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7:致命出遊

愛有兩種,受傷或被傷害。我以為李菁屬於前者,而她卻屬於後者。

[1]我對你柔情萬段 你對我三言兩語

一個星期後,陳發出獄了。

在那七天裏,我和藍姍還是常在監獄中碰見。我先到,她後到,我在外麵等她,一起離開。她帶著含糊的笑,調皮地踢著路上的小石頭。她不再那麽用力地注視著我,而我也沒有再去過她的小閣樓。在分叉口的地方,我們揮揮手告別。

那天中午,陽光很好,竟然有些灼痛。我和藍姍在大門外,她撐著一把淡藍色遮陽傘,我站在傘的邊緣。白晃晃的鋼製大門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緩緩地打開了一個縫,陳發從背後鑽了出來。一時無法適應外麵大好的陽光,眯著雙眼,下意識地抬起手遮在了眼睛之上。

緩慢地,陳發來到了我們身邊。

走吧,我們去吃一頓火鍋。陳發將放在眼睛上麵的手拿了下來,微微揚頭向我們微笑。看著我們發愣的樣子,他哈哈大笑了起來,一手拉過藍姍的手,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走吧,我要好好吃一頓,有你們在一起太好了。

我們從城郊出發,偌大的瀝青公路上隻有我們三個人搖搖晃晃地前行,有公交車從我們身邊經過,停靠了下來,我們擺擺手,哈哈大笑。司機不好氣地伸出頭來罵我們神經病,然後噴一股黑煙,開走了。有麻雀來到路中央覓食,被我們遠遠傳來的笑聲驚擾,簌簌飛起。那天,我們都談了些什麽?是什麽讓我們突然找回了丟失的和諧,在小茶館、小飯店那些不高明的遊戲、蹩足的笑話,肆無忌憚的開懷大笑……我想,那天,陳發也許隻是給我們講了些其他犯人的段子,他有這樣的操控能力。

陳發總是能團結我們。無論何時。何地。

臨近城市運河時,終於找到一個公路餐館。有很多灰色、藍舊色、黑色的大卡車停在餐館前。就在這家吧。

會不會不太幹淨?藍姍遲疑著說。

不幹不淨吃了沒病。陳發興趣很高。我不忍影響了他的情緒,反過來勸藍姍,就在這裏吃吧,你看那麽多卡車司機也都在……

藍姍不自然地笑了笑,陳發已先我們一步撩起垂簾走了進去。藍姍看著我,想說些什麽,我躲閃過眼睛走了進去,藍姍隻好也跟在我後麵走了進來。

陳發叫來老板娘,確定有火鍋之後,神氣地對我們說,公路餐館的味道很好的,我夢想以後我能有一部越野車,開著車周遊全國,吃遍公路上所有各色各味的餐館。

我笑了笑,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李菁。

她說她媽媽身體好很多了,在家憋得慌,所以來城找我玩了。她問我在哪裏?

我說在環城大道入口處一個公路餐館,和陳發、藍姍在一起。

她快速地回道,我知道,你們等我。然後就迅速掛斷了電話。

我有些愕然,我不知道她所說的知道是她知道餐館的位置,抑或是陳發出獄,抑或是我們在一起。

藍姍問我是誰,我說是李菁。藍姍含糊地笑了笑。陳發看起來很興奮的樣子,太好了,這下人都齊了。

對了,早該叫上她了。陳發補充說。她知道地方嗎?

她說她知道。我說,突然有些心虛。對李菁的出現,第一次有這種不習慣的感覺,那天在閣樓的情景如快進的電影鏡頭閃過我眼前,我搖了搖頭,試圖忘記那一幕。

我想,我是愛李菁的。

李菁五分鍾就真的趕到了。她搭了一輛摩托車,很利索地從車上下來,付錢,走進了公路餐館,仿佛這裏是她一個常來的嫻熟一切程序的地方。

李菁看見了我們,快步走了過來。陳發站起來給她拉過一個凳子,坐在了我的身邊。李菁摸了摸我的頭發,說了一聲“嗨”,仿佛向一個多日不見的朋友打招呼。藍姍抬頭也像她做了個打招呼的手勢,陳發拿過茶壺,給李菁倒茶,我們各司其職,又好像借此在努力掩飾著什麽。

