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監獄來信

2018年初冬,淩晨一點,我正在槍械庫值班,被突然響起的電話吵醒。

副所長老張匆忙給我下任務:“注意所裏大門,三點鍾,市區刑警隊重案組的兩個同事來送狗,接一下。”

“送什麽?狗?”我們派出所收到過刑警隊送來的嫌疑人、文書、贓物……還沒聽說過送狗的。

“一條白色比熊犬。”張所非常確定地說。

我還想繼續問,他有些不耐煩了:“你把狗拴院子裏,等我明天上班再說。”

“是我線人楊俠的狗。”掛掉電話前,他又補充道。

聽到楊俠的名字,我立即覺得刑警隊半夜送狗的事情變得合理了。楊俠是我們轄區的“老吸毒鬼子”,一個中年獨身女人,時不時會搞出一些事情讓我們這些民警摸不著頭腦。但我們的關係不錯,張所和她走得更近,倆人是朋友。

我和張所是在同一天認識楊俠的。

2017年1月24日,有情報說轄區一棟90年代建成的舊居民樓裏,隱藏著一個毒品集散窩點。小區就在路邊,樓道窗戶都是很老式的水泥棱形方格,住的都是老頭老太太。

情報很模糊,我們隻知道一個外號“長毛”的人在這裏販毒,卻沒有嫌疑人的照片。我們推測,長毛可能是個發型怪異的中年男人。

我和張所藏在車裏,盯著進出居民樓的人。犯了煙癮的張所一個接一個地嚼著檳榔,足足熬了一天一夜。發型怪異的男人沒等到,我們隻看到一個瘦高光頭男人下了出租車,走到二單元門口張望了一會兒才進去。這人精神萎靡,不是販毒的,也是個吸毒的。

我和張所埋伏在單元樓內,不到十分鍾,一扇大紅鐵門開了。光頭男人從屋裏退出來關上門,還沒轉身,就被我和張所控製住。張所銬住男人的一個手腕,把銬子另一端牢牢抓在自己手裏。

“開門!”張所壓低聲音。

光頭男人獨自暴露在貓眼下敲門,大紅鐵門剛露出一條縫,張所一腳踹上去,開門的男人被撞倒在地。我“哢”地甩出警棍,衝進屋內。

這是上世紀90年代的舊屋,地上的瓷磚全是大紅大紫的紋飾。客廳很寬闊,卻沒有一點生活氣息,家電都沒有,隻擺了張木沙發和幾個凳子。

我走進一間沒安裝電燈的臥室,側身觀察時突然發現地麵有點點火光。我打開手電一照,差點沒把自己嚇死——幾炷飄著縷縷青煙的香插在香爐裏,擺在地上的兩幅黑白遺像前。

我回到客廳,張所在問那兩個被銬住的男人誰是長毛,沒人承認,也沒人說長毛在哪裏。我又往開著燈的臥室裏望去,**坐著個中年女人,隻穿了件內衣,肩上的黑色吊帶半掛著,看樣子是在睡夢中被驚醒。她枯黃的頭發亂糟糟地遮住了臉,看不清長相。

增援的女民警趕來,她戴好橡膠手套,把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仔細檢查一遍,沒發現危險物品。我們回避,等待女人穿戴整齊。不一會,屋裏響起“嘩啦啦”的手銬摩擦聲。女人出現在我和張所麵前。

她眼圈烏黑,皮膚蠟黃,染過的頭發像一團枯草。她身上的羽絨服有些髒,黃色毛領像頭發一樣雜亂。女人出門時,頭埋得很深,盡量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臉。她木然地上了警車,自覺坐進後排,低著頭不講話。

她就是房子的主人楊俠。誰也不會想到,以後我們會成為熟人,張所甚至成了她可以托付寵物的朋友。

張所和楊俠頭一次打交道,就是點燈熬油地“盤道”。

我們查過楊俠的老底,她沒少幹小偷小摸的事情,背著不少前科,肯定是死皮賴臉的“滾刀肉”。一想到她把擺放著父母遺像的家變成吸毒窩點,再看著她行屍走肉似的皮囊,我對她一點好感都生不出來。

楊俠簽完筆錄,也不追問我們要怎麽處理她,就是低頭玩自己麵前的一次性紙杯,時不時抬頭看我們一眼。

找不到情報裏提到的毒販“長毛”,這起案子很快就會辦完。如果不出意外,兩個男人最多就是治安拘留然後送去強戒所;楊俠涉嫌容留他人吸毒,馬上要辦理刑事拘留並送往看守所。

我準備送這三個人去監區,當我拿著鑰匙下樓的時候,正好看見張所端著茶杯和煙又走進了辦案區,我心想:“不好,今晚又要熬夜了。”

