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火災

我等待來了石板末秋的第一縷冷風,石板的冬天好像就是從那一瞬間開始到來,天色出現了冬天才有的陰沉沉的灰暗。石板的人們紛紛添加衣裳,腳步減緩而顯得笨重,溫暖好像瞬時變得充裕,讓人覺得生活一下子變得踏實,像勤勞的動物準備了足夠的食物一樣,有了過冬的自信和欣慰。每一年,我往往都在這樣的時刻感覺生活會出現嬗變,這就好比溫暖來得太突然太充分會讓你感覺一切東西的離開也會如此倉促,讓你措手不及。

在高二第一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在我們晃過了長達近一個學期的譫妄時光——學校終於給了我們一個明確的交待,學校高薪從外地招聘來了一名聽說資曆頗深的美術老師,之所以采用高薪,學校應該是出於慰勉人心的緣故,但效果甚微大家還是怨氣不斷,不過抱怨歸抱怨,前途歸前途,很快就升入高三,這已容不得大家分心,衝天的怨氣和蓄意的滋事漸漸偃旗息鼓銷聲匿跡天下太平了。

黃金不再回來過。但人群中有另外的版本說黃金曾經回來過,站在教室後麵看了一眼鬧哄哄的六神無主的我們,然後就轉身走了。究竟是誰看見他曾經回來過?是他?是她?是你?是我?似乎所有人都是從傳聞中得到消息的,傳聞就像一個找不到轉生投胎肉體的靈魂一樣到處散布,交叉傳染,真假難辨。即便隻是捕風捉影,但這已足以讓我心驚膽跳。對痛苦的遺忘隻有拱手交給時間,就像一場看不見沒有盡頭的逃亡,神經繃緊,驚弓之鳥般身心疲憊。

一天下午吳香來找我,這讓我很驚訝。自從上次跟她會麵之後,我和她就不再見過麵,我不敢去找她,因為我害怕我再一次去到那棟房子時,我會被告知她已離開人世的消息,那棟房子會已轉讓給別人,那是一個充滿笑聲的我完全陌生的家庭,現時情景與吳香還在時的反差會讓我對死亡是這麽容易被抹滅幹淨而感到震驚。而我料想她也不會來找我,因為沒有這個必要,我們之間應有不應有的聯係都似乎結束了,我們關係應該像井水與河水一樣,互犯不著,倆無相關才對。而事實上她來找我確實也沒有什麽事,她大概隻是覺得寂寞想找一個人說說話,或許她認為我與她都有過一段關於同一個男人的一些回憶,這可以讓我與她產生某些維係,甚至讓她認為我算得上是她的朋友。如果她會這樣認為我會感到很欣慰,實際上在某種程度上我對她心存感激,至少她讓我知道了某些真相,盡管那可能隻是說者無心聽著有意而已。

我們在石板一家小茶館隨便聊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她隻字不提黃金,我也沒有問起,我們並不自在,因為我們好像都是在很刻意地回避。後來,她將話題轉到她身體的狀況上,她說她已經越過醫生預測的死亡時間有一個多月了,她感覺她的身體好像在轉好,還會活得更長一些。她對我微笑,牆壁的燈光落在她臉容因為笑意**漾起來的皺褶上,陰影柔和,讓人欣慰。我情不自禁地抽出手來緊緊地握住了她,她從桌子底下抽出另一隻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力量與熱度的疊加讓某種曾經很頑固的東西就在那一瞬間好像冰釋了,放鬆與愉悅一下子充滿了整個身心。

真好。我為你感到高興。我說。

謝謝你。我也為你感到高興。她說。

是啊,我們應該相互祝福,活著的本身就是一件極其美好的事情,不是嗎?

但是,命運荒誕的是,就在次日,就在我們在小茶館握手告別的第二天傍晚,吳香的房子發生了火災。她被困在大火中活活燒死了。她說,她還會活得更長一些,她是這樣說的,她不應該說出來,她不應該將這樣的話說出來讓上帝聽到,上帝會認為這是他的疏忽,他應該帶走吳香的生命,吳香提醒了他,他如夢覺醒般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該死,這事怎麽就忘了呢。他揮揮手刮來了一場火災,這事對他來說不難辦到,洪水、火災、讓一根微小而強悍的針筒紮錯位置……這些事情對上帝來說太容易太容易就辦到了。上帝並不懂人間,他隻關生死,不顧悲喜。

石板所有的人都趕來了,拿著水桶,從那條從高山匯集而下的河流中拎上來一桶接著一桶的河水,恨不得讓那條河拐一個彎,從那猖狂的火勢中壓身而過,割斷那該死的火舌,抽離它的骨筋,讓它奄奄一息氣息遊離動彈不得……火啊,快點熄滅吧,求求你了,求求你發發慈悲放過那個可憐的女人吧,那是一個即將死亡的女人你忍心這樣折磨她嗎,那是一個剛剛為依然能活著而感到雀躍的女人你忍心剝奪掉她的權利嗎?那是一個被理想和愛情拋棄的女人你忍心讓她經受痛苦的煎熬嗎?人們越來越無法忍受房子裏麵傳出來的那一陣比一陣淒厲的聲音,絕望,恐懼,尖利得仿佛可以刺穿人們的耳朵,有人蹲在地上哭泣,有人在咒罵上帝……那天的冷風刮得真大,打了火警電話之後消防車大概還爬在半山腰……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火勢已經鏟平了一切,聲音熄滅了,火苗在廢墟中意味未猶地打著飽嗝,煙和灰在空氣中歡悅地飛舞,有小孩握緊拳頭跑回到母親的跟前緊緊地抱住了母親的腿,媽媽,媽媽,她死了嗎,媽媽,媽媽,我害怕,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吳香死了。

那是一個殺心萌動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