1月,南方遭遇了雪災,而老靳的老鄰居家的王立秋在這個滴水成冰的季節幹了件大案。

老靳當時正在值班室生蜂窩煤爐子烤火。一個中年男人衝進來,大喊大叫:“死人了!腦子都出來了!”老靳還以為這人是精神病。這時110電話響了:帝豪浴池,有人被槍殺。他趕緊上樓喊人出警。

120很快趕到現場。一名小夥子躺在地上,早沒了生命體征,腦袋上開了大洞,腦漿飛到一米開外。打死人的土槍就丟在現場,人是王立秋殺的。

運輸公司老板和礦山老板王景聯合,打算把礦石的開采、運輸、銷售整合成一條龍商業模式。運輸大隊原來也是國有企業,自打99年經營不善倒閉之後,被私人收購,變成了民企。2008年,我們那兒的房價剛開始上漲,到處是大拆大建,本地采石生意迎來了又一個高峰。

但是在壟斷整條運輸線路時,有人拒絕了收購。一個習慣用江湖手段解決問題的運輸隊隊長觀察到,那幾個不配合的司機下班會去帝豪浴池洗澡。他給王立秋打電話,說自己和別人打架了,讓他快來幫忙。放下電話,運輸隊長覺得還不保險,又打了過去,讓他帶上槍。

王立秋是江蘇人,洪澤湖那邊的漁民,隨老爹逃荒過來。他沒有工作,和哥哥、父母住在一起。他長著一張長條臉,不像個好人,其實非常講義氣。朋友找他幫忙時,王立秋正在打牌,想都沒想就去了。

浴池門口有一個燈箱,印著沙灘和美女的圖案。一個綠色的牌子上寫著“帝豪浴池”四個黑體大字。運輸隊長正蹲在吧台邊抽悶煙,王立秋手裏拎著一個蛇皮袋來了,裏麵是自製的土槍。運輸隊長膽氣頓生,他吩咐王立秋在門口等著,自己走進浴池。一陣爭吵之後,幾個人推推搡搡地把運輸隊長轟了出來,大雪天裏各種方言的叫罵在回**。

王立秋跑了過去。那幾個人手裏拿著鐵棍,看著這個長發遮眼的高個子男人,模樣特別陰險。兩幫人推推搡搡,一個小夥子舉起鐵棍,王立秋掏出土槍,頂著小夥子腦門。

小夥子不敢吱聲了,他雖然喝多了,也知道不能和槍作對。王立秋見出槍馬上“見效”,得意地順勢就用槍砸了小夥子腦袋一下。

“嗵”的一聲,槍炸了。小夥子仰頭倒下。

看著地上的槍,雪白的大地,紅的血,白的腦漿,王立秋奪路而逃。在大雪中,王立秋沿路狂奔,逐漸變成了一個黑點。

往後十年裏,王立秋不知所蹤。帝豪浴池因為死人的事兒,倒閉了。現在那成了教堂,周末常常傳出唱詩的聲音。

這些細節我第一次聽說,沒想到老靳了解得還真清楚。

“我和王立秋家是老鄰居。”倚在值班室沙發上的老靳說。

王立秋出事之後,他老婆一開始還配合警方問話。然而婚姻名存實亡,一個女人,還成了單親媽媽,她受不了周圍的閑言閑語,斷了所有聯係,帶孩子走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王立秋大哥帶著父母搬了家,恰好老靳也搬去了同一棟樓。起初老靳覺得有些尷尬。他的紅色電瓶車就停在樓下小院,每天取車上班,都能看見王家人。王立秋家也同樣尷尬,雖然老靳隻是聯防隊員,那也是公安局的人。

雖然尷尬,但老靳和王大哥都喜歡喝酒,隻要是手裏拎著酒菜遇上了,就會邀請對方來家喝幾杯。兩人時常一起喝得大醉。老靳在所裏杠,在外麵說話卻讓人舒服,“他跑由他跑,別因為這影響兩家人感情。再說,派出所又不辦命案。”不過老靳也和王家大哥說過,最好勸弟弟王立秋回來自首。

老靳給我回憶這段舊事的時候,越說越興奮:“你說要是把王立秋逮住了,起碼你們民警三等功是沒跑了吧!”