說實話,我對張所在工作中的敬業精神非常佩服。他破獲過公斤級的販毒大案,曾經一人一槍震懾住一眾手持砍刀的社會混子。他在執法辦案中容不得別人半點質疑,他一個副所長去頂撞所長更是家常便飯。我隻要在工作中逆了他的命令,也是動輒就被罵。

對涉毒案件,他不榨幹嫌疑人最後一點情報價值決不罷休,他是鐵了心要問出到底誰是長毛。我不敢催張所,按他的臭脾氣,肯定會直接攆我出去。

張所主審楊俠,但他沒有急著和她聊,而是拿著她的手機點個沒完,想從通話記錄裏找出關於長毛的蛛絲馬跡。可吸毒人員多是用不記名的電話卡,大部分號碼都沒備注姓名,有的也隻是老虎、麗麗、光頭李之類的花名,無從查起。

隔壁候問室,兩個吸毒男人還在犯毒癮,正哭爹喊娘地說自己難受。我怕這些人出事,有些著急,不住抖腿還不時看表,手機亮屏又息屏。而張所這頭,還在淡定地抄楊俠手機裏儲存的電話號碼,不慌不忙。

坐在訊問椅上的楊俠看著張所認真的樣子,“噗呲”一下笑了。

“你笑什麽?”張所抬起頭問。

“你們想找誰,直接問我不得了。提供線索減輕處罰,這點道理我懂。”楊俠壓低聲音,應該是不想被隔壁人聽見。

第一次抓獲楊俠,我們不清楚她的脾氣秉性,不敢貿然發問,沒想到楊俠還挺主動。

張所順勢問:“長毛是誰?”

楊俠又笑了。笑起來的楊俠,眼睛和濃重的黑眼圈融為一體,坐在對麵,根本看不見她的眼睛在哪裏,讓我覺得瘮得慌。

“我當是誰呢!就隔壁那瘦高禿頭。”楊俠這次差點沒壓住聲音。

我和張所都很驚訝。“長毛”這外號起得也太不嚴謹了。楊俠解釋說,瘦高禿頭的外號其實是“長矛”,因為他身材細長,腦袋還是個亮晶晶的禿頭,看上去像一杆矛。

這家夥利用楊俠的房子販毒,他給楊俠的好處是,毒品送貨上門價格好商量。

想從吸毒人員嘴裏撬開上線非常困難,這是斷毒源,甚至招禍端的事,哪有吸毒的人這麽傻。但楊俠卻和一般的吸毒鬼子不同,她根本不需要我們多說,就知道怎麽配合。隻用一個名字,楊俠涉嫌容留他人吸毒的罪行就換成了取保候審。

這種“一點就透”的人,其實非常適合發展成線人。我知道張所一定也這麽想,但他用人一向謹慎,就算警察和線人之間是純粹的利益交換,也不是什麽人都值得信任的。

長矛滿身病,即使涉嫌販毒也難以關押,如果讓他知道是楊俠“點炮”,可能還沒等她當上線人,已經招來報複了。隔壁訊問室裏,帶走長矛的緝毒民警有意無意地提及,要給楊俠處以治安拘留、刑事拘留、強製戒毒“三連發”。

張所告訴楊俠:“你在這坐一會,等長矛被帶走再離開。”

楊俠聽了,還反過來安慰張所:“不用擔心我。你們演戲演全套,以後還有合作機會。”

大家都知道張所用過很多線人,曾經有別的單位的人開玩笑:但凡抓到一個吸毒的,十個裏有八個都說“我是所長張哥的線人。”但這些人多是在糊弄民警。

張所的金牌線人叫大貴。張所為了讓大貴的生活回歸正軌,幫他爭取拆遷房,還幫他在小區裏找工作,卻在特情工作上刻意疏遠他。此時楊俠的出現,就非常及時。張所需要一個可靠的線人。

張所查了楊俠的戶籍。發現她出身本省最北的偏僻小城,嫁到我們這邊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很早就是派出所的重點人員了,不過身份證都沒更新過,照片還是她十六歲拍攝的黑白人像。那時的楊俠有一雙大眼,短發圓臉,雖然算不上美女但至少有青春活力,與如今眼窩深陷、臉頰垮塌的形象完全不同。

我們都很清楚,楊俠算是在本地很有“資曆”的吸毒人員了,同樣是提供名字,她能給我們最想要的,而不像其他人,總是拐彎抹角地給些不疼不癢的情報。但我們還摸不透楊俠如此配合的原因,張所並沒有立即培養她當線人。

按照慣例,張所看上的人選都會先進行考驗。找她要一兩個小線索,看看能不能順利破一起案子。如果還能像今天這樣,就可以放心用她了。

輔警老靳也想勸張所把楊俠發展成線人。老靳的理由很簡單:“這女人一看就在社會上漂泊慣了,被各種人騙。”

