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第二集:茶山匪窟

厚厚的烏雲,不斷在天空翻滾變換。

天色暗得象是夜幕已經降臨。

偶爾一個閃電亮起,照見麵前橫陳著一條湍急的河流。

篙草密布的河堤上人頭攢湧。

人們七嘴八舌的嘈雜聲、孩子的哭喊聲伴隨著浪花拍岸的低吼聲,混成一片。

又一個閃電劃天而過。

慘白的閃電,讓本就驚慌的人顯得更加驚恐。

河堤後麵仍有不少人拚命地擠上前來。

字幕[光緒11年,兩廣暴雨,西江、北江洪水泛濫,災民遍野]

有人焦急地喊道:“後麵的不要擠了,前麵沒地方站了!”

又有人高呼:“小心!小心!前麵是河。”

一群衣衫襤縷的人擠在一起,正焦急地望著河麵。

一頂破草帽下,有雙陰險的眼睛在四處觀望。

忽然一個驚喜的聲音傳來:“有船來了——。”

那雙陰險的眼睛與擠在人群中的另一個同樣戴著破草帽的人會意地望了一眼。

一艘大概能裝二、三十人的渡船,從波濤翻滾的大河中劃過來。

一個中年的船工,拉著纜繩從船上跳下來。

船工在碼頭急急地係纜繩。

跳板還未搭好,已經有急不可待的人衝上渡船。

船工聲嘶力竭地叫著:“各位!各位!千萬不要擠!千萬不要擠!”

眾人卻是隨著叫喊聲,雜亂地向船上衝去。

那兩個戴破草帽的人也擠上了渡船。

船工:“各位!各位!千萬不要擠!千萬不要擠!”

隻一陣功夫,船上已擠滿了人。

船工:“有位的快坐好,開船嘍。”

岸上那些沒有登上船的客人,在岸邊更是焦急地呼喊著。

有些還在擠,有人在岸上被擠落水中。

在河對岸的蘆葦叢中,藏著一隻全身泛黑的龍標艇,艇上坐著四、五個穿黑衣服的人。

土匪甲:“老大,對麵哪條船快要開了,我們上去吧。”

哪個喚做老大的人長得高瘦彪悍,他冷冷地說道:“急什麽?老五和瘦雞已經上了那條破船,他們自然有辦法。”

土匪甲:“可我們也要上去協助他才行啊。”

老大:“我說你別急就別急,讓它過了中流才上去攔截它也不遲嘛。”

土匪甲:“這次總可以撈它一把了吧?”

老大:“不好說,碰運氣吧!如果碰上有的話,大家就可以發點小財,要是碰上都是他媽的窮鬼,隻好認倒黴嘍。”

土匪甲:“管他那麽多,被我們抓住了,不出點錢就別想活了。”

老大:“話也不能這麽說,我們是求財,不是要命。”

土匪乙:“老大說的沒錯,弄點錢算了,別弄出人命來。”

渡船上,有個婦女極為急切地呼喚:“不要擠、不要擠了!阿桂、阿桂、梁桂!你在哪?”

一個沙啞的童聲從渡客中傳出:“媽!我在這!”

婦女:“阿桂!快到我這裏來!”

梁桂:“人太多,我來不了!”

又一個男人高叫:“阿桂你在哪兒?”

那孩子在叫:“阿爸……”

男人:“阿桂、阿桂!快過來!”

客人甲:“這船有些不穩,哎呀!我站不住了,這船就要沉了。”

客人乙:“別他媽的烏鴉嘴,要是有事,看我不叉死你!”

客人丙:“大家不要吵,不要吵,有道是同舟共濟!在船上可千萬別說不吉利的話。”

梢公:“大家不要動!大家千萬不要動!”

渡船在吵鬧聲中,向河中間駛去,隨著波浪起伏,嘈亂聲漸趨平靜。

船工:“前麵就是河中心,水流急,各人坐穩嘍!”

渡船剛過主流,不知怎的,船上又發生騷亂,有幾個人在船上爭吵起來,嘈雜漫罵之聲不絕於耳。

忽然,‘撲通’一聲,有一個小人影被擠到水裏。

有人叫道:“有人掉到江裏去了!”

眾人“快停船,有人掉到江裏去了!”

打著旋渦的河水奔流而去,河麵上漂浮著木板和樹枝,一個瘦小的孩子在江水中掙紮飄浮。不時從水中探起身子高喊:“阿爸——”

梁滿倉被擠在人群中,又扶著裝有阿弟的竹籮筐,急得高叫起來:“阿桂你在那裏!在那裏?”

一位發髻零亂的大嫂從人群中探出頭來:“阿桂!阿桂!滿倉,阿桂掉到水裏去了!”

