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帶我走

爸爸終於聽說了我的行蹤。在飯桌上將手臂揮得高高,優優,你瘋了,他是你的老師。爸爸青筋暴漲,手臂顫抖著卻停留在半空。

老師怎麽了,老師就不能跟學生談戀愛了嗎。我抬頭怒視著爸爸,用力嚼碎滿口的魚骨,聽著它在喉嚨裏艱難墜落。

他來自哪裏將去哪裏他有沒有結婚可不可靠你都知道嗎你了解他嗎?爸爸絕望地摔下筷子對著我怒吼,你還是一個高中生,你應該將時間花在學習上而不是鬼混!

爸爸,我不是在鬼混。我一字一頓地說,我能感覺到我咬緊的牙齒引起的灼痛,我臉頰發燒,但身體卻是出奇的冰冷,連同我的語氣一樣。爸爸仿佛被一場冰雪打焉了一般愣住了。他大概沒有想到我竟然會用如此決絕得讓他感到毫無相關般的陌生與隔閡的語氣跟他說話,他是我的爸爸,而此刻我卻毫無留情地與他劃清了界限。爸爸頹唐地對著我扭過頭去,他不願意再麵對著我的眼光,脖頸後麵生硬灰白的發質讓我瞬時感到心酸而楚痛。

我知道,我知道爺爺爸爸都是不幸的男人。來石板的男人曾經帶走了奶奶又帶走了媽媽如今又將帶走我……同樣的事情在三代人的身上竟然驚人相似地上演。我知道我這樣的做法會讓爸爸受不了,盡管他並不確定我們之間是否有愛情,盡管他並不真的確切知道黃金其實有一個女人,盡管那個女人在我們的傳說中,誰也沒有見到,但她像空氣一樣存在,在你呼吸的時候,在你扭頭的時候,在你伸手手心的時候,她會突然轉身,她會給你一個措手不及,給你一個嘲諷的微笑,憂傷而絕情。

至少,至少他不應該動手打裏仰,一個老師動手打學生這是不正常的,不可理喻的。爸爸背對著我,喃喃說道,聲音悲切。

嗬。他奶奶的。原來是裏仰告的狀。裏仰啊裏仰你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你以為你這樣聯合了我家人我就會讓你當一輩子的小跟班了嗎。做夢!

我奪門而出,我感覺到有淚落在了我的手背,出奇的冰涼。

我漫無目的地在石板的街頭遊**。正是下午的閑散時光,峽穀地區的太陽早早就落山了,連綿的山脈在街道上投下了一大片一大片蜿蜒的陰涼,街上來來往往著很多人,人們都喜歡在陽光悄去而光亮猶在的隱現出來。我喜歡隱匿在熙攘的人群中,所有人的表情都與我無關,快樂,憂慮,尖脆……我盡收眼中卻又隔山隔水模糊不清。

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我差點撞上了一個人。是裏仰。

怎麽又是你!我不好氣地說,掩飾般將眼睛放得低低,我不知道我的眼睫毛下是不是還掛著心碎的淚滴,我並不想讓他看出來我剛剛與爸爸發生了一場毫無生機的爭執的任何痕跡,那是我們家的事情,我說過,我們的家的事情我並不希望裏仰的插手!

優優,我正找你呢。他聲音驚喜。

我越發氣生氣,拉下臉對他說:你找我幹嗎?

你爸爸讓我來找你。你爸爸說你飯都沒吃完就跑出來了,他怕你出事。他解釋說。

我能出什麽事。我說。再說了,如果說我放棄了一頓不愉快的午飯出走真稱得上是出事的話那還不是因為你裏仰告的狀!看來,他是一切都知道了,不,是爸爸將一切都告訴他了,爸爸真的將他當成了我忠實無比的守護星,而他也不可救藥地把他自己當成了爸爸的心腹,責無旁貸忠效爸爸的一個臣,我家庭一個不可或缺的後繼力量。可是,我想說不,我不願意這樣。我毫無猶豫地轉過身。裏仰拉住了我的手。我掙脫,但他的力量很大,我已經無法輕鬆地擺脫得了他。

你要去哪?他問。

我去哪你管得著嗎。我佻薄地回應。

而他依然不屈不撓地問我,你要去哪?