2017年3月,寒冬還未退去,沒等張所給楊俠發出考驗,她自己主動來派出所給我們送了一個“大禮”。

楊俠的神態依舊萎靡,但衣著打扮倒是周正了許多。楊俠在臉上搽了粉,頭發梳成馬尾,穿了件幹淨的藍色呢子大衣,還配上了長筒馬靴。我不懂化妝,但也看出來她畫得不倫不類的。已經很不健康的臉色,還抹了一層白,再加上兩個黑眼圈,有點像香港電影裏的僵屍。

楊俠鬼鬼祟祟地閃到調解室坐下,“張所呢?我找他有事。”楊俠坐得端正,有點期待地抬起頭看我。我帶她去張所辦公室,張所正披著大衣閱卷。剛一進屋,楊俠就熱情地抬起胳膊,伸出雞爪似的手要和張所握手,張所擺著手,讓她先坐在椅子上。楊俠看我還在,就一直不說話。她是我領過來的,我也不敢走。辦公室裏的氣氛有點尷尬。張所隻好讓我下樓,拎瓶熱水回來泡茶。

我用最快速度下樓,心裏在擔心楊俠別是來鬧事情的。辦公室裏沒監控,涉毒人員自殘或要挾的事發生過不少。我拎著熱水瓶趕緊回來,把茶端到楊俠麵前,她朝我笑,說謝謝,露出滿臉的皺紋。

楊俠交給張所的“投名狀”是隱藏在郊縣獨棟農宅裏,一個身背多省通緝的大賊。他的通緝令能從我市的火車站,一直貼到一千多公裏外的地方。傳說,這個大賊一年隻出門兩趟,專門坐不需要登記身份的“黑大巴”。他所到之處,穿著稍微體麵點的人,口袋肯定被他扒得像水洗過一樣幹淨。而且,他每次在扒竊地點停留都不超過半小時,行跡詭異。

如果能逮住他,絕對是大功一件。奇怪的是,我們最近沒抓住楊俠違法犯罪的把柄,她卻主動來提供線索,而且一張嘴就供出一條大魚。我實在想不明白,她到底圖我們民警什麽。

楊俠說,她通過毒友認識了大賊,有時給他送點毒品或錫紙。她有些得意,“除了靠我,你們絕對逮不到他。”

給毒友“點炮”不是好活,很多線人會向民警要求千萬別讓自己露臉,還有臨時講條件要加錢的。而楊俠卻絲毫不擔心自己暴露,她坐在張所的車裏,時不時笑幾聲,好像自己不是當抓人的“餌”,而是來春遊的。

中午,村裏十分冷清。我們來到大賊藏身的小樓附近,楊俠還主動介紹情況:“他家就一個人,一沒後門二沒狗,以你們的身手應該沒問題。”

她徑直走到門口,拍了拍大紅鐵門上的虎頭門環,然後退了一步,讓大賊從貓眼裏看清自己。門剛展開一條縫,張所一把拉開楊俠,一記淩厲的踢腿踹開大門。大賊當場倒地,被我們拿下。抓捕過程不到一分鍾,都沒驚動村裏的狗。

“操!你個吃裏扒外的賤人.....”大賊被戴上頭套了還在罵髒話。楊俠背過臉,朝著大賊家的牆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他被帶上警車。

大賊的盜竊數額巨大,夠判個無期,我們不擔心他報複楊俠。但楊俠看起來沒有回家的意思。沒走幾步,楊俠在派出所門口的小超市停下。我嘀咕著:“不想走?辦案區隨時歡迎你。”

“張所,我想吃溜溜梅。”楊俠突然回頭,笑著衝著張所說。她笑得十分開心,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了,但此時就像一個撒嬌的小女孩。

張所愣了幾秒,我們都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不知所措。線人提要求不少見,不過都是要兩包煙或要求民警送回家,我們還是頭一回遇到辦完案子要吃零食的線人。

這點小事不值得走公用賬戶,我們自掏腰包,貼錢辦案。張所從口袋裏掏出十塊錢,讓我去買。我花三塊錢買了一包溜溜梅,楊俠的手卻揣在衣兜裏不肯伸出來拿,“我要吃大袋的。”

張所笑了,對我揚了揚下巴,讓我再去買。我沒客氣,把張所給的錢都花了。楊俠笑得十分開心,撕開綠色包裝袋扔在地上,丟了一顆話梅到嘴裏。她吃話梅的時候,閉著眼睛深呼吸,非常陶醉。她吃完第一顆話梅後,說了句謝謝就離開了。

我和張所在一旁哭笑不得:這個女人,真不按常理出牌。

抓到了大賊,鄧所長很開心,當即給了五百塊抓逃獎勵,也沒想起來問楊俠的情況。

張所並不是包庇楊俠還在吸毒的事實,隻是希望她能少來幾趟派出所,盡量活得像個正常人。他也知道,楊俠是老吸毒人員,教育已經沒有效果,戒毒也是徒勞,出來肯定會複吸。但按照程序,張所還是填了張《社區戒毒決定書》,讓我送去楊俠所在的社區。《社區戒毒決定書》需要送達街道或者社區禁毒辦、派出所。被戒毒人需要每月去進行尿檢,持續三年。

