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靠近一點點

他隻是坐在幾百位觀眾席中的其中一席,而她處在光源裏。

他憑什麽要求她隻看到自己?

1

那晚,為了補救自己一時衝動造成的“惡果”,周閑犧牲了不少腦細胞——

直接跑去薑容與家,當麵和她媽媽解釋一切?

不行,那樣更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然先打電話確認下她有沒有挨罵?

也不行,萬一手機還在她媽媽手裏呢?

周閑苦惱地抓了抓頭發……

嗯,沒白抓,他想到一個好主意:不如去大街上找個女孩幫他先撥通電話,這樣即使是薑容與媽媽接的,寒暄兩句就掛掉應該也不會引起懷疑。

周閑大喜,套上羽絨服,衝洗手間的方向喊了一句:“媽,沈查找我,我出去一下。”便急急忙忙出了門。

計劃似乎很周密,但實際操作起來並沒有那麽簡單。

冬天的夜晚,街上行人本來就很少,周閑噴嚏連連地來到家附近的電話亭,等了老半天,才終於等到一個女孩路過。

他三兩步衝過去,把自己的訴求跟那女孩詳細說了一遍,對方驚慌地看了他半晌,轉身逃了。

“哎!”周閑不死心地朝著遠去的女孩喊道,“我真的不是壞人,你別跑啊!我可以給你看我的學生證。”

女孩的腳步完全沒有停下。周閑歎口氣,頹喪地在路邊蹲了下來。這麽晚了,女孩子對異性有戒備心也是人之常情。

寒風刺激了鼻腔,他沒忍住又連續打了幾個噴嚏。他正掏出紙巾擤鼻涕,有個弱弱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電話號碼是多少?我幫你打。”

是剛剛那個逃掉的女孩,聽到周閑一直狂打噴嚏,實在不忍心,又返了回來。

“你可真是大好人,謝謝謝謝。”周閑殷勤地撥完號碼,將聽筒遞給女生。

她拿過來,接通後,按照周閑的要求,說:“你好,我找容與。”

薑容與愣了一下,這個聲音很陌生。她從**坐起來,輕輕應了一句:“我就是,請問你哪位?”

聽筒裏傳來交談聲,但好像不是對她說的。“喂?”薑容與小聲問,“你在聽嗎?”

“薑容與,是我。”

突如其來的男聲嚇了她一跳:“可是剛剛……”

“哦。”周閑喜滋滋地解釋,“那是我在路邊找的一個女孩,怕……怕給你惹麻煩。”他回頭,看著“恩人”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喊了一句:“謝謝啊!”

薑容與咬了咬嘴唇,垂下眼睫:“有什麽事嗎?”

“呃……”周閑頓了頓,腦袋飛速運轉起來,“你……你媽媽沒有說你嗎?”

薑容與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床邊的紗幔,她低聲道:“沒有啊,為什麽要說我?”

這下輪到周閑驚訝了,難道剛剛薑容與的媽媽沒聽到自己說了什麽?“那可真是萬幸。”他鬆了口氣。

“什麽?”

“沒什麽,我剛剛給你打了個電話,是你媽媽接到的。很多女生的家長不都對這種事很敏感嗎?我怕你被罵,特意出來跟你確認下。沒事就好。”

薑容與微微歎了口氣,柔聲叫他的名字:“周閑。”

“嗯?”

“你期中考試考得怎麽樣?”

沒想到她突然問這個,周閑如實作答:“就那樣唄!”

“就哪樣?”

薑容與的語調保持著一貫的溫柔,但是周閑從中聽出了她的嚴肅,他漫不經心地回答:“比倒數第一名好一點,倒數第二。”

“我也是第二。”薑容與說,“正數的。”

氣氛僵住了幾秒鍾,周閑壓低聲音問:“你什麽意思?看不起我嗎?”

“沒有。”薑容與停下手中的小動作,溫和地解釋,“隻是想告訴你我們之間的距離。”

周閑怔了一瞬,笑了:“怎麽著?你交朋友還看成績的?擇優錄取?所以那個宋頎符合你的要求是吧?”

“周閑,”薑容與平靜地打斷他,“我們追求的不一樣,我承認,我不討厭你,但是,高中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沒有時間浪費在交朋友這件事上。而且……”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如果一定要交朋友,宋頎確實比你更合適。”

通話又持續了幾分鍾,但周閑什麽也沒說。

薑容與聽著他粗重的呼吸聲,知道他很生氣。當然,她就是想要他生氣。

但是周閑永遠也不會知道,在聽到他說出“喜”那個字時,她的心髒跳得有多激烈,而越是這樣,她越要阻止他說出口。

所以,她把手機放進浴室,自導自演了那場戲。

她那麽擅長偽裝,很容易就能蒙蔽所有人。

“回去吧。”薑容與提醒他,“你感冒剛好,外麵冷。”

幾秒鍾後,通話斷了。

薑容與望著手機屏幕,直到黑屏才回過神。她的眼眶熱熱的,不知道為什麽,特別想哭。

原來,哪怕是世界上最巧妙的謊言,有一個人也絕對無法被騙。

那就是,自己。

2

後麵幾天,薑容與都沒在籃球場見到周閑。

高年級的學長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球場上的常客大部分時間就那一群。拜周閑所賜,他的那群隊友她也基本都眼熟了。

那些人都在,唯獨沒有他。

不僅如此,課間操也沒見他露麵。

食堂裏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薑容與莫名開始擔憂起來,特別是,那些以往總是在他身邊簇擁著的男孩子依舊笑鬧著出現在學校的各個角落,周閑豈不是落了單?

自己該不會傷到他了吧?

薑容與萎靡地趴在課桌上,人可真夠奇怪的,明明思想是自己的,為什麽總是為別人而憂心?

正值課間,後排的女生聚在一起討論近期流行的偶像劇,大家感歎著男女主角波折跌宕的愛情,從演員的微表情中細致分析兩個人是何時喜歡上彼此的,一個個經驗十足的樣子。

薑容與邊聽邊用筆在一旁攤開的筆記本上塗塗畫畫,等她微一垂眸,赫然看到了紙上的兩個大字:周閑。

薑容與大驚失色,她迅速扯下那一頁,“刺啦刺啦”撕得粉碎。再抬起頭,餘梓寧正表情驚愕地看著她。

“大小姐,你幹嗎撕我的課堂筆記?你眼睛不是好了嗎?”

