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回到初見的地方

經過閣樓窗下的地方,藍姍伸處身子來注視著我,她眼中有亮晶晶的東西,仿佛氤氳著水汽的河麵彌漫著的那層迷人光暈,她固執地看著我,比起我閃爍的眼神,她更堅定。

[1]我再次欠下陳發的

距離考試隻有一個星期了。唐歡又來找李菁。

那天,消失了一陣子的唐歡又回到了教室,穿著一身皮革上衣,神采飛揚,聽說他在外麵做毒品交易生意,手下被公安部門繳獲了一批活,還蹲進了牢房,他也因此受拖累,混得有些窘迫就又裝模裝樣回到學校。

在教室後門我和他擦肩而過,他似笑非笑回了我一個笑容,我有些驚愕。我差點忘記了,在我和李菁之間,自始至終,他陰魂不散,掌控著一切,肆意妄為。他要回來幹什麽呢。我心裏湧起了一陣悸動的不安,度過了早上第一節自習課。

課間唐歡蹭到了李菁座位旁,指手畫腳嬉皮笑臉說個不停,李靜埋頭看書,一直到課鈴響了,他還不罷休,幹脆就坐到了李菁旁邊的座位上,讓那個座位上同學先去他座位上坐回,那位女同學敢怒不敢言,隻好悻悻地走到教室後排坐下,經過我的位置時,她怨怨地看了我一眼。

我轉移視線望著窗外慘淡的陽光,攥緊的拳頭隱隱生痛。我知道,這一拳頭揮出去,我即將一半的複讀生活以及我的大學夢想可能就會就地夭折嘎然而止。愛情抑或是大學,我無所適從。

滾開!你流氓啊!李菁突然站起來,聲音淩厲。

喧囂如鬧市的自習課一下子陷入了死寂。唐歡身體後揚著,大抵他也想不到李菁會爆發,愣了一會,然後悻悻地站起來,訕笑著,連聲說,哥這就走,您老人家不要動這麽大火嘛。後麵有人開始起哄,他得意地向教室後揮揮手,沒有什麽事,勿躁請安。他恢複了往常的神氣,得意地邁著八字步回到了教室後排。我側過臉,就在他經過我座位的那一瞬間,我還有衝上去給他一飛腳的衝動,我盡量分散著我的注意力。

李菁重新坐了下來,看了一會書,然後趴到了桌子上,後背微微起伏著。她哭了?

終於捱到了下課,我走到了李菁身邊,她眼睛有些紅腫,她看見了我,默聲站了起來,跟在我後麵離開了教室。經過後門的地方,陳發走了出來,問我唐歡做了什麽?

沒事,你回去吧。我說。

李菁低著頭,比我快走了一步。我連忙追了上去,在樓道拐彎的地方,李菁再次落下淚來,但很快她就抬手將淚拭去。

在回去宿舍的路上,李菁不說一句話。她沉默著,在女生樓前她說,你回去吧,我想自己安靜一下,我再發短信給你。

我轉身。當我再次回頭時,李菁已沒了身影,仿佛隻是一溜煙之間,分別原來隻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在白晃晃的冬天陽光中,我悵然若失,一種莫名的心痛幾乎將我擊垮。

李菁再也沒有回到自習室自習。下午第一節課我才收到她的手機信息。原來因為李菁很久沒有從唐歡那拿貨了,讓他很不爽,威脅她不買他的貨,就將她吸毒的事情捅出去,還要廢了她。那天,他坐在了她的座位邊,在桌子底下,用水果刀頂著李菁,腰間能感覺到那冰冷的刀尖,她在站起來那一瞬間,怕極了,全身在發抖。而唐歡卻很聰明地將刀子收回了皮衣的袖子裏。狗娘養的。

放學後,我約了陳發,我告訴了他李菁的事情,然後告訴了他我的想法,我想廢了唐歡。

你大學不上了?陳發要我冷靜。

不上了。我倔強地說。悲憤而絕望。

李菁不值得,不值得你這樣做。陳發的冷靜讓我憤怒。

他越是這麽說,我越是堅定我要廢了唐歡的決心。

陳發歎了一口氣。他無奈地說,你先冷靜兩天可以嗎?

