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戰鬥,戰鬥

從鄰縣中學參加繪畫比賽回來之後,我一直處在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我記不得那天我究竟揮筆畫了些什麽,一棵大樹,一片海,或許隻是一團被**的報紙,我隻記得回來的那一晚,我一下車就趴在一個垃圾桶上吐了個天昏地暗,撕心裂肺,背後有人走上來,在我的背後輕輕地拍著,我漸漸平息了下來,我抬頭,裏仰咬著下唇低著頭站在我的身後,雙手慌忙放到了背後。我想,我的臉色一定是蒼白極了。

我看見了不遠處黃金的背影,我一直注視著他,一直到他突然轉過身來,我清晰地記得他的冷笑,眼光渙散,掠過我和裏仰,漠然地望向天空飛過的一隻落單的黑雁。它飛翔的樣子好疲憊,好疲憊。

一個星期後繪畫比賽的結果出來了。我的畫作獲得了全場一等獎。這是一個出我意料的榮譽。年長的校長站在操場的頒獎台上,高高地搖著那張獎狀,好像是在揮動著一支勝利的旗幟,了不起,了不起……校長的聲音發顫,語無倫次。掌聲如雷響起,我聽見了我急劇的心跳,在全校師生灼人的注視下我走上了領獎台,我像所有有熱烈地愛著自己的爸爸媽媽的孩子一樣,我懷攛著那張燙金的獎狀,我想奔跑,我想象在家,在那個粉刷著潔白石灰的房子門口,笑容如菊的媽媽張開手臂在等待著我的凱旋過來,站在媽媽身邊神態和藹可掬的爸爸,努力掩飾著得意的笑容……

我奔跑,我聽見了風的呐喊,風中有植物的芬香……

身後有人殘忍地打斷了我的幻境,他呼喚著我的名字,他讓我停下來,他掐斷了我的幻想,就像用賊亮的皮靴踩滅一顆猩紅的煙頭一般殘忍。一輛銀灰色灰狗一樣的舊汽車在我的身邊嘎然停下,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呻吟。

他從車中鑽出來,毋庸置疑地奪過我手中的獎狀,隨便翻了翻,就扔給了我,他說,你得跟我打聲招呼再走。

我驚訝不已。是嗬,我差一點忘記了我應該感激師恩,我應該第一時間就站到他的身邊,在他跟前高高地舉著獎狀對他說謝謝老師,而不是匆忙滑稽地往家裏趕,家裏沒有人在等待著我,媽媽不在了,爸爸在忙。我回家唯一可能做的事情就是順手將那張獎狀撕得粉粹,而在爸爸即將回來時,我又會神經質般將那張獎狀用膠水細細粘貼起來,為了不讓爸爸看到一張破碎絕望的臉,一張不完整的獎狀。

黃金說,上車吧,我送你回家。

車上播放著一段異常優美的鋼琴曲,癡情,哀戚,而嫵媚。他沉醉在音樂中,麵無表情。他總是很輕易地做到剛才還春風**漾而轉瞬卻冷若冰霜,就像他能在說出謊言的瞬間立即就能做到對其信以為真一樣,他擅長於微妙漫長地滲透與影響一個人的心理,意圖更深刻地更輕易地控製與操縱一個人。在十六歲,我並不能完全洞悉這些,而當我徹底明白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傷痕累累,心鈍暮年般。

那是一段什麽音樂?我不識時務地問。

他突然騰出手來啪地將音響關了。那粒被擱淺的鋼琴尾音徒勞地迂回流連在空氣中,仿佛月光如華的夜晚找不到回家的路。

舊汽車如滑板般向前無聲滑行,寂靜得宛如潛入了沉沉的黑夜。他有將手擱在我的手背上,我感覺到一陣潮濕的冰冷,我惘然地望向他,他臉色有點蒼白,好像想說點什麽又不懶得開口一樣,在接近我家門口時,他將手抽離了回去,我動了動被好像被壓了很久的手指,竟然發麻般毫無知覺。

奇怪的是爸爸爺爺都在家,裏仰也在。肯定是他提前跑回來通風報信說我獲了獎,但是大概所有在場的人都沒有想到我是與黃金一起回來的。裏仰麵色很不自然地叫了他一聲老師,他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爸爸很是熱情,又是端茶又是倒水,他倒是享盡了座上貴賓的待遇。爸爸在他跟前不少說溢美之詞,他全單照收,爺爺倒是能做到恰到好處的客氣與距離感,接近遲暮之年大概世事也都洞察在心,我能看出來,爺爺並不喜歡這個人,他說他有機器般的冰冷,他是一個漠視感情的人。但那時我對爺爺的判斷不以為然,我是那麽固執地認為叛逆是一件多麽引以自豪的事情。爺爺認為的我就應該不這樣認為,我心裏暗暗地較勁,冰冷那才叫著酷呢。

裏仰站在爺爺的身邊,他的書包耷拉在膝蓋下麵,他眼光不自然地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打轉,但他還是很專注地留心爺爺的吩咐,總是搶先一個給爺爺倒掉煙鬥的煙灰,端茶杯,搬藤椅,仿佛是爺爺一個孝順的孫子。當聽到黃金起身告辭時,我看到裏仰一身如釋重負般籲了一口氣,好像擱下了心頭一塊石頭。黃金就那麽讓他感到不安嗎?