“啊?”薑容與瞅了瞅手中寫著餘梓寧名字的筆記本,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看錯了,以為是自己的,我放學再給你買一個新的。”

“哎呀,不用了!”餘梓寧擺擺手,“一頁紙而已,就咱這關係,你撕十頁我也不會有微詞的。”

薑容與被逗笑了,親昵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當然了,盡管餘梓寧表示不在意,但薑容與還是暗暗把這件事放在了心上。剛好馬上聖誕節了,幹脆送她一個日記本作為聖誕禮物吧。

抱著給好朋友驚喜的心態,下午放學後,薑容與謊稱有事,沒跟餘梓寧一起去食堂吃晚飯,獨自出了校門。

學校附近有一家裝修風格很文藝的書店,除了賣書,還賣甜品和文具,但價格不便宜。文具基本都是消耗品,沒必要一定要買很貴的,所以,薑容與並不常來逛。

但,送禮物,就不能計較性價比了。

推開門,充足的暖氣撲麵而來,室內外的溫差讓薑容與敏感的皮膚泛紅發熱,她把羽絨服拉鏈拉開,邊往裏走,邊拿手去冰臉頰,側頭尋找筆記本貨架時,眼睛自動捕捉到了一個身影。

薑容與不自覺地頓住了腳步。

售賣冷飲的區域設有幾張桌椅,角落的圓桌前,對坐著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

女生背對著她,正探身對麵前凝眉思考的男生講著手中的試卷。

那男生,是周閑。

所以,這就是他最近幾天在校園裏消失的原因嗎?薑容與又往那邊看了一眼……

她不懂,為什麽心裏突然這麽不舒服?周閑跟哪個女孩在一起,都跟自己沒關係啊!薑容與羞惱地自我告誡著,而後強迫自己邁步離開。

為了不再看到兩個人共處的畫麵,她在筆記本的貨架前待了很久。她幾乎把每個筆記本都拿起來細細觀賞了一番,心中早就有了傾向的選擇,但還是硬著頭皮來回挑了幾遍。

離晚自習上課的時間很近了,再待下去很可能要遲到了。可是現在出去,萬一跟他們撞在一起……大家同一所學校,也沒有什麽逃離的借口,豈不是尷尬死?

薑容與拿起挑好的日記本,慢慢挪到一列書架後麵,從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上抽出幾本書,而後透過縫隙向外張望。

沒人了?

走了嗎?

薑容與暗舒一口氣,她的目光停留在桌子上還未收走的兩個飲料杯上,嘴角不自覺地耷拉下來。都是她的選擇,有什麽好失落的呢?

她將剛剛抽出來的書一一塞回書架。放好最後一本,薑容與轉身的同時,有人彎腰伸長手臂,去取那本書。

她抬起眼睛,他低下頭。

不期然地撞進了對方的視線,薑容與立刻左行一步,拉開和周閑的距離。

“你怎麽沒走?”

“你怎麽在這兒?”

問出這句話,薑容與就後悔了……她心裏恨不能懊惱地捶牆,但臉上還是極力保持著雲淡風輕:“我來給朋友買聖誕禮物。”怕他不信,她特意揚了揚手中的日記本。

周閑淡淡地“哦”了一聲,取走那本書,回身問另一個女孩:“是這本嗎?”

“嗯。”女生點頭,露出溫婉的笑容。

薑容與認出她了,是期中考試名列全年級第二名的周雨桐。公告欄裏貼著她耀眼的成績單和一張半身照。

那照片上的笑容一如此刻。

“那結賬走吧。”周閑說著揚長而去。

他無視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問題,也無視了她。薑容與看著周閑和女孩漸漸遠去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情緒控製了她的大腦。

薑容與快速結賬,三兩步追出門外。她扯住周閑的衣角,因為還沒來得及穿上羽絨服,被突襲的冷風凍得說話都抖了起來:“平……平安夜,你有空嗎?”

人來人往的街頭,霓虹燈漸次亮起,周閑看著表情緊張的薑容與,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有啊,你想幹嗎?”

3

她想幹嗎?她能幹嗎?

晚上,薑容與躺在被窩裏回想起那一幕,不自覺地臉又燒了起來。

她拉高被子,蒙住頭,心情十分矛盾。

“你要不要來看演出?我有免費的票。”

當時她是這麽說的嗎?表情一定不自然極了。薑容與用手捂住自己的臉,悄悄揚起了嘴角。雖然深知這個做法有悖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人生觀,但是,為什麽她並不後悔?

此刻的情緒更多的是羞怯,甚至是慶幸。因為,周閑鄭重答應了:“好。”

啊……忽然覺得壓力好大啊!得好好準備才行,絕對不能在周閑麵前出糗。暗自鼓了鼓勁兒,薑容與關了床頭的台燈。

與此同時,周閑按亮房間的燈,爬下床。

他睡到一半突然想起,薑容與說的那場演出是在市裏的禮堂舉行,周閑沒去過那種地方。但電視台經常回放一些精彩片段,鏡頭每次掃到觀眾席,看演出的人似乎都穿得很正式。

至少不能穿校服去吧?

周閑拉開衣櫃,目光在幾件運動服上來回穿梭……

運動服肯定也不行吧……

周閑鬆開手,櫃門“啪”的一聲合上了,他抱臂環胸靜坐了半晌,然後做了個決定——

他要去租一套正裝穿。

課間,周閑在眾兄弟麵前展示完自己的內場門票,又詳細說明了自己的租衣計劃後,沈查第一個發出疑問:“去哪兒租?”

周閑一愣,這個他倒是還沒深想。“沒有那種專門租衣服的地方嗎?”他坐在教室最後排的座位上,雙手一攤,環視著圍在身前的兄弟們問。

其中一個男生摸了摸下巴:“我倒是知道一個地方。”

“哪兒?”

“影樓。”

雖然怎麽想都覺得去影樓租衣服很奇怪,但周閑還是去了。考慮到一個人奇怪就夠了,他特意沒有叫沈查跟著。

他是在晚自習上課前去的,影樓裏沒什麽人,接待他的女生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笑眯眯地問:“你是來拍個人寫真嗎?”