那恐慌的大嫂向江中大喊:“阿桂、阿桂!”

有幾個人拽住了這位大嫂的衣襟,眾人高叫:“別亂動!再動船就進水啦!”

稍工:“千萬不能亂動!一動大家都要落水的!”

擠在渡客中的梁滿倉用力地撥拉著身邊的渡客,口中高聲地叫著:“阿桂、阿桂!”

眾人:“幹什麽?你想要大夥的命啊!再動船就要沉了!千萬別再動!”

稍工:“誰也不準亂動!一動全船人都會死!”

梁滿倉睜著無助的眼神,身體隨人群晃動著,可就是無法擠到船邊。

那恐慌的大嫂嚎叫著想掙脫眾人,眼睛死死地盯著灰暗的江麵:“放開我,放開我,阿桂!滿倉!”

梁滿倉:“婉芳!阿桂!”

灰暗的江麵上,翻滾著混濁的江水,人們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被一堆飄浮在江中的雜物包圍著,半浮半沉地漸去漸遠,江中傳來一個孩子的哭叫聲:“爸——阿爸……”

漸去漸遠的聲音漫過茫茫的江水……天色逐漸轉暗,夜幕己經降臨。

渡船離岸已經不遠,雖然夜已降臨,仍可看見對岸灰暗巍峨的山影在雲霧中若隱若現。

忽然,遠處傳來‘嗷’的一聲叫喊,這低沉的聲音劃過江麵,讓人覺得有些心驚膽顫。

眾人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麽回事。一艘輕快的小船已向渡船靠近,船上坐著四五個大漢,一色黑色衣褲。

當兩船離得不遠時,快船上忽然伸出幾支撈勾,‘砰’一聲就搭著渡船邊。

快船上的大漢叫道:“都不準動!誰動殺誰!”

渡船上的眾客人哇哇亂叫起來:“有土匪打劫呀!”

又有人叫道:“快把撈勾撥開!”

就在眾人驚惶失措時,梁滿倉抱著阿弟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芳、芳!阿桂他,阿桂他……?”

芳嬸:“阿桂剛才掉下江去,已經被江水衝走了!”

梁滿倉:“呀!他……?”

就在此時,哪個戴破草帽的人凶惡地喝道:“吵什麽?吵什麽?不要亂動!”

梁滿倉:“你是誰?你要幹什麽?”

破草帽:“老子是誰都不知道?這個東西你知道不知道?”破草帽邊說邊拔出一把尖刀。

梁滿倉雙眼一瞪,一手就將那持刀的手扭住。

不料後麵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你還要不要你的孩子?”

梁滿倉回頭一看,另一個戴破草帽的將刀指向阿弟的後心。

梁滿倉急得滿臉通紅:“你……你們……?”

阿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芳嬸:“阿弟,阿弟!”

撕拉一聲,阿弟的衣衫已被刺刀挑開。破草帽喝道:“再動,我就不客氣了!”

沙啞聲音:“誰敢動,我先劈了誰!”

船上眾人嚇得鴉雀無聲,芳嬸也嚇得止住了叫喊。

破草帽掃望了一下眾渡客,最後目光落在哆哆嗦嗦的梢公身上:“要想多活幾天,將船打舵,沿著那個河灣停靠。”

梢公:“別亂來,別亂來,我去,我去。”

山洞裏,四壁皆是崢嶸屹突的岩石,隻有幾支火把,將山洞照得一片陰深。

一群渡客,有的蹲在地上,有的雙手抱頭,所有的人都不敢哼聲。兩個提著大刀的綁匪,在人群邊巡邏。火光下,坐著兩個土匪,看樣子好象是這班人的首領,其中一個矮胖多毛,一個就是在龍標艇上被稱為老大的瘦高個。

瘦高個站起來:“大家聽著,大爺們近來手頭緊,迫於無奈,唯有請各位來此一聚,並希各位體諒兄弟,慷慨解襄。”

芳嬸:“滿倉,這、這是什麽地方?”

梁滿倉:“這裏好象是茶山的慶雲洞。”

芳嬸:“這、這怎麽辦?這怎麽是好?阿桂還不知是生是死?”

土匪甲:“誰在說話!”

芳嬸嚇得用手掌捂著嘴巴。

瘦高個:“好了,現在有請各位主動上前,掏出身上的錢財,以免手下弟兄得罪。”

人們誰也沒動。

瘦高個:“怎麽啦 ,難道各位敬酒不吃吃罰酒?”

人們還是沒動。

“你出來!”瘦高個指著站在人群中一個商販模樣的胖子。

“大爺!饒了我吧!”胖子商販嚇得哭了。

瘦高個大喝:“拉出來!”