我換上便服騎上電瓶車,一路上都在想楊俠為什麽這麽奇怪。她給張所當線人,怎麽看都不像是隻為換取對自己吸毒問題的從輕處罰,我甚至覺得,她好像不太在乎能從張所那兒得到什麽好處。

“嗵”地一聲,我不小心撞上一輛拉生蠔的電三輪,電瓶車的車頭撞凹了一塊。都出了車禍了,我腦子裏還在想:楊俠這樣的人,真沒見過。

到了社區,我向主管戒毒的大媽說明了來意。大媽對著我直搖頭,然後從抽屜裏拿出一遝紙。我翻了翻,這些文件除了右下角的紅章不同,內容都差不多,全是楊俠的《社區戒毒決定書》。

“這一遝幾乎把全市分局的章湊齊了,可以召喚神龍啊!”我朝大媽開玩笑,她沒聽懂我的笑話,一臉不情願地拒絕我送來的文件。

大媽抱怨:“楊俠戶口不在這,她住的是他哥哥的房子。社區哪年都能收到幾張她的《社區戒毒決定書》,她從來不按月尿檢,上門走訪也不開門……”

大媽建議我去楊俠戶口所在的派出所找辦法。沒想到,就連楊俠戶口所在的派出所的人也都對她死心了。我走進派出所的時候,一位民警正在辦公室裏看案卷。聽到是楊俠的事情,他頭都沒抬,根本不伸手接我送來的文件,就說知道了,“反正她也不來尿檢,這家夥早晚吸毒吸死。”

我驚訝於對方的冷漠和他說的話。說實話,我感覺楊俠還不錯,挺配合工作,也不給我和張所找麻煩,怎麽她在自家派出所這麽招恨呢?

那位民警端著老師傅的架子,把案卷一放,和我聊起楊俠。他說他第一次把楊俠銬回來後,楊俠根本不配合調查,問筆錄就說不知道,還說自己有絕症要死在所裏,讓大家一起完蛋。他們所長急了,銬著楊俠去體檢,結果一切正常。楊俠把大家耍了一天,強製戒毒兩年的懲罰是躲不掉了。

“楊俠的哥哥犯罪在逃,她一個女人獨自住在破房子裏可憐得很,我本來想把她發展成特情,可她太不識相了!”

楊俠強製戒毒出來後,還是一副無賴樣,隻要是派出所去抓她,輕則大吵大鬧,重則又抓又撓民警。大家都不想和她一般見識,又怕她吸毒有傳染病,不敢硬來,隻能對她恨得牙癢癢。聽完介紹,我都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感覺我認識的楊俠和別人嘴裏的楊俠,簡直就是兩個人。

回到自己所裏,我把情況說給張所,張所笑了笑:“尊重是相互的,楊俠被一路銬回去,再一路銬著去體檢,怎麽可能對別人有好臉色。”

楊俠社區戒毒的手續是辦下來了,她能不能去,我心裏也沒底。最後還是張所給楊俠打電話,囑咐她按期去尿檢。楊俠卻在跟張所商量,能不能不回自己戶口所在的派出所,而是來我們派出所做社區戒毒。

楊俠的要求肯定不合規定,但張所也沒回絕她,隻是在電話裏說:“那就別再吸了,這是為了你好。”

大賊被抓後,有天下午六點多,我從食堂吃完飯出來,看見楊俠站在公告欄前,一個一個地看著上麵的民警照片。我走過去打招呼,半開玩笑地告訴她,“張所下班了。”

“你們張所多大年紀了?”楊俠頭都沒回地問。

“下個星期就滿三十六了。”

楊俠說,她沒事瞎溜達,也有線索要和張所說。我告訴她,“有線索也可以和我說。”

“你?小孩.....”楊俠扭頭走了。

半個小時後,楊俠去而複返,手裏多了個大袋子。她推開值班室大門,擺手示意我出來。

“給你們張所的生日禮物。”她開心地笑著說。

禮物?她是繳獲了一袋子毒品,還是犯了什麽我們不知道的罪行,自己準備好換洗衣服來投案?每次和楊俠打交道,我總摸不清她會搞出什麽名堂。我帶楊俠到隔壁接待室,把袋子打開一看,裏麵裝滿了費列羅巧克力。

“張所長對我不錯,你不是說他下星期就三十六歲生日了嘛。”

我估計這一袋巧克力最少得要幾百塊錢,連忙問:“錢從哪來的?”