周閑搖頭:“不是,我來租衣服。”

女生邊引著他往裏走,邊點頭:“演出服是嗎?我們這有燕尾……”

“西裝。”周閑打斷她,“不要太正式的……呃,不對……”他費力地解釋著,“但還是要稍微正式一點。”

女生被他逗樂了,態度很好地把他帶到一排衣架旁,根據價位和功用介紹了一番,周閑綜合各方麵因素,選了其中一套深灰色格紋休閑西裝,因為隻有這件看起來不那麽像新郎,而且褲子夠長。

等周閑從試衣間出來,女生的表情頓時亮了。

“很好看。”她由衷地讚歎,“特別適合你。”

女孩子們對於“誇獎”用詞總是格外敏感,幾個人一起圍了過來,紛紛表示“太帥了”“像模特”“簡直量身定做一般”……

周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通讚美搞得極為不好意思,他尷尬地笑笑:“那就租這套吧,我去換下來。”

“同學,你等下。”店長走上前,笑著問周閑,“我看你穿這套西裝特別合適,我們正好缺一套這款衣服的客片,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幫忙?”

周閑挑挑眉,還在思索店長話裏的意思。她又和氣地補了一句:“你也知道,我們是連鎖的知名影樓,模特報酬還是很豐厚的。”

聽到“豐厚”倆字,周閑就妥協了:“什麽時候拍?”

“如果你方便的話,現在就可以。”店長解釋道,“我們就棚拍幾張,很簡單的。”

周閑看了下時間:“那行,別耽誤我上課。”

長這麽大,周閑也沒正兒八經拍過幾次照,他不擅長擺姿勢,幸而攝影師也沒難為他,隻是讓他自然走動,或者舉著道具轉頭,然後邊激動地喊著“很好”邊“哢哢”抓拍。

沒一會兒,相機一收,攝影師衝他滿意地點頭:“好了。”

“完事了?”周閑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嗯。”攝影師大哥笑笑,“小夥子真的很上鏡。”

周閑禮貌地笑了笑,轉身出棚,店長便數了幾張紙鈔給他。周閑一手拎著衣服,一手揣著錢走出影樓,頗有種“世界已被我踩在腳下”的自負感。

對比老媽賺的辛苦錢,他覺得自己捏在手裏的鈔票都不配叫錢。

既然不配,那就得花掉。

一張拿去給媽媽買件保暖衣,一張明天買束花,在薑容與演出之後送給她,還有一張……請兄弟們吃頓飯吧。

上次大家出錢幫他修弄壞的攝像頭,這份人情還沒還呢。

周閑盤算著,嘴角越翹越高,自己賺錢的感覺可真不錯。特別是,能把這些錢用在那些在乎的人身上……

就更完美了。

老周就沒這福氣了吧?周閑惋惜地搖搖頭,又抬頭張狂地大聲笑了笑。

他一路又蹦又跳,還動不動對著腳下的枯樹葉展示自己的螺旋踢,就這麽嘚嘚瑟瑟回了學校。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中午,準備梳洗一番去看演出的周閑,下意識地摸了摸外套的兜,這才發現,他把票弄丟了。

4

明明去影樓的路上他還在衣兜裏摸到過那張票的,怎麽可能會不見呢?

周閑慌慌張張跑去影樓,把人家樓上樓下的垃圾桶全翻了一遍都沒找到,店長跟在他後麵,問:“同學,你的照片我們攝影師昨夜加急精修了下,帥呆了,你要不要看看?”

“我沒空。”正拿著手電筒搜查每個犄角旮旯的周閑沒好氣地說。

“那,你介意我們把照片放大,貼在影樓展示嗎?”

“你們隨便吧。”

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周閑把手電筒往店長手中一塞,又火急火燎地跑出了門。

他把從影樓到學校的那段路也仔仔細細地找了,仍然毫無所獲。

地上的葉子被寒風卷起,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嘲笑少年轉瞬即逝的快樂。

周閑氣惱地往回走,這種內場票,薑容與就算是表演嘉賓應該也不會有多餘的吧?再說,人家現在肯定正在禮堂彩排化妝,進行演出前的準備呢,他不想給她添麻煩。

兩天內品味到了兩種極端的情緒,周閑垂頭喪氣地走到電話亭,給沈查打了個電話。

他正在奶奶家躲著玩遊戲機,接到電話也是一愣。

“喲?老大,你不是去看演出了嗎?”

“查,我覺得自己的人生走到了低穀。”

“啥?”

“我再也不會快樂了。”

“不是,你咋了?”沈查把遊戲機往沙發上一扔,激動地站了起來,“老大,發生什麽事了?”

“查啊!”周閑感情飽滿地號叫,“如果這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能幫我,你幫不幫?”

“那還用問嗎?”沈查“哐哐”拍了下胸脯,“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哦,那倒也不用。”周閑扯了扯外套,“就是想讓你給薑容與那個朋友打個電話,問問她有沒有票。”

“那個買二手鞋的?”沈查的一腔正義頓時偃旗息鼓,“這不好吧?那天在早餐店,薑容與跟她說了那雙鞋的事兒,那女生氣得臉都綠了,我現在找上門不是羊入虎口嗎?”

“那行。”周閑的聲音又低落下來,“那你就任由你老大墮入人生低穀吧。”

“哎哎哎,你等會兒!”沈查一咬牙,“我答應你還不行嗎?不過,就算我答應,也不能就這麽嘴巴一張,上來就要票吧?人家憑啥給我?”

也是。周閑想了想,告訴沈查:“你先打電話跟她好好道歉,然後誠懇地邀請人家一起去遊樂場賠罪,然後你來金融街找我。”

沈查認真聽完,咂摸咂摸嘴:“老大,我怎麽覺得你就這麽把我賣了呢?”

“你?”周閑恢複了往常的吊兒郎當,“倒貼錢白送,別人還不一定要。”

話糙理不糙,周閑其實沒說錯,因為沈查聲淚俱下地求了餘梓寧半天,她才答應推掉薑容與的演出,接受沈查安排的道歉邀約。

而為了表示出足夠的誠意,周閑掏空了錢包,之前的美好計劃,也隻實現了其中一條:給薑容與買了一束滿天星。

不過,總算順利拿到了票。

在金融街商場的洗手間裏,沈查雙手扶著周閑的肩膀,鄭重地說:“老大,這票可是兄弟拚了命換來的,你千萬別再弄丟了!”

“放心,兄弟。”周閑也嚴肅地拍了拍沈查的手臂,並頗動情地表示,“這份情,大哥牢牢記在心裏了。”

一股熱流湧上心頭,沈查又被感動了:“老大放心,我一定圓滿完成任務。”

周閑鏗鏘有力地說:“大哥相信你。”

洗手間裏的一扇隔斷門被推開,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他皺眉打量兩個形跡可疑的少年,在心中判定他們一定在合謀什麽不正經的事,隨即憤慨地哼了一聲,甩袖離去。

周閑尷尬地“咳”一聲,推開沈查的胳膊,伸出食指指了指外麵:“行動吧!”

