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徐州城下的大戰(上)

當司馬琰縱馬趕到清溪橋上的時候,巡防的禁軍還沒有到達,但是好事的老百姓卻早已經把整個清溪橋裏裏外外圍了幾層人牆。

司馬琰呆呆地站在清溪橋頭,他從未看到過如此慘絕人寰的景象,滿地到處都是人體斷肢,從清溪橋上,一直延伸到橋北,沿途全是屍體,以各種不同姿勢倒在橋麵和路麵上,鮮血在皚皚白雪中流成了一道道醒目的紋理,血腥味讓人忍不住捂緊了鼻子。

司馬琰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篩選著,很快就定格在了不遠處的馬車旁。

“駕!”司馬琰大叫著用雙腿敲擊了一下馬腹,**的戰馬迅速跳動起來,一路小跑著停在了馬車旁。

司馬琰快速跳下馬背,望著馬車旁那具屍體,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然後雙手用力握緊了手中的方天戟。

司馬琰背後人群喊叫的嘈雜聲,伴隨著鎧甲間甲片撞擊的清脆響聲從遠處傳來。

“快、快、快。”

司馬琰轉頭看去,正是巡防皇宮外圍的禁軍,正在一名軍官的指揮下,快步跑過來。

“快,圍起來,閑雜人等,不得靠近。”這名軍官繼續指揮著,稍後,顯然是看到了司馬琰,立馬快步跑了過來。

“屯騎校尉裴巍,見過楚王殿下。”這名指揮的軍官立馬恭敬地對著司馬琰行禮。

“你的人,反應就這麽慢的嗎?本王都到了,你們竟然還沒到?你們就是這樣維護建康城治安的嗎?”司馬琰滿腔怒火不停地脫口而出。

“殿下恕罪,但末將是遵守的典製安排的兵士,一刻不敢耽誤,殿下可以巡查,末將願意用腦袋擔保,絕無半點含糊。”裴巍態度嚴肅地說道。

司馬琰剛想繼續發火,突然人群中又是一陣**,“讓開、讓開、都讓開。”隨著一陣喊叫聲,遠處的人群逐漸閃開一絲縫隙。

司馬睿的身影從人群中逐漸閃了出來,而後,目光顯然是掃視了一圈之後,便快速定格在了馬車旁。

“師傅、師傅!”司馬睿大叫著跑了過來。

司馬琰一時之間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攔住司馬睿,司馬睿一路小跑著很快便經過了司馬琰的身旁,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司馬琰一樣,徑直衝到了馬車旁王循的屍首邊。

司馬睿一把拉過了王循的屍首抱在自己懷中,“師傅、師傅,啊!!腦袋沒有了,腦袋沒有了!”司馬睿一邊大哭一邊不停地大叫著。

司馬琰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對著裴巍吩咐道:“快、快,快把太子扶回宮中休息。”

“是”裴巍一邊答複者,一邊立馬叫過來幾個人,三個人立馬拉起司馬睿,可是司馬睿此刻緊緊抱著王循的屍首,幾個人根本拉扯不開,鮮血已經順著司馬睿的雙手塗抹了渾身衣服上到處都是。

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司馬琰眼看著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裴巍和手下的兵士又不敢對太子太用力,於是,司馬琰徑直走過去,對著司馬睿說道:“睿兒、睿兒,是我,我是小叔。”

司馬睿這才轉頭看了看司馬睿:“小叔、小叔,師傅沒了,師傅沒了,怎麽辦,怎麽辦啊!”司馬睿繼續大哭著。

“睿兒,聽話,你先回宮,這裏小叔在,你在這裏,小叔沒法查案,聽話,你先回去,小叔這樣才好抓到凶手。”司馬琰繼續安慰著司馬睿。

聽到司馬琰這麽說,司馬睿才猶豫著鬆開了手。

司馬琰立馬對著裴巍說道:“快,快,備馬,送太子回宮。”