我知道楊俠無業,買巧克力的錢肯定來路不正。上次抓通緝犯的時候,其實我們對她有疑心。我甚至懷疑楊俠可能和通緝犯是一窩賊。

楊俠低頭看著巧克力,好像很怕我說不要。“我從不在本地幹活,絕對不給你們找麻煩,禮物麻煩你轉交給張所。”她倒是坦誠,就是說話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張所從警十多年,沒收過別人一根煙,還經常倒貼飯錢、油錢、體檢錢。看著巧克力,我笑話張所:“年年貼錢,這次在楊俠身上回了點本。”

張所給楊俠打了個電話,那邊已接通半天,他就吭哧出一句:“小蔣已經交給我了,謝謝啊。”我站在旁邊,都能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笑聲。

張所沒說什麽,他自掏腰包,按市價出了巧克力的錢,加在楊俠的特情經費裏。二十多分鍾後,楊俠來領經費,正常經費是四百,這次她多拿到三百。

“怎麽這麽多?”楊俠接過錢問。

張所哄騙她,“抓獲特大逃犯,獎勵也多。”

之後幾個月,楊俠陸續幫我們破了幾個案子,她的重要性甚至取代了張所的金牌線人大貴。

但我們都能看得出來,她的皮膚越來越蠟黃,眼窩幾乎全陷進去了。每次來派出所,她都化著濃妝,汗水在她化了妝的臉上劃出道道,可無論如何,她都遮掩不住自己一天比一天差的狀態。

可能在外人看來,張所時常在一些流程手續上遷就線人,有點太慣著他們了。不過我很清楚,張所心裏有個結一直解不開。

張所曾經全力幫助過的兩個人,都死了。

第一個人因常年酗酒患上精神分裂症,在我們轄區以撿垃圾為生。他經常醉倒在路邊,冬天會臥在雪堆裏,把環衛工人嚇一大跳;夏天喝多了就去檢察院或銀行大廳,那有空調。有人打罵,他不還手;有人笑話,他跟著傻笑。

張所聯係過一家小區物業,說服經理安排他在那掃衛生、收垃圾,不用給工錢,能管飯就行。物業經理還在小區門衛室旁邊搭了一間兩三平米的活動板房,給他一個棲身的地方。

後來小區居民有抱怨,不讓流浪漢在附近晃悠,張所長又幫他跑政府救助,安排他住進精神病院。安穩日子隻過了三個月,那個人就在醫院裏死了。

當時,精神病院院長因為經濟問題被紀委調查,這筆政府救助到底有多少花在張所幫助的流浪漢身上,成了一筆糊塗賬。為了搞清問題,張所沒少被叫去說明情況、提交出警記錄,把他搞得焦頭爛額。

好心最終變成給自己惹麻煩,我猜張所心裏肯定挺難受。但這事兒倒也沒影響他繼續幫助其他人。

處理完流浪漢的事,進入9月,我值班的時候還聽輔警老靳嘀咕,“人點兒背也總有頭吧?”可沒想到就在這天,張所的金牌線人大貴,被發現死在了家裏。

大貴曾經是個不爭氣的吸毒鬼子,但自從他父親去世的那天,就決心換個活法。他主動找張所要求當線人,幫我們破了不少吸毒販毒案子。他還半開玩笑地跟張所建議:“要是完不成抓捕吸毒人員的任務,就把我拉去湊人數。”

張所心疼大貴,擔心他繼續當線人會招來報複,更希望大貴能真正脫離吸毒販毒的圈子。張所幫大貴申請了低保、談好了月工資九百塊的保潔工作,還為他爭取到了安置房的購買資格。但張所不知道,大貴最渴望做的事,其實是幫張所做禁毒工作。

大貴把線人的工作當成了證明自己價值的方式。張所越是讓他遠離危險,他就越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後來,被張所刻意疏遠的大貴自暴自棄,在還沒裝修好的新房裏,吸毒過量猝死。

辦完大貴的案子,張所和我在大排檔裏喝了兩斤白酒。

“你當警察是為了什麽?”張所用喝紅的雙眼看我,十分認真地問。

我不知怎麽回答,隻說“混口飯吃”。

“你沒說實話!”張所提高了嗓門。他一杯接著一杯灌酒,說話聲音越來越大,周圍的客人都往我們桌看。

“對大貴這些人,我們沒少救助、錢沒少花,但還是沒個好下場。你說當警察是為了什麽?”張所的問題我回答不上來。

“這幾件事,所裏沒錯!你沒錯!我他媽也沒錯!他們死了就是命,命裏定好了誰都攔不住!”張所越來越激動,我趕緊把他的酒杯拿了過來,他不能再喝了。我那時才知道,張所心裏有多難受。

張所起身去結賬,最後對我說了一句話:“為了良心,能做多少是多少,能救幾人是幾人。”

2017年入夏之後,我們禁毒追捕少了很多。一方麵是打擊越來越嚴厲,可用線索越來越少;另一方麵是盛夏大家穿得少,抓捕免不了肢體接觸,執法風險增加。我們和楊俠的接觸也減少了。