沈查走後,周閑順道在洗手間換上了那套租來的西裝,他把之前穿的運動服寄存在商場寄存櫃裏,套上外套趕去赴約。

白天天氣晴好,今年的平安夜應該是等不到初雪了。但是街上濃厚的聖誕氛圍,閃光的聖誕樹和雪花燈仍然裝飾出了唯美的童話世界。

薑容與站在後台的窗前,輕咬嘴唇望著樓下的街道。

這是唯一通向演出禮堂的路,周閑會來嗎?

“薑容與?”工作人員在後麵叫她的名字,“下一個到你,可以候場了。”

薑容與回頭微笑應道:“好的。”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條人頭攢動的街道,確定沒有他,便失落地轉過身。就在這時,一聲快樂的“喲嗬”傳來,薑容與探身望過去。

隨即揚起了嘴角。

少年手拿一大束白色的滿天星,跳躍著穿梭在人群中,離她越來越近。

他看起來那麽開心,這讓薑容與也感到了開心。

“薑容與?”見她遲遲不來,工作人員過來催促她,“快點,上個節目已經結束了。”

“來了。”薑容與抿起嘴角,將快樂的秘密藏進心底。

即便這個晚上沒有雪,沒有禮物,沒有任何浪漫的祝福,薑容與也確信,這將會是她人生中最珍貴的平安夜。

是的,她確信。

5

優美深情的大提琴曲演奏完畢,台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周閑感覺自己的手掌都被拍麻了,但還是忍不住加大力度。

“這小姑娘真不錯。”旁邊有位年齡較長的觀眾對自己的友人說,“她是我見過的難得年紀小小,就能精準抓住音樂情緒的演奏者。未來可期啊!”

周閑聽後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往旁邊湊了湊:“她叫薑容與,是我同學。”

長者被打斷談話,有些不爽地朝他看過來。周閑心情好極了,這一刻,就算有人踢他兩腳,他也能毫不計較。

之後的節目他都心不在焉。雖然眼睛是望向舞台的,但他所看到的仍然是薑容與懷抱大提琴演奏的畫麵。

那一刻,那女孩在發光。

周閑產生了一種蒙矓的幻象:黑暗的禮堂裏人影憧憧,辨不清任何人,但光始終追著她,保護她不被吞沒。

也是現在,周閑真實體會到了薑容與之前在電話裏所說的距離。

原本因為一時賭氣,他讓老媽找了平日不怎麽往來的遠房親戚,拜托那位同在一所學校但從未說過話的堂妹給自己補習。

他以為隻要自己努力,就能追趕上薑容與。

原本自信滿滿的周閑,突然不確定了。

他隻是坐在幾百位觀眾席中的其中一席,而她處在光源裏。

他憑什麽要求她隻看到自己?

周閑垂眸,平生第一次對“混沌度日”的自己產生了厭惡。同樣十幾歲的年紀,有的人努力豐盈自己的翅膀,飛在空中俯瞰世界。

而他選擇渾渾噩噩被吞沒在人群中。

“周閑!”

薑容與披著外套,蹲在過道裏笑著衝他招手。

周閑無法抗拒這樣溫柔的笑容,迅速吞下所有的低落,起身貓著腰朝她走去。

走出禮堂,他們來到寒冷的街道上。

“祝賀你。”周閑將手裏的滿天星遞給她,“表現得特別棒!”

“謝謝。”薑容與接過那束花,下意識地裹了裹衣服,周閑低頭看了看她,說:“要不還是回去看演出吧,今天溫度挺低的。”

“沒關係,我不冷。”薑容與仰起頭,月光在她臉上灑下一片清輝,“後麵沒什麽好看的節目了,我們去散步吧。”

周閑怔了怔,隨後笑了:“好。”

今晚的薑容與和以往大不相同,但具體哪裏不一樣,周閑也說不上來。

他隻是覺得,她揮開了之前隔擋在兩人中間的重重山水,拉近了他們的距離。並肩走在熱鬧的人群中,他依然能夠聞得到她頭發上的香味。

是清淡的柑橘香。

他們沒有說話,隻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來到一處廣場,許多人圍著高大的聖誕樹拍照。見薑容與停下腳步,周閑轉頭問她,“你要拍照嗎?”他指了指她的手機,“我可以幫你拍。”

薑容與搖頭:“我隻是在看那些人。”

周閑循著她的目光向前望去。

“其實我常常會想,如果把一個人的思維換給另一個人,即便我還是現在的模樣,但我也不能算是我了,對吧?”薑容與扭頭看了看周閑,繼續道,“所以,你看那些人,如果將他們的思想打亂重新灌輸,即使外形不變,他們也不會認識自己身邊的朋友了。這樣想的話,不會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其實很脆弱嗎?”

周閑從未往這方麵思考過,他一時被問得有點蒙。

“再往深裏推測,如果某個時刻,大家的思維趨於重合,所有人都想著同一件事,比如去聖誕樹下拍照,那我們是不是可以認定,這個瞬間,這些人的形態其實是相同的?不管他們是否有高矮胖瘦之分,優秀惡劣之分,他們看起來依然是一樣的。”她微笑著再度看向周閑,輕柔地問,“這樣說,你懂嗎?”

他不懂,但他莫名覺得薑容與的見解很獨特,很想繼續聽下去:“所以呢?你不去拍照,是因為想保持獨立的形態?”

薑容與點頭,她的嘴角始終上揚著:“但是也不全對,我們生活在集體中,大部分時間是和人群待在一起,我們接受的教育和理念基本相同,所以這樣的成長基礎已經決定了我們所有人有一定相同的百分比。換句話說,我們每個人其實有一部分是被融合掉,看不到實體的,我隻是不希望被人群完全吞沒而已。”

“你說得太深奧了。”周閑坦承,“我有點聽不懂了。”

薑容與把碎發撥到耳後:“你肯認真聽我說這些,我已經很開心了。”她感歎道,“我還是第一次把這種想法與別人共享。”她歪了歪頭,長發隨著這個動作落在胳膊上,“因為,說出來,就等於讓別人擁有了我的一部分啊!”

後來,他們也說了很多話,但周閑腦海中始終回**著剛剛那句話。

整個晚上,當他望向身側溫柔優雅的女孩時,都會喜不自禁地想:盡管他很普通,他毫無特長,但因為今晚薑容與的那番話,所以,他終於靠近了她。

他或許也應該追尋些什麽?

他或許也能變好吧?