裴巍立馬大叫著指揮手下牽過來一匹馬,扶著司馬睿跨坐了上去。

“小叔。”司馬睿轉頭看向司馬琰,眼中的淚水仍然在汩汩而下。

“你快回去,聽話,小叔一定會抓到凶手的。”司馬琰擺了擺手,示意司馬睿快走。

裴巍立馬指揮著手下,牽著太子的馬匹快速消失在人群背後。

“有什麽線索?”司馬琰望向裴巍問道。

“現場屍首共四十八具,其中王循大人屬從十四具,另外三十四具應該就是凶手無疑了,目前從凶手身上沒有發現有用線索,這夥人,顯然是故意做了隱藏身份準備的,不過,能夠在建康城中,組織這麽大規模刺殺的,恐怕隻有探丸郎了,建康城外的,則隻有麗影門。”裴巍恭敬地說道。

“探丸郎、麗影門。”司馬琰抬頭看向遠處巍峨的皇宮,輕聲地反複念叨起來。

“真是天大的笑話!簡直是曠古未有的奇恥大辱!”司馬韜大叫著在禦階上不停左右踱步,無論是言語間,還是快速走動的腳步上,都透露著十足的憤怒氣息。

“更重要的是,事情竟然就發生在距離宮城不遠處的清溪橋下!我這皇帝,當真是做的要比先帝還窩囊嗎?”司馬韜的這句話剛落地,原本各自端坐的官員們,紛紛低下了頭。

“建康城,養了這麽多的兵士、衙役、禁軍,治安卻是如此的差,是不是哪天朕出了宮,一不小心也會落下一個身首異處的結果!”禦階上的司馬韜,一邊快速踱步,一邊口中喋喋不休,而台下的眾臣們,個個噤若寒蟬,無人敢發聲。

“昭信校尉何在。”司馬韜突然停住了腳步,對著太極殿的正門大喝一聲,伴隨著司馬韜的呼叫,立刻從殿外湧入四名全身藍甲的雄偉武士,昂首站立在門邊。

“衛尉賈邦、廷尉段宏!”司馬韜繼續大叫道。

伴隨著司馬恒的點名,下麵的群臣中立馬戰戰兢兢地走出兩人,一個是前次找到王循調查王循與桓鑒之間衝突的廷尉段宏,而另一個,跪在了段宏身邊,年齡稍高一些,頭上隱隱可以看到白發的人,不用說就是衛尉賈邦了。

“朕把這建康城和自身的安危都交給了你們二人,可現在出現了這種情況,你二人還有何說的?”司馬韜大聲質問道。

台下跪著的二人,渾身不停哆嗦,根本沒有解釋的勇氣。

司馬韜看著這樣的情況,內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直接大叫道:“將此二人拖出,每人杖打五十,限期一個月內破案,逾期,你們自己提頭來見!”司馬韜筆直指向二人的右手,因為憤怒而不停顫抖。

與此同時,晉國北部,岩陵軍已經開始接管了原本郗家的幾座城池,現在,正在全軍開赴徐州城下,準備尋找魏國的朱雀軍決戰。

魏國的草原騎兵,一向驍勇善戰,再加上近幾年不斷兼並周邊小國,同時,大力吸收從晉國逃亡過來的流民,因此,在騎兵之外的步兵戰術,尤其是攻城技術上也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所以,短短數月,魏國人已經掃**了郗家北部的土地和城池,而徐州城,在岩陵軍到來前,已經近乎一座孤城,也因此,郗家父子才會主動向朝廷求援,他們比誰都明白,自己的命運,自己已經決定不了了。

不、不對,事到如今,還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才是決定他們整個郗氏家族命運的時候,他們要守住徐州城,這座被稱為“北國鎖鑰、南國門戶”的中原第一大城市,因為這是他們整個家族最後的資本了,也是最終決定他們命運的關鍵所在。如果徐州丟了,他們也就沒有了在晉國安身立命的資本,相反,如果徐州守住了,無論如何,他們郗氏家族,都可以安享富貴。所以,此時的徐州城上,出現了讓人倍感奇怪的一幕。城頭上原本清一色黑青甲胄的晉軍中,夾雜著白色的斑斑點點,這幕奇怪的景象,不時引來城裏百姓的指指點點。