冷靜,我怎麽冷靜?我冷笑。陳發沉默。我們不歡而散。

晚自習我請了個假,出校外在安城西湖邊的地攤上買了把水果刀,我要廢了那畜牲的腳跟,就在今晚。

而當我回到學校的時候,我發現校園滿是警車,人群圍了一層又一層。有人交頭接耳在議論著什麽,我聽到了陳發兩字,一種不祥的感覺湧了上來。連忙撥開人群擠了進去。

在人群中心,自行車停車棚附近,我發現了陳發,手背上滿是血,有醫生正在為他包紮,數名警察站在他的跟前,就像足球賽的人牆,陳發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越過警察,我看見人牆另一頭的唐歡,他臉色蒼白,捂著跨下的地方嗷嗷亂叫,醫生在一邊著急地讓他安靜,而他揮舞著的另一隻胳膊讓醫生無法靠近,而且手上有把明晃晃的水果刀,警察也不敢靠近,拔槍對著他,讓他把刀放下,他失去理智般,在空中亂舞。

我腦袋突然“轟”的一聲爆炸般地生痛。

原來,陳發先我之前行動了,我再一次連累了他。

陳發的右手背終於被包紮好,兩名警察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動彈不得。唐歡嗷嗷亂叫了十來分鍾,終於倒在地上,警察箭步而上,奪去了他手中的水果刀。幾名醫生連忙抬來急救床,迅速將他放在**拉走,救護車呼嘯響起,穿過厚厚的人群,迅速離開。如一隻哀號的白鷺。

在唐歡倒下的地方,警察在地上撿起了兩包從他身上掉下來的白色的東西,一個警察打開口子聞了聞,立即神色凝重地揮手叫來兩名帶著白色膠套的警察,將那兩包東西小心翼翼放進了一個密封的大透明袋。

陳發被按著轉過身上,押上了警車。他在人群中發現了我,向我綻放了一個含糊不清的笑容,我想上前去,但被警察重重地甩了出來,他被關在了中巴警車的後排,有重重的鐵窗,他端坐著,向我這邊注視了過來。

隔著模糊不清的玻璃,我叫了一聲陳發,他做了一個嘴型,大抵是安慰我他沒事。我悔恨交加,我不知道這一劫他能不能挺過,我們能不能再見麵。

在警車開走的時候,我張了張嘴,他往後揮起手臂跟我說了什麽,我聽不到,也許是再見。我看見了他手背上的手銬,我心痛如鑽。

其實,陳發,在你離開的那一瞬間,我想向你說,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人群漸漸散去。我虛脫般轉過身,我發現了在自行車停車棚陰影落下的地方一個熟悉的身影李菁,她似乎沒有發現我,她僵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走近去,她失神般沒有注意到我來到了她的身邊,她以為我隻是圍觀人群中散夥而去的一個。她滿臉是淚,她任它流淌著,失魂落魄般。

李菁?我輕輕地喊了她一聲,她突然如被陌生人冷不丁踢了一腳一樣,抱進身體退後,尖叫。我連忙走上前去,將她擁抱了過來。我說,是我,你怎麽了?

她在我身上哭泣,捶打著我,誰叫你嚇我,嚇我……

對不起,你怎麽了……我不斷地安慰著她,她終於在我懷中平靜了下來,她說,我怕,我剛好經過,就看見了他們在打架……

可能是打架的場景將她嚇壞了,何況還有刀,鮮血。她哆嗦著,深埋在我懷中。而後,她抬起頭問我,你怎麽在這裏?

我也不知道。我說,我該怎麽說呢,是我害了陳發,如果不是我,也許陳發就沒有做出這樣的事情。

唐歡就是個人渣!李菁狠狠地說。

沒事了。我安慰道,我突然想到要是唐歡死了怎麽辦,陳發會被判死刑嗎,我不寒而栗。李菁突然驚恐般脫開了我的身體,藍姍呢?

藍姍?是喔,藍姍呢?

