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皇宮外,王循被殺

第二天,一道詔書從太極宮中發出,而後迅速貼滿整個建康城,並且隨著整個帝國驛站的快速運轉,詔書內容迅速在整個晉國傳播開來:罷免王循丞相的相位,貶為庶民,永不啟用,任命國丈楊昀代理丞相。

深冬的寒冷,絲毫阻擋不了建康城中百姓對於生活的熱情,天微微亮,伴隨著晨霧升騰起的,還有滿大街挑著扁擔、推著小車的煙火氣,或是從攤販前爐火上的鍋甕中,或是從那一條條長凳上人們手中的飯碗裏。這就是這座城市的樣子,處處充滿了安逸,也處處洋溢著富足。

“都是些什麽東西,老爺得勢的時候,一個個恨不得爬進我們府上,現在老爺失勢了,立馬的所有人都不來了,我們府門前,什麽時候這麽安靜過。”王府的管家,站在王循身邊忍不住地抱怨道。

此刻王循倒是豁達,悠然地躺在長椅上,安靜地曬著太陽,任由身旁的管家抱怨,自己就這麽閉目養神,享受陽光的溫暖,絲毫都不回應。

不遠處一個下人快速跑到王循麵前說:“大人,太常卿範樂府門前求見”。

王循像是沒聽到一般,仍然閉目不動,過了一會才緩緩地詢問道:“他來何事?”

“手捧一件蓋著金布的衣服,說是陛下親賜給丞相的。”下人說。

王循騰地從搖椅上立起了半個身子,兩隻手豎起來著急晃動著,站在兩旁的下人們立刻過來把他扶起。

“你,咳咳,你個混賬!說話不知道撿重要的先說嗎!咳咳咳,快,咳咳,準備焚香淨手。”王循一邊吩咐著,一邊掙紮著在下人們的攙扶下向門口走去。

站在門外,原本在左右走動,態度極不耐煩的太常卿範樂,見到王循出來,立馬換了副諂媚的表情迎接上去:“哎呦呦,大人,怎麽敢勞您親自出門迎接呢!”

“大人哪裏話,咳咳咳,快請、快請,咳咳。”王循並不多說話,寒暄之後,就把範樂迎進了正廳。

下人們早已把香燭燃起,又準備好了淨手的銅盆。

一番客套之後,下人們把王循的雙手仔仔細細洗了個幹淨,而後範樂站在正廳主位,下麵跟著王循身後,黑壓壓跪了一眾人。

“傳陛下口諭:王循一生勤懇,有擁立之功,特賜上等貂絨皮襖一件,以供歸養天年之用。”

範樂的口諭剛說完,王循早已經淚流滿麵:“陛下,還念著老臣啊!陛下大恩,臣永世不忘!”

王循掙紮著舉起雙手,接過範樂遞過來的皮襖,雙手不禁在皮襖上摩挲起來。

王循眼含淚水,抬起頭還想再問些什麽,隻是,範樂直接拱手客套起來:“大人,下官還有公務在身,就不多打擾了。”說完徑直向門外走去。

“什麽東西!以前為了見大人一麵,大雪天跪在門外一晚上,現在,看著老爺失勢了,話都不願意多說,茶都不願意喝一口的!呸!”跪在王循身後的總管,看著範樂遠去的背影,憤憤不平地埋怨起來。而王循並不說什麽,隻是笑笑。

隻見這時,剛才負責通傳的下人,再次跑了過來,還沒有站到王循麵前,就已經張開嘴,急急忙忙地說道:“老爺,楚王殿下求見。”

王循立馬回複道:“快、請,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請到,請到花廳來。”通傳的下人立馬跑了出去。

“來,把我珍藏的,上好的北苑茶拿出來,咳咳咳咳,替我,替我更衣。”王循一邊向內室走去,一邊不停地吩咐道。

今日的司馬琰,身穿紫色襴衫,外罩一件淺色大氅,一派貴公子的氣質卓然獨立。

王循在下人的攙扶下,快步向司馬琰走去,麵子上的客套話,如影隨形地迎麵而來:“讓楚王殿下久等了,咳咳咳,咳咳。”

司馬琰立馬轉身,對著王循恭敬地施禮:“丞相大人客氣了。”

王循笑了笑說:“楚王說笑了,咳咳,哪裏,哪裏有丞相,如今的丞相,咳咳咳,姓楊,我隻是一介平民布衣而已。”

司馬琰麵色依然恭敬,看著王循說:“在我這裏,我可是隻認丞相是您這一條的。”