話音剛落,兩個土匪從人群中將胖商販子揪了出來。

胖子商販:“大爺饒命呀!”

土匪甲:“叫什麽叫?把身上的錢全掏出來就是了!”

胖子商販:“大、大爺,我的錢全被你們拿走了,身上一個銅錢都沒有了。”

土匪甲:“別他媽的哭窮!你以為大爺是在向你乞求嗎?看來不給點利害你瞧瞧,你還真不知老子的利害。”

胖子商販:“大爺,千萬別別別……我真的沒有了。”

“看來得提醒提醒他才行。”高瘦個將腦袋一側。

兩土匪會意,立即上前一把扯住胖子的衣服,象拖小雞似地拖往山洞深處。

眾人都嚇得不敢哼聲。

一時間,洞內傳來陣陣淒慘的叫聲,被捉的各人,被輪流拉入內洞拷問。

兩個土匪將一個被烤問完的商販拖出來,接著就想架起梁滿倉往內洞拖,誰知梁滿倉一個急退步,兩個土匪的手就落了空。

兩土匪互相瞧了一眼,同時向梁滿倉凶惡地撲上來。

怎知一搭手,兩土匪再次被梁滿倉反製。

土匪甲:“哎呀!好象還有兩下子啊!”

土匪乙:“別他媽的不知高低,我們十七八個人,你別以為有兩下子就不用給錢。”

梁滿倉瞧四處看了一下,圍在身旁的匪徒個個虎視眈眈。

梁滿倉:“我就一個破包袱,裏麵隻有兩張薄綿被,你要喜歡你就拿去,別拉拉扯扯的。”

土匪乙:“好,哪就把身上的錢掏出來吧。”

梁滿倉:“我身上要是有錢,還用出來逃荒?”

芳嬸:“兩位大爺,他真的沒有錢啊!”

土匪乙:“吵什麽!是不是活得不耐煩啦?”土匪乙說著,順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芳嬸的臉上。

站在旁邊的梁滿倉,見芳嬸被打,一閃身上前,將土匪乙的胳膊往後一扭,順勢一壓,那土匪痛苦地大叫一聲:“哎呀!”

見自己人被打,圍在一旁的土匪馬上撲上前來,和梁滿倉扭打成一團。

忽然,有個年輕人衝了過來,一出手就將身邊的兩個土匪打得頭破血流。

眼見有人幫手,梁滿倉更加奮勇,和那個年輕人力敵眾匪徒。

蹲在地上的眾人客忽見情況有變,有人就要衝出洞外,有人嚇得連動都動不了。

而坐在穀籮裏的阿弟見父親和土匪打起來,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就在此時,一個長滿胡子的匪徒,過來一把捏住阿弟的脖子,阿弟被捏得哭不出聲來。

哪胡子匪徒向梁滿倉和那年輕人喝道:“放手!你再不放手,我捏死你兒子!”

梁滿倉忽然怒吼一聲,雙肩一抖,掙開貼近他的兩個土匪,撲到胡子匪徒跟前,將拳變指,直插胡子匪徒雙眼。

胡子匪徒大驚,連忙放手招架。

梁滿倉邊護著小兒子,邊和幾個匪徒搏鬥。

芳嬸驚惶失措地叫起來,土匪又撲過來將芳嬸一頓毒打。

就在此時,“呯‘的一聲槍響,槍聲振得洞內嗡嗡地一片迥響。

接著,一支火槍直直地指著梁滿倉的臉那持槍的正是老大瘦高個:“打呀!有本事你就動手,我看是你拳頭快還是我火槍快!”

梁滿倉也不敢再動了。

瘦高個繼續道:“沒見過我殺人吧!想不想試試?”

洞內所有人都鎮住了。

瘦高個子:“來呀,把這家夥綁了,老子今天要殺一警百。”

兩個土匪衝過來,不由分說,就將梁滿倉綁了起來。

梁滿倉被綁住,被拋在地上。

芳嬸一見,驚得連忙向瘦高個跪下:“大爺,大爺!我求求你們了,千萬別殺他啊!”

芳嬸邊哭叫,邊拉著瘦高個的褲子哀求。

瘦高個掙了兩掙,褲子還是被芳嬸拉住,不禁怒吼起來:“你放不放開,你放不放開!”