一天,社區裏在開展誌願者活動,一個大姐看到一個女人暈倒在巷子裏,身上都是瘡,右手還握著針管,就打了張所的電話。張所確認這女人是毒品注射過量,把她搖醒帶回所裏。一小時後,楊俠一路小跑過來了。

她瘦得可怕,跑上樓梯的樣子就好像在飄。“老張呢!” 楊俠直接喊張所,“快讓他出來,快把你們帶回來的女人放了!”楊俠急得跺腳。

我搞不清楚楊俠為什麽這麽激動,一時之間也沒做出下一步動作。楊俠撥通張所的手機,鈴聲卻在值班室響了起來。張所在辦案區工作的時候,從來不帶手機。

楊俠掛掉電話,直奔一樓辦案區門禁,要強闖進去,我趕緊去攔。楊俠用力拍門禁外的鐵欄杆,眼睛瞪得老大,大喊:“老張趕緊出來!”

正巧鄧所從門禁裏走出來,楊俠又要往裏闖,倆人差點撞個滿懷。鄧所生氣地推開楊俠,“小蔣,把她銬椅子上。”

輔警老靳把楊俠拉到一邊,問她怎麽這麽激動,“是不是要給那個女人說情?”

“說個屁,那女人梅毒三期還懷著孕,前幾天剛從醫院搶救回來,死這了,我看你們怎麽辦!”

聽到楊俠這麽說,鄧所長、我、老靳都愣住了。老靳和這個女人有過接觸,趕緊跑去衛生間洗手。我跑進辦案區,通知張所快過來。直到把女人送去醫院治療,我們才鬆了口氣。楊俠這次大鬧派出所,真的幫了大忙,要是女人在辦案區真有個三長兩短,說不好有多少民警要被牽連進去。

事後,楊俠知趣地離開了。張所還專門給楊俠打電話道謝,還說要請她吃個飯。張所從來都是個有一說一的人,不管你出於什麽目的,在派出所裏鬧事兒的人都少不了他一頓罵。而這次,大家都調侃他:“能讓‘老杠’張所請吃飯的人物,可不一般啊!”

後來,張所真請楊俠在一家大排檔吃了碗麵。他回來跟我說:“楊俠是老吸毒人員,身體不好,和我們吃飯避嫌,她這點倒是和大貴差不多。”

這以後,張所就開始把楊俠當成朋友來看待了。

有時,我們開車帶楊俠在長途汽車站等毒品案件多發地執行偵查任務,讓她幫忙“認臉”。楊俠總閑不住嘴,一路過小吃攤、水果店,就突然喊“停車”。我們豎著耳朵準備聽她講線索,她卻突然冒出一句,“我想喝可樂了”,或者“我想吃蘋果了”。

這時,張所就會讓司機把車停穩,自己下車去買。他擔心楊俠下去會被人發現,暴露線人身份,導致行動或者整條線索崩盤。這時候,司機就會生氣地說:“吃!吃一頓少一頓!你這麽吸,說不定哪天直接就死了!”

楊俠卻絲毫不介意,她開心地吃,笑得心滿意足。但司機確實說出了我們心裏的顧慮,楊俠的身體越來越差,沾上毒品的人,隻要不戒毒,結局大多都是橫死街頭。

因為楊俠,我們所裏的禁毒任務提前好幾個月就完成了。毒品案子少了,張所也被調去了掃黑隊工作,和楊俠的接觸也漸漸少了很多。直到2018年的初冬,要照顧楊俠的比熊犬,我才知道了她的情況。

那天淩晨三點,果然有人來按派出所的門鈴。兩個穿著便衣的年輕刑警站在大門口凍得直哆嗦,一個人手上真的牽著條白色比熊犬,另一個人拎著狗窩和狗糧。

我把狗拴在院子裏的樹下,用手機拍了張照片。這狗還挺時尚,雪白的腦袋圓咕隆咚的,耳朵的毛被染成了粉色,身上還穿了一件小衣服。我有點怕狗,完成張所交代的任務轉身就要離開。剛走出兩步,狗突然叫了起來。我覺得它可能是怕冷,又把它牽到器材室,在裏麵找了張墊子,還倒了水和狗糧。

兩位刑警說,楊俠去年在附近幾個縣和市區的美食街頻繁作案,這次她在燒烤攤前扒竊時,被當場擒獲。楊俠不配合調查,還鬧著要帶民警抓人立功贖罪,如果不答應,就一句話也不說。

重案隊領導批示:愛說不說,零口供辦案。根據監控還有銷贓的下遊,楊俠被刑拘是鐵板釘釘的事。楊俠一計不成,又鬧著身體不適,一會說懷孕,一會說肚子疼。但重案組有駐守醫生,楊俠徹底沒脾氣了,坐在椅子上一直哭。

