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動了我的線人

2017年9月14日,所裏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氛。

所長和教導員悶著頭抽煙不說話,看著麵前兩個信封。張副所長站在一邊,不時抬頭看著兩位領導一眼,同樣一句話沒有,剩下的我和幾個民警連大氣都不敢出。

“人死了,靈棚就在他小區,這禮錢就你去給吧”所長把麵前的一個黃皮信封朝我扔過來,“去的時候什麽都不許說,當自己是啞巴。”

最終我沒開警車,而是打出租車到了靈棚,沒有哭天搶地,也不是熱熱鬧鬧的喜喪。

我們的金牌線人劉大貴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

他的葬禮很簡單,隻是充斥著旁人不斷的交頭接耳。他沒有兒女,父母過世,自然沒有一個穿孝服的。唯一的兩個親人,哥哥姐姐將白布放在一旁。

我剛下車,四周人立刻認清了我,像看怪物一樣瞧過來,畢竟一個派出所民警來一個吸毒過世的人的喪禮,可以說是奇聞。我快步走向靈堂,劉大貴的哥哥趕緊來迎接,他走到我麵前又有些猶豫,不知道該說什麽。我趕忙掏出一個信封交到他手裏,然後頭也不回地扭頭上車走了,把他扔在原地。

路上我連後視鏡都沒看一眼。

車窗外的景色不斷後退,關於吸毒線人劉大貴的這些年在我腦海裏跟放電影似的連成一片。

我曾聽說過劉大貴來所裏報道時的場景。

2014年冬天,淩晨5點多,凍得發抖的菜販子望向派出所門口。派出所大門前的台階上,一個瘦得嚇人的中年男人坐了好久。他看起來就像菜攤上凍了冰的帶魚。“這人怕不是死了!”菜販子想給張所打電話,看到男人嘴裏呼出的白氣,心又放了下來。

一個多小時後,剛睡醒的張所把大貴帶進辦公室取暖。大貴漸漸緩了過來,有些支支吾吾,幫忙攙扶大貴的菜販子知趣地離開。

在張所和很多人心中,大貴就是當地人口中的老“吸毒鬼子”。從上一屆老所長在任時,他就在我們所裏出了名。

2012年夏天,張所初次和大貴打交道,他親手抓住犯了毒癮的大貴,把大貴送去戒毒所強製戒毒。當時他問正在值班的戒毒所所長:“這海洛因沾上了到底能不能戒掉?”戒毒所所長搖搖頭,“我幹了快四十年,馬上要退休了。除了死了的,還真沒見過誰吸海洛因能戒掉。”所以兩年後,大貴當著張所的麵說要戒毒,張所壓根不信。

這天淩晨,值了一夜班的張所披著棉警服,趿拉著拖鞋,睡眼惺忪地走下樓。剛要進生活區拿臉盆,他看到了在大門口台階上坐著的大貴。張所被嚇了一跳,睡意全無,馬上打開門禁,扶起大貴問:“你這是幹什麽?”

大貴不說話。張所把一身寒氣的大貴帶到辦公室,開了空調,又跑去廚房找到一次性杯子倒熱水。緩過來的大貴看著張所長說:“我這次一定戒,我來辦社區戒毒。”

“能戒了就好,天這麽冷,趕緊回家吧。”張所說完,打算去洗漱了。

大貴又重複了一遍:“我一定戒毒,下午我來簽社戒。”

社區戒毒為期三年,每月都要尿檢,這就是連續36個月。從警十多年,張所見過太多吸毒人員說要戒毒。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嬉皮笑臉,大多隻是人說“鬼話”。

雖然張所沒指望大貴再來所裏,但他還是審批完社戒決定書,把卷宗鎖進案管室,直接歸檔了。

張所沒想到,大貴下午真來了。大貴瘦弱的身體仿佛一根快燒完了的蠟燭頭。一陣風吹來,棉衣瞬間被風灌得鼓鼓的,像孔明燈的燈罩。他簽好社戒,張所就聽見了那句“牙疼咒”——“我要當線人”。

有些吸毒鬼子一被抓,張嘴就說自己是哪個所的線人,妄圖脫身。遇到這種情況,即使是大半夜,辦案單位也一定得核實情況。這種事經常搞得張所心煩。猜到自己說話沒有效果,大貴要了張所的電話,說一定拿出“誠意”。之後大貴不僅按時來尿檢,而且開始有意無意地找張所聊情報。

大貴一身前科,除了繼續作奸犯科,成為轄區內的不穩定因素,張所真想不到他還能有什麽歸宿。但是不管大貴是假裝改好,還是真改好,張所決定先給大貴一個機會,在所裏給大貴注冊了耳目特情。