路燈拉長了兩個人的影子。

他穿著西裝,她的羽絨服裏是未換下的長裙。

為了彰顯成熟,周閑將額前的劉海攏了起來。而薑容與披著長發,貼了假睫毛的雙眼在臉上留下扇形的陰影,手中的滿天星閃著柔和的光。

腳上的帆布鞋依然顯示著他們的少年身份,但有西裝和禮服遮擋,就讓他們不約而同地做一場夢吧。

在這場盛大的幻境中,街邊的書店流淌出抒情的鋼琴曲,整條街上都是掛滿彩燈的聖誕樹,雪花吊飾布滿頭頂,星星散布在那些逼真的花朵間隙中。

他們走著成年人的步子,但臉上依然掛著單純稚嫩的笑容。

就這樣走吧。

周閑側頭去看她。

就這樣走吧。

薑容與抿著嘴角垂下頭。

不知過了多久,一條路再次走到盡頭。薑容與終於決定轉身,周閑便也心照不宣地跟上了她。

她的大提琴還在禮堂,他們要先去取回。這是薑容與的私心,從哪裏起始,終點就在哪裏。

這次選擇是情緒支配的結果,她不知道是對是錯。但是,她已經決定了。

要銘記這一晚,銘記少年自人群中跳躍著趕來見她的場景。

她的初心就是這樣,無論將來人生走到何種境地,抑或她和周閑的緣分在哪裏斷裂,她都不會忘記——

心門被叩響的那一刻。

6

平安夜之後,周閑性情大變。

他不僅僅開始努力學習,還動不動就去圖書館借回一本大部頭的文學著作,趴在課桌上鑽研。

當然了,一般不出十分鍾,他就趴在書頁上睡著了。

沈查望著他睡得正酣的模樣,無奈地搖了搖頭。

“老大沒事吧?”其中一位小弟關切地詢問,“不是受啥刺激了吧?”

“他能受什麽刺激?”沈查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下巴一揚,“把自己的好兄弟送入虎口的老大,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你說什麽?”被吵醒的周閑正巧聽到最後一句,伸了個懶腰坐直身體,問,“誰不配得到你的尊重?”

沈查縱然心虛,但更多的是委屈,他癟著嘴巴說:“老大,不是我說你,你可真沒良心,把我往餘梓寧跟前一推就不管我死活了。你知道平安夜我都經曆了什麽嗎?”

對哦,周閑這兩天隻顧著回味自己和薑容與相處的點點滴滴,完全把沈查這個“恩人”給拋到了腦後。

他把麵前的書一合,拉著委屈巴巴的沈查坐到自己旁邊,笑問:“怎麽著?餘梓寧欺負你了?”

“何止是欺負,簡直就是侮辱。”沈查憤然道,“她逼我穿了一晚上那雙帆布鞋。我腳那麽大,根本穿不進去,這麽冷的天,腳後跟都凍裂了!”

“哈哈哈。”周閑很不厚道地大笑出聲。

“老大,你還笑我?”

“查,你知道這叫什麽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周閑悠閑地往後牆上一倚,點評,“誰讓你幹那種缺德事呢?”

“行!”沈查伸手指著周閑,“你就幸災樂禍吧!以後再有什麽事,你別怪我無情……”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周閑粗魯地一下子扒拉開了。失去平衡的沈查踉蹌了幾步,差點兒摔倒,抬頭正要怒吼,就見周閑已經越過他向外走了。

薑容與站在教室門口,巧笑倩兮地望著他們。

沈查癟著嘴搖頭,完了完了,他跟他老大十幾年的感情算是完了。

“你怎麽來了?”周閑問薑容與。

“我陪梓寧來的。”她回身笑著說,“明明是你吵著要來的,幹嗎又躲起來?”

說完,薑容與抬頭朝沈查招呼道:“梓寧有話跟你說。”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沈查沒好氣地嘀咕。周閑轉頭瞪了他一眼,用口型威脅:“過來!”

出於對“老大”下意識地服從,盡管滿心不情願,沈查還是磨磨嘰嘰走了出來。

餘梓寧見狀,“嗖”地一下衝過來,把手裏的一小罐藥膏塞進沈查懷裏,用蚊子嗡嗡的聲音道:“對不起,我那天太過分了,你腳要是還沒好,塗一下這個吧。”

沈查一愣,女生的心態轉變這麽毫無征兆的?明明平安夜還惡毒如女巫呢。

“傻了啊!”周閑用胳膊捅了捅沈查,“還不趕緊跟人女孩道謝?”

“謝謝。”沈查說完,扭頭自己往嘴上拍了拍,他恨自己的下意識。所以,下一秒鍾,他把那罐藥膏扔到了樓下,以表憤怒之心,“我不要,既然知道自己不對,當初就別這麽做啊!我最討厭你這種假惺惺的女生了。”

餘梓寧原本就因為自己當時的衝動懊悔了好幾天,此刻被當眾指責,一時沒繃住,哭了。

氣氛僵了幾秒,薑容與看了看對麵手足無措的兩個男生,伸手挽住餘梓寧的胳膊,微微用力,將她拉走了。

周閑恨鐵不成鋼地指了指沈查:“瞧瞧你辦的這叫什麽事。”

“我……”沈查還很蒙,“我哪知道她這麽脆弱……”

沈查不懂,餘梓寧並不是脆弱。

她隻是被某些難以言明的情緒控製住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在抽噎著回教室的路上,餘梓寧認真回憶了下。

好像是平安夜那晚,和沈查分開之後。

她坐在回家的公交車上,看著漸漸冷清下來的街道,回憶起剛剛在遊樂場的一幕幕,忍不住笑出了聲。

但笑著笑著,她的嘴角僵住了。

餘梓寧自認不是個感性的人,女孩子常有的那些夢幻浪漫的想法從未進駐過她的腦袋,但是此刻,就好像被突然打通了某個脈絡,她想到,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有人鄭重地陪她過平安夜。

與之對比,曾經那些根本記不起都做了些什麽的平安夜,忽然顯得那麽黯然。

但是……老天,她都對沈查做了些什麽?