“哎呦,這是什麽?我們晉軍的服裝不都是黑青色的嗎。”城下人群中,一個瘦削的年輕人懷抱雙手詢問道。

“小夥子,你不是本地人?郗家甲虎衛你都不認識?”一個麵色祥和的白發老者回答道。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以一敵百的甲虎衛啊!嘖嘖!當真是威風啊!”瘦削的年輕人繼續感慨道。

“你們都沒看布告嗎?刺史大人下令了,郗氏全族男子,十二歲以上,七十歲以下者,全部上城樓守城,表示要與徐州城共存亡。”另一個衣著稍華貴的年輕人也在一旁說著。

另一個衣著打著補丁,頭發蓬亂的年輕人,斜靠著旁邊的牆壁說道:“什麽共存亡,不還是每人身邊都安排了甲虎衛保護,也就是做做樣子。”

“嘿,曹二驢,你可不能沒良心哈,你這麽些年,吃郗家的救濟糧可吃了不少的,每個人身邊都站了甲虎衛,有保護的作用是必然的,但是,更多的還是想讓全城百姓看到,郗家與城共存亡的決心。”花白頭發的老者提高了嗓門,對著這個叫曹二驢的年輕人,帶著一副教育的口吻說道。

“捷報、捷報!岩陵軍在陳留擊敗魏軍,斬首三千!”眾人的話語被遠處疾馳而來的軍士打斷。

“哎呦呦,這下我們終於有救了,岩陵軍來了,我們就有活命的路子了。”前麵說話的老者,滿臉欣喜,就差沒有留下眼淚了。

而七十裏外,剛剛經曆了一場戰鬥的岩陵軍,此刻既不疲憊,也不滿足,畢竟,這隻是一支小股的州郡駐軍,並非魏軍主力。

司馬德昌端坐中軍帳中,滿臉得意地說:“要我說啊,這魏軍,也沒什麽可怕的嗎,一戰下來,不也是沒多久就丟盔棄甲了,我們即刻拔營,進駐徐州,省得郗鈞嚇破了膽。”

“我們還是不要大意的好,徐州兵精城堅,暫時不足為慮,我們還是謹慎些好,畢竟,我們還沒有真正碰到魏軍的主力。”岩陵五校尉中的傅華,明顯謹慎很多。

與司馬德昌同坐的劉落安,態度恭敬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穩紮穩打最為關鍵,我們這樣穩步推進,起碼後方一直是穩固的,我們的糧道也是暢通的,如果急於求成,很容易被魏軍切斷糧道,到時候,大軍的處境可就危險了。”

“嘿,我說你們怎麽這麽膽小啊,是不是你們也被江南水鄉的錦衣玉食給迷住了眼睛,陛下可是在建康城裏眼巴巴地看著呢!早一日凱旋,陛下也能夠早一日放寬心。”司馬德昌帶著教訓的語氣說道。

隨著岩陵軍的日益壯大,幾乎所有人都能夠感受到,司馬家,這個差一點就要消失的皇族,已經重新犯上了驕傲的臭毛病,其中,就以司馬德昌最為典型。

“事在穩,不在急,驕兵必敗的道理,王爺您應該知道的。”岩陵五校尉之一的譚鎧首先表達了對司馬德昌盲目自信的不滿。

“嘿,小子,你這是在教訓本王嗎?本王活到這麽大歲數了,經曆過的戰事,怕是比你看過的女人都多,你有什麽資本教育我?”皇族的傲慢,讓司馬德昌麵上微微有了些怒色,這個人稱脾氣好、會做人的王爺,一時之間,讓場麵陷入了長久的尷尬。