錄入姓名的瞬間,大貴得到了從此往後的新身份。

那次之後,將信將疑的張所還是決定試一試。在大貴的指引下,一個隱藏在出租屋裏的吸毒窩點被打掉,光是在現場就抓住8個人,順藤摸瓜的收獲就更多了。

我市是全省毒情較為嚴重的地區,由於地處交通樞紐,北臨“四大毒縣”之一的臨泉縣,南接合肥等大都市,所以毒品問題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一直困擾我市。

在謝家集區那邊的小井南村、北村等老舊小區,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數以千計,當地人戲言隻要是出租車司機腦子沒有壞掉,晚上絕對不可能載人進村,天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由於販毒分子多是“以販養吸”,被捕後就自殘自殺,導致辦案民警輕則賠錢重則坐牢。最後甚至出現癌症晚期販毒人員光天化日下兜售海洛因,而無人敢於抓捕的奇聞。

而大貴身為行走在這些人之間的特情,是受保護的。每次用大貴提供的情報抓人,我們都會首先考慮如何不使他暴露,必要的時候還會演一出戲。

我是在2016年秋天認識劉大貴的。當時大貴剛走出辦公室,張所要送他出門。大貴留短發,臉頰深陷,眼睛顯得很大。他幹枯的小臂上,布滿了注射毒品留下的疤痕。看著大貴漸漸走遠,張所回頭告訴我,“準備統一行動,建北小區。”

建北小區位於我區中心,附近是商場和中心公園,是鬧中取靜的高檔住宅。大貴提供情報,小區二號樓一樓102,經常出入吸毒販毒人員。他還主動跟張所要求,讓自己去騙開前門,警察在後門留人埋伏就行。他按響了102的門鈴,裏麵沒反應。很快,他的手機響了,是裏麵的人打來確認情況的。他說了聲“買貨”,門開了。

我和張所躲在監控的盲區,趕緊發消息給外麵待命的同事。不一會兒,走廊的牆角就站滿了人。門再次打開,剛邁出門的大貴“恰好”被我們一把扭倒,大家衝進去,控製住房裏的人。

剛衝進房間,我就聞到了一股由藏香、海洛因的酸味、難聞的體味混合的氣味,惡心透頂。這間價值百萬的住宅,被這幫吸毒鬼子糟蹋得連狗窩都不如。寬敞的客廳裏衛生紙扔得滿地都是,唯一一個還不錯的沙發上染著斑斑血點。玻璃茶幾上雜亂地堆放著冰壺、吸管、錫紙,電視櫃上放著塑封袋和稱量器,客廳角落供著一個財神,香爐冒著青煙。

臥室內,兩男一女抱頭蹲著。大貴被同事揪進屋裏,也被銬著蹲好。但是他的腦袋並沒有低下,而是轉到一邊,眼睛盯著財神前的香爐。張所循著大貴的指示走到財神邊,拔掉藏香,把香爐裏的灰都倒在了茶幾上。一小包一小包沾著香灰的海洛因出現了。經現場稱量,一共17克。

海洛因是那個女吸毒鬼子的。她租了這間豪宅,“以販養吸”。大貴和兩男一女被押上警車帶回所裏。女人因販毒和容留他人吸毒被刑拘,兩個在她那裏買毒品的男人被拘留。

女人對大貴有疑心,問他會被怎麽處理。張所說強戒兩年。女人不死心:“該不會是姓劉的把我賣了吧!”

“你是不是吸毒把腦子吸壞了?先舉報你,再換來兩年強戒,他閑得沒事幹了?”張所打出一張大貴的強戒決定書。

所謂強戒決定書,自然是假的。被宣布“強戒”的大貴,此時正躲在張所辦公室喝茶抽煙。那天我們一直忙到晚上10點,大貴要回家,張所堅持留他吃飯。在派出所食堂,我們坐在一起,吃著從隔壁飯店端來羊肉火鍋。

大貴起身去廚房櫃子裏摸出餐盤,單獨給自己盛了一份飯菜。他常年吸毒身體不好,分餐避嫌,大家都明白,很默契地不點透。張所讓大貴別拘謹,“我們工作時間都不喝酒,你需要的話去櫥櫃裏拿。”大貴低著頭,嘴裏的羊肉還沒嚼爛,含糊地說:“不用,就這已經挺好了。”

其實他還在當線人,就和毒品脫不了鉤。但我們絕口不提他還在吸毒,一切就在這種默契下進行,並且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真的改邪歸正了。