餘梓寧捂住臉,她忽然感到羞愧。

但是她羞愧個什麽勁兒啊?本來就是沈查對不起自己,她懲罰他也是應該的。

餘梓寧懷著矛盾的心情度過了那個周末,終於到周一,課間操結束後,她遠遠看到沈查一個人站在操場邊,大概是在等人。她鼓起勇氣走過去,跟他打招呼。

沈查瞅了瞅她,敷衍地點了點頭。

雖然有點尷尬,但餘梓寧還是努力揚起笑容道:“我什麽都沒跟容與說。”她的語調甚至多了一絲討好,“我……一定遵守約定。”

“好。”沈查冷漠地回應,看都沒看她一眼。

“對不起”三個字已經到了嘴邊,但餘梓寧把自己的手指頭都捏紅了,仍然沒能說出口。有男生招呼沈查,他扭頭就走了。

他離開的步速似乎說明了他有多討厭自己。

這徹底摧毀了餘梓寧之前的自我安慰,她更加懊惱了。

如果不是實在無法消化這些牽繞在心頭的奇怪情緒,她也不會纏著薑容與陪自己去道歉。

當然,她依然沒有背棄承諾說出把票給周閑的事。薑容與隻以為沈查是為了彌補之前賣二手帆布鞋的過錯,才邀她一起過平安夜的。

“容與,你說實話,你也覺得我做得很過分嗎?”餘梓寧淚眼婆娑地問。

薑容與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耐心回答已經被問了至少十遍的問題:“既然已經道歉了,就不要再想了。我覺得沈查不會那麽小氣的,你剛剛一哭,他嚇得臉色都變了。”

餘梓寧當即破涕為笑,難以置信地確認:“真的哦?”她抹掉眼淚,“那是不是說明,他也不是完全不在意我?”

薑容與笑了:“完全不在意你,就不會特意和你一起過平安夜了吧?”

“那不是……”餘梓寧及時刹住了話頭,“還沒問你,你和周閑怎麽回事?不是告訴你離他遠一點嗎?”

薑容與搖搖頭,給了餘梓寧一個高深莫測的答案:“我的心有它自己的選擇。”

兩個人剛走進教室,李珊就伸手招呼她們:“快過來,給你們看個有意思的。”

薑容與本不想過去的,但手臂被餘梓寧挽著,便也跟著走了過去。

“班裏的同學都看過了,就差你倆了。”李珊神秘兮兮地掏出手機,點亮,一張照片出現在屏幕上。

是身著西裝的周閑。

7

周閑在影樓拍的那張照片被放大陳列在朝街的櫥窗裏,每個路過的人都能看到。

前一天放學後,李珊和朋友們一起去旁邊的商場閑逛,從影樓前麵來回走了幾次,總覺得櫥窗裏的那個人十分眼熟,可又一時想不起是誰。直到打算離開時,她發現有個女孩正站在路邊,審視那張照片。

李珊的八卦之心被點燃,跑過去問:“這人你認識嗎?”

女孩回頭看了看她,眼神很不友好。

李珊忙搖手解釋:“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這人太眼熟了,但死活想不起名字,有點鬱悶。”

女孩的目光又回到了照片上,她的回答仿佛自言自語一般:“是他吧?周閑。”

李珊在教室裏活靈活現了當時的場景,模仿女孩的語氣時,還刻意眯起眼睛,做出一副引人遐想的表情。周遭的同學都被她逗笑了,但薑容與暗暗皺了皺眉頭。

有人幫她問出了正在深思的問題。

李珊聳聳肩:“我也不認識,而且她說完那句話就走了,我都沒機會問她的名字。”

不想就此結束大家八卦的欲望,她繼續道:“不過,我能肯定她不是咱們學校的。她穿的校服跟咱們不一樣,倒是有點兒像……”李珊歪著頭思索了下,“像隔壁衛校的。”

“周閑的交際麵還真廣啊!”有人用聽不出褒貶的語氣感慨。

薑容與默默退出了八卦的隊伍,回到自己的座位。

“哎,你說那女生是不是對周閑……”跟著回來的餘梓寧表情曖昧地問她。

心裏某個地方微微一沉,薑容與笑著抬起臉:“別分心管閑事了,馬上期末考試了,爭取拿個好名次吧。”

餘梓寧訕訕地“哦”了一聲,聽話地翻開書本。而振振有詞教育別人不要分心的薑容與卻失了神。

她也不想的,但是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思維。

一個女孩子駐足在一個男孩的照片前久久觀賞,會因為什麽?

當薑容與趕在晚自習之後特意繞到那家影樓前,麵對周閑那張放大的特寫照時,隱約弄懂了答案。

因為時間太晚,影樓已經關店了,但櫥窗裏的射燈還亮著。四周的黑暗反而讓那張照片更為突顯。

難怪李珊幾次走過都沒能認出來。

這的確不是在學校中所能見到的周閑。如果不是那套西裝她太熟悉了,薑容與恐怕也無法一眼將他認出。

原來,他特意到影樓租了衣服去觀看她的演出。薑容與幾乎可以想象到,他換上這套衣服之後,在場的所有人驚豔的目光。

年輕的臉龐中和了西裝的嚴肅刻板,挺拔的體態抻平了衣服的每個褶皺。攝影師很會抓角度,那個垂眸用手去解襯衫袖扣的動作既顯得漫不經心又自然生動。

薑容與心中產生了幾分不適。

她原以為,平安夜那晚的周閑,那個穿著西裝和帆布鞋,有著男孩和成年人的雙麵形象的模樣隻有自己的記憶裏擁有。

但現在,這張照片展示出來,就好像公開了她寫在平安夜那晚的秘密。

被窺探了,被分享了,被占有了。

她不喜歡。

薑容與做了一個決定。她記下影樓的聯係方式,在家附近的取款機取了一些錢。

那是她還很小的時候媽媽為她辦的一張銀行卡,裏麵是她剩下的生活費和曆年來的壓歲錢。

一點一點地累積,居然也攢了一個不小的數額。

習慣未雨綢繆的薑容與從很早之前就料定,總有一天會用到這筆錢。但她怎麽也沒想到,這筆錢將用在一張照片上。

薑容與把錢裝好,安心地睡去。

影樓七點半營業,那是上完早自習的時間,薑容與草草吃過早飯,然後跑到操場用手機打電話過去,她沒有表明身份,而是用成熟的語氣開門見山地說:“我想購買你們櫥窗裏展出的那張照片。哦,還有所有的照片備份。”

薑容與想當然地以為影樓是不肯賣,於是打斷她:“我知道攝影作品都很貴,你們可以開高價。”

“不是的,姑娘。”影樓的前台小姐溫和地解釋,“十分鍾前,已經有個女孩把照片和底片都買走了。”

薑容與一愣,隨後不滿地反駁:“你們經過當事人同意了嗎?”