我不得不口齒清晰地對他冷言:我要離開這個家。

這個家?你的家?

是的。我的家。

優優,你離開這個家你會後悔的。

我冷笑,什麽時候開始裏仰變得這樣自以為是,這是我的家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是個外人他管不著。我也不想解釋,我的冰冷拒他千裏之外,他退卻般鬆開了抓著我手臂的手,他說,對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你沒有弄疼我,你弄疼我你還不夠資格了。我腳步堅定眼光清冷地離開。他愣在原地。他永遠隻會愣在我離開的地方,他並不懂得追上來,用力地抓住我,對著我咆哮,告訴我我不可以離開。他沒有這樣做,他隻是愣在原來的地方,久久地注視著我。

我知道,有一種幸福遺落在了裏仰站著的地方,而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走遠。

第二天,學校開始放五一長假。爸爸一大早就去工廠忙了,爺爺閑來無事聞雞早起定又是躲在那間畫室作畫,但終歸會因為體力不支而導致肖像未完無奈歇筆。是的,爺爺老了,也累了,該是心平氣和歇著的時候了,可是他依然不甘願就這樣回到祖屋,和爸爸的那點爭執與摩擦或許是他遲暮的生命中最後唯一能夠做到的堅持了,這樣的較量產生的信念在他的心中發芽生根,曆經多年乃至生機勃勃,四季常青。就是在那個早晨,就在那個所有的人都有心事與雜念的早晨,我閃電一樣搬離了我的家。

黃金在等我。他將車泊在了石板公路旁的一棵孤獨的鬆樹下。他靠著打開如陳舊翅膀一樣的車門在悠然地抽著一隻煙。他向著碧淨如洗的藍天吐出筆直的煙霧,堅硬地插入湛清的空氣中,嘴角掛著慣有的自得與冷笑,皮鞋透亮,一支腳微屈交叉過另一支腳,蜻蜓點水般鞋尖著地,一隻胳膊抱在胸前,側影像極了漫畫中那種極致的男人,細節是那麽可圈可點,耐人尋味,銘記在懷。

他看見我走來,身體不動,姿勢不變,隻是斜過眼睛掃了我一眼,然後迅速收回並恰到好處地拉下冷淡,一直到我站到他跟前——不足半米遠的地方,我低著頭,我忸怩窘迫得像一個上城賣雞蛋的鄉下姑娘,他觀察著我,將煙頭掐滅,皮鞋踩上去,微笑,接過我的行李,揉著我的碎發,真乖,寶貝。終究還是回來了。黃金抖抖心理包袱一副很大度的樣子,好像我們的不快從來沒有發生過,抑或是風過雲淡。

我撲進了他的懷裏,黃金,將我帶走。我淚眼婆娑,淚光中浮現起裏仰堵住了我的去路憂慮而傷心地告訴我,優優,你離開這個家你會後悔的。他是在警告我嗎?不,他不敢,他也不會,或許我隻是幻聽那是一個警告,一個無關痛癢忽略不計滑稽可笑無事生非杞人憂天的警告,可是我的內心為什麽不由地在感到潮水一般襲來的害怕與空落呢?我急切地需要,需要一個人,一個可以用來填充空落的確切答案,將我帶走。

