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離心

繁花爛漫,僅留三月,落滿江畔。初臨酷暑盛夏,風雷雨電,攜連同伴。戀念時光已去,獨留一聲歎。既入秋,瓜果飄香,喜笑豐收眾心暖。

夕陽卻近黃昏晚,凜冬來、木葉終飄散。數年四季反複,豈有物、一生無變。欲斷深情,思意難消,兩兩相看。校道處、雪退春回,再與佳人見。

——《雨霖鈴·離心》

吃完飯之後,我們便各自回宿舍,而雪萍卻在宿舍樓下,看到了自己多日未見的男朋友。

她自然是驚喜異常的,道:“你怎麽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他隻是簡單地笑笑,道:“今天是你參加朗誦比賽的日子,我當然要過來看了。再說,我要是不過來,又怎麽能看到這麽精彩的一幕?”

雪萍還以為他說的是自己的表現很精彩,不禁欣喜:“謝謝,這份精彩我也想和你分享。”

他依舊是那樣的表情,道:“在這裏說話不方便,我們去湖邊吧。”

雪萍跟著他來到湖邊,沒走幾步,他先開口道:“雪萍,難道你不應該給我一個解釋嗎?”

雪萍的笑意逐漸退去,道:“解釋什麽?”

他回過頭,盯著她:“跟你一起在台上朗誦的那個人,是誰?”

“他是我中文係新認識的朋友,一起合作上台而已。”

“是嗎?我怎麽不覺得你們隻是普通朋友關係啊?他在舞台上看你的眼神,分明就不是普通朋友的眼神,我也是男人,我看得出來。”

雪萍聽到這裏,不禁紅了眼眶,道:“你在說什麽?你過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質問我是嗎?我們隻是普通朋友,你別想太多。”

他不依不撓,道:“普通朋友是吧?那好,我不想你和他做朋友,你馬上和他絕交。”

“你……你說什麽?我也有自由選擇朋友的權利好吧?”雪萍簡直難以置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依然是冷冷的話語:“是,你有自由選擇朋友的權利,也有自由選擇男朋友的權利。我今天就明白地告訴你,我和他,你隻能選一個。”

雪萍懵在了原地,平心而論,自己是動心的,但一時的心動和長久的陪伴,自然還是傾向後者的,她也明白這是所謂的“吃醋”,而且想來,自己確實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便服軟道:“我當然會選你,我們這麽多年的感情,怎麽可能因為外人而動搖呢?你給我點時間,我想想怎麽跟他說。”

“不需要,既然是外人,何必多想?就在這兒吧,當著我的麵,打個電話說清楚。”

他臉上如此嚴肅的神情告訴了雪萍,這件事今天不做個了斷是不行了。她拿起手機,撥通了我的號碼。

這時的我,剛從浴室出來,看到是雪萍的電話,便滑過屏幕:“喂,姐姐?”

而雪萍為了讓他放心,還開了免提:“子迅,我……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你說,是什麽事?”

雪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麵了。”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住了:“姐姐,你在說什麽?”

“我們倆……有些時候確實過於親近了,我不想我男朋友有什麽誤會,所以……我很感謝你對我的幫助……”

“你是我姐姐啊,是我唯一的姐姐!”我心急如焚,打斷了她的話,“姐姐,本來這件事情我想以後找機會再慢慢告訴你的,但是現在我不得不說了,姐姐,之前我去另外一個校區找中文係主席的時候,我看到你的男朋友在和另外一個女生擁抱接吻,你知道這件事嗎?”

雪萍聽得這句,下意識地望向他,而他背對著她,就是這個熟悉的背影啊,是她一直努力到今天的動力之一,她否認道:“你在胡說什麽?你怎麽可以這樣說他呢?”

“可惜當時我的手機沒電了,沒拍下照片,不然你就會相信我說的話了。姐姐啊,我們相處了這麽久,你覺得我會害你嗎?”我攥緊了拳頭。

“夠了!不要再說了,”雪萍狠了狠心,“我不許你汙蔑他!餘子迅,從今天開始,我不是你姐姐,再見無期!”

言罷,雪萍不等我回話,便掛了電話。而電話那頭的我,也被這意料之外的變故打得暈頭轉向,毫無反應。

明明傍晚的時候還一起慶祝拿到了比賽的冠軍,才過了幾個小時,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雪萍走到他跟前,道:“你都聽到了吧,這下……”

“啪!”

