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成為“僵屍”之前

陰暗的牢房裏火光搖曳,一個失了勢腦子還被煙霧熏壞的太監,一個得了怪病麵目可憎的郎中,倒是一時無人願意來打擾清淨。

當差的看守在昏暗的外室打著瞌睡。

林奕知道,阿布定是有一個讓自己死不瞑目的渴求。

雖然也被困於牢籠,但林奕還是願意傾聽,也願意拚湊阿布的過去,因為他想融入這個世界,了解這裏的一切,哪怕是從一個和自己無關的人開始。

阿布緩緩張合著牙齒,試圖努力清晰地講述起自己的遭遇。

因為缺少了嘴唇,有些話講不出時,阿布努力地用小棍在牢房的地麵上寫畫著......

“我出生在遠離皇城的南方大山之中,祖上世代行醫。可惜家族人丁單薄,到了父親這一輩隻有我這一個孩子。從小我便開始隨父親進山識藥,下山行醫,日子過得算是安穩。可是在我十歲那年,母親患了重病,父親也無力回天,不久便撒手人寰......”

阿布眼睛裏滿是落寞神色,繼續娓娓講道:

“第二年父親續弦,娶了繼母,繼母強勢彪悍,會在父親外出時虐待我,而父親得知此事後,竟也忍下了,任由繼母的胡作非為。十二歲時村子裏鬧災荒,繼母甚至想把我賣掉換錢......”

說到關於繼母,阿布依然恨得牙齒打顫。

林奕想安慰些什麽,但怎麽也找不到合適的言辭。

因為林奕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童年裏林父為了掙錢養家,常年在外奔波,在家時也很少與林奕親近。如果遇到掙錢不順利喝了酒,媽媽妹妹還會有被打罵的可能。

林奕和父親的矛盾在一次次母親和妹妹的哭喊中,越積越深。

可能不幸的童年,再多的寬慰都是無力的。

阿布緩緩咳出一口氣,繼續說道:

“其實母親病重時,就曾和我講起,她知道父親生性軟弱,害怕自己走了之後我會遭到繼母虐待,而父親不會為我撐腰。”

說罷,阿布苦笑一聲,“嗬,怎知我娘都猜對了!”頓了頓,繼續剛才的話:

“母親讓我記下了娘舅吳生的住址,娘舅是做船舶生意的,定有能力給我一口飯吃。於是十二歲那年,得知繼母想要把我賣掉後,連夜便收拾行囊離開了家,離開了父親。”

因為疾病,阿布每艱難地說完一段含糊不清的話就需要停歇一下。

林奕不忍打斷,但心裏越發同情起這個朋友來。背井離鄉,失去家人,這讓林奕也想起了自己。

“我們居住的南山距離娘舅的饒城很遠,我一路乞討打聽,用了兩年的時間才到了饒城......”

阿布咳著氣,仰頭灌下了一盞水。有一些水很快從牙縫中流出,順著脖頸留下去,濕了衣服,如同眼淚一般。

“但到了城裏,我卻怎麽也找不到娘舅的住所,萬般無奈下我在上饒城裏一邊乞討流浪,一邊鑽研從家裏帶出來的醫書。”

講到鑽研醫書時,阿布臉上漸漸多了一些輕鬆。

“我因為有幼時和父親采藥行醫的經曆,醫書很快無師自通。為了生計,不久便在城裏支起了赤腳郎中的招牌。我當時年紀尚小,但看些頭疼腦熱的小病絕對藥到病除,醫治過的患者開始傳我是小神醫。於是我便開始一邊沿街行醫,一邊打聽娘舅下落。”

阿布表達不出的,用小棍畫寫著如何在城裏沿街串巷尋找娘舅。

“後來在醫治一名老者時,交談之間竟得知娘舅吳生早已因病歸西。那老者是昔日娘舅的好友,昔日常與娘舅有來往,還告知了我娘舅的所葬之地。”

阿布停歇咳氣時,低垂著頭,像喪失鬥誌的戰士。

林奕似乎是懂的。

現代記憶中,林奕拋棄一切成了亡命徒,最後卻目睹了好友小刀葬身火海,那一刻的絕望真的是痛徹心扉。

“依著老者的話,我找到了娘舅吳生的墳。見那墳頭都長滿了草,我跪地痛哭,痛哭娘舅,也痛哭自己所遭遇的不幸。”

說到這裏,阿布再一次仰頭喝下一盞涼水。一盞水有半盞都流了出來,濕了胸前破舊的麻布囚衣,可他似乎都沒有感覺到。

如果痛苦可以顯示出能量,那此刻的阿布真的就如同一隻在黑暗中的喪屍,悲憤且獨孤。

“那後來呢?”

林奕見阿布低沉在黑暗中,久久未開口,於是緩緩問道。

“後來......”

阿布眼睛眯起,注視著牢房一側的灰色石牆,然後咬著牙說道:

“後來,我遇到了她,那個惡魔一樣的女人!”

林奕聽到這裏,才逐漸瞧出端倪。合著這文弱善良的小郎中,是中了溫柔鄉的毒。可能讓原本良善的好醫師記恨的女人,該是個什麽角色,林奕細細揣摩著。

“天弘十二年,饒城周邊好幾個村子出現麻風病患,多數為男性,發病速度極快,往往一個月之內就暴斃身亡。當地郎中都避之不及,無人敢接診。想到自己之前也曾在醫書中見到過此病症,對治愈藥方略知一二,一心想救人的我便收拾行李和草藥出發了。現在想來,那時的自己可真是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啊!”

阿布忽然開始劇烈咳嗽,口水從牙縫間滋濺出來,一邊卻又開始大笑著搖著頭。

林奕輕皺眉頭,凝視著阿布,內心真切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揭開傷疤的過程,讓阿布異常痛苦,但林奕感覺,他想求自己幫的那個忙,似乎就在故事之後。

這當中,林奕敏感地聽到一個年號——“天弘”,他開始在腦子裏搜索關於曆史課上的零星記憶。

可惜一無所獲。

“到了附近的一個村子,我很快找到幾個病發還未死掉的人,那是一些青壯年,麻風毒素讓皮膚不同程度地潰爛,臉頰、手指的皮肉都流出膿液來,已經沒有掙紮的生氣,都是一副等死的模樣。”

這時,阿布抬起手指指向自己臉上的黑洞,說道:

“我現在這樣是已經死掉的模樣!”

說完卻開始大笑起來,**的牙齒輕輕開合著......

一個冷笑話?

林奕驚訝阿布能在講這樣的情形下,忽然冒出個不那麽好笑的冷笑話。

看淡人間生與死,連冷笑話也略顯得有了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