當初大貴因為吸毒,惹怒了父親老劉,沒分到房子。張所出麵幫他解決了住所問題。

新留園小區的開發商有次說回遷安置房還剩了好多,空置率超標。張所找到開發商聊起大貴的安置問題,同時也聯係了街道主任。對方也願意做大貴家人的思想工作,都說大貴最近變好了,出點錢讓他有個地方住,不流浪在外,自然也就不和下三濫的人來往了。

就這樣,大貴的安置房申請談妥,留園小區20棟9層的兩居室,六十多平,購房價五萬。一次行動結束的慶功宴上,大貴以水代酒敬張所,“沒有你就沒有我今天”。這話說得有點重,卻也是事實,他即將迎來自己的新生活。

沒成想,大貴會慘死在張所幫忙籌辦的新房裏。

2017年9月13日,天氣悶熱,期待已久的大雨久久不來,隻有大風吹著哨子呼嘯而過。

我剛從市局檢驗中心領完毒品鑒定表回單位,一樓值班室的同事就說劉大貴死在家裏了。

“我去,不會吧?”我扭頭找車,卻發現所裏警車已全數出動,大家都去了這位金牌線人的死亡現場。

那天下午我是最後趕到現場的。一到樓下就看到剛目睹了死亡現場的社區主任一直蹲在草叢裏嘔吐,風中飄散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黴味。大貴新房是普通的防盜門,門上塑料薄膜還沒揭去,鎖芯也沒有被撬別的痕跡,拍照之後我們進去了。

現場是間沒裝修完的毛坯房,站在玄關就可以直接看到身處臥室的死者劉大貴。他就在窗戶的正下方,雙腿跪倒,上半身趴著,整張臉貼在地上。他穿著拖鞋和短褲,右手緊握著空針管,數根煙頭、煙盒和礦泉水瓶散落在他的四周,手機也掉落在地上。

滿地水泥灰的毛胚房裏,隻發現了大貴腳上的橫紋塑料拖鞋印。除了無法名狀的慘,現場再沒任何可疑痕跡。我們當場斷定,劉大貴約在兩周前,因毒品注射過量死亡。

一米八的張所駝著背皺著眉,筆記本夾在胳肢窩下,到小區周邊調查大貴生前接觸過什麽人。張所看上去心事重重,這可是他的人。

排除他殺可能的吸毒死亡不屬於案件,隻要家屬對死因沒有異議,我們不會立案調查。我問大貴的家屬是否對死因有異議,沒人回答。直到我說屍檢需要支付一筆錢,他的哥哥才說不查了。

劉大貴死了,家屬不追究,但民警心裏都堵得慌。三年來,我們的關係不像警察和吸毒者,反倒像同事。大貴不僅提供情報,還親身到犯罪現場協助我們抓捕毒販。所有人都知道,心裏最難受的人是張所。2014年的冬天,正是張所同意了大貴當線人的申請。

而且大貴的死不一般。大貴可是個“老毒鬼子”,知道輕重,他怎麽會死於吸毒過量呢?

張所盯著投影屏幕上的大貴,心裏有些後悔,說自己應該早點給大貴打電話。多年來,大貴除了吸毒沒惹過其他事。轄區裏的重點人員,我們每一兩個月就要聯係一下,確保不出事。這才半個月沒聯係,大貴就死了。

大貴是老吸毒鬼子,不可能把握不住劑量。我們判斷,他可能買到了高純度毒品,如果是這樣,這背後必定隱藏著大案。張所決定順著手機通話記錄查。他開始填寫調閱電信資料的審批表,同時打開辦案係統,錄入案件。

大貴死後,他哥哥來過兩次派出所。麵對張所的詢問,他的態度不冷不熱,反問張所:“大貴和你接觸最多,他什麽情況,你應該比我知道。”哥哥第二次來,直接就質問張所:“大貴怎麽死的?他不是按月來所裏尿檢嗎?”