他從未打過她,以前哪怕他心情有多不好,都舍不得對她說一句重話。

雪萍摸著發燙的臉,哽咽道:“為什麽?”

他冷笑道:“你還有臉問為什麽,你聽他叫你叫得多親切啊,姐姐,姐姐,你們什麽時候有血緣關係了?你剛才不是說你們隻是普通朋友嗎?普通朋友他叫你姐姐?”

“這不過就是一個稱呼罷了,你何必這麽介意?再說了,我都聽到了,我已經徹底跟他斷了關係,我們清清白白,真的什麽事情都沒有。”雪萍的聲音幾近嘶啞。

他從包裏拿出一疊白色A4紙,道:“是嗎?據我所知,從你轉專業開始,你們兩個經常坐在一起上課,經常在這條湖堤邊散步,有說有笑,哦,對了,還有體測時他陪你一起跑,學術報告會你們一起上,師範生技能大賽他給你的衣服,還有我親眼所見的朗誦比賽,你還敢跟我說清白!”

他把那疊紙甩在雪萍的身上,散了一地。雪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道:“你……你調查我?在你心裏,我就這麽不值得被你信任嗎?”

“從你爸媽羞辱我的那天開始,你就沒有資格跟我提信任二字!”

聽得這句,塵封了多年的記憶再次浮現在雪萍的心頭。

那是他們在一起沒多久的時候,雪萍把他帶回家中見自己的父母。可是雪萍的父母卻因為他當時在學校的名氣和做出來的成績都不怎麽樣,聊天的時候話裏話外都有意地挖苦和諷刺他,事後還讓雪萍跟他分手。

“都過去這麽久了,原來你還沒有釋懷。”雪萍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說到這裏,他的眼角也稍有濕潤:“我是一個男人,我也有父母生,有父母心疼的,我平白無故聽了這麽一場羞辱,你父母將我的自尊心放在地上狠狠地踐踏。本來大丈夫能屈能伸,這點委屈對我來說還不至於耿耿於懷,真正讓我寒心的,是你當時沒有為我說過一句話。你以為你是什麽天之驕子嗎?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努力,當然,也在等待機會,等著向你討債。如今的我,在生物領域的成就已經盡人皆知,並且很快就會前往美國參與世界級的研究,想來應該就是你父母想要的樣子了吧。但是,如今的我,你配嗎?”

雪萍明白了,這麽多年來,原來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

突然間,她想起了剛才自己親手斷送的關係。是啊,曾經那個眼裏都是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男生啊。

想到這裏,她隻是問道:“是,你說得對,你要報複我,我可以理解。但是,你為什麽要讓我和他斷絕關係?”

他嘲諷地笑了笑:“郭小姐啊,你的智商什麽時候下降得這麽厲害了,如此愚鈍。既然要報複,那就要報得徹底一點。你不是很聽你爸媽的話嗎,想來也不需要別人了吧。真好,至少在這個學校裏,你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再也沒有人會真心待你了。”

雪萍沒想到眼前的這個人,相處了這麽久的人,竟然會如此恐怖:“我最後還想知道,剛才子迅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他哂笑道,“我和她將會一起去美國,之後我們的生活裏,都不會有你的隻字片語存在,你就好好地靜待畢業吧。”

他就這樣走了,雪萍這才發現,原來這個男生,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

你可曾愛過我?從未。

《香蜜沉沉燼如霜》的這一幕,和此情此景多像啊,不同的是,錦覓隻捅了旭鳳一刀,而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仿佛一把把利刃一般,插在了她的心頭。

好累啊,真想就這麽倒下,突然間,她想去找子迅說清楚,剛才的言語並非本意。可是,自己又有什麽立場,什麽臉麵去說呢?

她撿起地上的冠軍獎狀,看著這來之不易的榮譽,內心的烈火再次燃起。她還有榮耀,屬於自己的榮耀,一定要牢牢地抓住榮耀!

第二天,我剛想去找雪萍問個明白,卻被小雅攔下了:“有空嗎?我們去走走?”

