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割腕

周六。爸爸前一天就離開石板到外地談一筆生意去了。後來,爸爸從外地打電話回來跟我說,他得估摸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讓我照顧好自己。哎,天助我也。我懷疑生活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暗藏方向,步步為營,接近目標,誓不罷休。

我和裏仰天蒙蒙亮就出發了。我們的樣子很心虛,好像心懷鬼胎一樣。石板的人們習慣於早睡晚起,街道上清清靜靜的,沒有陽光,空氣異常陰涼,仿佛是一場血洗浩劫之後的蒼涼與寧靜。我不由地產生出一種戰死沙場的悲壯感。

出鄰縣的早班車上基本也就我和裏仰兩個乘客,沿途雖然稀稀拉拉上來又下去一些人,但終究不會太滿,空落落的,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像一個氣球飄到空氣中去,那種懸空感讓人不禁一陣陣心慌。裏仰坐在我的身後,我們還是神經過敏地擔心遇到熟人,我們裝模裝樣,好像我們真的從來就沒有認識過。我從車窗玻璃的映射中看到裏仰稀薄的影子,透明得如一團空氣,我將手掌輕輕按在玻璃上,那種冰涼讓我想流淚。

汽車走走停停,接近中午我們才到達鄰縣。我想起不久前我們一群人嘰嘰喳喳擁在一輛巴士裏來到這裏參加的繪畫比賽,旅館的曖昧之夜,我的獲獎,爺爺的去世……所有的一切都是事過境遷般的不真實。我暈眩,嘔吐,滿嘴的酸酸苦苦。

裏仰帶著我來到車站附近的一家混沌店。我這才記起來我們從石板出發到現在還是空著腹呢,我充滿歉意地看著裏仰,裏仰對我溫柔地微笑,將首先端上來的一碗熱騰騰的混沌推給我,他說,趁熱吃點,暖暖身體。他的樣子可親極了。我抑製不住地想流淚。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們像極了一對親人。

康醫生給我留的醫院地址不難找到,那是一家小型的私人婦科診所,但整體還算比較正規、氣派,讓人放心。我在門口的地方遲疑不定,憂心仲仲。裏仰跟在我後麵,憂慮但安靜。突然,他從背後拉過我的手,緊緊地握了握,然後迅速地放開了。我轉過身來麵對著他,他平靜地說,進去吧,我在這裏等著你。

診所內隻有一個男醫生和兩個護士,大概是康醫生和那個男醫生事先打過招呼說我會來找他,所以他一聽說我的來意就顯得好像真的認識我一樣異常熱情,我對讓一個男醫生給自己做這樣的手術心理上本來就難以接受,他的熱情有加讓我更是有一種忍不住作嘔的惡心感,我感覺自己被窺視,被張開,體無完膚,無地自容,但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換一個地方,說不定情況會更糟。或許一切隻是我心理作怪罷了。閉上眼睛,一會就好了。

是啊,要是生活所有的事情閉上眼睛一會就好了多好啊。手術台,冰涼,麻藥,手術刀摩擦響動,張開,再張開,沒完沒了的張開……淚水橫流,身體麻痹,起身,結束了。有人端著一團奇怪的東西離開,隨之一股巨大的被掏空的感覺覆蓋而來,整個身體就像一個空空的布袋,鬆鬆垮垮的,輕飄飄的。

麻醉過後會有些痛疼不適,能忍就忍一忍,實在不行了就吃點藥,藥要節製著吃,劑量我在藥單上有寫清楚了。男醫生給我包紮了一小塑料的藥遞給了我,然後又補充說,回去補補身體,營養一定得補回來,你年紀還小吧,最好不要落下病,這我在藥單背麵也有提醒……

我麻木地點著頭,既然一切都在藥單上都有說明了那何必再多此一舉多費口舌呢,既然所有危險都是顯而易見的,為什麽還是有人鋌而走險呢,既然所有的東西都被掏空了為什麽還獨獨留下悲傷呢?

閉上眼睛,一會就好了。閉上眼睛,閉上眼睛,閉上眼睛……

眼睛是不能閉上的,閉上的眼睛眼淚就無處藏身了,眼淚就會流出來了……

裏仰扶著我,我們步幅蹣跚地離開,我們的背影看起來像極了一對相伴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我們就這樣走了好像很久,很久了。我真的,真的感覺好累,好累。麻藥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過去,一陣鑽心的痛突如其來持續不斷讓我直不起腰來,我不堪重負,我幾乎要不可抑製地倒下去……裏仰用力地抱著我的肩膀,幾乎讓我懸空起來,我感覺輕飄飄的,似乎我的腳尖一點地我就騰空飛起,像一隻鳥一樣飛起,盤旋,遠去,去一個地方,一個不為所有人所知的地方……

在公園外路邊的長椅上,裏仰側抱著我,讓我小息一會,可我一閉上眼睛就會不可自控地滑入了一個夢境,寧靜,解脫,思維不再受我控製,行動不再存在,那好像是另一個世界,它在微笑,它向我不停地招手,隻要我一閉上眼睛,它就趁勢而入得意忘形狂笑不已。我努力地睜大眼睛,來來往往的人們、各形各色的汽車,陰沉的空氣,漫飛的塵土,鋪天蓋地的灰色讓我感覺時光於我是多麽的荒廢,生命於我是多麽的無意義,是什麽破壞了我生命的和諧?是黃金嗎?是愛情嗎?是奶奶和媽媽的出走嗎?是爺爺的去世嗎?我淒然一笑,我不知道我是該努力修補遺失的和諧呢還是就這樣撒手歸去讓一切一刀兩斷了無牽掛?我腦袋一片空白,身體一片空洞。我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我輸得一塌糊塗。

夜晚,裏仰提議在鄰縣住一晚上再回去,大概爸爸也跟他說了出差一個星期才會回來的事情,他真的,真的很能體諒我,他知道我在逃避,逃避熟人,逃避思考,逃避將一切撕破臉麵揭開真相。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倒是能讓我隱藏麵目。

我拒絕了裏仰想和我住到一個房間照顧我的好意,執意要了兩個房間,裏仰不敢有異議,他住到了我的隔壁,他說,他會整夜醒著。他害怕我會出事?我無所謂地笑笑,醒著睡著不都是一樣夢,無論是你醒著還是我睡著,我們都不會在同一個的夢境,因為所有的夢境並不受人控製,也不為人所知。

空洞無處不在,躁動難耐。半夜,我打翻了一個玻璃藥罐,白色的藥片滾落滿地,我舉起了一片淡黃色的玻璃碎片,我的嘴角綻放出了鬼魅的微笑……

模模糊糊中,感覺有人抱起來,我一直在上升,我以為我在接近天國,那個光線充足植物翠綠笑聲歡語的地方,我聽見有一個聲音在我的耳邊不斷地重複,充滿僥幸地在一個黑暗地隧道回來碰撞,還好,沒有割斷動脈,還好,沒有割斷動脈,還好,沒有割斷動脈……

優優,你怎麽就那麽傻呢?

幸虧裏仰來得及時,他早就意料到會出事,他抱起我,他無命地奔跑,他聲嘶力竭地呼喚,他伸出胳膊,他的血液汩汩地流進了我的身體,溫暖,安詳,快樂……多少年了,溫暖都是如此的接近,親切都是如此的自然,從六歲到十六歲時時刻刻都伴隨在我身邊,讓我如此觸手可及。此刻,我真的需要一個擁抱。隻需要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