我剛才還看見她。李菁肯定地說,她就站在我旁邊,她一直在哭……

我突然想起了警車離開的時候,有個藍長裙的女孩跟著警車後麵跑了起來,是的,那是藍姍,我怎麽沒有認出來,我也才意識到陳發往後揮著手臂是跟我說讓我看好藍姍,他一定是通過被鐵欄隔斷的玻璃看見了後麵追趕著的藍姍。

我真是豬啊。

李菁再次陷入了驚恐。我連忙脫開她,我說你回宿舍,我去找藍姍。她搖了搖頭,她說,我也去。

容不得多想,我帶著李菁飛奔走出了校門,警車早已不見了蹤影。她會去哪裏呢,我想到了一個地方,學校附近的西湖,警車肯定還不出校園就將她甩掉了,她跟不上警車,也沒地方可去。可是為什麽會是西湖,我也隻是直覺。

我說,去西湖找找吧。

李菁茫然地點了點頭,這個時候我們都沒有了主意,我也隻是憑直覺。

是的,直覺,她會在那個地方。

果然,我們在湖邊一棵柳樹邊找到了她。她正在抱著一棵柳樹在哭,隻有眼淚,沒有了哭聲。我們找到她時,她也隻是茫然地看了我們一眼,眼睛睜得大大,驚恐,無助,精神失常般人在魂不在。我們費了很大勁才將她抱著柳樹的手掰開。在她手臂脫離樹幹的瞬間,她突然弓著腰爆發出了一陣淒厲的嚎哭。

她一下子就釋放出來了,我們稍微放心了一些,她哭著哭著就蹲了下去。李菁也蹲了下來抱緊了她,她漸漸就停止了哭聲。安靜了很久,她終於站了起來,輕聲說,走吧,我要回家去了。

她住在城南的外婆家。在一個很深的小巷。那棟深色的瓦房,一片漆黑,有老人的咳嗽聲傳出來。她說她要進去了。

我遲疑著,我說,對不起,陳發是因為我……

不用說了……我能理解,他是這樣的人。她不再願意說什麽,摸索著迅速開了門說了聲再見就將門關上了。當啷的鐵門聲在安靜的夜中孤寂地回旋。

她真的能理解我們嗎?我和李菁。

對不起。藍姍。

[2]唐歡沒死,陳發入獄了

陳發的案子次天就有了審判的結果。

唐歡沒死。隻是被陳發踢中了**,據說,那方麵的功能算是廢了。

那天,陳發在晚自習上課的時候在自行車停車棚攔住了唐歡(唐歡將摩托車停在那裏),警告唐歡遠離我和李菁,並以後別拿破刀子出來嚇人。唐歡向陳發豎了一下中指,陳發一個飛腳,踢中了他的**。唐歡揮刀將陳發砍傷,有學生報警,附近派出所趕到後,發現陳發是公安局長的兒子,又增倍了警力。

唐歡父母找了關係,置陳發於死地,但唐歡終因為脫不了毒品的幹係,從他身上掉下來了一公斤的毒品,讓他被獲刑十年。

嗬,十年,等他從牢房出來時,我們也許早已結婚生子,遲暮晚歸。

而陳發因為故意傷人,在他父親大量的活動下,仍被拘留半個月。

那段時間正好是期末考,陳發被保釋出來參加考試,每天都被兩名警察押送著走進考場,考完後又被押送著離開,也不獲許和我們任何一個人交談,不斷有低年級的學生在考場外圍觀。

陳發冷峻著臉容,隻有藍姍被允許靠近他,在他一米遠的地方,藍姍向他低聲說著什麽,不斷地抽泣。他不能走進一步,警察在他兩邊,我看見他臉上掠過憤怒,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和柔和,每次他都能讓藍姍破涕而笑。

我站在教室的長廊往下俯視,陽光很暖。

我讓藍姍轉告陳發,寒假,我會天天去看他。

他抬起頭,眯眼看著我,微笑。他也許原諒了我,不,他應該早已原諒了我。如藍姍所說,他就是那樣,為了我,放棄公安大學和我一起複讀,為了我,他大打出手進了牢房,為了阻住我犯罪,他首先犯了罪。

我欠陳發的,很多,很多。

期末考試後,我排名全年級前三十名。陳發也許是受到了那場風波的影響,後退了三十多名,排到了六十多名之後。不過,在安城一中,這個排名還是能確保上個重點本科。藍姍考得一塌糊塗,差點成了全班的墊底。李菁進步了幾名,擠進了有希望能上本科的排名。

隨著成績的公布,複讀生活第一學期也終告結束,走之前,藍姍對我們避而不見。我和李菁也是各懷心事無法高興得起來,而李菁也因為母親身體有病需要照顧匆匆離校了。那天,她的舅舅來接她,據說她舅舅是在安城電視台工作,但不是常走動,李菁母親委托了他,他就來接走了李菁。