好在鍋底和菜很快就端上來了。這時,我才意識到吃火鍋的好處,每個人都可以在忙碌地開火、夾菜、弄調味,而無須說話。熱騰騰的蒸汽,將我們彼此隔離在對岸。

李菁首先打破了這樣的沉默。她說,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吧。

什麽遊戲?陳發來了興趣。

李菁故作神秘地說,不能說。大家先輪流著說一個帶有數字的成語吧。我先說,一言難盡。

陳發笑了笑說,千言萬語。

輪到藍姍,他說,柔情萬段。

輪到我,我想了想說,三言兩語。

好了,大家都說完了。請大家說“我對你……”後麵加上自己所說的成語。李菁笑意神秘地向我們說,一時我們都沒有反應過來,李菁自己就先做了個示範,先從我開始吧。我對你一言難盡。

我們這時才頓悟了過來。陳發接著說,我對你千言萬語。

李菁嘴角揚起了得意的笑。輪到藍姍說了,她輕聲說,我對你柔情萬段。眼睛一直望向別處。

我遲疑了一下,低聲說,我對你三言兩語。

李菁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我們都上了她的當。她解釋說,這個雖然是隨口說的,但多少能反映出一些心裏的想法,就是個測試心理的遊戲。

陳發幹笑了一聲,就最後一盤霞倒進了鍋底。吃吧,我才不信呢。

我在心裏咯噔了一聲,我注意到,在藍姍說出那句我對你柔情萬段時,她看了我一眼。很快。那一刻,我聽見我的心下沉的樣子,穿過長長的隧道,下落,有空空的回音。

我所說的三言兩語真的是我內心所想嗎?

不,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我想說,一言難盡。

可是遊戲能重來嗎?

即便是遊戲,人生都不能將它重複再來一次。

有服務員上來加了一壺開水,呼呼的蒸汽再次彌漫在我們中間,我們看不清彼此的神情,我們再次被隔在了河對岸,望彼此煙花,寂寞綻放。

[2]集體出遊的單人房秘密

我們相聚的第二天,陳發提議去一個古城玩兩天,然後複習,備戰下學期。

我們從安城出發,四個小時的車程就來到了一個古城,一條清澈的小溪貫穿整個村落,民居臨水而建,高低有序,密集有致,有尖尖的屋簷。村落不遠處,是一座連著一座的山丘,山丘盡頭,舉目望去,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黃如綢緞,從天際鋪瀉而下。

空氣中有蜜蜂在飛舞,帶著油菜花花粉的清香。我們在村落的盡頭靠近那片起伏山丘的一間旅館租了四間房。

陳發開房,問我們怎麽開,我看了下李菁,李菁說給我單獨一間吧。藍姍馬上也接著說,也給我單獨一間吧。陳發看看我,笑著說,總不能我們兩個男的住一間吧。然後我們就變成了一人一間。相隔。互不幹擾。

領了鑰匙,我們在旅館的餐廳吃了個簡易的晚飯。

陳發說,我們出去走走。於是,我們就沿著溪邊沿溪而上,兩旁的民居高高的簷角上都掛上了大大的紅燈籠。晚霞還沒有落下,燈籠已經亮起來,清明的路上和不真實的天景讓我想起父親和我從海邊歸來的那個傍晚,也是這樣的天街般的幻境。我倍感惆悵,一種不可抵擋的滄桑覆蓋而下。

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上街頭,路邊有飄香的雞蛋煎餅,我們每人吃了一塊,回來的路上,李菁買了一個銀戒指,沒有試戴一下她就買下了。

你不試試?我疑惑地說。

不用。我不戴,就是覺得好玩。她笑了笑,將戒指放在手心翻了兩個轉,然後放進了兜裏。藍姍低著頭來回踢著石板石,陳發搭著我的肩膀對我開玩笑,以後戒指你都省了。李菁瞪了他一下,他做了個鬼臉作罷。而後,我們折回旅館。