黃金。將我帶走。將我帶走。

爸爸迅速知道了我的決絕離開。從來沒有在鋸**出現過絲毫差錯的爸爸那天被飛旋的鋸條軋斷了兩隻手指。爺爺趕來看見此情景也愴然而歎,造孽啊。也立即病倒在床。

而此時的我對身後發生的這一切卻一無所知,我正心花怒放,花枝招展地坐在黃金的舊汽車裏,放肆地摟著他的腰。我不知道他要將我帶到哪裏,他將車開得飛快,開著車窗,風大,我依偎著他,臉貼著臉,他的頭發飄拂,拍打著我的臉竟然有點刀割過的自虐般的生痛。他迎風吹著口哨,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但是調子竟然連續,似乎相識我之前在他車上聽到了那首憂傷的鋼琴曲。我伸出手去想打開音響驗證一下我的疑惑與不定,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般嘲諷地對我說,音響壞了。

音響壞了?

壞了。但我記得這首調子。放心,我是不會忘記這首調子。他說,轉而他罵了一口粗話,該死,我應該忘掉這首調子。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我雙腿屈曲,斜躺在他側旁的座位上,昏昏欲睡。窗外,太陽沉落,土地遼闊,夜色降臨。他沉默著,有時停下來,打開車門,車門敞開著,他站在一棵樹或是一塊岩石邊點燃一根煙,背對著我,側影模糊。我記不清他的離開一如我並不知道他何時歸來,啟動引擎,繼續前行。我似乎真的睡著了一段時間,我好像沉入了一個夢境,我夢見了自己漂浮在一條煙霧繚繞水汽氤氳的河麵,我被一團藍色的空氣烘托著,我可以隨意翻轉著身體卻找不到絲毫踏實的感覺,我視線模糊,好像遙遠的地方有一段鋼琴曲縹緲傳來……後來,他仿佛意識到什麽,從汽車後箱拿出一件大衣蓋到我身上,我感覺到了一陣被棉被包圍的溫暖,盡管這樣的溫暖來得總是有點晚。

當我再度從沉睡中清醒過來時,天已大亮,美麗的晨曦透過車窗錯落在我與他的周圍,我發現在他那一側一直開著車窗,我很高興空氣中沒有空調混雜出來的讓人作嘔的味道,青草、泥土、燃燒的煙氣……在這樣的空氣中,人的心情是多麽的愉快與放鬆啊。我再度伸出手臂來環著他的腰,他對我燦然一笑,他看起來並不是很困,大概他是一個無論做什麽都精力充沛的男人。

在黃昏的時候,我們終於到達海邊的一個小鎮。沉色的夕陽如畫畫時的雜亂無章的調色圓盤嵌在天邊,走在碎石鋪就的街道上,空氣中流動著腥腥的濕濕的海風,各家各戶的煙囪都冒著嫋嫋的青煙。身邊不斷地來來往往著挑青菜魚籃,卷起褲管,大步大步匆匆回家的漁民。

平淡。平淡如一個家,充滿了柴米油鹽與男人的力量。

我們在這裏租個房子,過上一段安靜的生活好不好。黃金在我的耳邊呢喃。我迷惑了,如果有什麽可以與毒品相提並論的話,那就是愛情的幻覺。我中毒不淺。

你愛我嗎?我終於說出了我的疑問。

什麽是愛?優優。他低聲輕笑,那個年齡“我愛你”在我想象中是一個多麽神聖多麽高高在上的修辭,可是他的表情並不嚴肅。

我也不知道……你是在試圖占有我嗎?我內心不由地湧起一陣悲戚與恐慌,難道他真的如裏仰所說,他隻是想得我……

占有?他搖頭搖頭,爾後又若有所思地輕笑。

在一起的兩個人,哪一對不是你在耗著我,我在揮霍著你,日子就這樣過去了……你說占有,當你對一個人湧起占有欲的時候,你會以為這是愛,當你不想再占有一個人的時候,你以為你不愛了,可是占有依然在占有,持續不斷地占有著你的生命,見縫插針,無孔不入,讓你時時刻刻喘殘氣短,心虛膽怯,這他媽的算不算占有……他用力地捶打著方向盤,動作激烈,尖銳的喇叭聲如洪水般散開,人群紛紛側受,驚愕站立或驚慌跑開,他在這個小鎮製造了一場不可饒恕的**。

