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白塔的遊戲 上

人是無限的。

人是孤獨的。

人是複雜的。

這是在我的白皮本封麵上的三行箴言。我自己寫的。

在我前四十四的年人生裏,能寫出這三句話已經費我很大的勁了。

我的過去沒什麽好說的,無非就是特別敏感,能發現周圍極其微小的事情,例如心跳、呼吸、微風、壓力的改變——這些微小的東西占據了我感覺的主導地位,所以在我十歲之前,我是不知道有情感這種東西存在的。

十歲之前,我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都在裝笑、裝哭、裝憤怒、裝愛戀,我以為那是這是一門功課,一種約定俗成的功課,就像學習數學,學習音樂那樣,

在這門功課上,我的表演力絕對是一流的,無論是裝哭,裝笑,我都毫無瑕疵。但是我不善於把握時機,結果我想你都明白。

終於有人質疑我的行為,問我是不是有問題。

這時候,我才明白,我是異類。

我這才知道,隔離的感覺。

那一瞬的滋味,我一輩子都沒忘記,在我“朋友”點醒我的那一刻,我感到一股說不出來的飄忽感,像是融在與體溫完全一樣的水中,輕飄又胸悶。

我感覺我的視覺受到了衝擊,一切都被拉遠了;聽覺被阻絕了,什麽也聽不見;觸覺被麻痹了,我朋友拍了我都沒注意。

接下來的一瞬,我賴以生存的精準感覺消失了,一股原始又龐大的濃霧一樣的東西籠蓋了我,我感覺到了心痛。

朋友說我怎麽哭了。

我低下頭,發現了幹燥地板上兩點水斑,憋了一陣說:“我好孤獨。”

我的朋友抱住了我,說對不起,他說錯話了,叫我不要放在心上,放學後請我吃東西什麽的。

可這時候,那股奇妙的感覺消失了。我的腦海裏又被一群“壓力多大,受力麵積多少”的信息蓋滿。

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感情。

第二次則是我同時觀看一百部電影的時候。

在一麵牆上,一百個小電視機同時放映不同的畫麵,發出不同的聲音,講著不同的故事。但即便如此,我也能輕易地把他們分辨開來。

沒錯,100部,我就這麽看著。喜劇、悲劇、正劇、荒誕劇;戰鬥、虐殺、災難、救贖……

我眼球飛轉,耳聽八方,大腦燒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這恐怕是我這輩子用腦最過度的時候了。

就在所有電影感覺都要爆炸的時候,我感覺著100部電影不再是分開的,而是一部電影。它們混合在了一起,不論是喜愛和仇恨、憤怒和寬恕、虐待與寵信,他們全都混合在了一起。電影裏的人物也是,他們融合成了一個人影。

這一定是個幻覺,但我還是看見了。

這個人影仿佛就是“人”本身。

那時候我正好看完了一本書,裏麵有一句膽大妄為的話我記了下來:“人的一切我都不陌生。”

我覺得,這句話如果是眼前這個幻影說出來,我會承認。

他覺得他就是人的本源,人的本體。

他是一切的源頭,他是一。

但是這個世界上有這麽多不同的人,不同的事。這些不同的人和事全部都是由“人”這個本源發展出來的。

這不是無限嗎?

而我文本中第三句:“人是複雜的。”

這是紅翼告訴我的。他說,人經常沉沒於這樣那樣的情感裏,不能自拔,或者說,這些情感又是他們賴以生存,發展壯大的根本。

所以通過單單的表象是分析不出人在幹什麽的。

不管我的感覺的有多麽敏感,就算把全世界所有的檢查儀器的功能附加到我的身體上,我都不能根據一個人的生理反應完全判斷並預測出他想做什麽和他會做什麽。

在我這些年的經曆了,證明這句話也是對的。

但是我依然沒有弄清人是什麽。人想要什麽。人會變成什麽。

我想今天這次經曆可能離這個答案又進了一步,一大步。

關月和我進行的是“引導遊戲”。

進入房間後,有一對母子看上去焦慮地瞪著我們。母親看上去四十五歲,體型微胖但是通過她的膚色看得出她身體不好。兒子十歲左右,很明顯的幹瘦。

母親看見關月時,抓住兒子的手加了把力,並微微擺動了下。她看關月的眼色也卓為奇特,又有恐懼又有希冀。

關月說:“他們兩個都有絕症。我們給了他們一次機會,如果他們在這場遊戲裏活下去,就能得到我們的幫助——也就是百分百能把病治好。”

我順著關月的話向前方看去,那兒有個通道的入口,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個通道和我們進來時的那個“機關小道”一模一樣,隻是這是一個環形的,入口有左右兩邊可選。

關月說:“這可通道就是恐懼吞噬者,越是恐懼,越死得慘。他們已經知道遊戲規則,走完全程就行。而我們的遊戲不一樣。你可以選擇一個母子中的一人組成一隊。我則和另一個。我們兩方進行對戰。勝利條件是先走完通道的人勝利。不過通道中有任何一個人死去,通道的陷阱就會停止。也就說,先死的人也就是輸了。”

關月十分平淡地說完了這些話,而這時母子中的兒子已經哭了起來,但他強忍著不出聲音,隻是淚水不斷地打落。

先走完勝利,或者等對方先死者勝利嗎?