陳發說我們玩一盤牌再睡覺吧。李菁和藍姍幾乎同聲說,累了,不玩了。我也說,明天吧,今天確實有些累了。

陳發無所謂地笑了笑。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了。

我們四人的房間都很分散,旅館的解釋是單間都沒有連在一起的。李菁的房間在走廊的最盡頭。

我洗了個澡,躺在**,半睡半醒。這段時間來李菁的若即若離,讓我莫名的煩躁。半睡半醒,輾轉半天好不容易睡著,突然被一個噩夢驚醒了過來,記不得夢是從哪一段開始的,複讀生活,父親歸來又離去、母親的哭泣交替著斑駁的場景出現在夢中。後來,夢境切換到月清考上了大學要坐車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幫她拎著行李送她去車站,我們走著走著,眼前突然出現了大片大片的山丘,我走在前頭,摸索著路徑,月清跟在我後麵,艱難地在山丘上爬阿爬。我聽見了身後啊的一聲,連忙回頭,發現月清不見了,我連忙掉頭跑了過去,突然也雙腳懸空,墜落下了山丘一邊斷裂的深淵,我在墜落到聽見了月清的聲音,哥,我在這裏……

不行,我不能死,我要去救月清。在墜落中我掙紮著醒來,發現全身冷汗,在安靜的夜,我甚至能聽見我內心恐懼的喘息,久久不能平息。我翻轉過身子,發現才是淩晨一點,連忙起床,我想找李菁說說話,也許這樣我很快就能忘記恐懼,而在深夜的交談,或許也能讓我們重新找回過往的親密而擁抱入夢,這讓我莫名地興奮了起來。

我躡手躡腳開了門走了出來,往走廊的盡頭走去。

我在黑暗中分辨著確認李菁所在的房號。我下意思地扭動了一下門把,門在裏邊反鎖上了。房間傳來了窸窸的聲音,我驚醒她了?

我輕輕地敲了一下門。有腳步聲,慢慢地向門口走來。在靠近門口的地方,聲音突然消失。

誰?裏麵傳出了李菁警惕的問話。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深夜來訪意味著什麽,會不會讓李菁覺得我想圖謀不軌?她從來就不允許我撫摸的位置超過她的脖頸之下,對她的親吻,她也並未完全開啟她的唇齒,我這樣的來訪會不會讓她受到驚嚇……我突然後悔自己的舉動,她怎麽會理解我隻是為了來傾訴一個恐懼的夢境,祈求一個溫柔的安慰。

我想轉身而去,假裝是一個敲錯門的房客。

就在我轉身的瞬間,我突然聽見了門後壓低的聲音,是你嗎?陳發?

我心狂跳,伴隨著一種崩裂的聲音。

陳發,是你嗎?我一直在等你……李菁抽泣的聲音,哀怨,悲傷。

那一刻,我感到我雙腿發軟,猶如麵對著逼近而來的追殺被嚇軟了一樣。

逃啊——一個淒厲的聲音振**著我發懵的神經,我如夢覺醒般身體貼近牆壁輕步快速逃離。

我想我那時的樣子肯定狼狽極了。回到房間的時候,我已驚得一身冷汗,將剛穿上的新襯衣都濕透了。

我突然想起了林智臨走的前一晚跟我說的話,他說親眼看見過陳發和李菁在湖邊牽手漫步,而我當時以為他是個瘋子,他在說胡話。

我想起李菁和陳發的種種巧合,陳發和唐歡的打架時李菁的在場、陳發出獄李菁突然回到安城。陳發的在場時李菁對我的若即若離。也許她還不是一個能演戲的高手,她隻是找到一個好的掩護以及一個好的後方指揮。