李菁舅舅幫她將行李搬進了麵包車的後廂。她穿著從家裏回來那件黑色的風衣,領豎得高高,遮住了半邊臉,和我相隔半米遠,站在一旁,心事重重的樣子,彼此無話。

臨走的時候我想擁抱她一下,她卻迅速向我告別。

回頭見。她平淡而急促地說了一句,就鑽進了麵包車的前座。

啟動,爬坡,拐角,麵包車一下子消失出了我的視線。

如一道白光掠過蒼涼的地麵,了無痕跡。

也許,這隻是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亂麻生活,過一陣就會好了。

抑製著洶湧而起的憂傷,我安慰自己。

[3]在探望的時光再遇藍姍

陳發被關的地方在城郊一所看守所。

寒假的第一天,我回了一趟家。母親輾轉知道了我在學校的成績,特意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有我最愛吃的蝦,也有月清最愛吃的涼瓜燉排骨湯。月清做家教去了,畫展之後不斷有人找月清做家教,母親怕她分心學習堅持到寒假月清才能接單。

月清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減輕著母親的負擔。我們邊吃飯邊等著月清回來,直到一個小時後,月清才來電話告訴我們她在主人家吃過了,主人堅持留她下來吃飯,希望她下午還能留下來多上兩節課。月清不好意思用人家家庭電話,趁主人家午休時間走到對麵馬路的小賣部用公用電話給我們報個安心。

馬路上穿梭不息的車輛讓我們擔心,母親掛了電話後,一直心神不安。是的,即便是在一個不大的城市,我和月清也極少會在大街上偶遇。但我有一次遇見了一個和月清一樣的小兒麻痹症男生,他要橫跨過公路。對麵開過來的車有500米之遠,車速也不快,對於雙腿正常的人來說,隻需要不足10秒就能橫衝過馬路,對遠約半公裏的車自然是不會怎麽擔心。但他不一樣,他要橫穿這段公路至少要多出一倍時間,他緊張地看著朝他開來的車,步伐邁得很大,以致他全身都搖晃得厲害。走出一兩步,他還不時地用手抬起那隻柔軟無力的腿,然後甩出去,身體前傾,想奔跑的樣子,卻隻能跨步。在即將到達路對麵的時候,他摔倒了,嘣的一聲,地動山搖。他一時緊張得站不起來,車輛從他身邊擦身而過,他終於站了起來,扶著路邊的電線杆,喘氣,臉色蒼白。

站在他對麵的我,那一刻,我蹲了下來,抱著雙膝嚎號大哭,有陌生人側麵看著我,神情冠怪異。

表達不出別人也理解不了的痛苦才是一個人最深的痛苦。

我想到在每個放學的時段,月清又該是如何艱難地穿過一條條馬路阿。記得小時候,為了能讓月清站起來,母親買了很多紅棗。那是我和月清孩提時最愛吃的零食,我將自己那份省了下來,我告訴月清,如果你從牆的那頭走到這頭,我就將我手中的紅棗給她,每走一次就給一顆。月清聽話地蹣跚著走過來,一開始扶著牆,還常會摔倒,每次摔倒都像割掉我心髒一塊肉一般讓我生痛而窒息。後來月清漸漸就能放開了扶著牆的手,雖然無法重拾生命的平衡,但她仍能做到將路走得踏實、堅定。在拿走我所有的紅棗後,月清常常會分回給我,我堅持我自己已吃過很多,讓她放心吃。

月清,你知道嗎,這麽多年來,做為哥哥,我為我自己做得如此之少而羞愧不已。我不能給你帶來更多,我力不從心,我悔恨懊惱。

午餐的時候,我跟母親說了陳發的事情,陳發為我做出了很多犧牲,我都無從說起了。母親默不作聲,飯後給我打包了一份涼瓜排骨湯讓我給陳發帶過去。我麵露難色,我說,那月清……

去吧,月清那份我也留著,以後每天中午我都燉一個熱湯,你給他送去,我們家給不了人家什麽,也隻能用這樣微薄的回報……母親低聲說。

我不敢再說什麽,以免引起母親更深的愧疚和傷心。母親很快就打包好湯,想騎單車送我一趟,我知道母親的意思,母親是想見見陳發,當麵道謝和致歉。我連忙阻住了母親,如果說這是一筆必還不可的人情債,也徹頭徹尾該我來還,該我來背。

