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這是真相嗎?

高二第一學期伊始,我剛剛翻過了十六歲的脊背,黃金再一次不動聲色地蒸發了。有人傳聞他被調往了省城某一所聲名顯赫的重點高中當老師了,但是校方依然是老樣子,模棱兩可。本應是綁緊神經大張旗鼓的高二,卻一時陷入了接近癱瘓的狀態,沒有了考核,沒有了紀律,沒有人理睬,沒有人解釋,班級就像失去了蜂王的蜜蜂窩,亂哄哄地鬧成一團,每天在教室裏吵啊鬧啊,大家心情越是焦慮就越是按耐不住想發泄,時光被大把大把地荒廢。裏仰搬回他自己家住了,爸爸越發勤勉地操勞於生意,常常深夜晚歸,爸爸對我說,現在除了你,我也就隻有這個工廠了。每一個寂靜得令人發瘋的夜晚,我在空落落的房間,一個人,對著盛大的燈光長久的發呆,發呆……

班裏有人提議去找那個傳聞中的女人,去跟她討一個說法,核實清楚黃金是不是還要帶我們的美術課,要是不想帶了就不要這樣不明不白占著茅坑不拉屎,讓學校給我們雇一個新的老師。可是除了我和裏仰,好像他們沒有一個人真的見過那個女人,他們也並不知道我和那個女人有過一段過節,他們麵麵相覷,沒有人真正能拿得出像樣的主意來。他們懾於成人的神秘,在那個十七八歲的年紀,他們大都還沒有勇氣真正跟成人對抗,他們為得到老師的一次表揚而興高采烈,興奮過度,為一個不足掛齒的批評心驚膽跳,惶惶不得終日。他們不知道站在講台上對他們孺孺身教的成人們其實是在對他們少年的影子在指手畫腳頤指氣使地嘲諷,他們大都並不能真正做得到革過自新地育人子弟,而更多是在讓不諳世事的他們照本登科、重覆他們成長的劣跡與舊轍。讓他們在成人世界慣有的明媚與高尚、肮髒與欺騙、強權與對抗下不顧一切地付出,索求,反抗,絕望。每一個人的成長履曆大概都是這樣周而複始。

那個女人真的不難找到。如果事實真的如她所說她是一個將死的女人,那她拿什麽來淩駕一個自私自傲的男人呢?我暗忖,這大概是一個謊言。

我穿過了石板那漫長的金黃流淌的油菜地,我好像夢遊一般在虛無地推開了一層一層朦朧的帷幃,門後是門,影子之後還是影子,我邁著飛翔一樣輕盈的腳步,我好像踩在一個不真實的夢境上麵,我在走近那所房子,清脆空靈的鋼琴聲傳來,哀傷,遞進,隱退,飄渺,透明,無從觸摸,不可企及。我隱隱約約,隔著玻璃,那是一扇隔著珠簾子的玻璃門,風在舞動,幾乎沒有人會來這個地方,在石板,這樣荒涼的地方不會有人來,她全神貫注,她傾其所有,她悲憤自憐,她是一場獨角戲。我想象她會在房間的角落裝有一個鐵籠子,黃金被五花八綁地關在那個籠子裏,他張牙舞爪,獅吼虎嘯,她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她忘情演奏,她隻有鋼琴,鋼琴,鋼琴……我為我荒唐滑稽的想象而在內心狂笑不已。黃金不在了。是的,黃金早就不在這個房子了。

你應該早點來,你早就應該來了,優優,你早點來你就會早點明白真相,有關女人命運的真相,作為他的女人,宿命幾乎雷同……她從鋼琴的階音上跌落下來,她素麵朝天,慌張失措,暴露無遺,觸目驚心,光頭,被燒傷的白疤累累縱橫交錯的左手……

優優,來,跟我來,我告訴你一切,我作為一個女人,我就要死了,在死之前,我非常高興能和你這樣談一談,我們不打架,我們女人不要打架,我們女人不要為一個不值得去愛的男人打架,我就要死了,優優,你願意聽嗎?好的,坐近來,我們盤膝長談,我很寂寞,原諒我,我巴不得有一個人來和我說說話,你看我多可憐,你在同情我嗎,哦,不,不要同情我,我就要死了,同情沒有什麽意義,你隻要聽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很醜陋,和我一樣醜陋,是這樣的,我祈求你不要發笑,我會受不了,你隻要忍耐一下,我的故事很快就會完了,你就可以棄我而去了,和那個男人一樣,你會不一樣是嗎,我知道你和那個男人不一樣,我們是女人,我知道,我知道,至少,你會聽完我的故事……