掩護是我,後方指揮是陳發。

心髒那塊地方再次讓我窒息般的鈍痛,有**從痛著的那個地方洶湧而出……

也許,一切隻是個誤會,抑或是一場夢。

可是深夜如此焦急的呼喚熱切的等待能是誤會嗎,如果是夢,我的心能如此痛切嗎。那一刻,我突然想上了李菁。不顧一切的。

而很快,我就為自己肮髒的念頭感到可恥,反反複複,悲切,憤慨,自憐。不覺,淚已滿枕。未眯上一眼,天已破曉,藍色的晨光爬上了窗格,婉轉的鳥聲響徹清明的晨空,有清新的晨風徐徐灌入,我受冷般打了一個激靈,混沌的頭腦也一下子有了堅定的出口。

離開李菁。

被傷害的唯一出口就是離開。離開你熱烈愛過但從未愛過你的人,給愛一條生路。或許,出口之外,豁然開朗。

[3]清晨一記耳光,什麽東西碎了

清晨,旅館走廊響起了一陣紛雜的腳步聲。而後,又落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如得了傷寒般在被窩中哆哆發抖,風不斷的灌進來,冷意無以複加,我伸手摸了摸額頭,有些發燒,疲倦過度之後本能的睡意滾滾而來。我昏昏沉沉地爬起床,去關窗戶。

窗簾拉起來那一刻,我看見了山丘起伏的地方有兩個熟悉的身影。陳發大步走在前頭,李菁小跑著跟在後頭,步伐有些踉蹌。陳發沒有回頭,徑直往山丘波穀的地方走下去。李菁差點摔跤,身體前傾,慌忙中她用手撐著,爬起來,也從山丘下坡的地方走下去。他們停留在那裏,被山丘波峰擋住了部分視線,我隻能看見他們腰部以上的位置,還好,我能看到他們手的動作。

他們在說著什麽,李菁上前去,想擁抱陳發,陳發一把推開了她,她掩臉哭泣,而後撲了上來,廝打著陳發,陳發往後退著,而後陳發擁抱了她。她安靜了下來。在他們身後,大片大片的金黃在晨光中像剝下的香蕉皮一樣,一層一層呈現了出來。

我別過臉去,身體支撐在窗台上,眼前一陣暈眩。

當我再次回過臉時,李菁已離開了陳發的擁抱,站在離陳發半米遠的地方,激烈地說著什麽,陳發突然揮起了手,在她臉上打了一耳光。

李菁未想到,也意料不到,陳發給了她一個耳光。她掩著半邊臉,她不像是在哭泣的樣子,更像是在怒視著陳發,隻是一瞬間。是的,一瞬間,她轉身,如旋風一樣跑了。在翻越一個個的山丘中,她明顯比剛才有了決絕的力量。

在她身後,陳發沮喪地往回走,低著頭,仿佛隻是一襲迷茫的晨霧,已將他壓垮。

走廊上再次響起奔跑的腳步聲,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而後,又有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我房間門前經過。隱約,在我門前停了一下。不,也許是幻覺。

我已分辨不清,我是否一直處在幻覺中。關於李菁。

我昏昏睡下,隱約聽見身邊有腳步聲,驚醒般突地翻起來,驚問,誰。恍惚中,沒有回應,我再次睡下,中途又再次聽見有敲門聲,我掩過被子再次深睡過去,無法辨別夢境與現實……斑駁的夢境,如突然斷裂了的電影膠帶,盡是閃爍的黑白碎片。夢中,我夢見李菁下樓,臉色憂鬱,她看見了樓下的我,徑直走向了另外一個男孩,男孩轉過身,拿著她的手,鑽進了一輛有封閉雨蓬的三輪車……我站在樓下等她回來。後來,她和那個男孩坐著三輪車回來了,他們從雨蓬中鑽了出來,在樓下擁別,她對我視而不見,我跟著她上樓,我說,我不在意,隻要你不離開我,她沉默著,她依然是憂鬱的神情,我聽見了自己的哭泣聲,我從哭泣中醒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我爬起來,荒然地看著窗外,大片的金黃,在我眼中卻化作了一片荒涼。

再次聽見到敲門聲。

月明?藍姍的聲音。

月明,你在嗎?藍姍不確切地又敲了幾聲門。

我支撐著站起來,拖著沉重的雙腿前去開門。在門縫中,我先是看見了藍姍,很快我就發現站在她身後的陳發,他拉著藍姍一隻手,微笑地看著我,藍姍緊張地看著我,也許是我一臉憔悴讓她有些受驚,她回過頭看了看陳發,她需要點主意。

