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有沒有搞錯,我懷孕?

出院一個星期後的一個中午,我接到了醫院往我家打來的一個電話,大意的意思是讓我去醫院做一次複查康複情況。我答應了並約定了下午的時間。電話那頭是一個聲音和藹的男醫生,他留下了他的姓名讓我複查時直接找他。他姓康。

下午放學後我直接去了醫院,裏仰問我要不要陪我去一趟,我安慰他不會再有事的,隻是一個簡單的檢查而已。他充滿鼓勵地對我笑笑,我知道他一會還得去爸爸的工廠幫忙打理,他已是工廠一個重要骨幹,大概是擔心耽誤裏仰學習的緣故,要不的話我懷疑爸爸會將整個工廠交給裏仰。我相信,總有一天爸爸會這樣做的。隻要裏仰願意。

康醫生並不是我的主治醫生,他在婦產科,我來到醫院找到他之後略感事情有點蹊蹺,不過他沒有向我解釋就帶我去原先的科室做了X光拍片檢查,確保我腦部受傷已經全部康複之後,他如釋重負般籲了一口氣。他說,你跟我來,我有另外的事情跟你談。我想注視他的眼睛以探究事情的大概,但是他早已扭過頭,白色的醫褂打著一個旋,在他大幅度的腳步下煽動,我幾乎是小跑才跟得上了他,他在婦產科的辦公室後麵坐定,然後笑容可掬地對站在門口忐忑不安的我說,坐下吧,優優。

他示意我帶上了門。我坐到了他的對麵。

他拿出了一小瓶血樣以及一張化驗單,然後將它們推近了我。我腦袋一片空白地看著化驗單上陌生觸目的化學符號,表情驚呆,我懷孕了?

之前擔心你身體還沒有完全康複,怕影響你的情緒所以沒有及時告訴你,請你諒解,其實在你受傷的當日我們驗血過程中就發現了你懷孕了,不過現在告訴你還不晚,一切還來得及,我想你會明白我的意思……他慢聲輕語,好像害怕驚擾到停立在花蕊上的一隻受傷的蝴蝶,他看見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不得不再一次將他的意思挑個明白,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墮胎的話,現在還來得及,手術也非常簡單……原諒我這樣猜測你的意思,我認識你爺爺……當然我也知道你的一些事情……你也不用驚慌,你先考慮清楚……

我的一些事情,我的什麽事情,你都知道我的什麽事情……我答非所問,精神恍惚般神態遊離。我想起了,就是那一次,肯定是那一次,爺爺去世之後在山腳下的舊汽車,我為什麽那麽不聽勸告呢,我真是自作自受啊,我以為懷孕對十六歲的我是一件多麽遙遠的事情啊,可是該死的,它就在目前,就迫在眼前。多荒唐啊!

請你別誤會,你的一些事情我指的是院方掌握你的一些個人資料,比如你的年齡,你目前還在讀書……這隻是一些你個人的基本資料,沒有涉及你的個人隱私,我們也不會要求你提供你不願意公開的信息,包括你懷孕的事情我們都會替你保密,我們在沒有得到你的同意之前不會通知你的家屬,所以請你不要誤會,不要緊張……你爺爺在我們的醫院住過,他曾有向我們的同事說起你是一個國畫很優秀的女孩,我也是偶爾聽同學有聊起過,你還獲過獎,有很好的前途,不應該背負一些不是你們這個年紀背負的包袱……當然這隻是我的一些個人看法,個人建議,拿主意還得由你……

我感覺我的身體在下沉,在下沉,我用力地抓著那張嵌有厚玻璃的桌子,就像一個垂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錯覺那是一隻安全無恙的救生圈,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可是淚水早已經奪眶而出……

我做手術,越快越好!我聽見我有氣無力的聲音,我想我堅持不了多久大概就會連這句話也沒有力氣說出來了。我是如此絕望以致有寸腸截斷的悲慟,我甚至在那一刻想將手腕劃過那塊厚玻璃尖銳的邊緣線,這樣的想象讓我感到快意。

醫生無比同情般對我飽含鼓勵地點了點頭,他說,沒事的,手術很簡單。然後撕下桌麵一張過期的日曆紙,在它的背麵迅速地寫下了一個名字、一個電話、一個地址。他告訴我鄰縣他有一個要好的同學,他有一個私人診所,我可以去找他,在那裏做手術,這樣事情會更隱秘些。他用了一個“隱秘”,真是一個善解人意的醫生,他說,在石板的話難免這樣的事情就會傳出去。我感激地接過那張紙條,如落荒而逃的逃兵一樣步伐慌亂地轉身悄走,我真想,真想立即就能鑽到一個洞裏麵去,這真是羞恥!