瘦高個話未說完,飛起一腳,直往芳嬸胸口踢去。

隻聽“哎呀”一聲,芳嬸被瘦高個子一腳踢中胸口,馬上從口中噴出鮮血。

梁滿倉躺在地上,踉蹌地扒起身,眼裏噴射著怒火,掙紮著向瘦高個撲去。

早有一名土匪攔在他的麵前。

瘦高個冷笑地擼起袖子,臂上現出一條鶴青的長龍。一拳直奔梁滿倉麵門摑去。

就在此時,有人高叫:“兄弟,請手下留情。”

一言剛落,剛才和梁滿倉一起打土匪的那個青年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青年人一手拖開瘦高個:“兄弟,出來幹這一行無非是求財,何必要命呢,有什麽話不好說的。”

瘦高個:“哼!剛才還打我的兄弟,現在倒在這裏稱兄道弟的,你到底是什麽人?”

青年人:“四海之內皆兄弟,何必呢?”

瘦高個:“別在我麵前賣乖,你以為說幾句好聽的,你那份就不用出了嗎?到了這裏,誰也別想蒙混過關!”

青年人:“我會給你的,我看這家人挺艱難的,在船上連兒子都掉到江中了,別再難為他了吧。”

瘦高個:“那是他的事,我一幫兄弟難道喝西北風不行?”

青年人:“既然是求財,就別弄出人命來,還是先放了他吧。”

瘦高個:“放他?你是什麽人,好大的口氣!”瘦高個瞪起一雙怪眼。

青年人將左手伸出三根手指,在胸前一橫,頭一昂,兩腿一分,右手豎起一個指頭,雙眼望著瘦高個。

瘦高個:“哼!你是佛山泰一堂的?”

青年人:“小弟鬥膽,請兄長放過這幫人吧,全都是窮巴巴的,那有什麽油水?”

瘦高個:“不行!兄弟們今天餓著肚子守了一天了,不弄幾個錢,你泰一堂養我們呀?”

青年人:“那也不能弄出人命吧?”

土匪乙從地上爬起來,邊摸著跌痛了的屁股,邊走上前來:“別他媽的囉囉嗦嗦,滾!”

土匪乙一巴掌就揮向青年人的臉上。

青年人將身一閃,一手在前下方,一手在前上方,跟著內旋,歸肘出膊。

土匪乙的手反被青年人叼住,同時一個歸肘打在土匪乙的肩膀上。

土匪乙隻悶哼一聲,就象個麻袋似地飛出。

瘦高個:“幹什麽?幹什麽?在這裏你還敢動手,你想找死?”

那瘦高個呼地撲上前來,雙手連續幾下旋勾,直往青年人的眼睛、脖頸擊去。

青年人連連退卻,但雙手互變耕攔。幾下旋轉,攔手勾住對方雙手,一時間兩人竟是棋逢對手。

兩人打了一會,那瘦高個主動停下手來:“好,泰一堂的兄弟果然有兩下子,既然你出麵,我就賣個人情給你,不過我們出來混,就是吃這條水,要是今天放了他們,你叫我們吃什麽?”

青年人:“我也知兄弟們的規矩,這樣吧,兄弟我這裏有三十個大洋,你們全拿去,別留難這家人了,怎麽樣?”

瘦高個:“你的大洋?到了這裏,所有的錢全是我的,還有什麽是你的大洋?”

青年人:“既然拿了錢,何必還要命?”

瘦高個:“好吧,看在兄弟麵上,我饒了他,不過,剛才他打了我的兄弟,我嚥不下這口氣。”

青年人:“殺人不過頭點地,剛才兄弟也打了他老婆,大家扯平了,好不好?”

瘦高個:“好吧,今天我就給個麵子你,來呀,把這家夥放了!告訴你,別他媽的亂說亂動,要不,誰也沒情麵給!!”

青年人:“謝謝兄弟。”

走來兩個土匪,解開了梁滿倉身上的繩子。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陣的鑼聲。中間隱隱約約還夾著人的喊聲。

土匪乙:“田兄,剛才的槍聲,可能驚動了附近的村子,說不定各村的團練會圍捕我們。”

瘦高個:“團練?烏天黑地的,我就算借個膽給他們,他們都不敢出來。”

土匪乙:“東西都到手了,是不是現在就散水?”

瘦高個:“好,散水!”

一幫土匪提著包袱,匆忙而去。

慶雲洞內,劫後餘生的逃荒人散落在山洞的各處。寒風中,有人披件破衣服,仍在顫抖。有人雙手抱肩蹲在地上。

梁滿倉站起來走到芳嬸跟前,這時芳嬸已經說不出話來。

年輕人手端一碗水,慢慢地走過來:“大哥,我這裏有幾個跌打丸,你給這位大嫂服下吧。”

梁滿倉輕輕地推開年青人遞來的那碗水,臉上卻極為冷淡。

年輕人也不著急,站在旁邊,那隻手還是端著那碗水。

芳嬸已經有氣無力:“水、水——水。”

年輕人:“現在救人要緊,其它的事,等下我再跟你說。”

年輕人又將幾個跌打丸遞過來,並將嘴巴湊近梁滿倉的耳邊:“我不是道上的,剛才隻是逼不得己才這樣做的。”

梁滿倉驚訝地抬起頭:“你?”