“是的。我們致電了模特本人,並且達成了五五分成這份收益的共識。”

商人的頭腦無懈可擊,薑容與沒話可說了。“好的,打擾了。”

“姑娘,如果您對這套照片很感興趣,我可以再聯係模特詢問他是否願意再拍攝。”

“不用了。”薑容與輕輕說完,掛斷了電話。

一定是那個女孩買走了。

薑容與挫敗地返回教室,路上恰好遇到了從校外吃完早餐回來的周閑和沈查。

“薑容與。”

他從遠遠的地方向她跑來,薑容與停下腳步,等著。

“你想要什麽禮物?”周閑沒頭沒尾地問。

“為什麽要送禮物?”

周閑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補給你聖誕節禮物。本來那天除了花還想送你一份聖誕禮物的,但是臨時出了點事,錢不夠了,就……”他頓了頓,神色明朗起來,“但我現在有錢了,你想要什麽?”

應該是影樓分給他的那部分收益吧。薑容與的笑容已經變得極度不自然了:“周閑,你認識衛校的女生嗎?”

“衛校?”周閑搖頭,“不認識,去都沒去過。”

從他的表情中,薑容與看不出絲毫撒謊的痕跡。

“怎麽了?”周閑不明所以地反問。

“沒什麽。”薑容與笑笑,隨即想到,“你有什麽東西是從沒有送給過別人的?”

“什麽意思?”

“我想要一份那樣的禮物。”

8

提出那個要求之後,周閑就沒再來找她。

後來想想,薑容與覺得自己當時實在太衝動了,甚至顯得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周閑性格一向大大咧咧,她隻能期望他不要放在心上。

還有那個衛校的女孩,究竟是誰呢?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言,薑容與並沒有過多詢問與此有關的事。但這種仿佛有道題始終沒能解出來的感覺實在太不好了。

當然了,即便李珊說的都是真的,也不能說明那些照片就是被衛校那個女孩買走了。

拋開一些喜歡收集照片的愛好者,還有一個人躍入薑容與的腦海。

周雨桐。

是誰說周閑異性緣不好的?薑容與想第一個翻白眼。

早自習下課鈴聲敲響,薑容與放下課本,宋頎從教室後排走到她桌旁,遞給她一張節目單。

元旦迎新晚會如期而至,薑容與排在第七個出場,宋頎微微俯身,望著她說:“我已經跟主持人協商過了,到時候不報你的名字,隻報曲目,曲目報完你就可以上場了。”

但她想了想,也沒什麽特意解釋的必要,就微笑著點了點頭。

宋頎沒有立刻離開,薑容與見他沒走,有點驚訝地抬起頭,男生欲言又止了一瞬,終於抬起手,落在她肩上:“別有壓力。”

薑容與有些不自在地躲開,僵硬地回答:“好的。”

周圍的同學似乎全都屏住了呼吸,偷偷打量著他們,薑容與希望宋頎能聽到自己內心的懇求,抓緊從她身邊走開。

但宋頎擁有著堅固的自我世界,他原本就不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下學期就要分文理科了,你打算選文還是選理?”

薑容與愣了愣,這種問題為什麽不能私下詢問?她正思考著應該怎麽回答,門外突然傳來一道不悅的男聲:“關你什麽事?”

周閑拎著個手提袋自教室外麵走進來。

以往一下課就會像一群餓狼般撲向食堂的同學們全都靜坐在座位上不動,一副心照不宣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薑容與站起身,試圖安撫周閑,但誰知旁邊的宋頎突然回身反駁了一句:“那,關你什麽事?”

兩個男生站在薑容與麵前對峙,這畫麵……隻讓她覺得難堪。

她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餘梓寧,她立刻心領神會,轟大家:“吃飯了吃飯了。”說著挽過薑容與的胳膊:“走走走。”

經過周閑身邊時,薑容與拽了下他的衣角,他便沒再多說,跟著出了門。

班裏頓時炸開了鍋,議論聲不絕於耳,那些人雖沒有提及宋頎的名字,但宋頎知道,他們看他的眼神中寫滿了嘲諷。

薑容與是個聰明的女生,她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有表示,就是為了給他留麵子。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還是輸了。

關切一個人的表情是藏不住的。

宋頎轉過身,他還從未品嚐過失敗的滋味。

原來比成功深刻多了。

但是怎麽會有人以為他會失敗呢?

宋頎麵無表情地走上講台,用板擦敲了敲桌麵,抬起頭時已經恢複以往平靜的神態。他說:“班主任讓我統計大家對文理科的意向選擇,他會為大家做評估。明天一早所有人都記得報給我。”

剛剛還議論紛紛的同學頓時恍然,啊,原來人家班長並沒有別的意思。可是那個周閑表現得那麽誇張,他和薑容與……

成功將話題轉移到周閑身上的宋頎,在離開教室時欣然笑了。

對他而言,隻有未解的數學題才值得花費心思。

薑容與在他和周閑之間選擇了對方,那麽她身上的所有特別之處便也跟著分解掉了。

所以,並不是他輸了,而是她不配。

宋頎微微昂起頭,眼睛裏再度寫滿了驕傲之色。

“自欺欺人。”

宋頎愣了愣,他低頭看過去,麵對的是一張很眼熟但記不起名字的臉。

“我知道你不認識我。”女生笑著解釋,“但我認識你。”

宋頎審視著她,不知道這女生如此冒昧的目的是什麽。

“上次考試總成績比你低了三分。”女生伸出右手,笑容甜美,“但想對你說一聲,承讓了。”

比他低三分,這個介紹足夠讓宋頎想起她是誰了。他伸出手,禮貌地和她握手:“說承讓的人不應該是贏的那方嗎?”

“對啊!”女孩依舊揚著嘴角,“我為了彌補自己的不足,特意請班主任調取了你的試卷學習,你猜我發現了什麽?”她微微傾身,朝他靠了靠,“英語考卷中,你有一道題,老師判錯了,那道題五分。”

宋頎不禁蹙起了眉頭。這件事他是知道的,但他以為隻有自己知道……

女孩輕輕側頭,在他耳邊說:“看來你很擅長自欺欺人的把戲啊,但是你不會不知道這個成語的意思吧?”她抬起漂亮的眼睛,收緊嘴角,“你欺騙的隻是自己而已。”

說完女孩便抬腳走了,她邊走還邊抱怨著:“周閑這個渾蛋,竟然就這麽把自己的補習老師丟下走了?”

此刻已經坐在餐廳座位上的周閑一拍大腿跳了起來。

“你幹嗎?”薑容與緊張地看著他,以為他又要回去找宋頎呢。

“我把我妹忘了。”

“你妹?”