女人叫吳香。

女人和黃金是在大學認識的,因為一首鋼琴曲和一幅畫他們走到了一起,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燙傷愛情分崩離析,命運落入了無序與荒謬。

女人在大學的音樂係鋼琴演奏專業。黃金在藝術係的國畫專業。吳香在演奏會上從來都是演奏自己的作品,她並不崇拜大師,她從不在舞台上附庸風雅故弄玄虛地賣弄演奏貝多芬的月光曲肖邦的圓舞曲莫紮特的土耳其的進行曲,大師的作品停留在大師逝去的地方,所思所想並不為後人所知,好麵子的演奏者充其量隻是在畫蛇添足聊以**自欺欺人罷了。模仿與捏造隻適用於練習者,麵對觀眾的演奏者應是在不斷地創造,每一個人的心裏都有一部浩瀚的音樂史,她需要做的隻是將她內心的思想流露、串聯、匯集成一條河,音符跳動,聲音共鳴,思想同在,心扉打開,語言流淌,身體顫栗,音樂永恒。

吳香並不會固定演奏一首鋼琴曲,她並不真正記錄下其中一首鋼琴曲,當她來到鋼琴前時,手指就開始舞蹈,她聽從於思想,手指追趕思想,思想不可捉摸,細節飄移不定,她如沐寒冰,聲聲悲泣,急切,哀求,挽留……她所有的鋼琴作品共有一個名字:《命》,命很有多種,每一個人的命都不同,它們神態莊嚴地端坐在同一輛起點相同終點一致的飛馳而過的列車每一個窗口的後麵,如一張張不曾相同的麵孔。《命》宛如每一首思想的內涵都不被自身所知而譜成的鋼琴曲。

黃金對有吳香出場的鋼琴演奏會場場必到一場不落,在聽完吳香創作的每一首鋼琴曲之後,他往往是靈感突來,神筆馬龍,飛牆走壁,一氣嗬成。他給所有受吳香鋼琴曲啟發的畫作都取名叫《命》,他帶著《命》來求愛,《命》碰撞著《命》,《命》交錯著《命》,命命相扣,命命相克,他以命相求,她屈從於命,她以為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在鋼琴與國畫的氤氳中相伴永遠,帶著百合花忠烈的芳香……

他們住到了一起,在學校附近一間廉價出租屋的閣樓上,從木質的樓梯上去,有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家,琴音嫋嫋,色彩流淌,細節豐富,和諧,令人歡喜的寧靜,一壺從鍋中倒進去打開木塞的冒著蒸汽的熱開水,陽光透過垂落著絲織窗簾細水長流般映射進來葉片、樹幹或者是一片雲的影子,一張不大的床,大概是一米二寬,學生時代他們都有點瘦,擠在那張鋪著兩層棉褥子的小**,徹夜私語,長久**……

吳香說,她好喜歡好喜歡走那道木質樓梯,吱呀,吱呀,悠揚而綿長,慢慢的,將你托起來,通往一個溫暖的家,她好喜歡那個家,她說,她從小都渴望一個溫暖的家,在那個家有一個永遠等著她的男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守著一個家,而男人卻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

那時,學生生活勤勉而節約,她每天都會燒一鍋開水,順著那道樓梯端上去,黃金靠著閣樓的欄杆眼神溫暖嘴帶微笑地注視著她,看著她走上來,她小心翼翼,用濕毛巾端著鍋兩邊的把手,大概是有點燙,她盡量小心,她用眼神安慰他不用為她擔心,她會像以往那樣順利地將那鍋開水端上去,她想象當她將鍋中的開水咕隆咕隆倒進熱水壺時,她會很有成就感地將鍋放下,轉身,他會順勢給她一個擁抱。鍋中熱水滾燙,她腳步輕盈,她幸福綻放的臉容氤氳在那股熱騰騰的蒸汽中,笑容如她的眼睛一樣潮濕,她踩著熟稔在心的步子,她以為幸福的腳步永遠不會出錯,即使視線模糊,即使是蒙上眼睛,她也會順利地找到幸福的歸路,她以為她已經走完樓梯,新的一步她踏實,堅定,毫不猶豫……悲劇,悲劇就這樣出現了,她腳磕在最後一階樓梯上,她想伸出手去,她想抓住些什麽,可是她什麽也沒有抓住,她感覺兩手空空,墜落,翻滾,墜落,沒完沒了的翻滾,如沉默一樣漫長的墜落……一直到她看到那一鍋脫離了她雙手的熱水天女散花般劃著美麗的弧線從天而降回歸到她的左手旁,淒厲的痛疼驟然而至……她幾乎暈闕般閉起了眼睛,這不是真的,她清楚地記得她當時是這樣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這是一場夢,夢醒來之後一切都不曾發生,一切都完好如初,一切都還在,不曾離開……