“王爺,岩陵軍現在可是陛下全部的身家了,如果岩陵軍稍有閃失,不僅罪責誰都承擔不起,恐怕整個晉國都將大難臨頭。王爺您現在身上擔的,可不僅僅是一個國家,更是整個司馬皇族的中興使命,還請王爺務必慎重。”突然,一陣清脆略帶著稚嫩氣息的聲音從眾人身後悠悠響起,直到循聲望去,大家才發現,這聲音發自劉落安之子劉知遠的身旁。發出聲音的那人甚至並不站在火把的光亮下麵,黑暗中並不能完全看清楚臉。

“說話者何人,站出來。”還沒等眾人開口,司馬德昌倒是首先發聲了。

伴隨著司馬德昌的命令,一個身材並不高大的少年腳步利落的從劉知遠身後走了出來,這時眾人才看清,這是一個看年紀隻有十八九歲的少年,從身上的盔甲裝扮來看,應該隻是一名隨從。

“大膽,眾位將軍商議軍務,你一個小小馬弓手,怎麽敢隨便插嘴!”劉落安看到站出來的人,立馬大聲訓斥道。

“來人,拖出去,杖打五十軍棍!”劉落安繼續正色對著營門外的衛兵呼喊道。

“慢著,劉將軍,此人雖然隻是一名小卒,但是,剛才的言語卻十分有理,也讓本王如夢初醒,軍務的事情,還是將軍說了算,是我越俎代庖了,這名少年,目光尖銳,說話幹淨利落,我看不是凡人,還請將軍好生照料,予以重用。”司馬德昌的舉止神態,一時之間判若兩人,不過,此刻的行為,倒像是真的如夢初醒一般,回到了最初剛進入岩陵軍時的恭敬與和善。而且,說完這句話,司馬德昌竟然直接躬身施禮走出了軍帳,顯然是不想妨礙將軍們決策的意思,經過這名少年身邊的時候,司馬德昌微微轉頭,詢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回稟淮南王,劉知遠將軍賬下弓馬手馮若安。”言語依舊幹脆利落,聽到這個名字,司馬德昌默默地在口中念叨了幾遍,而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一時之間,倒是讓劉落安手足無措,隻能慌忙起身,恭敬地施禮送司馬德昌走出帳門。而營帳中的眾人,紛紛目光緊盯著馮若安,相互間不住地竊竊私語。

此時的魏國軍中,相比身邊的兩支晉軍,要安靜很多,倒不是因為損失了一支兵馬,丘林達所關心的,從來都隻是代表著最高戰鬥力的朱雀軍,其他這些州郡的兵馬,幾千人的損失,對他而言,根本毫無價值。

拓跋真站在丘林達身邊,謹慎地詢問道:“岩陵軍,還是不容小覷的,他們現在兵甲正盛,更何況,人數也已經不是隻有三萬了,我們要不要退兵?畢竟陛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而丘林達正目不轉睛地緊盯著麵前碩大的沙盤地圖:“難道,你真的不想立一場絕世之功嗎?”丘林達頭也不回地詢問道。

拓跋真苦笑著回複道:“我都已經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了,好勝心早就沒那麽強了。”

“正是因為年過半百,所以,才需要不斷用功績來證明自己尚能一戰,而不隻是混吃等死的老家夥,眼下,是一場好機會啊。”丘林達的語氣沉重,想來,他在內心早已經思索了千萬遍。

“你呀你呀,陛下把你放到南邊來,可著實是委屈了你啊,多少年沒打過像樣的大戰了。”拓跋真眼見丘林達態度堅決,自己內心也被觸動了想法。

“八部八公,部大人沒有封侯,部公沒有封王的,怕是沒有幾個了吧?打完這一仗,吞了岩陵軍,回去就解甲歸田,遛遛小黃狗,坐看兒孫輩風起雲湧,怎麽樣?”丘林達帶著半開玩笑半問詢的口吻,目光看向拓跋真。

拓跋真並不直接回答丘林達的話,這麽多年的老戰友了,有些話,早就已經省略在了日久彌深的交情裏:“戰場選在哪裏?”