周閑點頭:“堂妹,就是上次你在書店見過的,周雨桐。她最近在幫我補習,我本來打算把禮物給你就和她一起去買參考書……”他歎口氣,“這下完了,那位大小姐本來就不好惹。”

原來是堂妹啊!

薑容與暗暗笑了笑,又裝作漫不經心道:“實在不行,我也可以幫你補。”

見周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薑容與心虛地補充道:“不過我可能沒有你堂妹那麽厲害,但是幫你鞏固複習應該還是沒什麽問題。”

周閑樂了:“行啊!我榮幸之至。”

“你剛剛說禮物。”薑容與指了指他拎的塑料袋,好奇又期待地問,“是什麽?”

“剛剛那麽一鬧差點忘了。”周閑把塑料袋拿上來,邊解開邊說,“我告訴你啊,這禮物絕對是世界唯一。啊,不對,全球也隻有這一個。是我的寶貝。”

薑容與有些感動了,她本來已經做好了周閑把這個無厘頭的要求拋到九霄雲外的準備,可是沒想到,他如此用心……她緊張地抿起嘴唇,目不轉睛地望著桌上那個圓形的球體。

塑料袋終於被解開了,一個殘破不堪的籃球呈現在眼前。

薑容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周閑。

男生頗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這可是我買的第一個籃球,珍貴吧?”

青春留言簿

他聽到客廳裏傳來“哧哧”的笑聲,有點蒙。

夢裏的笑聲和現實中的融合到了一起,搞得他一時之間無法分清虛實。周閑眨了眨眼睛,凝神細聽,那笑聲依然在持續。

看樣子不是在夢中了。

他扭頭看向牆上的掛鍾,淩晨兩點一刻。

誰這麽晚還不睡?

周閑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出房門。

客廳隻開了一盞壁燈,有人倚牆坐著,腿伸得老長,正津津有味地看著手裏的筆記本。

是那個名叫章揚的律師。

“窺探別人的隱私很有趣是嗎?”周閑雙臂環胸,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章揚抬起頭,見是他,沒有半點不好意思,自然而然地打招呼:“你還沒睡啊?”

“你怎麽還不睡?”周閑略感無語,“你們明天不是還要去爬山拍照嗎?不養精蓄銳一下?”

“你是怎麽想到要送人家一個破籃球的?真的太好笑了,我根本停不下來。”

見他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周閑忍不住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隨即轉身向窗邊走去,他怕自己再停在這裏,會做出有失紳士風度的行為。

感覺到周閑的不快,章揚合上筆記本,了然地笑笑,隨即起身去冰箱拿了兩罐啤酒,走到他身邊:“來,哥們兒陪你喝點兒。”

周閑接過來,放到一邊:“我可沒有大半夜酗酒的習慣。”

“行了行了。”章揚拉開啤酒罐的拉環,再度塞回周閑手裏,“走著。”

兩個人一口氣幹了整罐啤酒,冰涼的**灌進身體,周閑瞬間清醒了。他看了章揚一眼,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覺得哪裏好笑?為什麽我後來再回憶起那些事,卻從不覺得好笑?”

望著男生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失意而泛紅的眼眶,章揚收起剛剛的吊兒郎當。假設故事沒有寫出一個圓滿的結局,那些溫暖美好的回憶大概隻能成為遺憾的證據。

很殘酷。

“不好意思。”章揚認真地道歉,“我不該笑你。”

“哈……”周閑被他突然轉變的態度驚到了,“你也不用這麽誇張,我早就不是十幾歲的年紀了。成年意味著什麽?”他看著章揚,挑挑眉道,“學會忍了。”

章揚撇撇嘴巴,毫不留情地拆他的台:“沒什麽值得驕傲的,更何況,你學得一點兒也不優秀。”

“行了,別取笑我了。”周閑不服氣地反駁,“你自己好到哪裏去了?難不成律所生意不好,案卷不夠看,所以才這麽喜歡看那個留言簿?”

章揚揚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半晌後,才道:“實話講,吸引我的並不是你和薑容與的故事本身。是我律師做久了,有對事實探究清楚的強迫症。我想知道你們到底為什麽會分開。”他頓了頓,又說,“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比我當年還要蠢。”

章揚伸手拍了拍周閑的肩膀,故意換上輕鬆的口吻安慰他:“誰年輕時沒幹過幾件後悔事啊!不瞞你說,我和周靜芒也是因為一點小誤會,賭氣分開的。大學那四年裏,我也試著交過一個女朋友,她哪兒都挺好,但又總是差點兒什麽。不鹹不淡地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就覺得自己太不是男人了,好像欺騙感情的人渣似的,實在受不了內心的審判,就分了。這之後,我就徹底明白了,人的審美是有記憶的。周靜芒就是我的審美標準。但我不服氣啊,我這人生還能綁在這個小丫頭身上?我故意不參加同學會,也不跟她聯絡,但沒用。任何一個與過去有關的人,任何一點曾經的事,都能喚醒我對周靜芒的全部記憶。最後,我妥協了,我回來找她了。”

他回頭看了看周閑,笑著說:“如果我這一生的好運氣都用在了周靜芒沒有忘記我這件事情上,我也覺得挺值的。所以,哥們兒,雖然我不知道絆住你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等你見到她就隻剩一種感受了,那就是:值!”

周閑垂著頭,什麽也沒說。

章揚用肩膀頂他:“別告訴我你連這點膽量都沒有,那我會嘲笑你的。”

周閑抬起頭,對著如水的夜色歎了口氣:“如果能再見到她,我願意百米衝刺。”

“行!”章揚豎起大拇指,由衷地讚賞道,“夠男人。”

周閑笑笑,但嘴巴裏一片苦澀,像吃了難以下咽的草藥。

身邊的章揚打了個哈欠,周閑把啤酒罐捏扁丟進垃圾桶,率先轉身:“走了,睡了。”

“我也要去睡了。”章揚跟著轉身,但他忽然想到,“對了,那個衛校的女生是怎麽回事?不會真是她買走的你的照片吧?”

周閑腳步一滯,回頭笑道:“我懶得給你劇透,你回頭自己看吧。”

“嘖!還故意賣關子。”章揚沒好氣地繞過他上了樓。

聽到房門關上的聲音,周閑重新回到窗前站了一會兒。

春夜,月光皎潔,空氣中彌漫著花朵的甜香。

他從煙盒裏掏出一根煙,想了想,又放回去了。

薑容與應該不會喜歡他抽煙的,他得在見到她之前戒掉。

但是,萬一他做好了所有與她重逢的準備,她最後並沒有回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