她的左手掌到小臂的位置大片地被熱水燙傷,傷痛好了之後皮膚依然糾結不清,好像一段被卡的電影膠帶,隻有黑塊斑駁、光斑流竄,不再有人們所期待的後續情節,本是完整美好的場景到此為止了,你所能做的隻有將電影從頭放映,不斷地重複著“在被卡的那個地方嘎然而止”這樣的過程,恍如一場漫長而無意的回憶……

愛情死了。

吳香左手燙傷之後,她演奏的鋼琴曲就不再能夠做到與思維同步與思想俱進行雲流水暢通無阻了,她不再參加演出,她留長頭發,穿大大的能包裹起自己的風衣,戴白手套,少言,哀傷,飄忽,隱藏……她不再能夠給黃金帶來創作靈感,她也明白黃金已經不再願意專注地陪伴在她的身邊,他有了各種各樣的女人,他眼光冷淡,語言閃爍,他狡猾的地方就在於他不會給愛情一個聲音的審判,他隻是將她交給了時間,漫長而寂寞的沒有歸處如鬼魂般遊**的時間完全可以將一個人生生地扼死,他試圖將她永遠隔離在語言之外,她會稀薄得如一團空氣,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她,好像他不曾目睹過一個荒謬的錯誤。他不離開她,他沒有罪孽感。

後來,他們結婚。他不能實現大學成名畢業後隻好去了一所中學教書,她輔導一些鋼琴初學者滋補生計,再後來,她懷孕了。胎兒發育了五個月之後的一天一次產前體檢中她不幸被檢查出了肝癌晚期,爾後孩子打掉,化療,吃藥,失眠……他們花光了不多的存蓄,她放棄了治療,她已經是一個將死的女人了,她不願意讓他負債,她說人死之後應該是沒有拖欠幹幹淨淨的。債務會產生怨恨。她說她能夠堅忍他的冷漠,但卻不能承受他的怨恨。他因為她的堅忍似乎也從不對她產生過怨恨。這是愛情不再之後逼仄的兩個人空間僅存的平衡。

他們來到了石板。在來石板之前,他已經曆教調轉了好幾所學校,理由如出一轍,將女學生的肚子搞大,女學生的家長來學校鬧事,他聲敗名裂,然後卷席一走了之,而在新的學校,他又重踏舊轍,屢試不爽,樂此不彼。有的人的命運就是這樣,仿佛中了一種怪異的魔咒,不斷地重複著一個錯誤,永不悔改。她能從他身上嗅出了其他女人的味道,她以一個即將死去的女人身份出現在每一個與他交往的女學生麵前,她規勸,惋惜,她告訴她們愛情於他就如不同的季節置換不同的衣服,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她得到的隻是嘲諷,她們叫她夾起尾巴走人,從哪來就回哪去,她們對她的即將死亡的措辭表示蔑視,她們不吃這一套,叛逆不憚,對愛情深信無疑,忠誠如一……她唉聲歎氣,自哀自憐,無可奈能……她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她應該表現出憤怒,盛氣淩人,專橫了斷,她舉起了切菜板……

我的受傷讓她徹底氣餒。因為這違背她的本意。

她問我,優優,你不會也懷上了他的孩子了吧,你要是想報複他,你就將這個消息告訴他,他肯定會落荒而逃,逃之夭夭,他是一個膽小鬼,哈哈,他就是一個十足的膽小鬼……

吳香講完了她的故事。她好像很疲倦,不再使用語言,頭耷拉著依靠在隔開客廳與院子的木柵欄,對著院子裏麵肥大葉片的芭蕉樹,雙手掩麵低聲哭泣,肩膀微微聳動,顫栗如蝴蝶的飛翔,緩慢,幽靜,一直到夜色完全暗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