張所一時語塞。

“害死我弟弟的是毒品,希望你們能給他一個交代。”大貴哥哥把話撂下就走了。剛離開幾分鍾,市信訪辦打來電話。大貴的姐姐到市裏上訪,稱派出所把大貴當魚餌耍著玩,“簡直是不像話”,要追究責任。大貴姐姐要求:要麽把賣毒品給大貴的人抓起來,要麽他們一級一級往上告。

掛掉電話,張所心煩意亂,一頭紮進會議室研究案子。他在大貴的案件名稱上,寫下了“販毒案”。張所一門心思填表時,會議室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教導員得知大貴家人上訪,準備召集大家合計一下這事怎麽辦。

教導員向我們分析了大貴的情況,我們在使用大貴這個線人上,完全符合法律法規。不僅支付了“特情經費”,還在一些個人問題上予以幫助,“於情於理,我們並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聽著指導員的講話,張所手一停,有些不高興:“劉大貴和我們所打交道這麽長時間,這明顯有一個販毒案件,難道不搞了?”教導員一愣,他沒想到張所會這麽說。家屬上訪,對我們民警來說是很大的壓力。教導員覺得大貴家人並不在乎破獲販毒案,而是希望所裏出錢。

張所說:“你有你的考慮,我要搞我的工作。販毒案件我會接著查,至於他家人怎麽說,那是他們的事。大貴為我們所禁毒工作貢獻了不少,我要抓住人還他個公道!”

張所鐵了心要給大貴的死一個說法。他下樓發動所裏的那輛老帕薩特,不知道準備去哪摸線索。我有些不放心,追下樓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張所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你覺得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我知道他還在為教導員的話生氣,就模棱兩可地說:“他們上訪是為了錢,但我們又用了大貴這麽久,應了那句‘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得了啊!”張所打斷我的話,“你就是兩麵光。案件一定要查,你來不來?”

“走,查!”

大貴死的那天,張所決定從大貴的手機開始調查。他熬了一夜,就把裏麵上百條通話記錄都抄寫到了自己的筆記本上。張所雖然是八零後,卻是個老派的警察。他相信一腳一腳地走訪調查,不信任智能設備,始終用著諾基亞的老人機。

大貴死前一個月,聯係最多的是一個139開頭的無記名電話。張所把號碼交給技術,照理說等結果的這段時間,可以歇一歇,但他沒有停,直接去找圖偵想搞清楚大貴死前的作息情況。

結果發現,那段時間大貴經常去四院附近。四院也叫精神病專科醫院,市裏的美沙酮戒毒門診設立在這,是吸毒人員聚集地。可很多吸毒鬼子在這徘徊,不為就診,而是直接鑽進隱秘的巷子交易毒品。

一個叫“老段”的毒販進入張所的視線。老段蹲過九年監獄,兩個月前剛出來,出獄後又重操舊業,以販養吸。他就是大貴死前聯係得最多的人。

老段兩口子都吸毒,他老婆在四院附近擺早點攤,也是幫老段盯梢。如果發現附近有便衣溜達,老段會立刻消失。她常在辦案單位胡鬧,給老段打掩護。有一次我曾親眼看到她推著輪椅上的老段去檢察院簽取保候審,對外說是車禍。進去時,老段一副活不久的“棺材瓤子”樣兒,出了檢察院,他把折疊輪椅一收,提溜起來就走。

老段家住在四院家屬院“精神病大院”,由於不屬於我們轄區,張所這趟來隻是提前偵察。

這裏是棚戶區,以自建房和老宿舍樓為主,地形複雜得像耗子窩。一百來米的上坡路兩邊,都是隻容兩人並排走的小巷,岔口像螞蟻巢一樣四通八達。如果在這摁倒一個吸毒鬼子,驚動了老段,沒有十天半個月,他不可能再露麵。

“沒法逮啊!”張所覺得有些棘手。我們決定先研究一下老段的出門規律。調取監控的時候,老段家附近的攝像頭正好在維修,我們在分機上看不到圖像。張所急了,快下班了也非要拉著我去總機那邊看。

這幾天,勘察大貴屍體、安撫大貴家人、偵查老段犯毒,無論張所還是大家,都身心俱疲。

賣毒品給大貴的老段一直不露麵,我們也沒找到可靠的線索。等待張所下一步的行動通知時,我沒事就跑去轄區內的“未來星”網吧玩遊戲,順便和老板小紀打聽:“四院的老段能不能給點提示?咱們在找他。”

小紀說:“老弟,你這就為難我了,我那些朋友都是玩冰的,海洛因跨領域了,還真不知道。”小紀說得非常誠懇,不像撒謊,我也沒好說什麽。

小紀算是個兼職的“特情”。

有時候我們揶揄他出賣朋友,小紀總是理直氣壯地說:“毒品可不是什麽好玩意,我舉報他們是在幫他們,做好事呢!”