而丘林達,看著拓跋真這樣回複自己,臉上先是會心的一笑,而後轉過頭繼續盯著麵前的沙盤,口中異常堅定的說出三個字:“九裏山”。

徐州城中,郗鈞正在翹首期盼岩陵軍的到來。如今的局勢,雖然稱不上是苦苦支撐,但是,被圍城的日子畢竟不好過,雖然憑借郗鈞的身份,投降魏國,豐衣足食也是不愁,但是,這顯然並不符合這位世代生長於此,而且又是武將世家出身的武將性格,所以,郗鈞其實能走的路已經不多了。堅定地向朝廷示好,期盼朝廷的援救,可以說是目前看來,最為理想,也是幾乎唯一的一條。

“岩陵軍倒是果然戰鬥力強悍啊。”郗家堂下,一名偏將帶著滿臉欣慰感慨道。

郗鈞端坐在正堂主位,全身甲胄,麵色仍然充滿憂慮的說:“此時說這種話,還為時尚早,岩陵軍,目前並沒有遭遇真正的魏軍主力,打仗,可不是能夠輸了重來的遊戲,此番,還是要謹慎再謹慎。”

“其實要說戰鬥力,毫無疑問,甲虎衛才是第一,上次徐州外圍的遭遇戰,甲虎衛以一敵百,而且奮不顧死啊,現在都已經被編成了木偶戲,滿城都在傳唱。”另一名偏將衣著的將領跟著唱喝道。

聽到這裏,郗鈞的麵色開始由憂轉喜,倒是郗濤,坐在旁邊,暗自神傷,這也不難理解,畢竟,在場的所有人,隻有他,親眼見到了一批批的甲虎衛,筋疲力盡後倒在自己身邊,也隻有他,是成批甲虎衛,願意用血肉之軀,去為之開路的人。

“岩陵軍現在什麽情況了?”郗鈞繼續詢問道。

“離城八十裏外紮營,已經三天了,沒有動靜,也沒有信使進城。”堂下的偏將繼續回複道。

郗鈞自顧自的言語了一句:“這就奇怪了,他們難道是在等待戰機嗎?”

“不過,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城內與城外缺乏溝通,魏軍圍城甚緊啊。”另一名偏將感慨道。

“父親,孩兒願帶幾人衝出城去,和岩陵軍匯合,約定好時間,共同出擊,消滅魏軍!”郗濤跪在堂下請求道。

“好,事到臨頭,自己人要是不出力,還怎麽指望能夠守住這座城,你去吧!我會命人在城頭緊密觀望,隻要岩陵軍出戰,我將親自引兵出城接應,一舉擊破魏軍!”郗鈞站起身,斬釘截鐵的說道。

當天,趁著夜幕,郗濤率領著一隊甲虎衛,偷偷的穿過魏軍包圍圈,向著岩陵軍的駐地疾馳。過程要比預想中順利的多,郗濤一行人,幾乎沒有遇到什麽阻攔,就衝出了魏軍的包圍圈,郗濤一行人,歡欣鼓舞的向岩陵軍奔去,誰也沒有細想:越是這種雙方對決的緊要關頭,為什麽魏軍的防備反而鬆懈了呢?其實很簡單,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為之,早在三天前,丘林達就發布了一則軍令:對於出逃的百姓,全部用箭射回去,不允許出城逃命;而對於出逃的軍士,則盡量放開出路,目的也很簡答,就是要讓城內保持大的人口基數,好盡量消耗城裏的糧食,而軍士,當然是跑得越多、越快越好。

