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爺爺死了

石板。我在石板的家早已亂成一團。爺爺已病重,住在石板人民醫院重病病房。爸爸手指斷了之後一直無心打理工廠,工廠的工人尋機鬧事並走了一撥,幸好裏仰上下幫忙,工廠才不至於再一次倒下。我這才知道我出走之後給這個家帶來了多大的傷害,我這才知道在這個家本應我背負的卻讓裏仰背負的一切,他無怨無悔,他忙碌得顧不上注視我的歸來,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為了這個家,為了讓我這個家沒有被拖垮,為了我的歸來能感受到家永遠的安撫與欣慰。我這才真正明白裏仰對我所說,優優,你離開這個家你會後悔的。

是的,我後悔,我後悔我的任性給親人造成的傷害,我後悔我的罪惡之旅背後是親人用痛苦為我埋單,我後悔得無以複加,我是一個有罪的人,我在石板的米石路上奔跑,我在石板明媚的陽光中淚流滿臉,我仰著頭,我望著潔白無比的雲朵,我祈禱我的淚水可以倒流,一如所有的往事都可以重新來過,我沒有坐上那輛舊汽車,我沒有到過那個海邊的小鎮,我沒有成為那場交易中一個無助的小醜,爸爸沒有受傷,爺爺沒有病重,裏仰依然像一個小跟班一樣跟在我的背後,在我故作冰冷的眼光誠恐誠慌,開心微笑……

爸爸白天黑夜都在醫院一心一意照顧爺爺。爸爸說,爺爺要是病好了,他就去續弦,他要給爺爺生一個孫子,給我找一個媽媽。爺爺說,好,好,好,等我能起床了,我就搬回祖屋,我們住到一起,我們一家人住到一起,永遠不分開。我從醫院的就診室走出來,走向爺爺病房前的窗戶,後轉過身來,拚命跑開,但終究,終究我抑製不住在醫院昏暗的長廊抱膝埋頭,悲傷慟哭……有護士從我身邊經過,她們的腳步停下來,她們關切地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沒有抬頭,沒有回答,我隻是哭……

多年了,爸爸與爺爺終於達成了和解,爸爸終於願意為爺爺續弦,爺爺終於同意搬回祖屋,可是爺爺,爺爺已被醫院診斷時日不長,爺爺就將離開我們,爺爺就將走向一個我們暫且不能觸及的世界……我難過,我悲傷,我哭泣……

是啊,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來不及報答對你有恩的親人更悲傷的事情了。

嗬。爺爺。我的爺爺。我至情至性的爺爺就將走了……那我該怎麽辦?誰能告訴我我該如何挽留住爺爺遠去的腳步,告訴爺爺奶奶的畫作還沒有畫完?告訴他我下一屆繪畫比賽依然會拿第一?告訴他我一定會好好聽話再也不會讓他生氣?告訴我我是多麽愛他,我是多麽敬重他,我是多麽需要他的指引……而這一切,所有這一切都晚了,都來不及了,都不再有任何用處。爺爺走了。

我回石板不足兩天,爺爺就在暗淡的星光下永遠地閉上了眼睛。病床前,爺爺牽過我的手,幹枯的手指落在我潮濕的臉龐上,爺爺說,優優,你回來了,優優,你去哪了?優優,你總算是回來了,優優,你要聽你爸爸的話喔,優優,你一定要好好聽話喔,優優,你要是學國畫就來爺爺的家喔……

爺爺,你的家在哪裏?爺爺,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家在哪裏?我愛你,我想和在一起,我想跟你好好學國畫,我不會再跟任何一個男人離開石板,我會好好聽話……可是,爺爺你在哪裏?爺爺你聽得見我的呼喚嗎?

爺爺,你在哪裏?

葬禮開放日在爺爺去世的次日。來了很多人。很多都是爺爺生前的學生,他們神情悲戚,動作靈敏。有一些年長的爺爺生前的同道中人,他們穿著厚重,淡然而遲鈍,大概是他們這一輩人早就看透了人生的結局也不過就如此——鋪天蓋地的花叢下,躺在一個黑色的棺材中,麵容猶在靈魂已去,恩恩怨怨了無痕跡,情情愛愛從此也就一筆勾銷。

房間飄滿了刺鼻的菊香,有人忍不住不停地打噴嚏。爸爸端在了一個角落,默然且傷戚,他緊握著每一個來賓的手,但他的眼神不再這兒,他的靈魂早已走遠,他大概是在不斷地追悔著過往生活中一個來不及被原諒的過錯,在對無窮無盡的依稀可以觸及的生活情景回憶中,他大概還沒有真正接受爺爺已經離去的事實,他的神情還是帶有惘然的期待,視線縹緲,仿佛在踮腳仰首瞻望著一段被夜色淹沒的路……

