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震後

眩暈,疼痛……

杜途艱難地睜開眼睛。灰色的天空,默默的雨,在模糊的視線中印射,僵硬的身體被雨水侵蝕。一陣劇痛忽如炸彈般在杜途腦中爆開,杜途痛不欲生地在泥濘中翻滾,雙手死死地按住頭。

一聲嘶吼隨著山脈蔓延:“啊!”

數十秒後,疼痛逐漸褪去,杜途粗喘著氣,渾身泥水。一片灰色的圖景中,杜途雙眼黑得發亮,像紙麵上戳出的兩個洞口,異常顯眼。

杜途站起來厭惡地看了看身上的泥水,把視線轉到周圍:他在一座小山上,身後是大片山林,粗大的樹幹連成一座城牆,裏邊望不到頭。杜途不記得他來過這裏,但隱約地有點熟悉。往遠處望去,約一千米處有一座小城,隻是……

隻是這小城已成一片廢墟,曾經的祥和或是繁華,此刻已不見蹤影。

廢墟!看不見任何高於三層樓的建築,坍塌的樓房死死壓著周旁的小屋,抑或是裂成兩半搖搖欲墜。

殘破!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裂痕遍布道路,如同有一隻大手在肆意撕扯,享受著大地的悲鳴。

種種慘像如同擺在杜途麵前一樣清晰。

這是怎麽了,杜途驚呆了。

杜途站立數久,僵硬的思維使勁擠出兩個字——地震。

環顧四周,沒有比這更準確的答案。

可是,這是哪?

杜途滿腦子漿糊,他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他上一次記憶還是昨天,或者說六月七八號,他還在家裏和昊文王討論遊戲。他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個鬼地方?

失憶了?

杜途想起剛剛劇烈的頭痛,沒準是外傷導致的失憶。他摸摸頭腦勺,那裏完整無缺。

情況不妙,杜途心想,但現在不是待著不動的時候。

杜途開始朝山下走去。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杜途越是接近小城,一股強烈的心悸越是湧出——那是一種說不出的哀傷,悲痛,無助,遺憾,瘋狂…… 這些感覺憑空出現,不知從何而來,又揮之不去。

這不是心理作用,而是實實在在,由大腦產生的,無可置疑的感覺。

正當杜途就要淹沒在這些情感之中時,一聲呼喊叫住了他:“救命啊,救命啊!幫我……媽媽!”

杜途如夢初醒般向身後望去,一個渾身泥水莫約十四歲的女孩,從遠處跌跌撞撞地跑來。她右腳崴著,像是被磚石砸中了,紅腫的眼睛上淚水不斷:“救命……”

杜途立即跑上去,可一股來曆不明而又尖銳的感覺闖進了杜途的大腦。杜途抱住女孩的瞬間,這股感覺達到峰值。強烈的委屈,痛苦感如決堤般衝過心頭。霎時間,杜途的眼淚奪眶而出。

不知為何,在杜途醒來後。他的“感覺”好像就多了一個層次。比如此刻他就籠罩在一股揮之不去的哀傷之下。這股感覺來得莫名其妙,明明他沒有任何理由哀傷。

而這感覺又不是單單的痛苦,現在杜途抱著女孩,一股“獲救”的欣喜和希望感也夾雜在其中,這感覺如此蠻橫,以至於杜途控製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杜途意識到,他似乎能感覺到別人的感覺。

“你媽媽在哪,帶我去。” 杜途極力抑製住情緒,吃力地說。

小女孩把杜途領到一座倒塌的房屋前,小手指向廢墟中最下麵一層的磚頭堆:“就……就在那裏……”緊接著,就自己衝上去開始搬弄那些比她還大上幾分的鋼筋水泥。

而一旁,杜途居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仿佛被奪了魂去。他麵向那堆碎石,神情奇怪。

突然間,那碎石之中衝出什麽東西,如蛇般迅猛地連接上了杜途,杜途如同被電擊一般,失去了意識。

(如果我能感到別人的情感,那麽那些說不出的哀傷,瘋狂,便是城中無數遇難者的呻吟,如果那些感覺強烈到了極致,就會……)

一陣恍惚,眼前景色一變,轉眼間杜途發現自己身處一間老舊的房間裏,掛曆上的日期是1983年5月28號。在頭頂上茶青色的電扇吱呀地搖擺,木桌上淩亂地散落著幾瓶老白幹。

(這是哪裏?怎麽回事?1983年,不是30多年前嗎?我不是在地震區嗎,怎麽突然就……)

杜途心中發毛,忽然發現自己像幽靈一樣飄在空中!不僅如此,一名留著短發的小女孩毫無征兆地出現在麵前。她手上滿是淤青,身形單薄,孤零零地站在淩亂的房間裏。

(她是誰?)

這時門閂拉開,一個邋遢不已的中年男子仿佛沒有看見杜途,拖著一麻布叮咣響的東西搖搖擺擺地走進來。

男子看見女孩呆愣愣地望著自己,拔高聲音罵道:“看什麽看,再看揍死你!”