距離郗濤出城,已經一周了,可是,城內依然收不到絲毫消息,郗鈞終於有些坐不住了。

城內的局勢已經開始出現混亂的跡象,無數恐怖的謠言不斷在城內散播,再加上魏軍時不時的攻城騷擾,郗鈞,漸漸感覺到自己的壓力在增大。

其實,最要命的還是城外的聲音絲毫傳不到城中。

當一群人被困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時,黑夜本身,固然恐怖,但是,最讓人絕望的,卻是黑暗中毫無一絲聲音傳過來,那種絕望,會漸漸的把人壓垮。此刻,城內的人,就麵臨著這種可怕的絕望壓力。

丘林達當然明白此刻的戰場形勢,他也清晰的了解,自己的對手,需要什麽,害怕什麽,所以,一切早就布局好了。

“哈哈哈,第七十三個了!”拓跋真徑直從營帳外走進來,說話間,把一顆血淋淋的腦袋扔在了丘林達的麵前。

“看來,郗濤和岩陵軍都耐不住性子了啊。”丘林達打趣的詢問道。

“那是,徐州城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尤其是按照你的要求,連一隻鳥飛過我們上空,都要給射下來,裏外這麽的消息不通,他們肯定著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所謂囚籠,不過如此,先困死郗鈞,拿下徐州,再和岩陵軍決戰,如果岩陵軍敢來救,那就正好,在九裏山前,解決他們。”丘林達不由自主的捋了下自己的胡子,看樣子,一切都已經布局妥當,勝券在握了。

“報,將軍,門外抓到一個傻子。”丘林達和拓展真正說話間,突然門外的執戟郎中大叫著入內通報。

拓跋真稍稍有些不耐煩的罵道:“抓到個傻子都要進來通報?你們腦子是進水了嗎?”

倒是丘林達,知道如果沒有特殊情況,自己的親兵不會犯這種錯誤的,連忙詢問道:“什麽情況?說仔細一點。”

“我們的遊騎正常在外圍巡邏,結果,遇到了一個人,一直大喊著,要進城送信,我們見他可疑,就給他帶回來了,沒想到,回來之後他說的話更驚人了,他說自己是受到郗濤囑托,進城報信的!這麽實誠的人,可把我們難住了,所以,不敢擅自做主,特地帶來聽候將軍發落”。

“哦,哈哈,還有這麽實誠的人,不會真是個傻子吧,哈哈。”拓跋真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帶著丘林達,臉上也浮起了滿臉笑意。

“帶進來!”丘林達對著執戟郎說道。

少許,隻見兩名全身甲胄,麵色威武的魏國兵士,押著一個頭發蓬亂,衣衫襤褸而又麵容瘦削的男子進了營帳,看麵相這人身高隻有一米六五左右,這一切,與身邊看押他的兩名魏國兵士形成了鮮明對比,隻是,有一點特殊,這男子,麵對著身邊殺氣騰騰的一群人,他竟然麵容毫無懼色,神態自若的好像是在自己家裏一般,而且,嘴裏一直在嘟嘟囔囔的說著些什麽。

丘林達板起臉來,深色嚴肅,眼神中冒著淩厲的殺氣:“你是何人,為何擅闖我魏國軍陣啊。”

“我要進城送信呢!你們別攔著我!”麵對著丘林達的猙獰氣勢,這男子,像是絲毫感覺不到害怕,仍然自顧自的說著,隻是,言語間嘟囔著,說話並不十分清晰。

“嘿,還真是個傻子啊。”拓跋真在一旁打趣道。

丘林達立即轉頭看了眼拓跋真,那淩厲的眼神正好與拓跋真的目光相對,拓跋真立馬知趣的閉緊了自己的嘴巴。

丘林達繼續正色詢問道:“是誰讓你去送的信啊?”