“哈哈哈,普天之下,咳咳咳,楚王最為淳樸、直爽,果真不假啊。”王循大笑著說道。

司馬琰繼續看著王循,滿麵誠懇地說:“我司馬家,可不是忘恩負義之輩,丞相當年,護著我皇兄登基,朝廷才得以樹立,家國才得以延續,這種大恩,不能忘也不敢忘,皇兄這一次,也是迫不得已,還望丞相大人,千萬不要心生嫉恨。”

“楚王說的哪裏話,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咳咳,自然是要鞠躬盡瘁,國不寧,家又哪來的安定呢?說到底,家國一體,忠於國家,咳咳咳,咳咳,其實就是忠於自己。”王循說。

“不知道丞相,接下來有何打算?”司馬琰繼續問道。

王循在下人的攙扶下,轉身在椅子上坐好,然後輕輕抬手,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吹去水麵上漂浮的幾片茶葉後,看似漫不經心的說道:“回琅琊,回到故園養老,咳咳,當年我還是懵懂少年的時候,曾在故鄉老宅,栽種了一片梅林,馬上開春,該盛放了,咳咳咳,年年看著建康城的梅山,這一次是終於有機會,看看故鄉的梅花了。”

“丞相為國家操勞半生,也是時候該享享清福了,丞相未竟的事業,就讓我們這些晚輩繼承著,去替您做完。”司馬琰目光看向王循說道。

王循轉臉看向司馬琰,麵帶笑意地說:“楚王殿下,英姿勃發,一代風流人物,必將演繹出更為傳奇的故事,老夫,靜待佳音。”

“再過幾日,我也要離開建康了。”司馬琰說。

“哦?”王循疑惑著。

“郗家父子在徐州城下,屢次敗於丘林達和拓跋真,郗家已經正式向朝廷求援了,不日,我就將帶著二百羽林郎,陪同岩陵軍一同北上,援救郗家。”司馬琰滿臉豪情地說。

“家國興亡,在此一舉了,咳咳咳,楚王殿下這一次,肩頭的擔子不輕啊!”王循語重心長地說。

“豈止是不輕,簡直是如山般沉重,隻不過,已經沒有退路了,所以,談重不重其實也沒有意義,隻有奮力一搏了。”司馬琰說。

“其實,依老夫之見,殿下去北方之前,還有一個地方應該去。”王循說。

“丞相大人指的是?”司馬琰疑惑地問道。

“中山!”王循語氣堅決地說道。

“這……,丞相大人指的是向中山借兵嗎?”司馬琰立馬反問道。

“不錯,這一次,咳咳,事關家國存亡,如果能夠多一個援手,多一重必勝的保障,豈不是更好?”王循反問道。

“可是,丞相大人高估我的能力了,舞刀弄槍,我倒是擅長,這種出使他國,耍嘴皮子的功夫,我可不行。”司馬琰內心打起了退堂鼓。

“殿下過謙了,這個事,其他人去,咳咳咳,都不行,隻有你去。”王循故作神秘地說道。

“啊?何出此言?”司馬琰滿臉疑惑。

“武秋嵐!”王循叫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司馬琰立馬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好像是突然受到了一陣點撥和刺激,一種緊張感瞬間流遍全身。

見司馬琰沒有說話,王循繼續說道:“殿下的年紀也不小了,男男女女間的事,不丟人,不用隱瞞,咳咳,自從上次中山國使臣來訪老夫就看出來了,殿下和中山國的長公主,那是郎才女貌,更難得的是,對對方都是一見鍾情,中山與我晉國,本來就是唇齒相依的關係,咳咳咳,隻要加上殿下與武秋嵐的這重關係,中山國必定樂意出兵援助,加了這一重保障,那這一次殿下援助郗氏,才叫萬無一失。”王循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態度稍稍有些得意。

司馬琰內心對王循的分析極為認可,立馬回複道:“丞相大人所言有理,我今日就進宮稟明皇兄,先出使中山國,然後再去會會魏國的朱雀軍。”

此時,王循突然整個人後仰,半躺在椅子的靠背上,整個人的目光,就這麽隨意地看著麵前的房頂,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一般:“殿下,老夫馬上就要離開這建康城了,估計,這輩子難再相見了,難得殿下還惦記著老臣,老臣想和殿下說幾句掏心窩的話。”

司馬琰倒是沒有因為王循的坐姿而跟著態度隨意起來,相反,立馬麵向王循正了正身子說:“丞相大人請講,琰一定銘記於心。”