你怎麽了,在睡覺嗎?你睡一天了,起來吃晚飯了。藍姍皺了皺眉頭,有些擔心地說。

哦。我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腦袋撕裂般地發痛。

你是不是不舒服?藍姍又問。

陳發在她背後點了根煙,側過臉去,煙霧籠罩在他的一側,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你和李菁都躲在房子裏麵昏睡了一天,你們吵架了?藍姍有些困惑我們現在的格局,我們之間定然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而她毫無所知。

我這才發現,我們四個人中,隻有她仍行走中一片迷霧中。

我搖了搖頭,我說你們先下樓餐廳,找好位子我就下去,我洗把臉,我很好,隻是睡過了頭,也許是有點累。

好吧。藍姍拉了拉陳發的手,陳發回頭向我說了聲,我們先走了,一會見。

我將門重新關上,將衣服扒光衝進了衛生間,將熱水開得大大,皮膚灼熱的痛感讓我從恍惚的精神狀態中驚醒了過來。我記得,在我打不通李菁手機的那個夜晚,我就暗暗發誓過,再也不去傷害自己,可是,我仍然無法避免自己在這場追逐中傷痕累累。

換過幹淨的衣服,我感覺有了許精神。樓下陳發已點了好菜,比昨晚豐盛得多,陳發說,讓你們兩頓當一頓吃了。

你們?是指我和李菁嗎?我不露聲色地坐了下來。我想起了那個夢境,我在夢中我曾問李菁,我一切都不在乎,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李菁姍姍來遲,她戴著一個飄逸的紅圍巾,半邊臉埋在圍巾中,臉容清冷,睫毛低垂著,不看任何人。有服務生端著紅酒從她身邊經過,幾乎和她碰了個滿懷,她有些恍惚地望著那個魯莽的服務生,如雲朵般飄落到我身邊的座位上。

我這時才注意到她臉上打著一層厚厚的底粉,怪不得臉上那麽蒼白。但仍能看得出來臉上淡淡的指痕,估計陳發那一耳光打得有點重。

我埋著頭,努力抑製著自己的淚水。湯很燙,我不停地抽搐著發酸鼻子。李菁將圍巾拉起很高,臉埋在圍巾中。她不夾菜,隻是要了一碗白粥,一隻手將圍巾拉下去一點,另一隻手一小口一小口往嘴裏送,心不在焉的樣子,抑或是因為痛?

陳發掩飾著愧疚的神情,樂嗬嗬地給每個人夾菜,但他從未將眼光停留在李菁身上片刻。藍姍也許意味到了氣氛有些異常,不時地抬頭看看我,又看看李菁,但也不好意思開口問。她大抵是想不到,這一切都是因陳發而起的吧,如果她知道真相會怎麽樣?那刻,我突然害怕看到藍姍的眼淚。

我飽了。李菁輕聲說。她站了起來,還不等我們反應就離開了座位,消失在樓梯拐角處。藍姍一臉茫然,陳發尷尬地笑了笑。我也站了起來,我說,睡得太多,我也沒有什麽胃口,你們慢慢吃。

陳發一手拉住了我,說,吃不下也要打包些回房間,晚上要是餓了就沒有東西吃了。然後他揮手叫來了服務員。我隻好再次坐了下來。陳發將桌子上剩下來的沒有動過筷子的菜全部打包了起來,給了我一份。我遲疑著接了過來。

他也給了藍姍一份,他說,一會這份你給李菁送去。

然後,他站起來去前台買單。藍姍望著他走遠,壓低聲音問我,你和李菁怎麽了?

我倆真的沒有什麽。我說。

你們看起來怪怪的。藍姍用眼睛瞟了一下陳發,她一臉困惑的樣子看起來很可愛,我想起閣樓那一個下午,我曾將這張可愛的臉龐捧在手中,命運是什麽時候發生了錯位?