我此時隻想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根本沒有心思應對她:“抱歉,我真的有事。”

小雅隻是笑笑:“我知道你現在隻對她的事情感興趣,我來找你,就是想告訴你,我這裏有一件關於她的事情,而這件事情恰恰是你不知道的,你想聽嗎?”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回頭道:“你說。”

小雅搖頭道:“這裏不好,你跟我來。”

我們來到跑道,走了幾步,小雅道:“子迅,我給你寫了那麽多的信,怎麽都不回我一封呢?”

我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但是我現在不想說這個。你不是說有關於我姐姐的事情嗎?快說啊。”

小雅冷笑一聲,道:“你還叫她姐姐呢?你了解她多少?你知不知道她的真麵目是什麽?”

“如果你是想說這個,那我們無話可說,我先走了。”

我沒走幾步,身後卻傳來了一段雪萍的錄音:“……前兩年一直等待,就是為了收集資料,了解清楚自己的對手到底有哪些人,他們的實力到底如何。人生在世,要麽不出手,一旦出手,就一定要贏,我從來不打沒有準備的仗。再說了,前兩年班幹部找我的時候,我就在想,他們找我我就答應,讓我去參加我就去參加,目的這麽容易就達成的話,他們會珍惜嗎?所以,我偏要吊著他們,曆史上都會‘三辭而受’。隻要這一次成功拿到冠軍,那群班幹部對我就隻有兩種態度,要麽是感激,要麽是嫉妒,但不管是哪一種,將來大四要評優秀畢業生的時候,想來他們也失去了跟我爭的資格了。”

我回過頭去,臉上盡是驚愕:“這……這是什麽?”

小雅走近我,道:“說來也是湊巧,當時我正在柱子後邊看書,沒想到被我聽到了這麽精彩的一幕。怎麽樣,根據你的判斷,這個聲音是她的吧?”

“說不定是你人工合成的。”

“你聽聽你的聲音,連你自己都不相信你的話。”小雅笑道,“其實你自己心裏都明白,又何必自欺欺人呢?怎麽樣,知道自己心愛的女生,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心裏不好受吧?”

我搖頭道:“這有什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姐姐這樣說,不正表示她有頭腦,有智慧嗎?”

小雅的神色頓時黯淡下去,聲音微微顫抖:“你夠了!她對你不過是利用而已,醒醒吧!《延禧攻略》裏有句話形容你再合適不過了,愛你的人你不珍惜,不愛你的人你視若珍寶,你簡直就是個傻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中文係的比賽我都沒有參加,因為我不想成為你的對手,不想給你增加壓力,你懂不懂啊!”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她說得對。

“我就是不明白了,她到底哪裏好,或者你告訴我,我哪裏不夠好,我可以變成你喜歡的樣子。”

變成……你喜歡的樣子?好熟悉的一句話,曾經,我也是這樣做的。可是,將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到最後,真的有用嗎?

我看著她,輕聲道:“小雅,你很好,你不需要改變,做你自己就足夠。已經有一個人嚐試過改變的滋味,我不希望還有第二個人再嚐試這種體會。”

言罷,我轉身離去。

而小雅在我身後大叫了一句:“子迅,我一定會找到證據,讓你相信她不是一個好人!”

我不相信嗎?回想起昨日她拿到冠軍之後的言行,再加上這段錄音,難道還不夠嗎?

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

《紅樓夢》裏的這句話,我曾經以為用在我和她身上恰如其分。可是,現在還是這樣嗎?

此後整整一年裏,我和雪萍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親近,彼此似乎都在想方設法躲開對方,在路上見到了也隻是簡單地打個招呼,微信裏的聊天記錄也隻剩下了簡單的問候和工作。

大四下學期很快就到來,也意味著我們即將踏上畢業的道路。我坐在陽台邊,看著外邊淅淅瀝瀝的春雨,道:“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真安靜啊。”

逸傑也察覺了這一年來我和雪萍關係的變化,道:“你和雪萍姐見了麵也安靜,兩個人除了客套般打個招呼,都沒有什麽話說。”

我歎息道:“《如懿傳》中說,彼此情濃的時候有說不完的話,如今開口,倒怕會傷著彼此。還是安靜些好,省得勞心。”

這樣的日子我本以為還會繼續下去,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又將我們兩個再次推到了風口浪尖。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清·納蘭性德《采桑子·而今才道當時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