我如幽靈般遊**在石板灌木叢中,有植物的刺堅硬地劃傷我的皮膚,而我對痛疼卻毫無所覺,我一會神經質般將按放在小腹,一會感覺怪異地將手拿開,我無法相信,我怎麽就懷孕了呢?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為什麽要藕斷絲連,絲絲相扣,死灰複燃?如果此刻的我站到黃金的麵前告訴他我懷孕了他會怎麽想呢?驚慌?譏笑?不理不睬?哈哈大笑?優優啊優優,我有警告過你那樣做危險了吧,你不聽話,自吃苦果了吧。我先聲明責任不在我,你不要找我,你拿我發泄你還來找我算帳不成?沒有這個道理,我黃金從來都是吃軟不吃硬……

我的心中無聲地爆發出了一陣狂笑。這隻是一個無關你我,無關愛情,自生自滅的事件,找個時間去做手術吧,一刀兩斷。

但是,在我內心為什麽柔情與割痛湧動如潮呢,從那小腹的地方,從一個生命誕生的地方,我才十六歲,我無法確切這樣的感覺是不是母愛,我抱著一株斜長在懸崖邊上的鬆樹傷心痛哭……

夜色深沉,我無精打采地回到了家,出我意料,家裏一片漆黑,鄰居有人跑來告訴我我的爸爸剛剛下台階的時候摔倒了,被裏仰背去醫院了。天啊,為什麽所有的事情都趕一塊了呢?我心驚膽跳匆忙往醫院趕去。一路上我不停祈禱爸爸可別真出什麽事,我不知道命運是哪一個環節出錯了,讓這個一度平靜安寧的家滑入了噩夢般的境地。

因為醫院已是下班的時間,急診醫生都回家了,爸爸和裏仰在醫院的急診室前的長椅上等著院方通知趕過來的醫生。長長的長廊燈光暗淡,牆壁灰白,人影稀少,如寒冷無助的雪夜一樣讓人絕望。爸爸托著一隻胳膊,斜靠著裏仰的肩膀上,臉色蒼白,豆大的汗水從額頭的地方大片大片地泌出,裏仰幫忙護著爸爸受傷的胳膊。裏仰看見我走來,帶著歉意地向我打招呼,好像爸爸的受傷是他的錯一樣,我知道他,自從住到我們家以來,他就好像責任在身一樣大包大攬,爸爸聽見了裏仰叫我的名字,也從痛疼中回過神來,用責備地眼光看了我一下,就像在嗔怪一個因為貪玩而忘記回家的孩子,但很快就轉而安慰我,沒事,就是扭了一下胳膊。

我一直強忍著,強忍著,但是不爭氣的淚水還是洶湧出來了,我連忙轉過身去,我故作聲音平靜地說,我去一下洗手間,然後慌忙跑開,我聽見身後爸爸問裏仰優優怎麽了,聲音艱難枯澀充滿憂慮。知女莫過於其父,我知道我越是害怕爸爸看出破綻越是會漏洞百出,我在醫院充滿冰冷腥味的洗手台上淬水掩臉而泣……暗淡的牆壁麵鏡上我的臉容蒼白得如一張撕下的女狐的麵皮。這是我嗎?

外麵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我從洗手間跑了出來,爸爸已經被推進了急診手術室,一個一臉冷淡的年輕醫生正往其一身潔淨的禮服上套上醫生白褂,我猜測他大概正準備去參加一個什麽樣的舞會,結果被臨時急派過來了。有兩個護士幫忙著準備著一些藥水,有小瓶藥水被不小心打翻,如泡沫般的**在地板上翻滾成一團,那個年輕醫生不好氣地那個出錯的護士白了一眼,那個護士害怕地縮了縮身體,手腳忙亂地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我想,那個年輕醫生對爸爸這檔事破壞了他比搶救一個病人的更美好更有可能有所獵取的赴會,說不定正憋著一肚子氣呢。