每個人大抵都是容忍自己欺騙別人卻無法忍受別人欺騙自己的吧。而欺騙,卻無時無刻不粘黏在我們的身邊,一如自己的影子,沒有人留意它的變化,甚至看不到它的存在。自欺欺人罷了。

陳發走了回來,他說,走吧,我們一起走。今晚早點睡吧,咱們明天早點走。

他和藍姍走在前麵,我跟在後麵。陳發先回自己的房間了。藍姍提著打包的飯菜向李菁房間走去,我突然有些擔心李菁會將所有的一切統統拋出。藍姍敲了敲門,門很快打開了半邊,藍姍和李菁站在門口說了些什麽,李菁從藍姍手中接過打包的菜,將門輕輕帶上了。

藍姍微笑轉身,她發現了還站在走廊上的我。走廊昏暗的燈光下,我神情有些尷尬,她倒是很自然地向我揮了揮手,緩步走向她的房間。關上門的時候她再次不確定地探出頭來,用嘴型問我有事嗎?我搖了搖頭,她這才放心地關上了門。

她忘記了閣樓的親吻和擁抱了嗎?那天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閣樓再談一談。也許我們並沒有談的必要,誰知道呢。

[4]那晚你聽見了什麽?

回到房間,我輾轉反複難以入眠。

藍姍給我發了個短信:你剛才在走廊等我?有話跟我說嗎?

我想了想,回她:回頭再跟你說。

藍姍回我:那好吧。晚安。

我回:安。

手機陷入了沉寂,在黑暗中,我悵然若失,睜大眼睛對著天花板發愣,耳朵失聰般聽不到任何聲音,仿佛身處在一個荒島上,心寂無歸處。我想,藍姍還是愛陳發的吧。

我突然莫名地感到恐懼。

我想起孩提時曾在電視上偶然看到一個心理恐怖片,有個人在自己的房間裏麵總是發現一個身影,無論是在他深夜開門進來的時候,還是在他下樓梯的時候,抑或是在他深夜輾轉難眠時候,總是莫名出現一個身影,就像房間裏麵還存在著另一個人,卻找不到他的存在。身影總是稍縱即逝,他看不到身影的麵容,甚至他都不確定這個身影的存在,而他卻已恐懼得幾乎失常,每天惶惶不得終日。恐懼中那個身影突然消失了一段時間,當他以為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境時,有次他下樓梯,再次發現這個身影在樓梯拐角的地方一閃而過,他突然爆發出了驚恐的哭聲,撕心裂肺。那一瞬間,在電視機旁的我,也恐懼萬分,那晚,我接連做了一夜的噩夢。一直到一個多月後,那種滲透到日常生活中無孔不入隱晦不明的身影給我帶來的恐懼才逐漸消失。

而今晚的恐懼是否也是緣自孩提時那個身影,這個身影是誰,真的是陳發嗎?他為什麽這樣做,傷害我和藍姍。

半夜,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李菁的短信。

李菁:睡了嗎?

我回:沒。

李菁:能來我房間一會嗎?

我遲疑了一下,回:好吧。

李菁:你來,我等你。

我起床,去洗手間洗個臉,洗著洗著淚水不由地又落了下來。我仰起臉,希望這樣的姿勢能讓淚水倒流回去。

可是淚水真的能倒流嗎?

我穿過悠長的走廊,來到李菁房間前。同一扇門,僅僅是一晚之隔,已成為我一生中可能都無法逾越的屏障。

門虛掩著,這讓我有一種她一直站在門後的感覺。事實上,她躺在床沿,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滿臉淚痕。

我坐到她的跟前,這時我才注意到,房間裏有一種異常的味道。在床沿放著的一張銀箔紙上有少許的灰燼,我突然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她再度恢複吸毒了?

她看著我驚恐的眼神,突然有些怪異地笑了起來,不用那麽驚訝,我從來就不能真正戒掉毒癮。

我想起她那一份信,她告訴我的,愛可以讓她找到戒掉毒癮的力量。

我頹然而默。也許,她真的從未愛過我,因而她也無法從愛中找到戒毒的力量,而陳發呢?她愛陳發嗎?