“殿下的性情,過於樸實正直,咳咳,這一點,臣擔心日後被人利用謀害,殿下還是要稍微讀讀《鬼穀子》,萬事不可以總出頭,咳咳咳,該縮首的時候,要縮首。”王循說話的語速,明顯比剛才慢了很多。

“哈哈哈,多謝丞相大人教誨,不過這些,我學不會,也不想學,我相信我皇兄對我的信任和愛護,這世間,其他人對我的評價和感受我都不在乎,隻要皇兄信任我,我就無所謂,我這條命就是皇兄保住的。”司馬琰帶著微笑的表情,爽朗得回答道。

王循目光仍然沒有看向司馬琰,而是微閉起來,麵前的這個年輕人,一腔熱血,單純而又豪邁,隻是,他既錯生在了這個危如累卵的皇家,又錯生在了這個人心不古的亂世,真不知道,這麽一個淳樸的熱血王爺,最終會獲得一個怎樣的結局,隻是,這個結局自己注定看不到了。

眼見司馬琰對自己的建議並不在意,王循也就不再繼續說下去,倒是司馬琰,繼續開口說道:“其實,本王這次來,還有一件事。”

“哦?殿下請講。”王循說道。

“本王是替睿兒,拜謝丞相大人的教誨,丞相大人這麽多年,對睿兒盡心盡力,亦師亦父,睿兒還不知道丞相的遭遇,也不懂得要來看望丞相,所以,這些就由我代勞了。”司馬琰說完,突然起身,整理了下衣冠之後,對著王循便跪了下去。

王循立馬掙紮著起身,想要扶起司馬琰。

“丞相,您請坐,我這是替睿兒,感謝您這麽多年來的撫育之恩。”說完司馬琰便對著王循,重重得磕了三下。

“這,這,這。”王循一時之間不知所措,雙眼中的淚花紛紛湧出。

司馬琰拜完之後,便重新坐回了座位上。

“丞相大人日後有任何需求,盡管開口,隻要我做得到,一定盡力!”司馬琰坐回到座位上之後,繼續說道。

“有殿下這份心意,我王循,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咳咳咳,咳咳。咳咳。”王循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說道。

“丞相大人多多保證,本王,告辭了。”司馬琰站起身,對著王循繼續躬身施禮。

王循不再說話,而是雙眼滿含淚光的看向司馬琰,深深得點了點頭。

按照慣例,得到了皇帝的賞賜,朝臣們是需要第二天入宮麵君謝恩的,王循自然也不例外。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王循就命令下人們掌燈更衣,一番穿戴整齊後,走出房門。

天空剛有些朦朦的亮光,目光望去,能夠看到還有些雪花在稀稀散散的飄著,而地上,早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

看來,昨夜的這場雪,下的不小啊!王循在心底默念道。

王循拄著拐杖,掙開下人們的攙扶,獨自蹣跚的向外走去,腳步每挪動一下,都發出了踩在雪上的那種窸窣聲,厚重而又脆弱。

府門前,車馬隨從們都已經整裝待發,隻是沒有了丞相的身份之後,出行的儀仗簡單了很多,連同奴仆護衛,總共也就十三四人。

王循最終還是在下人們的攙扶下,艱難的掙紮了半天才登上馬車。

“大人,現在正是巡夜兵士回營,而天還沒有完全放亮的節點,而且聽說最近城中的探丸郎多了很多,您還是多帶些人馬吧。”王府總管站在馬車旁,滿臉擔憂得說道。

王循並不理睬,依舊我行我素的用拐杖敲了敲馬車,隨從們會意,一行十幾人的隊伍就這麽緩緩的向宮城走去。

建康城,王循已經生活了一輩子了,他還不相信,在建康城中,能有人敢對他怎麽樣,即使是人數眾多的探丸郎,王循也不相信,這麽一幫街頭巷尾的醃臢小混混,敢打自己的主意。

“我,王循,即使不是丞相,咳咳,也是琅琊王家的掌門人。”王循麵帶笑意,自言自語了一句。

“終於卸下了,肩上的這份千斤擔了。”王循繼續自言自語著說道。

自己是開國元老,聲名早已顯赫,所以,沒有了丞相的官職,自己倒是並不完全在意,相反,奪官,現在對自己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隨著王循的思索,隊伍正在經過清溪大橋,這是建康城中,最大的一條貫穿整座城市的大河,清溪河上的一座普通木橋,也是王循每次進宮的必經之路。

