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大學依然是那麽單純清靜。老的一批帶著眷戀離開,新的一批又會帶著新奇進來。校園裏上演的永遠是類似的生活場景。我以為林小惜看到這一切會有一些觸動,哪怕是眉際之間會產生微微的皺緊,但是她似乎對目前這一切無動於衷,她用空洞茫然的眼光掃過它們,然後向我靠了過來,她幾乎讓我完全支撐著她的身體重量。我沒有聽到她的歎氣聲。

我們繞過學校的小禮堂,來到了禮堂後麵的山丘下。我半抱著她,她緩慢地挪動著腳步,我驚喜地發現她的目光在執著地注視著她所前進的前方,但讓我遺憾的是,在半山腰時,她將眼睛閉上了,她疲倦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隻好將她背了起來,她輕盈得讓我感到吃驚,繼而我感到一陣洶湧的悲傷。她將臉頰靠在我的後脖子上,那柔軟的嘴唇冰冷而幹燥。

在穿過灌木叢時,我將她托得很高以免她的腿會被低矮的灌木所刮傷,她將手放在了我的頭發上,微微地撥弄著,我想也許她突然回憶起了她那遙遠的童年,她會騎在她爸爸或者媽媽的肩膀上,像一個永遠被保護被照顧著的孩子,隨意地撥弄著大人的頭發,甚至她會舉起那白花花的棒棒糖,對著陽光與微風,吸吮著那溫暖的甜蜜。

在那遙遠的童年,我們每一個人大概都會得過父母這樣的寵愛,並會烙成一個甜蜜的回憶永遠溫暖著我們的一生。生活中的溫暖永遠會比我們想象多,一如生活的悲傷永遠都會比我們想象少。

我們來到了河邊,我將她放了下來,並找到一塊河邊的大石頭坐了上去,她似乎在努力做到一個人坐得平衡些,輕輕地抿緊了嘴唇,我能感覺她身體的重量從我的肩膀一點點地轉移。我脫掉了鞋,將雙腿放進了河水。我輕輕地撥動著水花,河水的冰冷讓我的腳背發紅,並腳心傳上來一種發麻的痛疼,仿佛身體迅速地注射入了一種讓人緩慢失去知覺的麻醉劑。

她對我的動作漸漸地產生了新奇,也脫去了鞋子,並輕輕地放進了水裏,她學著我的樣子來回撥動著水花,她比我好像更能適應寒冷帶來的麻醉性的痛疼。後來,我們互相往對方的腳上撥著水花,我們像極一對溫暖戀人,我不由地對她充滿感激。

是的,她真摯地走進了我大學那孤獨的時光,如果不是她的陪伴,在那一個個漫長的午後,我常常會感到莫名的悲傷,她讓我的日子充滿了期待與希望,與其說是我在嗬護她,不如說是她讓我感受到了生活下去的力量。

被人需要本就是幸福的本質。

她突然停止了下來,她厭倦了。我能感覺到她越來越容易失去對某一事物的耐心產生厭倦。我不知所措,我低下身來將水撥弄到我的衣服上、臉上,手臂上……但她對這一切卻不再動心,她甚至將茫然的眼光轉向了別處。

我扶著她站了起來,我擁抱著她,她謹慎地跟隨著我的步子,我們穿過了那道木橋。

河的對岸被火災夷平的那片空地不知何時已經蓋起了一排整齊劃一的新房子,地麵上種上了大片的草地,有穿著光鮮笑容明媚的學生結雙成對從那一扇扇漆得發亮的房門進進出出。這裏的環境煥然一新。我感到一陣強烈的陌生感。我恍然記得,就在那裏,對,就在那裏,在那扇鐵柵條的窗戶後麵,在那盞昏黃的燈光下,她端坐在我的麵前,神情溫暖而絢麗。

她好像真的不再記得河邊那間畫室,她的臉容上並沒有顯露上驚訝——她曾經日夜為我而來的畫室已經不複存在。我們在草地一塊幹淨的位置坐了下來,我驚愕地發現在我腳下竟然有一小塊燒焦了的油畫,從那殘缺畫塊上那雙如煙霧般的眼睛我還是能辨認出,那是我的油畫,我給林小惜畫的肖像,原來它們並沒有完全被燒盡,有碎片隨著風勢飄出了房子,逃離了火勢。但當我滿地尋找試圖找到另一片畫塊時卻毫無所獲。