我驚慌地抱著他,我為自己提出一個如此愚蠢的問題而懊惱,我祈禱他安靜下來,我不願意看到安靜的生活畫麵被我們愚蠢可笑的爭論所破壞,我是那麽,那麽想接近那種簡單與純粹,有飯,有衣,有人等著你歸來……

他起伏不定的胸膛安靜了下來,他再次麻利地打轉方向盤,將車停靠在了一個簡易的有“旅館”字樣的家庭式旅館門前,引擎死火。他頹唐地靠在駕座的後背上,長久緊閉雙眼與關閉著車門,有一個年長的穿著整潔的婦女不時地跑到門口疑惑地張望著我們這輛銀灰色的舊汽車,後來,她大概是鼓起了勇氣,緩慢地走了上來,站在黃金那頭的車窗前。

客人,你是要住宿嗎?

是的。他微啟雙眼。

你們是要一間房還是要兩間房?

一間。

兩張單人床還是一張雙人床?

一張雙人床。

好的,請客人稍等一刻鍾,我們馬上就布置好。婦女笑容綻放,巍顛顛地走了,大概這樣的對話在每一對入住者的麵前都出現過,但是我依然感到那種異樣的難堪,仿佛一段不可告人的隱私出現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從頭到尾,他並沒有詢問過我的意見,大抵他認為我坐到了這個汽車上就意味著與他捆綁到了一條船上並可以睡到一張**,很好,哈哈,很好,我並不是思維與回答,我像一根木頭一樣隨波逐流就可以了,有人會在河岸邊撈起我,優優,來吧,我們睡一張雙人床。

我們可以睡到了一張雙人**了嗎?我們關係的進展是不是太快了?如果說這是愛情,那麽為什麽,為什麽我的內心是那麽悲傷,仿佛是在開始懷念一段愛情了呢?

房間布置簡樸,光線昏暗但尚能分辨事物,溫熱的陳舊混雜的氣息表明有人剛剛從這裏退房離開。他嗅了嗅鼻子,眉頭緊皺,轉身迅速鎖上了門。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將我攔腰抱起,重重地扔到了**,我重量墜落般感到有點頭暈,他三下兩下脫掉了我的所有衣服,從後麵進入,那一陣痛疼如閃電般劃過,我眼角有淚,徒然地陷入了一種惘然的狀態,輕盈,虛空,不真實的幸福感,我睜著雙眼看著頭頂傾斜的蚊帳、搖晃的天花板、如山脈般連綿起伏的他,以及那粗重如牛的喘息我竟然分辨不出是來自於他還是來自於我抑或是我們的分隔與總和……多年之後,我常常會在睡眠中聽到自己的喘息而並不真的是已經醒來,我依然在做夢,一個欲擺不能的夢……他的樣子像是在強暴……他不溫柔!

相比較夜晚不停的**,我更喜歡在陽光明媚的白天與黃金手扣手,步伐閑定,穿梭著小鎮的每一條街道。沒有諾言隻有碎語。這樣的感覺更接近生活的本質與感覺的真實。風吹起我的發際和裙擺,鼓鼓的將我包圍其中。找一個有海鮮小吃的飯店,叫上兩杯啤酒,胡亂說話,大聲地笑,吃辣椒,流淚。

飯店的落地窗戶外有頑皮的小孩手拿小鬥漁網在好奇地張望著我,微笑,扮鬼臉,長久專注,我對視著他,後來他被同伴呼喚,瞬時跑開。我渙然追遁著陽光下他如撒野奔飛的腳丫片。他好像沒有穿鞋子,我微笑地說。

什麽?黃金疑惑,順著我的視線,迅速扭頭。但是他什麽也看不到。

小孩已經跑遠,他一定去了海邊,他捕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