嗬。母親。對不起。

在家門口附近的公交車等了十來分鍾才等來了城郊的公交車。公交車上人很多,沒有座位,我拎著熱湯,小心護著,躲閃著身邊的人,破舊的公交車搖搖晃晃走了將近半個小時才來到關押陳發的看守所。下車那一瞬間,我暈血般一陣眼黯。

門口處有警察要查我的身份,不過聽說我是來探望陳發的,就放行了,且有警察自告奮勇給我引路,一路上,問我是不是陳發的親人。我含糊其詞,我不知道如果我說了實話,是不是會直接被轟了出去。

陳發所在的房間不算太差。他單獨一個小房間,還算幹淨,房間內有一張小床,還有一張小桌子,桌子上堆滿了書本,大抵是給陳發複習功課用的,還有一個簡易的衛生間,窗戶很高也很小,所以房間光線很暗,白天也開著燈,估計是瓦數不高,房間仍如落滿了陰影一樣。

看見我,陳發有些驚訝,但很快就釋然。他看見了我手中拎著的湯,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麽見外幹啥。

我愧疚地笑了笑。他聳了聳肩頭,調侃說,就當作找了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認真複習半個月,沒有什麽,一切都還好,就是空氣不太好。

我不知道我該說些什麽,陳發問起了李菁,我說她回老家了。而後彼此無話。有警察張羅著,拿來了幹淨的碗筷,我將湯倒了出來。我說,趁熱吃了吧。

嗨。陳發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大抵我這個樣子讓他覺得我是在探望一個犯人或病人。而我也因此變得有些不知所措。陳發掩飾著,端起湯喝了一口,連連稱讚味道好。我說,我母親弄的,以後我每天都給他送來一盅。

不必,不必,真的。陳發連連擺手。

放心,放假我也沒有事情幹,我也正想找你聊聊天,這不是挺好的嘛。我盡量恢複了自然。

嗬嗬,那好吧。但不要特意給我煲什麽湯就好,就和你們一樣,讓你母親別給我一個人搞特殊。反正我父親對我是絕望了,別說湯,飯都不給我送了,讓我吃牢房的飯,幸好這裏的飯還真的不差。他好像在描述著一件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突然想起什麽的樣子,問我道,對了,月清還好吧。

還好。我說。陳發端著湯碗的手在嘴邊停留了一下,他想說些什麽,但終究隻是將那碗湯緩慢地喝了下去。

我們又聊了些學習上事情,數學一直都是我們兩個人的強項,他找了些他解出來的難題給我看,比較下我們彼此之間的解題辦法,時間不覺已過去了一個多小時。身邊站著的警察不斷抬手看表暗示我該走了。

我和陳發道過別走出了看守所。在門口的地方,我發現了藍姍,藍姍正在和門衛在爭執著什麽,門衛在不停地解釋,剛剛有人進去,探望也得一個一個來……藍姍有些委屈,想哭了的樣子。

看見我出來,門衛像看到救星一樣,連忙對藍姍說,這不就好了嗎,人出來了。

藍姍也發現了我,我們驚訝地看著彼此。我們來探望陳發也都在情理之中,但在這樣的地方以這樣的方式相遇,仍是讓我們有生硬的陌生感。

她低著頭走了進來。我說了聲嗨也打算匆匆離去。而就在我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突然在我身邊停了下來,用近乎哀求的眼光看著我,低聲說,你在外麵等我一下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我說,你快進去吧。我在外麵等你。

一定?她有些不確定。

一定。我肯定地說,為了讓她放心,我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她低下頭,轉身,幾乎小跑地走進了探望室。

我在看守所外,抽了半包煙,這包煙是我在家門口公交車站等公交無聊時買的,沒有想到這時派上了用場。我邊吸煙邊盯著看守所門口,有些著急,這樣的感覺讓我有些驚訝。我安慰自己,也許我隻是擔心藍姍會哭著跑出來。

果然,一個小時後,藍姍紅腫著雙眼走了出來,臉上還留有成片的她掩飾擦去的淚痕,在慘淡的陽光下,如崩潰決堤後的海灘。她經過門衛處的時候有意側過臉,匆匆而過,然後小跑上跑到了看守所前的一段馬路上,跑出了一段,突然四處張望。

我就站在一棵槐樹背後,我向她揮了揮手,她緩慢地走了出來。

他說了什麽。我關切地說。

沒有說什麽,我光哭了,他說什麽我都不記得了。她低聲說。

一會,她抬頭問我,你有時間嗎?