怎麽了,他總算是穿戴完備走上來對躺在急救**爸爸說,眼皮都不抬一下。

胳膊可能是脫臼了……爸爸回過頭不確定地說。

連出什麽問題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啊,他再度顯露出了狂躁的不耐煩感,麵朝下翻過去,受傷胳膊對著我,讓我看看。

爸爸胳膊受傷當然是翻不動了,裏仰上前幫忙抬起爸爸受傷的胳膊,讓爸爸小心地轉過身來,年輕醫生大概是嫌爸爸動作太慢,伸出手來將爸爸攔腰猛地翻轉過去,救護床不堪重負地發出一聲沉重的抗議,爸爸痛得呲牙。

你輕點行不行!裏仰對他怒吼。我拉了拉裏仰,示意他不要發火,在這個緊要關頭還是少惹他們好。果真,醫生不滿地白了我們一眼。不過還好,手中的活計沒有停下。

他摸探了幾下爸爸胳膊的關節,讓爸爸忍一下,猛地一用力,吱嘎一聲,好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爸爸這一次不能忍住痛叫了一聲。

隻是脫臼,我已經為他複位了。醫生說。我不信任地看了看他。

好多了。爸爸抬起頭對他微笑感激,然後安慰地對我和裏仰點了點頭。他揮了揮手,一副毫無在意的樣子,轉身吩咐護士給爸爸受傷的位置敷上藥膏,那兩個護士如聽聖旨般跑動了起來。我看見爸爸的臉上漸漸恢複了血氣這才真正放心了下來,裏仰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可能還得等些時間,為了不礙空間,我和裏仰安靜沉默地站到了牆角位置。晃眼無影燈一時讓我感到暈眩,我突然悲哀地想起我懷孕的事情,我示意裏仰跟我出來一下,我有事情跟他談。

我們來到了手術室外麵的長廊,我張望了一下虛掩了兩層的門,確切不會被爸爸聽到之後,我簡單扼要地對裏仰說明了我懷孕的事情。裏仰一時無法相信這樣的事實,當我抓著他的手讓他一定要為我保密不要讓爸爸知道時,我發現有淚水已他的眼眶蜿蜒而下……裏仰,裏仰,裏仰,你怎麽就哭了呢,你怎麽就哭了呢,你不要哭好不好,我看見你哭我就也想哭,你不要為我傷心而哭泣,我不要你為我傷心,我是自作自受……

優優,對不起……他低著頭,強壓著悲痛的聲音,胡亂地用胳膊擦拭著眼淚。嗬,這個傻瓜竟然說對不起,你又沒有做錯什麽說什麽對不起啊,你對不起你沒有保護好我,你對不起你沒有好好地照顧好優優,你對不起讓那個自私的家夥占了優優的便宜欺負了優優,你對不起此時此刻你不能棄我而去去給那個自私的家夥一頓暴打……不,你不應該說對不起,我舍不得你說對不起,從小到大,隻有我對不起你,你沒有對不起我,你不要說對不起好嗎,你對我這麽好真讓我受不了,我優優何德何能讓你這麽愛護我,嗬護我,在乎我,照顧我……不,裏仰,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優優,我可以做什麽……他努力忍住再次洶湧而出的淚水,他強壓下去,強壓下去,悲傷請下去,請下去,不要湧上來,不要讓我再哭泣,不能讓我再傷害到裏仰。

陪我去墮胎……我小聲說道,我不敢再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純淨得如山澗湧流的泉水般清澈的眼睛,那雙內心悲痛眼睛依然充滿關切與愛護的眼睛,這雙眼睛讓我不敢對視,不敢承認,不敢對著他說,我愛你,裏仰,我左顧右盼,東張西望,優柔寡斷,我是那麽害怕對這雙眼睛說,我愛你,裏仰,我是那麽害怕來不及,來不及,來不及,來不及……

你們兩位還在站外麵幹嗎呢,誰是優優,你簽個字,你爸爸沒事了……有護士推開那扇虛掩的沉重的門對我們催促說。

嗯,我答應著,我側著身子,我從他的旁邊,就在距離很近很近的地方,很近很近的地方,擦身而過……

他說,優優,你放心,我答應你。

我有聽見了,他說優優你放心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不離開你,我答應你永遠愛護你,我答應你為你做一切事情,我答應你不會離開,不會離開,不會離開……我有聽見了,我銘記在心了,我將其烙在骨頭,刻在手心,掛在脖子上了,可是你為什麽還要離開,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裏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