他是真想逮住王立秋。他覺得,這要是成了,且不說轉正的事,最起碼能給兒子鋪路,讓他接自己的班,興許和兒子的關係都能緩和。

自從萌生了抓王立秋的想法,老靳和王大哥喝酒明顯帶了目的性。老靳是“酒醉心裏明”,覺得自己總能套出點什麽來。酒話往往不那麽引人注意,第二天就忘得差不多。老靳和王大哥的酒,斷斷續續喝了一年。王大哥不知道,自己被老靳給“套路”了。

派出所轄區不大,飯店也就那麽幾家。所長知道最近老靳總是和王大哥喝酒,半開玩笑地說:“老靳喝酒也不忘工作,能把王立秋的下落套出來也好啊!”老靳哈哈一笑,說哪有這麽容易,那家人口風緊,“我一提當年的破事,他們能摔杯子走!”

我曾問過刑警隊長,他說隻要嫌疑人和這個世界產生聯係,被警察抓到就是早晚的事。

“那他要跑進深山老林呢?”

“你要抬杠就沒辦法了。”隊長說,王立秋要麽是在哪藏著,要麽就是“漂白”了。

2018年3月4日,那天所長值班。晚上8點多,老靳打電話給所長請假,說是有個飯局。老靳說,“王立秋的事情有些門道了。”

他和王大哥喝了三斤多白酒,終於聽到實話了。王大哥覺得老靳這人不錯,在一起從來沒提過王立秋的事情,也不像其他鄰居,嫌棄他家出了殺人犯,平時還老幫忙。“你想找王立秋,就去那!”在這個不大的小屋裏,喝大的了王家大哥往北邊指了一下,老靳登時就明白了。

老靳說:“王立秋是江蘇人,他肯定回老家洪澤湖那邊了!”

隔著電話,所長都能感覺到老靳濃濃的酒氣。掛了電話,沒把老靳說的當回事。

第二天,老靳休息。

第三天,一直很準時的老靳沒來上班。打電話也沒人接。早上十點多,所長覺得有些奇怪,讓我去老靳家看看。

老靳家在一個非常老的小區裏,離派出所隻有一公裏遠。密密麻麻的紅磚樓構成這裏的全部,樓道常年漆黑,白天也這樣。他住七樓,我和同事敲了半天防盜門,沒人開。我撥了老靳的電話,耳朵貼著門聽,屋裏沒有電話響。

所長想起老靳那個奇怪的電話,“他不會是去逮王立秋了吧?”大家紛紛表示太扯。

那天,我一口氣出了七八個警,累得都快站不起來了。下午六點,我在值班室一邊回複警情,一邊扒拉著飯。所長一臉凝重地走進來說,老靳出事了。他大哥翻到一把備用鑰匙,打開門發現,人就躺在臥室**,死了。

我趕到老靳家時,樓下站滿了分局的同事,大家知道他去世的消息,都來了。人群給我們所裏的人讓道,讓我們先上樓。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老靳家,一個四十多平米的舊房子,客廳不過四五平方,飯桌占了一大半,上麵有沒吃完的鹵菜和剩菜,地下全是白酒瓶子。老靳離婚多年,一間臥室已經成了雜物間。

他端端正正地躺在**,好像睡著了一樣,床頭的電視還在播放,手機靜音,擺在電視上充電。法醫判斷,死因是突發疾病。趕來的120急救醫生說,老靳應該是昨天就走了。誰也說不好,老靳出事與喝酒有多大關係。