有。我連忙說。

陪我一會好嗎,我好怕,不知道為什麽,我好害怕。她喃喃說道。

嗯,陳發很快就出來了。你不用太擔心。我詞不達意,陳發進獄也是我引起的,她完全可以指責我,而不是像我現在這樣,還反過來安慰她。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她說,走吧。我想跟你說些話。

嗯。我在地上摁滅了煙頭。我問,去哪?

送我回家。她有氣無力地說。有雲正好遮住了太陽,她低下的睫毛在她眼睛上落下了大片的陰影,她輕輕抽搐了一下鼻子。

背過我,她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4]藍姍的真相

再次來到了這個小巷。藍姍外婆的家。

白天,小巷一片潮濕,石板鋪就的路上坑坑窪窪,滿是水跡,像是剛剛下過一場雨一樣。有人挑水經過小巷,搖晃的水桶,水波濺出,如雪花一樣散落,在石板上綻開大大小小的水花。

這裏不通自來水嗎?我不勝好奇地問道。

有通,是小巷的人想省點水錢,巷子前頭有口井,井水很甜的。藍姍說。

你也挑水嗎?我說。

那當然。她很幹脆地應了一句。

我驚訝不已,她嬌嫩的肩頭真的能挑得動兩桶井水嗎?她嘴角揚起了一絲笑意,帶著些含糊的不屑。也許是因為我低估了她。

井水也是我自己打上來的。我每天都會去打水,挑水,我外婆是一點都挑不動了,我不挑就沒有人給她挑了……

你看過那些井嗎?很深,泉水在井下永不停止地翻滾著,井下還有個眼,據說通過那隻眼就是一條地下河,你說人要是掉進去會不會被吸進那隻眼裏麵,進入那條河流……

藍姍低聲說著,神色渙然,宛如在自言自語。

在門口藍姍摸索了一會才發現忘記帶鑰匙了。她敲門良久,才有一個白發蒼蒼麵容枯黃的老人出來開門,她大抵就是藍姍的外婆吧。

老人開了門,沉默地低下頭,轉身腳步蹣跚往裏屋走去。

你要走嗎,你等我一會,我要先給外婆做飯,一會就好。一會。她強調說。

我本就沒有想走的意思,她引著我,走進了如古井般深冷的瓦房,屋頂很高,她外婆住在一樓右側的房間,左側的房間上著大大的深鎖。左側有一個木梯往上走,是一個小小的閣樓,讓我驚喜的是,閣樓上打開了兩扇小小的窗戶,有陽光斜進來,藍色的百葉窗簾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閣樓如徜徉在一片平靜的海麵的小舟,溫暖舒適,清明如春。小小的木**鋪著淡藍色的床單,純白的棉被,白裙子、藍裙子、長牛仔褲、白色胸罩、小三角褲整齊地疊在床邊一個如書架的小櫃子裏,如一本本書籍一樣露出迷人腰脊,每本書背後都有讓人著迷的故事。

閣樓內彌漫著淡淡的桂花一樣的清香,我忍不住伸出身子去看窗外是否有桂花綻放,然屋外無花,顯然這樣的清香必然是來自她的自身、她所附著的一切衣物以及她日積月累浸濡的閣樓空氣。這是我第一次得以走進一個女孩的生活空間,一種異常的感覺幾乎將我擊垮,我想走上前去,擁之入懷,感覺是如此強烈讓我幾近無法自控。我連忙背過身去,試圖找個地方坐下來。

她或許沒有意識到我已變得潮紅的臉龐,語氣輕鬆地說,你隨便坐吧。我先去做飯了。說完,她蹬蹬蹬跑下了樓。

我愣站著那裏,半晌才回過身來。在她書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惘然地望向窗外。在這樣的清香中,我暈暈欲睡。有風吹進來,藍色的窗簾紛擾著我的臉龐,將剛進入夢境的我驚醒了過來,我確認,我在進入夢境的那一瞬間,我在夢中聞見了桂花的清香,我擁抱著藍姍,我的擁抱是如此真切,我能感覺到她柔軟的腰肢,衣服的溫皺,有些緊張的呼吸,湧動的胸脯……我迅速端坐了過來,睡眠讓我半身幾乎滑出了椅子,在夢境中出現藍姍,讓清醒過來的我羞愧難當。