年輕人:“放心,我也不是什麽泰一堂的。”

梁滿倉雙眼一亮:“真的?”

年輕人:“現在說話不方便,出去再和你說。”

望著芳嬸的樣子,梁滿倉十分不情願地接過那碗水。

在茶山叢林中,山邊的窪地裏有一條小溪,靜靜地向遠處流去。

山穀一汪汪的山塘,塘水在陽光的掩照下,竟有些象藍色的綿緞。

梁滿倉肩挑籮筐,攙扶著芳嬸,艱難地向山下走去。

幾個被搶劫過的逃荒人匆匆地從身邊走過。

朝陽透過樹葉,照出兩條長長的身影。

梁滿倉肩上挑著擔穀籮,裏麵躺著睡得昏昏沉沉的阿弟,一手扶著芳嬸慢慢地前行。

梁滿倉不時給芳嬸擦拭額上的汗水和嘴角邊的血漬。

芳嬸粗喘了一口氣,望了望籮筐裏暈睡的阿弟:“滿倉,你帶孩子走吧,我不行了。”

梁滿倉:“亂說!這樣艱辛的路都走過來了,到天黑就能到鶴山沙坪了,你可要挺住啊!”

芳嬸緩緩地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愛憐地望了望籮筐中的阿弟:“看來我是到不了沙坪,看不到你的師叔了。”

梁滿倉:“你再堅持堅持,找到師叔就有地方落腳了。”

芳嬸:“一場大水,好好的一個家就沒了。”

梁滿倉:“放心吧,以後的日子會好的。”

芳嬸:“我怕真的看不到了。”

梁滿倉:“別亂說,很快就到了。”

綠樹掩映的山岩現出一線清泉。

阿弟臉色倉白,小小的腦袋軟軟地垂在籮框旁。

兩人走到山泉邊,梁滿倉放下籮筐,又將芳嬸扶到大樹下:“你先歇一會,我到那邊給你弄點山泉來潤潤嗓子。”

芳嬸點了點頭:“你去吧。”

山坡上,岩石旁,在青翠的山林間,傾瀉下一線清泉。

梁滿倉跑到山泉邊,先了一把臉,喝了兩口水,又脫下汗衫浸在水中。

林子外傳來芳嬸一陣急促驚慌的聲音:“阿弟!阿弟!”

梁滿倉激淩淩打了一個寒戰,覺得可能出事了,他拔腳就向來路跑去。

梁滿倉剛跑到他們身邊,不由得楞住了。

芳嬸蹲在穀籮旁邊,抱著臉色慘白的阿弟,不停地搖晃著。

阿弟小腦袋歪在一旁,一動也不動。

梁滿倉:“阿弟!阿弟——!”

芳嬸撲在穀籮邊:“阿弟——!”悲哀的聲音林中迥響。

芳嬸才叫了兩聲,忽然腦袋往上一仰,“撲通”一聲,芳嬸慢慢地倒在地上。

梁滿倉連忙撲到芳嬸跟前,見芳嬸口中噴出大口的鮮血。

梁滿倉慌得連手都顫抖不已:“婉芳!婉芳!你怎麽啦!婉芳!”

芳嬸還是大口地吐血,又用手指了一下阿弟,還未說話,突然腦袋一歪,就昏厥過去。

梁滿倉:“芳!婉芳!你快醒醒!婉芳!”

梁滿倉用手搭著芳嬸的脈搏,好久好久:“芳、婉芳,你可不能拋下我們啊!阿弟、阿弟呀!……”

山坡上。

林中起了風,把樹林吹得嗚嗚作響。

梁滿倉在林中挖了個坑,埋葬了芳嬸及阿弟。

又用幾根樹枝插在墳前算是香燭。

梁滿倉呆呆地望著這兩個墳堆,不由得想起了過往一家人的生活;

一片黃燦燦的稻田。

梁滿倉在一隻禾桶前用力打禾。

芳嬸一手握著鐮刀,一邊站起身來擦汗。

兩人各挑一擔稻穀回家。

亞弟坐在圍身木椅上。笑逐顏開地舞動雙手。

小梁桂坐在地上喂小弟吃粥。

山風吹得更猛,梁滿倉長長地歎息一聲:“唉——!”,挑起裝著被子的籮筐,慢慢地往前走去。

忽然,從樹林後麵,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聲,好象有五六個人在高聲呼喊。

這聲音把梁滿倉嚇了一跳。

隨著一陣腳步聲響,從樹林中跑出一個跌跌撞撞的漢子來。

那漢子跑到梁滿倉身旁,無力地扶著樹幹喘氣,手臂上好象被人砍過,滲出一片血來。

梁滿倉一看,這人長得滿麵胡須,腦後盤一條烏油油的辯子,穿一身舊衣服。

梁滿倉問道:“你是誰?你怎麽啦?”