我將那片殘缺的肖像滿懷期待地遞給了她,但是她隻是簡單地瞄了一眼就將它扔在了草地上,她大概是沒有認出來那是她的眼睛,或者是她不再對自身產生欣賞。那片油畫被一陣風吹走了。我悲傷地站在原地。我看著它在我們的麵前消失了。她的眼光渙散在一團空氣中。

盡管我不斷祈禱,但她的病況卻是越來越嚴重,她幾乎不再進食,她甚至虛弱得再也不能站起來。我抱著她來到了院子,我將她放在了柔軟的躺椅上。我清掃起槐樹最後一批落葉,秋天即將過去,冬天與雪就要到來。我點燃了那如小山般堆積起來的落葉,我看著波瀾起伏一樣的火光與嫋嫋上升起來的青煙,在落葉的清香中我向她娓娓道來在這間房子——我媽媽的失足,我爸爸的離家出走,我說起了我的童年,我的畫,我的叔叔與夏青以及他們美麗的傳說……她緊貼著我的胸膛,她睜著眼睛,豎著耳朵,似乎在努力聽懂我的每一句話,然後在火光與輕煙中勒現一張張早已消失的臉容,那些臉容在我們的麵前如氣泡一樣不斷地重現上來,互相交疊互相疏離,緩慢、孤獨、寂靜、黑暗……他們向她露出微笑充滿鼓勵,她努力地向前奔跑,呼吸越來越粗重,身體越來越輕盈,她仿佛背負著無窮的重量,緩慢而不可挽回地關閉起了雙眼,她握著我的手突然脫落,她與籠罩著我們的淡藍青煙融在了一起。我仿佛看見她抖動起了如月亮一樣透明而沉默的翅膀,那遠去麽音縹緲飄忽……我抱起她,用毛毯輕輕地裹起她,我與她擁擠在溫暖的躺椅上。夜色加深,黑暗與靜寂一起沉入了無盡的孤獨與哀傷。

我看到了從山的那頭閃爍出來的最後一道光芒,藍如血脈,轉瞬即逝。

她死了。

兩天後我趕往火葬場拿回她的骨灰。

那個負責火葬的中年婦女交給我骨灰盒時,同時遞給了我一枚綠戒指。她說,這是在她的骨灰裏發現的,但奇怪的是火葬前並沒有從她的身體上發現這枚綠戒指。

難道她吞了戒指?我由此生疑,無限震驚。

我感到我的身體冷如冰窖。我向中年婦女提出了我的疑問,中年婦女若有所思:這種可能性很大,要不,骨灰裏是不會有綠戒指的。

我應該早想到的,她吃得越來越少,我是應該早想到的……我悲痛得讓我不由自主地抓緊了中年婦女的肩膀。她卻毫無所覺地思維跑題:一定是綠寶石,嘖嘖嘖,大火都燒不掉……一定是綠寶石……

我從火葬場那扇黑色的大門走了出來。我回頭看火葬場上不斷冒出來的輕煙,扭曲而模糊,我顛簸不停,不勝重,周圍無盡的寂靜讓我憶不起我此時身在何處,我將去何方。我仿佛一走出大門就滑進了一個奇怪的真空。我夢境般不斷地滑回一個“吞進綠戒指”的片斷,就像是在剪輯某段影片,不斷倒回同一組鏡頭不斷去檢查同一個細節,當我的手指穿過她的指骨摸不到綠戒指的瞬間,那組影片的膠片突然斷了。

那個斷裂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回憶無法逾越的盡頭。

她為什麽這樣做?為什麽?大街上車來人往,喧嘩聲起伏翻滾,我突然經受了一個撲上來黑色海浪,被打翻在地,有人將頭伸出車窗對我大聲謾罵。我的腿部很痛站不起來,我隻有緊緊地攥著那小小的骨灰盒就像我竭盡全力去抓住我生命中唯一的綠,我無法相信,這麽小的地方竟然容下了一個漫長而曲折的人生。我恍惚地久久地凝望著它,我期待著我小時想象過的童話場景,一縷青煙從那個盒子冒出,漸漸地顯出了一個人形,她穿著一身潔白衣裳,帶著她的旋轉舞姿與憂傷微笑,慢慢降落……