樓下飄來西紅柿炒雞蛋的香味,剛吃過飯的我,就有了再吃一頓的衝動。木梯上再一次響起了蹬蹬蹬歡快的聲音,藍姍端著兩盤西紅柿炒蛋澆飯出現在我的跟前,還冒著熱騰騰的蒸氣。

我做了三份,你一份,我一份,外婆一份。她語氣快樂地說,不好意思喔,家裏隻有西紅柿和雞蛋了,要不可以多做幾個菜,以後我做給你吃。藍姍好像心情恢複了不少。

以後做給我吃。我心裏湧起異樣的幸福。

你很喜歡做飯嗎?我問。

嗯,我喜歡。做飯能讓我從不快樂找回快樂,吃一頓自己動手做的飯,就像溫暖可以自己給自己一樣,很有安全感。藍姍說著,然後脫掉鞋子爬上了床,將窗簾拉到了一邊,將飯放在了窗台上,半跪在床頭,臂肘撐在窗台上,一會飯,一會搖搖身子,望望窗外,看得出來,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多麽愜意的過程。

我嚐了一口,味道確實不錯。

她接著說,剛來這裏的時候,是我外婆做飯給我吃,很難吃,她的眼睛都看不太清楚了,有些將糖當成鹽來放,有時還多放了鹽,甚至還常摔壞盤子。我就把做飯的活攬了過來,我去書店看一整天的菜譜,做了滿滿的一筆記,你看,就是那本書,藍色封皮的那本,我回來練習了幾回,就找到感覺了……

我從桌子上的書堆中抽出那本藍色封麵的筆記本,我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她點了點頭,我翻開,密密麻麻的,還有很多圖,寥寥幾筆,小蔥拌豆腐、紅燒獅子頭、豬肚雞……如臨其境,如聞其味……

你還會畫畫?我問。

我隻會畫菜譜,其他的我畫不好。她笑了笑,其實,我也沒有畫過別的。

你妹妹的畫才叫做好呢……藍姍說。

她……我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我想起月清海邊那次畫展藍姍對著海麵落淚的情景。

她也突然沉默下來。良久,她才說,其實我和陳發在一起一點都不快樂……他好像不愛我,他對我很淡,隻有我依賴他需要他,他一點都不需要我的樣子,你相信我,他從未主動給我打過一次電話,發過一次短信,有時還不接我的電話,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愛不愛我,如果不愛,為何我們要開始……

我異常驚訝,我以為陳發是愛藍姍的,他是離不開藍姍的,很多次,他在我的麵前,是那麽體貼她,那麽關注她……

藍姍說,一開始,他對我是好的,後來……後來他就不好了……你好像脫離我們了,後來,你很忙,每次碰見你,你都很忙的樣子,有次我到你座位還給你書,我都站在你跟前好久,你都沒有注意到我。我不知道你和陳發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感覺你們也沒有以前好了,我們這都是怎麽了,互相隔閡,都不知道哪裏出錯了……你知道嗎,陳發以前每晚都會送我回家,在你坐的那個位置,我們低聲說話……那時他很愛我,我能感覺到……

她突然埋頭哭泣了起來,身體軟軟的趴在床頭。天氣有些晚了,外麵陽光不知道何時已消退,雲色有些陰沉,好像要下雨的樣子,風也漸漸大了起來,一邊的窗簾簾擺被**起,有的打落在她的肩頭,滑下,再**起。我的眼前也被窗簾隔得條條狀狀,仿佛森林深處落在腐枝敗葉上的斑駁陽光。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是什麽時候開始發現了陳發和藍姍的不對勁,一開始我以為隻是我的多慮,沒有想到,事情已演變成這個地方,仿佛海堤被鹹濕的海水一點點地吞噬,導致最後不可抑製的決堤和崩潰……

你知道嗎,我跟陳發說過我的身世,也許就是這樣的身世之後,陳發嫌棄我了……藍姍用手背抹了抹淚水,而很快,泉湧的淚水又鋪瀉了她滿臉……

我家有精神病史……她似乎鼓了很多的勇氣,終於歎了一口氣,給悲劇開了個頭,就像所有命運中不可逆轉的悲劇一樣,一個開始也就意味著推倒了命運的多米諾牌,一個接一個,一環扣一環,崩塌,直至寂靜。