那人沒有說話,隻是顫抖地用手往後麵指了指:“有人追我,快幫我藏起來。”

梁滿倉好象意識到什麽,馬上將這人扶入樹叢,藏在密麻麻的亂草中。

然後挑起擔子,緩緩地往山下走去。

一群手提亮晃晃大刀的清兵,氣喘籲籲地追入樹林,見梁滿倉不緊不慢地走路。

有個好象是頭目似的大聲問道:“喂!你是幹什麽的?”

梁滿倉望著那一大一小的墳墓道:“小民剛被土匪打劫完,老婆孩子都死了,還有什麽可幹的?”

幾個官兵順著梁滿倉的目光望過去,那兩個墳墓雖然堆得十分了草,但肯定是新的。

小頭目:“什麽樣的土匪?在哪?”

梁滿倉:“昨晚還在慶雲洞,現在就不知道了。”

那群清兵將梁滿倉前前後後的打量一番。

旁邊一個清兵悄聲對小頭目道:“不是他。”

小頭目:“喂!看見有人跑過嗎?”

梁滿倉搖了搖頭:“沒看到。”

小頭目:“他媽的,問著個瞎的,走!”

話音未落,幾個清兵拔腳就往前追去。

過了好久,樹林中除了陣陣山風,已是一片寂靜。

梁滿倉忽然聽見樹叢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

他知道這聲音一定是那個受傷漢子發出的。

梁滿倉猶豫了好一會,密麻麻的亂草中又再發出一聲呻吟。

接著傳來那人的叫喚:“兄弟,幫幫我!”

這人的來曆太可疑,梁滿倉不敢再招惹他,他移動了一下腳步。

那人又一次叫喚:“兄弟,幫幫我!”

沒辦法,梁滿倉唯走到那草叢中:“你怎麽啦?”

受傷漢子:“我受了傷,走不動了,能幫我弄點吃的嗎?”

梁滿倉:“你是誰?”

受傷漢子:“我是個做小生意的人,叫馮燦安,在鶴山沙坪有店鋪的。”

聽那人如此一說,梁滿倉心中稍許安定了些:“傷得重嗎?”

馮燦安:“傷倒不重,就是流的血多,我沒力再走了。”

梁滿倉:“我這裏還有兩條番薯,你先吃了它,我再弄點別的給你。”

梁滿倉邊說邊在籮筐中撿出兩條不大的番薯遞到馮燦安的手裏。

馮燦安:“謝謝兄弟,不知怎樣稱呼兄弟?”

梁滿倉:“我叫梁滿倉,是個耕田人。”

馮燦安:“好兄弟!”

梁滿倉在林間的水塘裏捉了十多隻青蛙,用火烤了,兩人美美地吃了一頓。

有時又上樹掏幾個鳥窩,也能對付一天。

最好吃的是蜂蜜,梁滿倉白天找好目標,等到天黑,一把火就能把野山蜂燒死,再將蜂蜜和幼蜂帶回,可以吃他好幾天。

林中的美味還沒吃遍,馮燦安的傷勢已逐漸好轉。

那天馮燦安從懷裏掏出張銀票,對梁滿倉道:“我們在這裏也好多天了,你拿這錢票到圩鎮幫我買兩套衣服和一把剃刀回來。”

梁滿倉:“買衣服和剃刀?”

馮燦安:“衣服是我們兩人穿的,你不覺得這衣服還能穿嗎?”

梁滿倉望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確是破爛不堪,不禁笑道:“在山上倒沒什麽,真要到山下,人家還以為我們是乞丐呢。”

沙坪圩古老、狹窄的街道,鋪砌著被人腳板底磨擦得滑膩的大麻石板。

兩旁是一間接一間的店鋪。

那些店鋪看樣子經曆了上百年的風霜,門板上的油漆已經看不到了,隻剩下熏得灰黑色的木板。

過年時貼的春聯,隻剩下殘破的淡紅,近屋簷邊,雨水打不到的地方,尚還殘留著原來的顏色,隻是淡薄了許多。

天氣有點熱,梁滿倉感到有點口渴。

他來到一間店鋪門前,隻見一個少婦低頭用竹篾在紮些什麽。

梁滿倉:“大嫂,能給點水喝嗎?”