“她臉上搽的全是粉,哭得一條條道道,怪嚇人的。”兩位老兄向我描述當時的情況。楊俠沒有狡辯,她提了個要求,讓民警把家裏的比熊犬交給張所照顧,再幫忙把家裏的水電閘關閉,門鎖好。

我帶了兩位同事去楊俠家斷電、鎖門,一眼就認出大紅鐵門上的凹痕。那還是張所和楊俠第一次見麵時,一腳踹在上麵留下來的。

走進楊俠家,我發現屋裏已經重新裝修了,有了點正常生活的痕跡。掉漆的破舊木沙發換成粉紅色的布藝沙發,玻璃茶幾上放著蘋果和糖。空**的牆麵上掛了液晶電視,房頂粉刷後掛上了彩色吊燈,角落裏還立著新電冰箱,塑料膜還沒撕。

楊俠的臥室布置得更華麗,牆麵都塗成了粉紅色。新床、新被褥、新梳妝台,粉底口紅等化妝品一應俱全。梳妝台和牆上還擺著楊俠的寫真照片。另一間當初把我嚇得夠嗆的陰暗臥室裏添置了衣帽櫃,原本被放在地上的父母遺像,終於擺在了供桌上。

我替楊俠的生活發生了變化而高興,卻也知道,她裝修房子的錢肯定源於盜竊。錢已經揮霍幹淨了,她沒償還能力,估計要被重判。

2018年的冬天,我短暫地幫楊俠照看了比熊犬幾個鍾頭,等張所來上班,並把情況反映給他。張所感歎:“這還真是她最好的歸宿,進去比死了強。”

張所牽著比熊犬找到一家寵物店,老板問是不是要寄養,他卻在店裏愣住了。楊俠盜竊起碼得判三年以上,狗要寄養多久,張所也不知道。

楊俠被刑拘的兩天後,辦案單位給張所打來電話,說楊俠要求我們給她送點黃瓜和西紅柿,還要換洗的衣服和被子。我跟張所買了幾斤瓜果,又去楊俠家拿了東西送過去。

楊俠被判四年有期徒刑。這一次,張所沒法給她特事特辦了。下監區的前兩周,楊俠說有個重大涉毒線索,要張所過來才肯說。

張所肯定地說:“楊俠肯定有事兒,但絕對不是案子。”

當天下午,我跟著張所去提審楊俠。她穿著寫著“市一看”的藍馬甲,黑眼圈消失不見了,人也胖了一大圈,頭發變得烏黑濃密起來。楊俠要站起來迎接我們,可她被銬在提審室椅子上,剛起身,就被管教喝止住了。

“好久不見,我就要去服刑了,有些事情放不下,我也沒個家人,隻能找你了。”楊俠先提供了一個毒販的線索,說得很細。

筆錄談完,楊俠問起比熊犬。當時張所都不知道該寄養多久,還是寵物店的老板出的主意:狗由店裏養著做配種,生出小狗賣掉,用來付寄養費。

“張警官辦事就是信得過。”楊俠很放心地說。

楊俠要來筆和紙,十分認真地寫起來,寫完後遞給張所。那是一張申請,內容大致是把房子托付給張所代出租,租金按月打入監獄銀行卡上,租金多少由張所決定。

“楊俠,認識這麽久,我們也算朋友。你好好改造,出來的時候,我開車來接你。”張所長認真地說。

“我肯定改。這世界上除了你,沒人對我這麽好過。”楊俠不再嘻嘻哈哈的,十分嚴肅地答應張所。

提審結束,楊俠被帶進鐵柵欄,她不顧管教批評,衝我們大喊:“我會經常給你寫信的!”

回去路上,張所說起楊俠的往事。

“很多時候楊俠是主動被抓獲的,與其說我們在物色合適的線人,倒不如說她是在物色合適的警察。”

楊俠是1968年生人,老家在豫皖交界的小村莊,十六歲那年和哥哥楊力外出打工,除了在老家給父母辦喪事,就再沒回去過。她說過,對家一點印象都沒有。

十八歲時,楊俠嫁給一個本地人,兩口子在精神病大院門前賣水果,男人蹬三輪拉水果,楊俠看攤。日子其實還能湊合,可結婚幾年楊俠一直沒生孩子,家庭矛盾由此爆發,楊俠丈夫年紀不大卻經常酗酒,楊俠經常被家暴,她鼻青臉腫地擺水果攤,丈夫在家酩酊大醉。

有人把楊俠的事告訴了她哥哥。楊力當時是黑社會混子,他看見妹妹被打得臉鼻青腫的樣子還幹著活,當即掐著一把刀去找妹夫算賬。有人說楊俠丈夫被楊力紮成重傷,楊力的大哥出麵擺平這事。也有人說楊俠丈夫被楊力吊著打,楊力威脅他,如果不離開妹妹就一刀紮死他。