女孩猛地一下哭了起來。

“哈!你還在老子麵前哭?”男人抄起一個酒瓶逼近女孩。

“哇哇哇……”刺耳的哭叫。

“梆。”一聲悶響。

這是回憶。杜途猛然意識到這點。

突然間,整個世界以女孩為中心融成一道流光,所有的一切像是卷入了漩渦,隆隆地融進女孩。杜途也被生生吸了進去。伴隨著半睡半醒地感覺,杜途感受到了另一個“存在”——一個人的一生。

我叫周枝花,出生在1973年2月9日,可我害怕過生日,因為在冬天挨打很痛,而且很冷。

是從哪一天,父親開始酗酒,沒日沒夜的喝,沒日沒夜的醉。回家前,要先聽清楚有沒有呼嚕聲,有的話就一定要安靜,吵醒了他,可就是一頓臭罵,甚至是暴打!有時就算安靜也不行,父親就像一隻敏銳的狼,在酒臭熏天的房間裏也能嗅到我的氣味,然後抖擻精神揍我一頓,再舒舒服服地睡覺去。

為什麽!我暗自哭泣,不明白為什麽爸爸會變成那樣,為什麽他要打我?他的每一拳跟灌了鉛的沙包一樣,打得我一周都抬不起手,全身上下的傷都連成了一塊。

有時,他連媽媽一起打,媽媽總是不做聲,隻是緊緊地抱著我。她的身子隨著打擊一擺一擺。

想起來了,最開始爸爸不打我,隻打媽媽,媽媽受不住就逃跑了。但爸爸還是把她抓了回來。對,就是那一次,枯幹枯幹,如同柴棍一樣的媽媽被爸爸拖回了家。就是那一次,在他準備動手的時候,我衝了出來攔住他,大聲喊:“停下來!!”

從那次開始,他連我的份也一起算上了。

不敢想象,這種情況下我還上了學。他很能賺錢,每次把藥錢扔在我臉上,說:“自己去買藥,別在我眼前晃悠。”

一天,我實在是不行了,胸口像種了一根鋼釘,痛得發昏。最後,我隻記得我暈倒在了學校。

等到我醒來,已經在醫院了,醫生說是肋骨骨折。那次,爸爸來了,他的大手向我麵部伸來。我隻感覺它黑壓壓地逼近,我下意識的躲避。我害怕地閉著眼,卻發現臉上傳來輕柔的撫摸,像貓爪背溜過麵頰一樣舒服。我舒開眼發現父親居然微笑地看著我,說:“女兒,對不起。”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他的眼裏看不見暴虐,伴隨著他的拇指一次次拂過我的額頭,像是有一種力量滲進腦袋裏,一種勾起遙遠回憶的力量——一瞬間,過去很愛護我的爸爸又回來了!

我居然哭了起來,眼淚止不住流,嗚呼著。

他擠過身來抱住我,輕輕地抱著我……

在那之後,他時不時地看望我,帶些玩具,帶些零嘴。本來畏畏縮縮的我也能開起他的玩笑!

心情好,身體也會好。在徹底痊愈前,我偷偷跑回回家,幻想著父親會不會大吃一驚,笑著迎接我。

我那般憧憬的打開家門。

可我錯了,門開啟的一瞬,我看見了地獄。

啊!!

我發狂地叫喊著,眼前是媽媽的屍體和爸爸猙獰的麵孔。

他邪笑地甩幹手上的鮮血,說:“這個婊子,居然收集了證據要離婚。”

他走上前來,身上散發衝鼻的血腥味:“我對你這麽好,周枝花!我還去醫院看望你了!”

嘣!

什麽東西在我心中炸開,我的呼吸幾欲驟停,視野被一片血色浸染,鼻涕,眼淚,汗液,尿液奔湧而出。腦子裏突然回想起我保護媽媽的那次……

啊!那個男人逼近了!他又要過來了!

我眼前閃過酒瓶的殘影,沒有猶豫,我死命的狂奔,一邊呼救一邊哭嚎。

第二晚,警方在河堤邊發現了我。

從此,我便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掙紮著。

時光飛逝,轉眼過數十年的時光……在我長大後,我在一家孤兒院找到了工作。

我好像完全擺脫了那個事件,那段記憶好像被什麽東西抽走了,隻有模糊的殘片。

在孤兒院裏,我扮演了一名守護者的角色。

在那裏,我碰到了她,陳小小,一名母親難產而死,父親酗酒而死的孤兒。陳小小剛進來的時候,我便發現了她身上的傷痕,瞬間明白了她和我是一樣的。

不允許那種事情再次發生……

那晚我抱著她,就像我媽媽抱著我一樣,安全,完整。

而後,我成功領養了她,我的親人,我的女兒——陳小小。

咣!杜途腦中一聲爆鳴,結束了這段奇異的幻境,接之而來的是痛!無比的痛!痛到已經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腦子裏麵像是有一隻大手在攪動。

轟!又是一瞬間,所有的痛苦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點都看不出前一秒杜途在痛苦地掙紮。

“喂喂!”一個稚嫩的聲音喚醒了杜途。

“恩?”杜途回過神來,眼前的小女孩正擔憂地望著自己。

“陳小小?”杜途下意識喊出這個名字。

小女孩抬起頭,奇怪的看著自己。

(沒錯,就是陳小小。和剛才的幻境一模一樣。)

“救……”她嗚呼道。

對了!救人!杜途瞪大眼睛望向廢墟,想起剛剛那些東西,莫非……

杜途心中一緊:“陳小小,你的媽媽叫周枝花麽?”

“嗯,你怎麽會知道。你們認識?”

這話像是巨石一樣砸向了杜途,霎時間懵了。

這是怎麽回事,我明明從來沒有見過這母女,為什麽會知道她們的事?剛剛如同親身經曆一樣的幻覺又是什麽?

沒有時間思考,杜途來到廢墟下,把塊塊沉重的石塊搬開。

手!杜途驚愕的看著自己挖出的東西。這手已經開始變冷,緊跟著變冷還有杜途與女孩的心。

“媽媽!媽媽!”小女孩衝了下去,跪在地上,右腳的傷口開始潤濕地麵,像是一朵暗紅的花,葬送她母親。

“該死!”杜途向地麵猛擊一拳,沉重,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