黑色的棺蓋蓋上了。有四個身體強壯的人走上前來,將棺材抬到了肩膀上,爸爸一直茫然地觀望著這一切,當棺材跨過門檻,穿過門簾,如漂流的木頭一樣撞進了外麵陽光中時,爸爸才如夢覺醒般大步走了上去,喔,不——不——你們放下他,請你們放下他——

大漢麵麵相覷,不知所然,但棺材還是緩緩地從他們堅實的肩膀上降落了。爸爸撲了上去,棺蓋被推開,爸爸深埋了進去,仿佛陷進了一片沉鬱的森林,隨後一聲撼天動地的悲吼如山洪般爆發,爸爸……人們紛紛側過身子,悲傷是如此無以複加,流逝是如此讓人不堪重負。

有人上前將爸爸扒開,屋外再度恢複了寂靜,恍如洪水過後的一片荒涼,一片不可收拾的狼藉。屋裏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一個接著一個無聲靜默地往門口的地方湧去,微低著頭,腰部沉重,棺材再一次被抬起,平穩地落在一個高度,然後緩慢前行,人們笑無聲息地跟著後麵,爸爸擁著我肩臂,我們走在前頭。爸爸的手臂依然剛武有力,這讓我不會摔到……

在石板一個山頂的一片空地上早已經挖好了一個大坑,周圍星羅棋布著寫滿不同名字的墳碑。我和爸爸先到,灰色蔓延的石階上人們陸陸續續上升,抵達,默哀。棺材被那四個大漢撐成四角的中心,並輾轉對準了坑中央的上方,其中一人一聲喝下,棺材開始緩緩下降,我一片慌張,從此有一種緬懷將永遠被埋葬到了地下,仿佛一個秘密被嚼爛在了內心,這讓我異常駭然。

我轉過身來,我努力將視線轉移,石階上由於不斷爬上來的人們基本都穿著黑色衣服的緣故,這在我看起來仿佛一條巨大盤旋的蛇,我想爆發出一聲驚恐尖叫,我看見了,在我儲蓄在眼眶中淚水化成淚滴決堤而下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身影,在黑色大蛇的最尾端。黃金?他一直站在最末端的位置,並沒有上升上來,好像在沉默地抽著一根煙。他籠罩在一片霧靄中。

身後大抵地棺材落到了坑裏麵了,所有的人都湧了上去,幫忙鏟土,我仿佛一條退潮後被遺落在沙灘上的章魚,盤踞原地,奄奄一息。他來幹嘛?這個男人來幹嘛?這個男人究竟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麽?**?愛情?或寂寞?

嗬。那好吧。我給你。我都給你,你需要什麽我優優都給你。來吧,親愛的,你說你愛我,哈哈,來吧,我都給你,性與寂寞,悲傷與空虛,你統統都帶走吧。

我們**吧。

他遠遠就看見了我。我從山頂下來,他不明深意地向我走來的瞟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我遁在他的背後,仿佛一個擺設完好的長鏡頭饒有意味地無聲跟進,拉近,抽遠,放大,縮小……他來到山腳下一個隱秘的山洞邊,他鑽進了舊汽車上等著我,我好像被詛咒了一般打開車門遊弋了進去,他在我的背後抽手將車門重重的關上了。我們急不可耐地廝打著,撕裂著,咒罵著,**,喘息,傷痕累累。

他說,我知道你需要這個。

我冷笑,我迅速翻身爬到了他上麵,他平靜地阻止了我,他說,他忘記了備安全套,他說,如果我真的需要,他可以帶著我去一個地方,然後**。

去一個地方?我再也不會相信他的“鬼地方”。我心裏不由地爆發出一陣狂嘯,我需要,我當然是真的需要,黃金,你說的這不是廢話嗎,我為什麽不是真的需要,哈哈,我需要,我們**吧,就現在,就在這裏,馬上,立即,讓我巔峰吧,讓我忘掉一切吧,讓我在你的身上大哭,撕咬,發泄吧。

由不由得你同意!

他無可奈何絕望地閉上了雙眼,他不再掙紮,放之任流,我搖啊搖,我晃啊晃,舊汽車不堪重負般發出了衰老的哀息,我聽見了死亡般的斷裂,然後昏天地暗,暴風驟雨,海嘯雲飛,船翻馬落,爾後遼闊的大海一片死寂,我滑進了黑暗寧靜的死亡隧道……

他說,優優,這樣很危險。

危險?此刻他竟然還憂心仲仲地對我說這樣做危險。哈哈,我他媽的怎會還在乎是否有危險,我不是已經死亡了嗎,我不會再活著,危險對我已經不危險,哈哈,不危險,黃金,你不懂,一點都不危險,一點都不危險……哈哈……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