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偷換影子

長假後來那幾天,我們常常去海邊垂釣,看潮起潮落,海鷗飛翔,帆船遠去,少有魚上鉤,即使上鉤了我們也將之放生了,可是受傷過的魚真的還能存活嗎?事情蹊蹺的是,長假的最後一天,我們在海邊垂釣碰到了一個紮著頭發的中年男人。那是黃金的一個熟人,他一個人端坐在不遠的岩石垂釣,看似無意地將眼光向我們這邊瞟了過來,後來就不再將眼光從我身上離開。我緊張地抓住了黃金的衣角。黃金也發覺了那束不明深意的眼光,突地一驚般挺了挺腰身,嘴角揚起不自然的笑意,仿佛在掩飾著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

那個男人仿佛已然達到目的般將目光收了回去,黃金的臉上立即閃過一絲慌亂,他抓著我的手指拔離了他的衣角,然後緩慢地站起來,好像在醞釀著一股準備認錯的勇氣。那個男人悠然地將魚竿收起,慢條斯理地站起來,往落日的那個方向走去。黃金消無聲息地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的背後,看起來,他們大概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默契與關聯。

他們漸走漸遠,他好像忘記了我,忘記了我依然會站在原地等著他歸來,他真的徹底忘記了,一直到夜幕降臨,海風將我冰冷撕裂般搖晃顛沛著我的孤獨,我才腳步沉重地往回走。經過旅館的長廊時,我碰見了那個年長的婦女,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迅速低下身子從我身邊鑽了過去,我越發惆悵費解。

旅館的房間一片漆黑,有一絲隱約的陌生氣息,黃金是否回來過?帶著那個男人?他們來這裏商量些什麽呢?

我環視著四周,我恍然回想起在鄰縣參加繪畫比賽所下榻的那家旅館,我可笑地四處尋找著一扇可能存在的曖昧的門。我對著如一張張開的沉默的嘴唇般的門口發愣,有微弱的光線在門口外的長廊遊**,仿佛一個個死不瞑目孤寂難耐的靈魂。我期待門口的地方閃出一個更暗的陰影來,在我身邊,在我的腳下投來熟悉的影子,慢慢,慢慢地覆蓋我,緊而是粗重的喘息,魯莽的力量,強暴一樣的動作,溫軟的低語……

我關上了門,我不再等待,我的眼皮開始變得沉重,視線模糊,思維遲鈍,心裏糾結著一陣莫名的悲傷,我想,我大概是在擔心著那個遙遠的家,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等待著一個深夜不歸的人,我感到特別的孤單,我渴望回到我熟悉的地方,我可以在這樣的深夜寧靜地入睡,一夜無夢,自然醒來,有細碎的聲音仿佛穿針引線一樣泌入我的耳朵與心田,我大概地流過淚,後來,我睡著了……我不知道我睡著的那個時刻,等我從一陣難耐的挑撥中醒來的時候,我看見的是一片黑暗,我努力地睜著眼睛,依然不能看見什麽,我疑惑我是不是還在一場溫柔的夢境中,但是我卻有人在溫柔地撫摸著我的**,手指滑過那片濃密,幸福在那溫潤的指尖如心跳一樣興奮地顫栗……

我愛你……有人在我的耳邊低語,潮濕的鼻息讓我夢遊般沉醉,我聽出了那是黃金的聲音,我伸出手來試圖撥開遮擋在我眼前的東西,也許是一塊布,但是他用堅定的手掌壓住了我,他從後麵猛然進入,我感到決堤般被一陣潮水淹沒,我情不自禁,進攻,呐喊,仿佛陷入了一場美輪美奐繁華驟起的幻覺,無以自拔,醉生夢死……

我感覺我在攀登著一座寒冷的冰山。請問你有被冰塊凍過手臂抑或是小腿嗎,那陣像溫度一樣慢慢泌入的發麻你還記得嗎?你竟然會在那種被冰凍了一樣的發麻中滋生出一種無法抗拒的快感……你還想要,你想撒開雙腿奔跑,就像野馬一樣,昂然前進,無拘無束,一片光明,燦爛的油菜花漫山遍野,有鳥兒從遠方來,唱起美麗動聽的歌謠……我一直在爬,艱難饑耐般往上爬,努力到達那岌岌可危的幸福的巔峰,我堅信,翻過這個冰凍三尺的山頭,然後所有美景將盡收眼下,巔峰眼望在即,巔峰觸手可及,巔峰快點到來,快點到來……