“我,我,不,不能說,給錢買雞吃,給錢買雞吃。”這男子,麵對著來自丘林達眼神中的威嚴和壓力,非但沒有畏縮,反而態度囂張了起來。這一幕,著實讓場麵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尷尬。

“你叫什麽名字啊。”丘林達突然換了副麵容,快步走到了這男子的身邊,神情麵色突然溫的像是一個老人在撫慰自己的小兒子一般。

“傅心,傅心,我叫傅心。”麵對著丘林達態度的溫和,這男子,也跟著配合了很多,歪著頭,滿臉帶笑的直盯著丘林達的目光,四目相對,一個麵帶微笑但暗藏殺意,一個滿麵大笑,笑容單純到就連丘林達這種閱人無數的老將都能被感染到。

“好、好、傅心,你爹娘倒是真疼你啊,給你起了這麽個名字。”丘林達繼續緊盯著這男子的眼神,麵帶微笑詢問道。

“爹、娘?”,“爹、娘……”,“爹、娘!”這男子連喊了三聲“爹、娘”,每一聲,音調都不相同,第一聲,在原本純真的笑聲裏,帶著一絲疑惑,像是在回憶某種往事;第二聲,已經沒有了絲毫的笑意,麵色也突然的陰沉了下來;直到第三聲,這男子,竟然突然間哇哇大哭起來,哭聲哀怨,頃刻間淚如雨下,把原本滿是塵土的雙頰衝出了兩條鮮明的淚痕,就連看押在身邊的兩名魏國軍士,也忍不住的頻頻搖頭,顯然是內心被這男子的哭聲打動了。

“看來,真是個傻子,拉出去,砍了吧。”丘林達邊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邊吩咐道。站在傅心身邊的兩名魏國兵士,聽到命令後,先是愣了兩秒,然後才拉起仍然在大哭的傅心向門外走去,準確的說,應該是拖著了,因為傅心隻顧大哭,全然不管別人對自己做什麽。

就在傅心快要被拉出賬外的時候,丘林達突然又大叫一聲:“等一下,帶回來”,兩名兵士迅速的把傅心重新拉回了帳中。

丘林達重新走到傅心身邊,換了一幅詭異的笑容,像是哄小孩一樣說道:“來來,給你錢買雞吃。”說話間掏出一塊碩大的金錠,拿在手中,在傅心麵前晃動著。

傅心也立馬被這塊碩大的金錠吸引住了,麻利的用已經髒亂不堪的袖子在臉上抹了幾把,然後用力的把手伸出,想要抓到這塊金錠,而丘林達,則迅速的收回手,讓傅心抓了個空。

“想要錢買雞吃,得聽話,好不好?”聽到這句話,傅心立馬跌坐在地上,臉上一副生氣加嫌棄的表情。

“我不叫別人爹,我有爹,別想讓我叫你爹!”傅心繼續嘟嘟囔囔著,把帳中人逗的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不叫爹,不叫爹,你隻要明天陪我去徐州城下說幾句話,這錠金子就歸你了,而且,以後,雞肉管飽,怎麽樣?”丘林達繼續麵帶詭異笑容說道。

“嘿嘿,雞肉管飽,雞肉管飽,好好,都聽你的。”傅心說道。

聽到如此回複,丘林達臉上立馬露出一幅滿意的笑容。而後擺了擺手,傅心身旁的兩名兵士,麻利的把傅新帶了下去。

拓跋真一臉疑惑的詢問道:“你這是?”

“我要用他,來徹底擊垮徐州城守軍的軍心!”丘林達回複道。

“奧,哈哈,本地口音、知道郗濤,隻要他在城下喊上幾句,郗濤死了,援軍撤了,哈哈,高明!高明!”拓跋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而丘林達,也會意的拍了拍拓跋真的肩膀,跟隨著一起大笑起來。

第二日,丘林達和拓跋真,罕見的同時出現在徐州城下,身邊,傅心,早已經換了一身行頭,全身晉軍裝束,穿戴整齊。

丘林達輕輕的在傅心耳邊說道:“教你的話,記住了嗎?”傅心立馬用力的點著頭。

丘林達還有些不放心,坐在馬背上,壓低身子對著傅心說:“重複一遍我聽聽。”