2000年前後,兄妹倆搬來了這個舊小區。楊俠又認識一個男人,外號“老虎”。楊俠天真地以為,老虎對自己很好,是值得托付的人,但結婚後才知道他吸毒,結婚禮金被老虎揮霍一空,還把楊俠帶上道了。

兩人犯癮時鬼哭狼嚎,鄰居不敢報警,又通知了楊力。楊力混得相當不錯,包了工程,還開上了車,他再次用江湖手段趕走老虎。“楊俠非常感謝他哥,她說要不是大哥在,第一次會被打死,第二次遲早吸毒吸死。”張所說。

楊俠搬回老房子,卻發現自己懷孕了,一年之後女兒出生。2010年,楊力經營不善,欠下一屁股債務,成了老賴。跑路之前,他把房子過戶給楊俠,之後就不知所蹤,連法院都找不到他。

辦案係統裏,楊俠的前科多達數十條,幾乎每年她都要被處理幾次,如果有中斷,一定是在強製戒毒。一般來說,吸毒人員會想盡一切辦法避免被強戒兩年,賣隊友是家常便飯。可像楊俠這種被不同單位處理多次,還幾乎沒有從輕的,非常罕見。

張所告訴我,楊俠其實是在故意接近警察,為了尋親。

第一次被張所抓獲時,我們找來女民警幫楊俠檢查穿衣;她提供線索時,我們主動考慮對她的影響。她看出來張所的善良和實在,選擇相信這個瘦高、不善言辭的警官。

2017年春夏之際,認識四個月後,楊俠單獨來見張所。張所回憶,那天楊俠支支吾吾的,也不說什麽事,隻是寒暄,說所裏都是好人,但還是張所對她最好。

張所是老民警了,馬上察覺到楊俠是有私事找他幫忙,搞不好是借錢或者打聽毒友的案情。楊俠沉默半天,最後捂著臉說:“我想求您幫忙,找找我失散了十幾年的女兒。”

楊俠的女兒十六歲出門打工,那時她還在戒毒所。等她回了家,女兒早就無跡可尋,再沒回來過。“一個女孩子,沒上過學,又在這種環境下長大,除了那些場子還能去哪兒?”楊俠擔心女兒走她的老路。

“我幫你查,但畢竟十幾年了,不保證能找到。”張所答應下來,但沒把話說滿。

楊俠提供了女兒名字“楊靜”和出生日期,在浩如煙海的人口庫裏,叫“楊靜”的年輕人有成千上萬。張所在電腦麵前一頁一頁地看,終於,一個女孩的照片出現在屏幕上,微微凹陷的眼窩和短小的臉和楊俠有六成相似,幾乎可以斷定,這就是她的女兒。

資料顯示,女孩是北京戶口,和丈夫經營一家公司,這和楊俠提供的信息不太一樣。張所還是撥通了女孩的電話。

“我沒有媽,我過得很好,你們別來找我了!”電話那頭,女孩隻說了一句就掛了。再撥過去,就是空號了。

張所沒忍心告訴楊俠,隻說:“沒查到你女兒的下落。”

2019年年初,楊俠的信寄到我們派出所。是我幫張所取的信,讓他趕緊看看寫的啥。張所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非讓我拆信,看完了再給他講講裏麵寫了什麽。

信封裏裝了兩頁信紙,楊俠用黑色圓珠筆寫:“張警官您好!祝您心想事成,吉祥如意!牙齒每天曬太陽!哈哈……”

楊俠說,監獄裏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可怕,每天夥食不錯,有水果吃還不用付錢。隻要自己工作上心,每月一百多的工資還可以買零食吃。“比在家整天擔驚受怕吸毒的日子強多了。”她現在雖然一無所有,但心裏還有女兒,當然,還有外麵張所幫忙照看的房子。

我知道張所是在避嫌,所以沒有親自看信。但他肯定很關心楊俠的情況,所以我一字一句地把信上的內容讀給張所聽。

楊俠是個苦命女人。她半輩子沒人尊重、沒人愛,唯一的哥哥也下落不明。張所的出現,可能給了她消失已久的尊嚴。無論是楊俠做線人時,張所想盡辦法避免她暴露身份,還是麵對她提出的各種莫名其妙的要求都耐心地滿足。

在我們所裏,每隔不久就會有人提起楊俠。大家倒也不是有多想念這個人,而是因為她過幾個月就會給張所寫一封信。這種時候,就特別適合起哄,張所也不好罵大家,隻能聽著一幫小夥子們說:“自從1954年建所以來,頭一回有副所長能和吸毒女成為朋友。”

2019年8月,還是我幫張所看的信。

楊俠在信裏說:“等出來之後,我要打扮一下自己,不多說了,我寫信時很高興,也很激動,好像就要和你們見麵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