優優,你送送老師。爸爸熱情地說。

爺爺一愣,連忙叫上裏仰,你和優優一起送送老師吧。裏仰聽話地跟了出來,但黃金已經拉開車門讓我閃身進去,並順勢關上了車門。裏仰被隔離在了玻璃之外,他惘然驚訝地注視著我,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分辨他的眼睛想告訴我什麽,汽車已經緩緩離開。我憤怒地扭過頭來瞪著黃金,他嘴角漾上了一絲得意與殘酷。作為老師,他剛才的舉動是不是太過於不近人情了?可是,讓他的手重新覆蓋到我的手背上時,我卻無力將那隻手甩來,我是那麽貪婪那種被包圍被覆蓋的感覺,盡管這樣的感覺有時冷如冰窖。

他將車開出了石板的主幹路,上了一道偏僻的盤山公路,他繞了一圈又一圈,他將帶我去哪裏?

終於,他在一塊大岩石邊停了下來。太陽西斜,午後的天空清淨得幾近幻覺。他讓我下車來,我以為他會擁抱我,抑或是牽過我的手,但他卻蹲下來認真地檢查一個輪胎,他在消磨我,他有的是心計與消磨,他會讓你從矜持,到期待,到渴求,到怒不可歇,最後心肌疲憊再也沒有招架之力,然後他才會帶著冷笑走上來,他隻是輕輕一碰,你就會倒到他的懷中,他扶著你,他試圖保持距離再度羞恥你,你不得不奮不顧身,急不擇吃,他心滿意足地微笑著,繼續開著文火,慢慢地燒烤著他到手的食物,他放開支撐著我的手,我順勢倒下,我不可抑製,我是那麽憎恨自己,我是那麽渴望那一懷滿滿的溫暖……

他的手臂環了過來,抱過我的肩頭,他用胸膛拱起了我的臉龐,他低下頭,向我征服一般覆蓋下來,我感覺到了一陣姍姍來遲的冰冷的潮濕,有力的手在我起伏有致的身體上擠壓而緊迫,我喘息著閉上了眼睛……

突然,黃金被被遠遠地摔開。我熾熱的嘴唇突然冰冷。是裏仰。這個不識時務的裏仰,憤怒著象一頭小公牛。我從來都沒有想到裏仰會憤怒,我對著這個在我印象中從來都不會生氣的男孩眯起了眼睛,我大概是想愉悅地微笑。但是,裏仰真的憤怒了。

放開她!裏仰鐵青著臉對倒在地上的黃金說。

黃金好像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揚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用眼睛掃了掃眼前的裏仰,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對裏仰大打出手。

裏仰趴倒在地上,有鮮血從他的嘴角流出。我心裏抽痛般驚叫了起來,慌忙上去扶起裏仰。裏仰推開了我的手支撐著慢慢地站了起來,站直,嘴角的鮮血蔓延著,但他抹去。

優優。他隻是想得到你……裏仰沙啞著聲音但是很犀利。這個傻瓜這個時候還說這些。我慌忙用身子護著了他,因為我看見了黃金眼睛裏再度燃燒起來的火焰。那一刻,我的內心強烈地告訴我裏仰就是我的親人,誰也不能打他。哪怕是我愛著的人,哪怕是黃金。還好,在愛的麵前我還沒有失去良心,雖然裏仰幹擾了我的愛情。

黃金咬牙切齒,小子,我警告你,優優的事情你少攪和……我下意識地張開手臂,仿佛童年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一樣,我自告奮勇地擔當起勇敢的母雞角色拚命地用身子護著裏仰。裏仰卻一把推開了我,毫不畏懼地對黃金冷笑,你沒有資格這麽說,你根本不愛優優。

誰有資格等著瞧。黃金不以為然地橫了橫眼神,戲謔道。

夠了!你們鬧夠了沒!我抱著腦袋尖叫了起來,黑色的森林開始在我眼前晃動,天旋地轉。

黃金上來抱住了我,我掙紮不開,淚流滿臉,癱倒在了他的身上。

裏仰轉過身。走了。

黃金冷笑著拽著我的腦袋繼續吻我。我揮起了手臂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夠了,你演戲給誰看!我衝著黃金喊。黃金臉色煞白著。我沒有理他。轉身離開。

我愛你。優優。黃金如夢覺醒般從背後拉住了我。我猛地甩開了他的手,從半山腰不顧一切地衝下去,在石板亂草飛石山澗小路上奔跑起來,黃金追不上我,在石板再也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