那被叫作大嫂的抬起頭來,見站在門口有個滿麵胡須,衣裳破爛的人。

少婦:“啊!你等等。”

那個大嫂站起來往屋子裏麵走去。

梁滿倉發覺這位大嫂好象還不到三十歲,年紀似乎並不大,而那店鋪裏麵擺著七八個尚未紮好的獅頭,又有兩三個已經撲上了紙的獅頭,看來這是間紮作坊。

梁滿倉站在門前等候,大概走得路多,他不時活動一下身子。

就在這時,有個年約五十,麵形剛毅,絡腮胡子的漢子走近前來:“你幹什麽?”

梁滿倉:“我……”

絡腮胡子:“哼!別以為穿得象個乞丐就能遮人耳目,這裏沒東西給你!”

梁滿倉:“我沒說自己是乞丐啊!”

絡腮胡子:“哪你站在這裏幹嘛?”

梁滿倉:“我……”

“水來了。”隨著一聲輕輕的話語,那個被叫作大嫂的人端著一瓦缽冷飯和一壺涼水出來:“水來了。”

梁滿倉:“謝謝!”梁滿倉接過冷飯和涼水。

少婦:“爹!你回來啦?”

“哼!”那絡腮胡子還是非常警惕地望著梁滿倉,卻是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梁滿倉知道那絡腮胡子誤會了自己,可也明白自己滿麵胡須,一身破爛,還到人家門前討水喝,不是乞丐又是什麽。他不再開言,低頭喝水吃飯。

少婦:“爹!怎麽還不進去?”

絡腮胡子將手一擺:“你先進去!”

少婦:“這是怎麽啦?”

絡腮胡子:“進去!”

那少婦唯乖乖地走了進屋。

絡腮胡子看著梁滿倉吃完飯,忽然嚴厲地喝道:“吃完了就快走!”

望著梁滿倉慢慢地離去,絡腮胡子對那少婦道:“以為裝成乞丐就能騙得了我嗎?這些官府的爪牙!”

少婦:“不會吧,這人怎麽會是官府的爪牙?”

絡腮胡子:“剛才他站在這裏,無意中晃動了幾下腰身肩膀,我就看出此人身懷武功,不是官府的爪牙,來這幹什麽?”

少婦:“有武功也不一定是官府的爪牙呀!”

絡腮胡子:“我就擔心這人到此,必有所圖。”

少婦:“圖什麽?還有什麽可圖的,你如今已經不開武館了,就算官府爪牙前來,也不必理會他。”

絡腮胡子:“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梁滿倉離開那間店鋪,到故衣鋪買了兩套舊衣服,又購買了一把剃刀,喜洋洋地回到林中。

天色已暗,林中更暗。

梁滿倉:“燦安兄!東西賣回來了!”

那小茅棚裏一點動靜也沒有。

梁滿倉:“燦安兄!燦安兄!”梁滿倉邊低聲叫喚,邊走進那小茅棚。

隻見裏麵的草堆空空的,馮燦安沒有躺在上麵。

梁滿倉:“燦安兄,你到哪啦?”

樹林裏沒人回答。梁滿倉高聲呼喚:“燦安兄!”

天色已晚,雖多處尋找,梁滿倉仍未見到馮燦安身影:“到哪裏去了呢?”

梁滿倉走到溪水中洗淨身子,剃去胡須,換過衣服,在草堆中躺下。

朝陽升起,梁滿倉背著個小包袱,大步地走下山去。

他在沙坪圩繼續尋找師叔馮謙。

無奈多方尋找,仍未見到師叔開的“敦和堂”武館。

幸馮燦安所給的銅錢還有剩餘,隻好饑一頓飽一頓度日。

那天梁滿倉正在街頭尋找師叔,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陣陣獅鼓響聲。

鼓聲抑揚頓挫,節奏鏗鏘。這鼓點正是本門的“梅花十八點”,

梁滿倉一聽大喜,急忙走向獅鼓響的地方。

在街頭轉角一處開闊的地方,一群人正在圍成一圈,裏麵的獅子舞得正酣。

獅子時高時低,在人群圈裏忽隱忽現。

梁滿倉急忙擠入人群。

場上一頭獅子,正舞得虎虎生威。

他不看獅子,倒是先往那打鼓的人望去。

一個五十多歲,雙眼炯炯有神的壯年人,正騎馬蹲襠地在擊鼓,這人頭上有些謝頂,可身板結實,一副鼓槌在他手中,上下翻飛,比小雞啄米還好看。

梁滿倉認真一看,不由得心中一驚,打鼓的人不正是那天喝退自己的那個絡腮胡子嗎?

梁滿倉不禁自問:“難道他就是我師叔馮謙?”