她低聲說,對不起。

她看著我,專注的。

她說,昨晚你來過?

我點了點頭。

她沉默,繼而支起雙膝,埋在被子上,低聲哭泣。她身體起伏著,仿佛在風浪中的一片潔白的帆船。我不知所措,呆坐在床邊。我知道,她的悲傷因我而起。但不會因我而悲,因此縱然身邊暴風驟雨,其實也與我無關。我能聽見我內心爆發出一陣冷笑。

漸漸的,她停止了哭泣。

昨晚……你聽見了什麽?她紅腫著眼睛問我。

我沉默。

她自嘲地笑了笑,她說,也許我都不用問,我明明就知道你聽見了什麽,我不該問……

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再次打破了沉默。她問,我能求你一件事情嗎?

我點了點頭。

我昨天告訴了陳發,敲門的人可能是你,陳發生氣了。後來我又告訴他,我問過你了,不是你,我跟他說是酒店的服務生,我忘記關門了,服務生來提醒我關門。我騙了他,你能幫我圓這個謊嗎?

我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我問,你什麽時候喜歡上了他?

她望著我,沉默了一會,低聲說,在操場他為我打架的那一次,他找唐歡在操場上會麵,我跟了出去,我在樓道的地方堵住了他,我知道他會為你去打架,但我不想這樣,我不想你們因為我受到牽連。我和唐歡一開始就是因為毒品才糾纏在一起,我和他就是一場交易。但陳發不聽我勸,他說,你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但我說……

她停頓了一會,更低聲地說道,我對他說,我不愛你,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更不會成為他的事情。他當時說了一句,即便我不愛月明,但如果唐歡欺負了你,他也會為你去揍唐歡一頓……就是那句話,我就喜歡上了他,但我知道他的性格,他不會奪走朋友的女朋友,他不會是這樣的人。他給我扔下這句話就趕往了操場,後來就打起來了,你後來也到了……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我問。

她沉默,她再次低聲說,對不起。

一開始我對你有些感覺,但我不知道,後來就被陳發吸引了……你是個可愛的人,我知道你愛我,這讓我很開心,但我就那麽莫名其妙被陳發吸引了,也許這就是他和你不一樣的地方,他會為朋友不顧一切,即便是冒險的事情,而你無法讓我有這樣的安全感……但我又舍不得傷害你……

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他,你愛他……

他身邊有藍姍,藍姍是個好女孩,我不能傷害她……

可是,我不得不跟你講實話,你這樣把我和她都傷害了……

我知道……她再次哭泣了起來,但很快她就擦掉了淚水,接著說,你能停止不去想一個你喜歡的人嗎,我做不到……

是啊,我也做不到,我也無法停止想念你……

她抬頭看著我,我搖了搖頭,我說,但現在我做到了。

謝謝你。她說,我不值得你這麽愛我……

我還想問你……我想起林智臨走前給我說的那番話。

你和陳發單獨見過很多次麵?我說。

她一時摸不懂我的意圖,搖了搖頭,但又茫然地點了點頭。

很多次?我說,我能聽見我悲憤地語調,盡管我努力抑製著,但我還是無法排泄積鬱在內心的情緒。也許,背叛就是這樣,很多人都容許自己身邊的人有個有別人的過去,但都無法容忍愛情進行時還穿插著別人的故事。

你要說什麽?她有些害怕。

你們上過床嗎?在我們相處期間。

你為什麽要問這個?