小紀是個“老江湖”。他剛滿十八歲時,幫朋友打架,非法持槍入獄兩年半,出獄後又因為吸食冰毒被拘留過。相比無依無靠的大貴,小紀還有父母在後麵幫襯,借錢幫他開了網吧。然而網吧的生意並不好做,而且因為開在自建房裏,每次消防檢查都不合格,辦不下消防證,一直處於無證經營狀態。

我常勸他花點錢徹底整修好,把網吧消防驗收給過了。小紀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實際上他出不起整改的錢。這麽一個小城區,沒多少年輕人,客源都成問題。 小紀把生計都壓在了網吧上,卻一直在賠錢。但除了開網吧做遊戲代練,他想不到其他掙錢辦法。

一天社區大姐找到張所,說小紀店裏多了台賭博老虎機。怕他重操舊業,張所氣衝衝地去了網吧,說要教育他。我開車去了網吧,張所正要把小紀帶走拘留。小紀嚷嚷著:“你怎麽老和我過不去!這機子你要收就收!憑什麽拘老子!”

我走上去一腳踢爛木殼老虎機,再把電路板拆出來掰了,現場銷毀。然後把張所拉到一邊,“小紀也許知道老段的事,不好撕破臉。”

17年9月下旬,轄區消防大隊聯合派出所清理消防隱患嚴重的小網吧、小KTV。小紀的網吧自然在清理之列。消防大隊一個中尉警官毫不客氣地給小紀的網吧貼了封條。

小紀很生氣,但消防大隊都是武警,他不敢發作。他以為是張所把事情捅給了消防,拱起一股子火對張所說:“你整我是吧!我這下要去幹一票大的!”

小紀隻會開網吧,而大貴隻會當線人。

小紀有自己的家庭,遊離在特勤職業的邊緣,平時和我們的關係忽遠忽近。而大貴曾經一度無家可歸,直到他把派出所當成了自己的家。有段時間,大貴來派出所跟上班似的,大大方方走進來給大家發煙,再上樓去張所辦公室聊天。

張所也願意這樣,不僅是因為大貴讓我們屢破販毒案,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大貴和我們所的淵源不淺,老所長在任時大貴就是“重點人口”,老所長走後,這個擔子也算是交給了張所。

我們老所長參加過抗美援朝,就在大貴父親老劉的手下當兵。大貴是小兒子,老劉當初寧可讓大貴的哥哥姐姐輟學,也要堅持供大貴讀書。結果他不爭氣,學校管不了,家裏留不住,初二輟學跑到廣東“下海”去了。一晃幾年,錢沒掙到一分,他倒是帶回一身毒癮。沒人知道大貴在廣州幹了什麽,但可以確認,他燙吸海洛因。

一輩子耿直的老劉,把大貴捆在院子裏的泡桐樹上,拿鞭子把他抽得鬼哭狼嚎。鄰居聽得心驚肉跳,“這哪是打兒子,簡直就是打鬼子。”大家勸下了老劉的鞭子,但老劉緊接著就把大貴捆上,送去了派出所。老所長看著氣呼呼的老劉和一身傷的大貴,想拘留大貴幾天,讓老劉消消氣。可老劉不依不饒,非要讓大貴勞教兩年。

自那之後,大貴經常出入戒毒所。派出所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老所長退休了,張所就接著管大貴。我們所裏,就沒有哪個民警不認識劉大貴。

老劉對這個兒子心灰意冷,大貴回家時,連大門都進不去,哥哥姐姐也對他沒有好臉色。張所把大貴送去強戒那次,老劉家的小區正在拆遷。老劉還生著氣呢,根本沒給正在戒毒的大貴申請拆遷房。大貴從戒毒所出來,沒地方去,隻能到處瞎混,繼續吸毒。

老劉的心被大貴傷透了,但據說老劉去世前,始終放心不下大貴。2012年夏天,已經重病在身的老劉還顫顫巍巍地來派出所,遞給張所一千塊錢,囑咐他交到大貴的賬上。

2014年秋天,老劉去世。出殯那天,小區上空回**著哀樂,一放就是一天,很多人都來吊唁。“老部隊來人了”,隨著人群裏一聲喊,熙熙攘攘的人流自動分開,兩個小戰士一左一右端著花圈緩緩走上靈棚,花圈上寫著“劉老英雄一路走好”,落款是某集團軍政治部。

看熱鬧的閑漢們議論紛紛,“劉老是被大貴氣死的,死不瞑目。”等大貴解除強戒被放出來,老劉已經去世兩個月了。他匆忙趕回家,卻被哥哥拒之門外,甚至連父親的墓地在哪都沒人告訴他。