她接著說,我爺爺瘋了,我奶奶憂鬱而死,我父親在我小學畢業那年瘋了,我哥哥在剛上大學第一年就瘋了,包括我爺爺的爺爺,爺爺的爺爺,我們每個血緣相連的家庭也注定了命運這一難以逃脫的遺傳與詛咒。我們家沒有錢將父親和哥哥送去精神病院,他們就和我們住在一起。你能想象那樣的情形嗎,爸爸常常吃著飯將桌子全掀了,半夜就起來,開大喇叭放舊時的戲曲,聲音開得比雷聲還大,鄰居平時不少給我們責罵。父親還愛跳進水缸裏麵洗澡,我們從來不用水缸的水,但每天都必須保持著水缸的水滿滿,要不難保有一天他會將腳伸進木桶,所以我經常要去挑水。父親時不時會爬上屋頂大喊大叫,將公雞母雞包在垃圾袋中捆住從屋頂扔下來,家裏成了他的樂園。哥哥瘋了之後,也像他一樣在家裏嬉鬧,有次父親和哥哥不知道怎麽就起了爭執,爸爸將哥哥桶死了,他自己也爬上了屋頂,鑽進了垃圾袋,自己從裏麵將袋口紮住了,上屋頂滾落下來,死了。那是我高三那一年,我落榜了。

哥哥死了之後,母親也得了憂鬱症,我擔心母親有一天也會瘋……你知道嗎,我最擔心,最擔心的還是我一天也會瘋,像我爸爸一樣,多恐怖一件事情……我擔心得要死,我不敢太興奮,也不敢太悲傷,我擔心我控製不住自己就走了極端,可是我能抑製我的悲傷嗎?我能嗎?

我常常做夢夢到我考上大學,拿到通知書,一高興就瘋了,我夢見自己發瘋的樣子,好醜陋,沒有穿衣服,不懂羞恥,傻笑,到處撿東西吃,狼狽得我想在夢中殺死自己……

你能聽懂嗎,那天在你妹妹的畫展上,我莫名就落淚了,也不知道為什麽,看見你妹妹我就突然想哭,我說,命運為什麽如此捉弄人,那麽漂亮的一個女孩……我仿佛看見了自己……

陳發就是這樣疏遠我的,我肯定,他大抵也害怕這一命運中早已埋下的地雷和劫難,他家境那麽好,成績那麽好,他應該有個好前景,而不是被我拖累……

我告訴過他身世,我不想隱瞞他,我想過跟他分手,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沒有任何熟悉的人,我也不會再將他們講起我的家庭,我偽裝一個自己,一個與現在完全不一樣的自己,歡笑就開懷大笑,痛苦就大聲痛哭……

她突然安靜了下來,她精疲力盡地趴在床頭,肘臂完全失去了支撐。我上前去,輕輕地觸碰了下她的肩膀,其實,她在講到月清的時候,我就再也抑製不止自己的淚水,飛奔而出……

她突然轉身,將我緊緊擁抱住,我探索著她的唇,她用力地吸吮著我舌頭,如海藻般稠黏的感覺,我呼吸著她的呼吸,我再次確認,桂花的香味來自她的身體,她身體的深處……

窗外,壓抑了一個下午的雨終於來了。天動地搖,雷聲滾滾,閃電時不時割裂過整個半空,風夾帶著雨卷席進閣樓,濕冷的雨水打滿了我們一臉。

她突然脫離開了我。

我已伸進她身體的手在抽離的瞬間觸碰到了她的**,小巧、柔軟而溫暖。我電擊般全身顫栗不已。她從**翻了下來,將淡藍色的襯衣拉了拉,靜默無聲地背對著我收拾盤子。

我說,我走了。

她嗯了一聲。沒有回頭,我遲疑了一下,自己走下了木梯。

老人突然從她右側的房間推門走了出來,看見了我,一動不動,直愣愣地看著我,渺無表情,在陰冷的空氣中我感覺異常恐怖。

我轉身走了出來,鐵門在我身後響起了當啷的孤寂聲,我仿佛無意闖進了一個寂靜的墳場,落荒而跑。經過閣樓窗下的地方,藍姍伸處身子來注視著我,她眼中有亮晶晶的東西,仿佛氤氳著水汽的河麵彌漫著的那層迷人光暈,她固執地看著我,比起我閃爍的眼神,她更堅定。

我在小巷的盡頭,沒有轉手,揮了揮手說再見

再見。藍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