我看見了我身下流淌的鮮血……有緊急的救護聲從遠處而來……我緊閉起眼睛,我聽見我的內心爆發出了久違的狂笑。

在林小惜離開之前我曾聯係過她的父母,但電話未果,我隻好找到他們所住的地方,那是一棟紅色外牆的三層別墅,朱紅色的大門緊閉,周鄰也不知道他們行蹤,聽說不見他們已多日。住院一個星期後,我被車禍撞傷的腿基本康複,我帶著林小惜的骨灰再一次來到這棟房子。我看到門口處掛著了一塊“房產管理處”的白色標示牌,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攔住了我。我被告知這棟暗紅色外牆房子已經被拍賣,現歸屬於某房地產公司管理。我向他打聽他們的去向?他臉容嚴肅,用懷疑的眼光掃著我,後來他發現了我捧在手心的骨灰盒,他的臉色緩和了下來,轉身向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位於門口處的小房間走去,拿起一個黑色的話筒鼓弄了一會,然後招手讓我走過去。

他深感遺憾地說,根據該社區的普查記錄,他們已失蹤一年零三個月,政府收回了他們的房產,這裏將改建成了一片城市花園住宅區。他神情戚然。

一年零三個月?就在半年多前我還見到他們呢。如果他們真的是失蹤了這麽長時間,那麽半年前那個黃昏,在麥當勞店那個靠角落的位置,坐在我對麵的那個女人與那個男人又是從何而來?後來他們去了哪裏?我真的在半年前見過他們嗎?我不禁懷疑起半年前在麥當勞店發生的一切是不是來自於我的夢境?可是後來呢?後來我是如何找到林小惜的,我是如何將她帶回媽媽的房子,我手中捧著的骨灰盒呢?所有這一切都因為他們神秘的失蹤而卷進了一場難解的謎團。

我請求他允許我在房子周圍走走,他欣然同意了。他坐回到了那個狹小的房子,點燃了一根煙。他麵容模糊,籠罩在了煙幕中。

我緩慢地穿過玻璃頂棚的長廊來到了屋後的院子。院子堆積著大堆的建築預製板,周圍雜草叢生,茂盛且糾結,矮小的灌木林上飛翔著五顏六色的小蟲。一架笨重的推土機停靠在院子的一棵大樹下。

我想,不久之後這棟房子將不複存在,那麽以後我將去哪裏再覓到有關它的記憶呢?

當晚,我一個人去了一個海邊城市,搭上一艘夜出的漁船,將林小惜的骨灰散在了一片湛藍的海洋,遠離海岸線,接近天際。我想她更應該屬於海洋,無拘無束,無聲無息,無限,永恒。

我相信,我們會在蔚藍海岸再一次相遇。過完這一生,我們會再重逢,生生息息,息息生生。

[周婧]

學校期末考試期間我回到了學校上班。盡管學校在林小惜去世的事情上一再表示會照顧我,但是我還是堅持回到學校來,期末的監考工作很繁重,在這個時候我不應該缺席。何況勞動本就有益身心的修複。

我被分到了周婧同一組監考。每一個試室都安排有兩個老師。試室出奇的安靜,隻有學生們答卷的沙沙的聲音,他們處在一個充滿夢想與渴求的年齡,額頭光亮幹淨,表情專注緊張。她站在教室後麵,我站在講台上,我能感覺到她投射過來的眼光,穿過從窗戶漏進來的一道道光縷到達我的身邊,帶著某種不可知的意味。我知道我們之間有著一種不可逾越的距離,我躲閃著她的眼光,無奈地看著時光在一點點地流逝,靜默無語。

考試結束。我與周婧收好卷子向教務處走去。通往教務處那道長長的長廊,空落而清曠。她走在前麵,我看不清在她前麵走過來的另一個人,在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時,周婧已被一個彪悍的女人扯住了頭發,她手中那疊還來不及封口的卷子從密封袋裏如雪花般散落了出來。

你個婊子!你個賤人!去死吧!