因為父親去世,大貴這才下定決心,找到張所要求當線人。張所說過,這人是在贖罪呢。

2014年,大貴決定變成好人後,中秋節和春節哥哥喊他回家團聚,也允許他去給父親上墳了。親戚隻是知道,大貴改好了,每個月堅持去派出所尿檢,“警察們都對他客客氣氣的”。

2016年初,張所到處找人幫忙操辦大貴新房的事兒。但在高興之餘,他有一件事沒告訴大貴——這個房買完,他就不要大貴當線人了。隻要繼續當線人,大貴就沒法真正脫離毒品。

但大貴顯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幫大貴搞安置房時候,張所看他戶籍照片還是黑白的,二十多年沒有身份證,想勸大貴把身份證辦了。大貴死活不同意:“我這個前科人物,一用身份證就報警,還不如不辦,反正也沒什麽地方用。”最後安置房手續還是所裏出的戶籍證明。

張所還幫他申請了低保,談好了一份小區保潔的工作給大貴。大貴死了以後我們才知道,當時街道司法所和小區經理說好了,給大貴安置工作,打掃小區衛生,一個月九百塊。大貴謝絕了,說小區裏一大半人都認識他,不好意思去幹保潔,領低保也夠自己生活了。

他大概是心裏認定了這輩子隻能做特勤。

不久後,一件跨省販毒線案進入警方偵查視線,毒品流入市裏分叉形成網絡,末端是眾多吸毒鬼子,其中就有半隻腳還踏在毒窩裏的大貴。

網絡裏有個關鍵人物被我們發展成新特情,這個人叫楊俠,她好吃懶做、毒癮極大,為了好處什麽都做得出。領導質疑新特情的忠誠度,這種大案不能馬虎,不僅拖累警力,還會拉長戰線。不少人都想讓大貴參加,用著習慣且沒風險。

“這個時候了,用他就是在害他。”最後張所拍板,選擇最險的方案,直接起用新特情。

那段時間,我們刻意冷落了大貴。他來所裏找張所聊情報,張所隻是記下來推脫說,“近期工作重點不在毒品上。”有些被冷落的劉大貴眼神裏滿是疑惑。

劉大貴悟不到張所的良苦用心。他潛意識裏認為自己的一切都是派出所給的,在以前,自己一個衣食無著人見人憎的吸毒鬼子,能回歸家庭,能被人看得起,能有自己的房子,簡直想也不敢想。沒有錢也沒有一點特長,唯一可以回報張所的隻有一個個關於毒品的情報。

時間總是過得非常快的,2016年就這樣過去了,然而張所仍然沒有起用大貴的意思,但是他想報恩的心思沒斷過。而我們還是那句話“再用他就是害他”。

誰也不知道,他最後那段時間,在那套新房裏是如何度過的。

張所對這樁案件如此上心,就是因為他無數次想救大貴,卻變成這個結果。我們隻能暫時緊盯賣毒品給大貴的老段,等待機會找一個突破口。

雖然小紀沒透露老段的情報,但張所摸清了老段的販毒案件。這人畢竟是坐過九年大牢的,反偵察能力非常強,進貨的日子飄忽不定,幾乎從不離開“精神病大院”。老段得知毒品吸死人的消息後,把交易地點換到了一個叫“新新石料”的廢棄礦區。

廢棄礦區是九十年代開發的礦場,由於環境整治,2008年被查封,又因為地處城市邊緣,沒什麽開發價值,一放就是十年。這裏靠近老舊居民區,老礦場花壇邊環境不錯,是附近市民打牌的去處。廢舊礦山設備上長滿了雜草。四周空曠,一覽無餘。

老段從家騎摩托車來交易,十分鍾就能到達,放下東西拿錢就走,想在這裏抓捕他,無疑也十分困難。老區路窄彎多,人們主要靠摩托和電瓶車出行,幾乎沒有汽車,老段如果看到附近有陌生汽車,一定會變換交易地點。

但即使困難重重,也要在礦區把老段人贓並獲。為了抓到老段,張所下了大力氣,甚至動用了市局同學的關係獲取線索,如果隻能定老段一個非法攜帶毒品罪,那就太丟人了。

一天早上5點多,張所打電話過來,非讓我立即和他匯合去抓人。

張所帶著我和另外兩個民警,把車停在距離石料廠非常遠的地方。一個同事留在車裏,我們仨拿著保溫杯,扮作晨練的市民走入石料廠。破損的大鋼筋鐵門後麵就是小花壇,花壇背後是一幢廢舊的三層工人宿舍樓,再往裏走,隻有一大片荒地、一堆高大的石頭。埋伏地點就定在花壇附近,一旦抓捕成功,同事馬上開車過來接我們撤退。