圍觀的人很多,梁滿倉不敢立即上前相認,唯待在一旁觀看。

獅子正用腳踏著食物,獅頭兩麵觀望,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

聽著鼓聲一變,一串綿密擂鼓聲在馮謙手下響起。

那獅子叼起采物,退開幾步,踏住采物撕咬。

獅子正要將彩物叼起,忽然一串閃著火星的鞭炮直往馮謙師叔飛來。

“不好!”梁滿倉輕輕叫了一聲。

怎知打鼓的馮謙師叔將執著鼓槌的右手一翻,鼓槌一揮,擊在鞭炮上。

那鞭炮越過獅子,炸響在場地上空。

觀眾看得目瞪口呆,停了一會,才爆發出呼聲:“好啊!”

梁滿倉偷眼一看,那扔鞭炮的人竟是早先在山洞幫助過自己的王寒燼先生。

梁滿倉心中大奇:“他怎麽也在這裏?”

梁滿倉來不及多想,又有十幾串鞭炮在獅子的四周連連響起,那獅子更是奮起神威,騰挪跳躍。

鞭炮的煙霧在獅子腳下騰起,那獅子就象在雲中舞動。

梁滿倉趁著鞭炮響起,偷眼向王寒燼望去。

隻見他手中一揚,另一串鞭炮帶著火星再次飛起。

那獅子高竄低伏、鼓聲如雷。

四周觀眾鼓起掌來,場麵十分熱鬧。

梁滿倉立即擠向王寒燼那邊:“王兄!你怎麽到這裏?”

場上鼓聲依然,王寒燼也看見了梁滿倉:“你怎麽也在這裏?”

鼓聲很響,梁滿倉唯用手指著場上打鼓的人:“那人就是我馮謙師叔!”

場上打鼓的馮謙,也發現了梁滿倉和王寒燼,但他眼中卻是十分敵視的眼神。

獅子舞完了,圍觀的人群逐漸散去。

主家也出來向舞獅子的馮謙和眾師傅致謝。

不料馮師叔氣哼哼地“砰”的一聲扔下鼓槌“哼!”

那個舞獅頭的人一見馮謙的舉動,馬上衝過來:“謙哥!你別發火!”

馮謙根本不聽,一手摔開扯住他的手,大步迫近梁滿倉:“我到底欠了你什麽?你為何一再相逼?別以為自己是官府的爪牙就能為所欲為!”

馮謙:“我什麽我?別以為你刮了胡須、換了服裝我就認你不出,你這官府的爪牙!”

那個舞獅頭的人也衝過來,一把扯開馮謙道:“謙哥,別別!別亂來!”

馮謙:“怕什麽?殺人不過頭點地!我連武館都關了,還要怎麽樣?”

怎知梁滿倉忽然雙膝跪下:“我……師叔!我是滿倉啊!”

馮謙:“什麽滿倉?亂七八糟的,什麽!你……你是滿倉!你就是梁福梁師哥的兒子梁滿倉?”

梁滿倉:“小侄正是,師叔,小侄找到你了!”

馮謙:“哎喲,十多年沒見你了,你不是官府的爪牙……?”

梁滿倉抬起頭來:“師叔!小侄碰到天災人禍,無處安身,投奔師叔來了。”

馮謙:“你前天穿成哪樣,今天怎麽又穿得這般整潔?”

梁滿倉:“我在茶山遇上土匪,又在山上逗留了好多天,那天下山來正要買衣服,所以穿得破爛。”

馮謙:“原來如此!你先起來,三水發大水這事我己知道,我們到家再慢慢說。”

梁滿倉:“是。”

舞獅人:“啊唷!嚇死我了,連自己師侄都以為是官府的人,你累不累呀?”

梁滿倉:“這位是?”

馮謙:“這是大徒弟阿強,人稱口水強。”

梁滿倉:“強叔好!”

馮謙:“我們走吧!”

不料王寒燼卻走過來,一把扯開梁滿倉:“你前幾天是否幫助過一個受傷的人?”

梁滿倉:“你認識他?”

王寒燼:“唔,我明白了。”

梁滿倉:“哎!你明白什麽?他現在在哪?”

王寒燼:“現在人多,以後再說吧,我也在這沙坪做事。”王寒燼說完,轉身就走了。

梁滿倉還想知道馮燦安的事,追前兩步喊道:“哎哎!”

不料馮謙急步上前拉著梁滿倉的手:“那人是誰?”

梁滿倉:“是救過我的一個患難之交。”

馮謙:“啊!怎不早說?他呢?”

梁滿倉和馮謙急忙在人群中搜索,哪裏還見得到王寒燼的蹤影。

馮謙:“算了,既然他能找到你,以後肯定會來的,我們到家再說話吧。”

馮謙一把拖著梁滿倉的手,跟隨著眾舞獅子人離開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