我沒有思考就選擇了母親,雖然我不認為她能走完全程,但她看起來比他兒子要靠譜多了,應該不會先死才對。

“母親。”我說。

關月隻是笑了笑走到男孩麵前,牽起來他的手,此時母親蹲了下來,兩手拖著男孩的臉說了很多。男孩“嗯嗯”的點著頭靠緊了關月。

母親則來到我身邊,用沙啞的聲音說:“先生,我們快點吧。”

我抓住了這位母親的手,就像USB線接入電腦一樣,大量數據通過手傳了進來。

這是一位很有覺悟的女子,剛剛我說的她走不完全程的話可能要收回,她的穩定度甚至比黃焱還要好些。

“你們都是教徒吧。”我問。

這位母親點點頭。

所以就像黃焱說的,她們害怕死亡所以選擇了信從鄭凡嗎?我覺得不盡然。

我們四人一起踏入了通道,關月說,這個通道是一個半徑二十米的圓,全程125米。普通這段路程常人兩分鍾就走完了,跑起來的話,人類極限也隻要十一二秒。但現在半個小時都難保。

關月和男孩和我們走的反方向,按理來說,我們相遇的時候基本就知道勝負誰手了。

我和這位母親先行走入,一時間各種響聲鳴起,弩箭在自己未反應過來時就已經撲哧而過了。這位母親被貼在臉邊的一把板斧嚇得停在了原地。她抿著嘴,要命似地深呼吸著。

我輕輕地用手摩挲過她的手臂,用寧靜地聲音安撫著她。這時機關沒停,在我和她身旁不斷有火焰噴射,但並沒有傷害到我們。

關月和男孩也行動起來。關月牽著男孩的手,像是踏過空氣似得進去了通道。

這位母親回頭看見了這一點,忽然猛地哭了起來。

“啊,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兒子果然很勇敢,太勇敢了,比我這個做媽媽的勇敢多了。”她邊哭邊說。

“我看關月和你兒子說了很多話。我想你兒子應該是閉著眼睛跟著關月走的。”我說。

“閉著眼睛?”這位母親驚訝地看著我,破涕為笑道,“有關月先知的帶領,一定會沒事的。”

“其實你也可以閉上眼睛。”我向她伸出了手。

這位母親搖了搖頭:“我這個人容易亂想,閉上眼反倒更怕了。”

她再次回頭望到,不過這是關月那組已經走出視線了。

“我們快點吧。”我抓住了這位母親的手,便感知她的狀況,邊決定我們行走的速度。

“先生你也是先知麽?”這位母親的聲音有股敬仰的味道。

顯然她通過我的手也感覺到了我的無所畏懼,我說:“不,我僅僅是一個感覺不到恐懼的人呢而已。和你一樣,是病,但治不好。”

我感覺她抽搐了一下,我回頭看去,她驚恐地閉上了眼睛,痛苦地蹙起了眉頭,在她發皺的臉上出現了一條劃痕。

我停了下來,像擰握力器似得擰了擰她的手。據說這種被抓住的感覺能產生一些安全感。

我靜靜地等著,想著她不用多久應該就能繼續下去。

果然,她用另一隻手握拳揮舞著,短促地大喝兩聲壯膽,心跳和體溫都有了細微地變化。

我們再次行走起來,這次這位母親勇猛了很多,一步一步像跑馬似的篤定有力,體表的溫度也不斷上升。

這是交感神經給人帶來的奇特體驗,給人以“戰”的生理狀態,此時的人能把痛感,恐懼感化為前進的燃料,這是我希望看到的一幕。

在行走了二十米左右時,一柄巨大的斬頭刀從天而降,像是一塊黑幕似得從我們眼前閃過,重重地砸落在地,並向我們這邊倒來。

我微微先後退後一步,而這位母親猛地跳了起來,在空中撤去了我的手,慌張地大叫。

倏地,一聲槍響,這位母親手指瞬間染紅,她即刻抓住自己的手,哇哇大叫著。我隻知道這隻會惡化下去,立刻用身子壓在她身上,並推到牆壁上,嚴厲到:“冷靜下來,你還想活下去的話。”

剛說完,一把飛刀就紮到了我的肩膀。一股關於局部壓力突破皮膚承受極限的信息立即衝進我的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