大家都說不出話,樓道裏隻有老靳兒子和老靳大哥大姐的抽泣聲。

老靳父子倆的關係一般。離婚後,兒子幾乎不回家,兩人上次見還是去年中秋節。我曾勸老靳再找一個老伴兒,老靳說,兒子已經不回家了,自己不能再做得不好。

老靳去世時,穿著一件黑色警用羊毛衫,左胸有銀白色的“POLICE”刺繡,在燈光下特別耀眼。

一樓的王家大門緊鎖,也許是為了避嫌,一家人都不在。

我和所長都知道老靳的遺願,就把王立秋的消息推送給情報部門。追查小組得知王立秋可能躲藏在洪澤湖老家,立即改變了思路。王立秋的前妻進入了警方視野。

所有人都以為,這對夫妻“大難臨頭各自飛”,警方也放棄了這條線索。萬萬沒料到,這女人騙過了所有人。她每年都會去江蘇徐州見王立秋。徐州離洪澤湖不到兩百公裏,這和老靳生前拿到的情報一致。

2018年9月10日,徐州某工地,中午天氣燥熱異常,秋老虎襲擊著每個人。在鋼筋和水泥混雜的地方,一個穿著迷彩服,帶草帽的工人正靠在水泥樁子上休息。工地負責人是個大胖子,他指著這個平平無奇的工人說:“他叫王誌學,在這幹了好幾個月了,就是你們照片上的人。”

偵查員悄悄靠近,包圍住“王誌學”,那人感覺到了異樣,剛想取下草帽抬頭看。偵察員爆喝一聲:“王立秋!”接著用手銬銬住了他的手腕。王立秋變得又黑又瘦,和他往日的照片大為不同,除了五官,還真看不太出來。

十年前,王立秋先跑去了山東,當年的下車地點他自己都記不清了。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打零工,被雇主欺負也不敢反抗。他一路乞討著回了老家,當漁民,隻敢在船上住。休漁期沒活兒幹,他就去徐州的工地上當水泥工。

王立秋穿著黃馬甲,指認完當年的現場,情緒有些不穩定。我問他怎麽了,王立秋說:“馬上要進去了,我就一個要求,就一個!”刑警隊長點點頭,示意他說。

“老電影院的羊肉湯還開著嗎?我十年沒吃了。” 後來,我給王立秋買來了羊肉湯,他是哭著吃下去的。

王立秋落網了,局裏組織了慶功宴,很多人想起老靳,卻沒人主動提起他。

老靳是所裏出了名的杠精,和所長差不多的性格。他倆的情況也類似。年輕時,老靳在鋼廠當保安,所長在瓷器廠當工人。所長比老靳年長,1985年工廠效益還好的時候,就辭職考了警校。每個月工資比工廠少了一截,被人嘲笑了好多年。而1996年老靳下崗,隻有當輔警的機會。他心裏憋屈,尤其是和所長一起喝酒的時候。

有人背地裏嘲笑老靳沒眼光,老靳工作一較真,就有人和他抱怨。我有時候想,要是老靳的身份和所長換一換,大家會怎麽看待老靳這個人呢?

在所裏,老靳的名字好像是壓在抽屜底下的印泥一樣,平時你怎麽都找不到,又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把你的手染得紅紅的。

老靳追悼會那天,全局隻要不值班的都去了,遺體告別儀式上,黑壓壓的警服站滿了大廳。老靳的的母親七十多歲,她對局長說,“靳輝走了,我這孫子……”她的意思是想讓老靳的兒子來所裏接班。但輔警早已納入市人社局統一管理,不考試入編談何容易。局長握著老靳母親的手,緩緩地搖了搖頭。

當時,王大哥想去送送老靳,也怕公安局傳喚他。喪禮第二天中午,他匆匆放下一千塊錢禮金就走了。

老靳是病亡,不屬於因公犧牲,也沒有太好的優撫政策。我到最後都沒告訴老靳兒子,老靳是為了讓他接班,而追查王立秋的事。老靳想立功,也想做警察該做的事兒。

老靳去世半年後,派出所小規模改造,門口掛了十幾年的“治安聯防中隊”牌匾被摘下,放進舊倉庫。改造讓所裏煥然一新,也似乎從那時起,老靳的名字,越來越少被提起了。

2019年3月5日是老靳去世一周年,我又想起他仰著帶刀疤的臉,坐在值班室裏衝我說,“有警情我通知你們”。

答應老靳的那頓飯,我還沒來得及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