我們仨在花壇邊拿出撲克,一個拎著一捆大白菜的光頭大哥走過來,加入了我們的牌局。我用餘光一直觀察周圍。四周三兩成群,有七八局撲克,有人在觀戰,有人把買的菜掛在一邊的樹上專心致誌地打牌,我們四個毫不顯眼。

8點半,一個塌眉毛圓臉,光著膀子,穿著大花褲衩,胖乎乎的中年男人騎著一個破摩托緩緩而來,是老段。他常年剃貼著頭皮的平頭。花壇對麵有個穿黃T恤的瘦弱漢子也引起了我們注意,他應該就是來買貨的吸毒鬼子。

老段轉了一圈,好像沒發現異常,恰好在離我兩米多遠的地方停下車。他還沒來得及叉好摩托車,我把牌一撂,兩步竄上去,右手抓住老段的左胳膊,同時腳下一絆,把他按到地上。幾乎同時,張所猛地一腳踢倒摩托車,防止老段騎車跑路。另一個同事上前扭倒“黃T恤”,上了手銬。

我們從老段摩托車座位下麵一共搜到了十多個塑封的小包海洛因。坐在地上的老段一直重複著:“兄弟哪個分局的?我搞個明白!”

和我們一起打牌的中年光頭大哥可能被驚著了,我一轉頭,發現他拎著菜走遠了,隻剩慌慌張張的背影。

我們都沒理老段,等車開來,把這兩人押了上去。

審老段的時候,張所是狠了心要挖到底的。張所性格倔,不太會說話,誰都敢得罪,而且日常生活中,幾乎和誰都沒有私交。我們分局有一句老話,“請局長吃飯容易,請張所吃飯難。”

在辦案區,老段笑嘻嘻的,顯得很無所謂的樣子,對搜出的毒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其實,他心裏特明白,十幾小包海洛因,一共不過三五克,即便交代個一清二楚,也判不了他多久,所以他根本不會咬出上線或者給我們提供其他線索來換取輕判。老段的手機在一旁的涉案財物管理櫃裏響個不停。“沒辦法,業務繁忙”,他嬉皮笑臉地說。

販毒的基本文書和筆錄搞完了之後,張所完全沒有送老段去看守所的意思。一直到下午4點多,他還在和老段東拉西扯。從老段怎麽沾上毒品到坐牢的經曆,幾乎聊個遍。

老段聊得口幹舌燥,我給他麵前的一次性紙杯不停添水,他上了好幾次廁所。

“老段,你這次海洛因賣完了,估計要去搞冰毒了吧?”

“啊……有這個打算。”

“知道我為什麽了解得這麽清楚嗎?你的貨吃死人了吧!”

老段有些焦躁不安,他不知道張所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而且此時的老段,已經犯毒癮了。

這時,從四院買來的美沙酮送到了訊問室。這是張所計劃好的。美沙酮是幫助戒除海洛因的藥物,能有效緩解海洛因成癮,也是戒毒人員進行藥物維持治療的必須品。

很多案子案情複雜、審訊時間長,市局從公安辦案實踐出發,出台了規定,可以在醫生簽發下,給正處於訊問中的涉毒人員提供美沙酮緩解毒癮,保障執法活動正常進行。

老段看著近在咫尺的美沙酮,有些著急,毒癮煎熬,實在是不好過。但是他心裏清楚,自己即使不從輕也判不了多久,交代了上線,雖然有美沙酮喝,但是把別人點炮了,服刑出來了也不好辦。老段心急如焚,又抖腿又皺眉,在訊問椅上一會換一個姿勢。我覺得有些好笑。

張所胸有成竹,又加了一把火:“熬不住了?想喝?老段,你知道我們要什麽,你拿點誠意出來。”這下換張所笑著說了,“忘了說了,劉大貴應該是用你的貨才過量死的吧。小蔣,這夠不夠過失致人死亡?”

我馬上接下這出雙簧,“我怎麽沒想到!我去問問領導,看能不能定。”

“別別別!我知道哪裏馬上要走‘大貨’,廣東貨!別折騰我了行嗎!我特麽真服了!”我屁股還沒抬起來,老段就中計了。

我重新坐好,把美沙酮遞給他。老段喝完緩了一會,交待了。他剛出獄的時候,不知道吸毒鬼子們都玩什麽純度,畢竟九年過去了。他通過老關係,去外省拿了貨,“那一批挺純的,誰知後來劉大貴抽死了。”

畢竟因為他的貨死人了,他也知道肯定要被追查,打算貨出完就改行賣冰毒,“線都搭好了,還沒來及搞就被逮了。”