我要……

我要……

我要……

我眼前的布條突然脫落,我感覺到了一陣刺眼的生痛,房間內竟然是通火光明,那盞大功率的如滑稽的光頭一樣的燈泡就在我的眼前晃啊晃,我試圖看清什麽,可是我什麽也看不清,我惶恐地閉起了眼睛……我祈禱這不是真的,我祈禱那鋪天蓋地的如瀑布一樣在我眼前流瀉的頭發不是真的,不,這一切不是真的,那不是黃金,不,這不是真的,不,不,不,不——

不——

我側過臉,我再度睜開眼睛,我不敢相信窗前站的是才是黃金,他在流淚,我看見他的臉頰上流著兩行清淚,燈光映照,色彩流竄,仿佛一滴稀釋的顏料,無處可歸,遽然脆落。他哀傷地注視著我,他在害怕,我看見了他,他是那麽害怕,仿佛目擊著由於某一個微小得過失造成一場意外且不可收拾的事故,他大抵是在哭,在哀求,在暗示,但他卻不能發出一絲聲音……

不——

不,這不是真的,那個長發男人,海邊,垂釣,一前一後……這不是真的,我驚夢覺醒般奮力掙脫,我用手臂,用腿,用牙齒,我推,我掐,我踢,我咬,我揮起了手臂,一聲響亮的耳光在我的千呼萬喚中姍姍來遲……

畜牲!走開!

一個巨大的陰影山洪般倒塌,崩潰,慌張,逃離,我胡亂地抓過被子——誰知道,或許是一件衣服——掩臉而泣……

這是一場夢境嗎?但願它就是,就是,就是一場夢。夢不是真的,等我哭泣醒來,一切都是虛驚一場,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是如果說那是一場夢,為什麽曆經多年我依然對其清晰如昨,我依然記得他在窗前落的淚呢?他說,經過這一場劫難,他才真正地明白,他是多麽舍不得將我交給別人,他是那麽絞痛,他說,隻有愛情才會讓他看到那樣的情景時產生了上刑場一樣的絞痛,他說他的心在滴血,他說他保證以後不會在讓任何人碰到我的身體,愛情是自私的,他發覺了他的自私同時覺醒了他對我有愛情的認可,幸虧他的自私他才會愛上我,幸虧那一場齷齪肮髒的交易他才明白他是愛我的,他在私下裏跟那個男人達成了什麽樣的交易,我他奶奶的竟然成了一個籌碼,詭秘哀傷,不可告人。這是一幅多麽可笑愚昧荒誕怪異的圖景啊。

可是,可是那時的我竟然說服了自己相信這是一場來之不易曆經艱辛共患生死的奇異愛情,我應該既往不咎,我應該仰望星空,我應該看到的是那片寧靜安詳的銀河,牛郎織女淌過了千辛萬苦,執手相望,含情脈脈。它是尊嚴換來,它如血液一樣珍貴,它不容許再被侵犯!

但為什麽,為什麽我的淚水依然如泉洶湧,悲傷依然一陣覆過一陣,我幾乎不能言語……噩夢曆經多年依然這樣如影相隨:惶醒,顫栗,哭泣,天昏地暗。

他說這輩子他隻為一個女人落過淚,他牽過我的手壓在他的胸腔前,他問我是否知道他在心痛。不,我不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我想回家,是的,我想回家。回石板。在石板有一個家,爺爺,爸爸,裏仰……

我想回家。我要回家。馬上。立即。

他黯然神傷。他抱起我,將我放在了他的駕座旁。他給我蓋上了大衣,路途中,我醒來,將其拋出了車窗外,沉沉的夜色中它飄逸如一對折斷的翅膀,一隻落單的大雁,它遠遠地落在了我們的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