“少將軍已經死了,岩陵軍被擊敗了,劉落安重傷,沒有援軍了。”傅心像是在說順口溜一樣,一句話,麻利的說完了。

“好、很好,你看,這裏還有一包金子,說完這些,這包金子也給你。”丘林達指了指左手中的一個小包。

傅心再次用力的點著頭,而後,丘林達用手指向前方示意著說道:“去吧”。

傅心立馬像個歡快的孩子一樣向城門奔去,等到站到魏軍與城牆的中間位置了,傅心立馬穩穩的站住,目光堅毅的看向城頭的守軍,大叫道:“樓上的人聽著,你們一定要堅持住啊!少將軍已經和岩陵軍匯合了,破敵之日不遠了!”傅心的聲音洪亮,說話間也全然沒有了前幾日的嘟嘟囔囔,隻是,這說話的內容大大超出了城內城外雙方的預料,一時之間,城內守軍,與城外魏軍,都在相互疑惑的看著身邊的戰友。

正疑惑間,這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堅持住,馬上就要破敵了!少將軍已經和岩陵軍匯合了,破敵之日不遠了!”頃刻間,雙方都明白了城下空地上,孤零零的站著的這個人,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以及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一時之間,徐州城頭的歡呼聲,鋪天蓋地,而另一邊,丘林達先是滿臉的不可思議,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滿臉憤怒的在馬上大叫道:“放箭,給我放箭,給我射死他!”

孤零零站在中間的傅心,再次大叫道:“少將軍已經和岩陵軍匯合了,再堅持幾日就要破敵了!晉軍威武!晉軍必勝!”

傅心背後,鋪天蓋地的箭簇正在劃破天空,帶著呼嘯,向傅心飛來,這個麵色蠟黃,身材瘦小的漢子,聽到箭簇刺破空氣的聲音,身體並沒有挪動一絲一毫,而是微閉雙眼,麵帶著笑容張開雙臂,麵向徐州城,麵向自己的戰友和親人,那一刻,這個瘦削的男人,好像在一瞬間變得無比高大起來,高大到,一雙手臂,就能夠牢牢的把徐州城抱在自己懷裏。

臨了,沒有留下一句對家人的囑托,至死,他所用生命捍衛的徐州城內的人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聽到了他在徐州城下大喊的這三句話。

一生,隻做一件震撼的事,在此之前,或許都沒人關注過他,也沒人知道他,但是,這個看年齡也隻有剛二十出頭的男人,就這麽靜靜的躺在了徐州城下,渾身被無數支箭穿透,緊密的已經幾乎看不到人形了。

突然間,城門大開,無數騎兵蜂擁著向外衝去,原本雜亂毫無陣型可言的衝擊群體,卻在傅心麵前,非常一致的繞開,而後騎兵繼續向前,奮不顧身的向魏軍衝去,緊隨騎兵身後的步兵們,用盾牌護衛著,把傅心的遺體抬起來,迅速帶回了城中。

這是他們在用自己的行動向這位英雄致敬,致敬這個,用一己之力,用自己的生命,為全城人帶來生存希望的瘦削漢子。

所謂英雄,往往總是能夠得到一致性的讚許。所以,傅心的事跡很快傳開了,就連丘林達下了軍令的嚴密封所,都阻擋不了英雄事跡的傳播。

“將軍,你是怎麽知道,這人有這種決死勇氣的?”郗濤望著劉落安,好奇的詢問道。

“有這種勇氣的,不止是他,當年跟著我從魏國爬過來的那群人,幾乎個個如此,眼見著自己的親人被殺,甚至是被吃,這種仇恨,足夠賦予人無窮的勇氣了。”劉落安望著門外,語氣沉重的說道。

軍帳內,一時陷入了沉寂。

“看形勢,魏軍短期內並沒有撤軍的打算啊,我們難道要一直等下去嗎?”郗濤換了個話題詢問道。

“魏軍等得起,我們等不起啊,我已經派人去向朱雀軍下戰書了。”劉落安繼續滿臉惆悵的回答道,這種惆悵,倒是讓郗濤心中隱隱升起一種不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