“你說的走大貨是什麽意思?”老張追問。

“我知道南方可以拿到冰,我們市已經有人去了。我一開始不信的,太遠了,可那消息有鼻子有眼,你們區有個叫小飛的去拿大貨了,估摸著這幾天就回來。”

“你這說了半天等於沒說!哪個小飛?去廣東什麽地方拿貨!你這三無消息哄鬼呢吧!”張所很不滿意老段的說辭。

“該不會是小紀?小紀大名叫紀飛!你說的小飛是不是二十多歲,高高的小夥子?”我問老段。

“我不清楚。我們基本不怎麽見麵,都是電話聯係。”老段說。

張所給老段辦好刑拘手續,送押看守所的車子在外麵早就準備齊活,“毒販”老段又要回看守所了,買毒品的“黃T恤”則強戒兩年。

全所人聚齊,又是一夜無眠。大家根據老段的手機,開始研判到底誰是“小飛”。毒販口中的“大貨”通常都是公斤級別,局領導對案件極其重視,禁毒支隊也派人來幫忙。

線索很快出來了。“小飛”駕駛租來的黑色桑塔納正行駛在高速上,往我市方向來。一隊全副武裝的特警在高速路附近待命,交警支隊也在路口準備堵截,一組人馬帶著辨認筆錄前往租車公司詢問老板。

淩晨2點,我和一隊民警坐在一輛熄了燈的依維柯麵包車裏,在服務區靜靜等待目標經過。和往常比,高速路收費口並沒有什麽不同,這是“內緊外鬆”的部署,暗哨和卡點都在寬大的高速路口部署完畢了。

2點30分,黑色桑塔納出現了,正在向高速路口疾馳,我麵前一道黑影駛過,對講機裏傳來聲音:“目標出現,依維柯跟上。”

白色依維柯緊跟著桑塔納,沿高速行駛,車內氣氛很緊張,這是一個公斤級的販毒案,嫌疑人可能有槍,我們雖然穿著防彈衣,手心還是在出汗。

黑色桑塔納停在了收費口,一隻胳膊從駕駛室裏伸了出來,遞給收費員一張通行卡,接著縮回手掏錢。

“吱”地一聲,我們和前方的特警黑色運兵車,堵在了桑塔納的前後。

“警察!不許動!下車熄火!”特警迅速下車,槍口指著駕駛室。桑塔納被團團圍住,一個民警迅速拽開車門,大家一擁而上。車裏的人被拽著後衣領和雙手拖出了駕駛室。我上前一看,是小紀。小紀被戴上黑色頭套,押回市局。

近一個月,派出所又恢複了安靜,兩個特情可以說都死了。

一個死得很慘,一個即將麵對死刑。

“沾上這玩意,死也是早晚的事”張所說。我們深以為然。沒有人再提劉大貴和小紀,除了那些沉睡在檔案室的卷宗之外,他倆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

大貴死後一個月,派出所又恢複了平靜。他的家人沒有繼續上訪,他們沒想到,張所和大家會全力追查,絲毫沒有出錢息事寧人的意思。大貴哥哥姐姐轉移了目標,最關心的是大貴房子的歸屬權。房款還沒付清,自然也沒人願意去付。就算買下來,也沒人敢接手慘死過人的房子。大貴哥哥和開發商以及物業打起了官司。

雖然張所覺得吸毒的人,橫死是早晚的事,但他提起大貴時,卻很難去下一個絕對的判斷:“這個人還可以,如果不沾毒品。”

而我想起大貴,卻是這兩個場景。

大貴被所裏拒絕出任務時,也經常來大門口坐著,有次他剛剛坐定,路邊有個買菜的老太太一頭栽倒在地。大貴慌忙去扶,背起來就跑向醫院。後來化險為夷,但是老太太提出要感謝那個飛奔的男人時,大貴倒躲派出所不出來了。他讓民警跟人家說救人的已經走了,沒人認識是誰。

“人家要是知道我,免不了打聽。一打聽,得,是個老吸毒的。”大貴事後這麽說。

另一個場景是在慶功宴上,大貴照常給自己盛飯在一旁吃。要他別拘謹,他說這樣就很好。

劉大貴說,自從當上特勤以後,不僅能在我們所裏吃點飯,中秋節和春節期間大哥也不忘了喊他過節。他專門談起,在家裏可不是像在所裏一樣分餐,而是就坐在桌子上一起吃,一家人也不避諱。

說到這裏,他那張瘦得可怕的臉笑了起來,眼裏湧動出一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