因為我在意。

那你要我說實話還是說假話?她開始有些生氣了。

當然是說實話。氣氛在升級。

我們上過。她說,肯定的語氣。

憂傷的小提琴突然斷弦,在寂靜的夜中發出一聲不可挽回的多餘雜音,然後平靜不再了,憂傷也難以為繼了。憤怒,煩躁而起的憤怒。

喘息,我們在夜的空氣中喘息。

撲跳的心跳聲在安靜的夜不斷地相互撞擊,折回,生生地刺傷了彼此的心。

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問。

在魔方,你去找唐歡打架那次,我覺得你好衝動,你會被他們打死的,你和陳發不一樣,陳發可以擺平,你隻會將事情弄得更糟,那不是你的特長……她歎了口氣,接著說,你知道你走了之後發生什麽嗎,唐歡他們想把我**,他們幹得出來的,我隻能求助一個人,隻有他,請原諒……那晚,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我很無助,我不知道誰更拯救我,陳發來了,帶走了我,我跟著他,我就想忘記一切,我想將自己徹底忘記,忘記恥辱,我就跟他去開了房……那晚你打電話,我可以不接的,我不知道發什麽神經了,就想氣你,我知道手機那頭你能聽出我在做什麽……我後來後悔死了,我不該這麽做的……我竟然那樣傷害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殘忍,或許在我和陳發發生了那層關係,我的喜歡就是愛了,是真的愛了……我想,如果我和你先做了這一步,我會不會愛上你,我不知道……

她哭泣了起來。

我想起了那個心髒裂開的無眠之夜,我打了一晚她的手機,我等待了一晚上,原來,傷害我最深的,是我最愛的兩個人。

我掉走而走。

在我身後,她說,等一下。

我沒有停步,她再次說,請等一下。

我停了下來。她哀怨地說,別走……

我背著她坐了下來。

對不起。她說,這已是今晚她說的第三次對不起了。

我知道我傷害了你,你罵我鄙視我我都統統接受,但請你不要再問我和陳發的事情。和你一樣,在他的事情上,我也受到了傷害,我也愛上了一個不愛我的人。我能理解你的感覺,但我們都無能為力是不是,我現在苛求的是,你不要因而離開陳發,不要讓陳發知道了你已經知道我和他的事情……我求你了,不要這樣做,那樣陳發會恨我的……

她側過臉,讓我看她臉上的指痕。

他今天早上打了我,我打這麽大,連我的父母都沒有打過我,但他打了我……我不恨他,喜歡一個人就無法真正去恨一個人……

在陳發的心目中,你比我更重要,如果你離開了他,他肯定也會離我而去……我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我無法控製止自己不去想他,見他一麵能讓我快樂好多天,我貪婪這樣的快樂,我知道我很犯賤……或許以後隻有一種辦法能讓我忘記他,那就是我們考上大學了,天各一方,我就會放手,我不去想他,我也不再讓自己受傷害了……

一個人天天就在你身邊,你能做到不想嗎,有時覺得想一想,幸福就觸手可及了,你能經得起這樣的**嗎……

我不能……她流著淚,但她不再埋下頭去。

愛有兩種,受傷或被傷害。我以為李菁屬於前者,而她卻屬於後者。

我站了起來。她以為我要離去,而我卻轉過身來,我說,我可以答應你,當作不知道,昨晚我什麽也沒有聽到。

看著一臉平靜的我,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既而,她綻放出了笑容,在滿是淚水的臉龐上,如一朵豁然開放的曇花。那一刻,我幾乎心軟得想放棄報複。

但我還是說出了口,作為條件,我想上你。

她驚愕地看著我,但很快,她就默然地脫去了外麵的睡袍,蜜桃一般聳立的**從潔白的睡衣末端雀躍而出,她裏麵什麽都沒有穿。她閉著眼睛,身體從床沿慢慢地滑下來,躺在了白色的被子上,修長的雙腿間,海藻般的地方,散發出了誘人的氣息。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李菁的**,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女孩的**,這讓我暈眩般幾乎窒息,顫栗,不能自己。

在我俯身的那一瞬間,我清晰地看到她緊閉的雙眼兩行清淚洶湧而出。

她說,你上吧。

或許,是她的淚水,也或許是她悲壯而漠然的那一句:你上吧。讓我重新站了起來,我說,對不起。

這是我今晚第一次說對不起。

在我轉身走出房間的刹那,我還是忍不住再次回頭看看。或許,今生今世,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身體。烙在腦海中,或許我就可以這樣安慰自己,我擁有了一個女孩的一切,於我,愛已足夠。

盡管,這隻是虛幻。

我關上了門。我再也打不開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