這時,突然一支利箭,穿透馬車的車廂,直直的釘在了王循麵前。

“護衛、護衛,有人行刺!”馬車的轎廂外,刀身抽出刀鞘的聲音、人員呼喊的聲音,各種嘈雜聲頓時響成一片。

馬車內的王循微閉雙眼,正身危坐著,不知道是因為對自己的手下足夠自信,還是想著風燭殘年,對生命已無掛念,王循就這麽安靜的坐在馬車中,一動不動,好像外麵發生的一切都和自己毫無關係一般。

緊接著,隻聽馬車外一個渾厚的男人聲音稟報道:“啟稟大人,清溪橋前後遭遇刺客,數量不詳”。

“沒什麽,一夥小毛賊而已,不用慌,天已經亮了,禁軍馬上會過來的,繼續走。”王循輕聲說道。

“諾!”外麵的聲音回複道。

隻是,情況顯然沒有王循所預料的那麽簡單,馬車外,已經不僅僅是弓箭射出箭矢和箭頭紮在馬車上的聲音了,還有著眾多嘈雜的腳步聲,正在不斷向自己靠攏,王循知道,刺客們,要強攻了。

“防禦、防禦,保護好大人。”馬車外,守護在王循身邊的護衛們,不斷呼叫起來。

再緊接著,短兵相接,兵器碰撞在一起的聲音,有人受傷後的喊叫聲,利器刺破衣物和身體的莎莎聲,片刻不停,逐漸的,出現了有人在臨死之前的哀鳴聲。

王循知道,情況有些不妙了,果然,不久,馬車外那個渾厚的聲音再次響起:“大人,對方是有備而來的,而且人數眾多,我們堅持不了多久了,您快坐好,我們護著您衝出去,到了宮城腳下就安全了。”

話剛說外,馬車外的聲音並不等王循的回複,而是大叫一聲:“快走!”隨後王循的馬車便奮力奔馳起來,隻是,馬車顯然也受到了損傷,不停劇烈晃動著。

就在馬車剛跑出去不遠,突然一聲清脆的嘶鳴聲響起,整輛車像是撞在了堅硬的岩石上一樣,登時碎裂開來,而王循也隨著慣性向前猛衝了一段距離。雖然雙手緊緊的抓住了車門兩側的木頭,但是,王循的半個身子還是被甩出了馬車的轎廂,過了許久,王循才漸漸在強大衝擊給自己帶來的眩暈中緩過神來,搖晃著腦袋向外麵看去,隻見後麵的道路上憑空多了兩塊巨大的岩石,顯然剛才馬車就是整體撞在了這玩意上麵。

背後的廝殺和喊叫聲,把王循從麵前的場景中叫了過去,掙紮著挪下車,王循發現,馬車背後,黑壓壓的一片全是人,自己所帶的十幾名護衛奴仆,已經呈零星狀分布在黑色的人群中,而自己的馬車身邊,也僅僅隻有兩個人了,這兩人,顯然也已經被麵前的場景嚇住了,手中握著的刀和盾,都在不斷的劇烈顫抖。

此時,一個人影奮力從遠處的黑色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衝了過來,隻見這人已經滿身鮮血,渾身的衣物早已破爛不堪,全身上下,到處都是正在留著鮮血的傷痕。

“大人,快走、快走!”這名護衛,一邊向王循奔來,一邊大叫著,隻是,尚未跑到王循跟前,幾隻呼嘯的利箭就洞穿了他的身體和咽喉。

望著這具倒在自己不遠處的屍體,王循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身邊僅有的兩名護衛,也突然反應過來,緊緊的拉住王循,想要轉身繼續向宮門奔去,口中不停大叫著:“大人快走!”

隻是,轉身之後,兩名護衛和王循都呆住了,身後,也早已經被黑色的人群包圍了。

命運,根本沒有給他們太多思考的時間,黑衣人中,站在最前麵的幾個,相互間交頭接耳的說了幾句話,有一個人,多次用手指了指王循,而後,這群黑衣人便一擁而上,轉瞬間,人群散去,馬車旁原本站立的三人,頃刻間變成了三具慘不忍睹的屍體,其中,緊挨著馬車,衣著尊貴的那具,已經沒有了頭顱。

鮮血帶著熱氣,汩汩流出,很快把旁邊堆起的白雪溶出一條紅色的小河,從清溪橋開始,一直到碎裂的馬車邊,零零散散的堆滿了屍體,原本潔白無瑕,堆在地上整整齊齊的白雪,此時,被各種零亂的屍體和衣物浸染的亂七八糟,空氣中,經久不散的漂浮著血腥味,在寒風中,愈加增添了一種恐怖的氣息。

天空,已經開始大亮了,遠處有股股炊煙升起,建康城,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