女人一邊開罵,一邊拖著周婧向牆壁走去。

那聲巨大的撞擊聲讓我震驚,我連忙衝了上去,用力拉開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吃錯藥般揮起手掌,結結實實給了我一巴掌。我感覺半邊臉火辣辣得難受。但我還是用盡全力掰開了女人扯著周婧頭發的手。

女人死命地掙脫著我。她的手中抓著了大把周婧的頭發,口水噴飛:你誰啊!滾開!讓我教訓這賤人!

我看見了有鮮血從周婧的額頭處流淌了下來。女人在我的推搡下放開了她,她麵如死灰,如折斷的樹枝無力地癱倒在地上,聞訊趕來的老師也幫忙擋開了那個女人,校長隨後趕到,在我們還來不及弄清楚是怎麽回事時,他已經向那個撒野的女人揮起了手臂:反了你!

女人捂著臉頰,頓時豪浩大哭:你打我,你憑什麽打我,我告你,我有證據,你和這個婊子的風流事我有證據……

其他老師一聽是家務事,連忙識趣地散開,有一老師驚恐地驚叫起來:周婧……

我迅速抱起暈倒在地上的周婧,向校門口的一家醫院跑去,她大概被撞得很嚴重,鮮血一直不停地流下來,我的半邊襯衣都被染成了紅色……她變得輕盈,如一隻隨時都會飛走的蝴蝶。

她被送進了急救室……隨後趕到的老師餘驚未定,我看見了醫院盡頭的長椅上,坐著一個深深埋著腦袋的男人,他佝僂畏縮的身影讓我不敢相信他是我們的校長,周婧怎麽會突然和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扯上關係的呢。

兩個小時後,周婧終於醒了過來,我詢問了醫生得知並她已沒有大礙,隻是輕微腦震**住院一兩天就能康複。其他老師聽到這個消息陸陸續續回去了。周婧被轉移到了普通病房。我幫忙護士將她安頓好床位,她一直對我別著臉,但我還是看到她眼角的地方洶湧而出的淚水。

我告訴她我還會來看望她,並問她需要幫忙帶點什麽。

她沒有回答我,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她的前額纏著厚厚的紗布,她看起來感覺很疲倦,我幫她換了一個稍微低一點的枕頭,這樣她大概會感覺舒適一些。我在她身邊守護了一會,她沒有動靜,我很快就聽到她勻稱輕微的呼嚕聲。她太需要睡眠了。我悄然走了出來。

醫院走廊盡頭的座椅已經空無一人,他什麽時候離開的呢?

下午忙完學校的事情,我去超市了點雪梨帶來了醫院。她已經醒來,背靠在床沿上看著一本過時的新聞周刊。看見我進來,她放開雜誌有點窘迫地向我微笑,臉頰躍上了紅雲。我故作不注意,然後坐到床的另一邊,幫她削雪梨。

時光很安靜。我回憶起了她跟我說起的少女故事,回憶起了我與她走過的那段路,是的,我們本很平和的交往中曾插入過一段不愉快的片段,但此時此刻這樣的安靜時光並不是不讓人懷念與依戀的。隻是,我一直想不通的是她與校長真的有那麽回事嗎?

在我的背後,她輕聲地哭泣,我不知道她為何而哭,我想大概發生這樣的事情還是哭出來感受會好受些,她後來接過我的雪梨,並讓我幫她遞過刀子,她將雪梨分開了兩半,她遞給了我另一半,這時她已經停止了哭泣,她說,謝謝你。

後來她又說,對不起。

我站了起來,來到窗戶前,拉開了海藍色的窗簾。外麵的天空晴碧萬裏。

我安慰她什麽都不要去想。我說,人如果總是回頭難免會扭傷脖子。

午後慵懶的陽光中,她燦爛地微笑。

周婧出院並沒有向我告別,我來到醫院看到空淨的床位時才知道她已離開。生活中偶然的插曲如卡止了的磁帶,突然消然無物,雅雀無聲。我穿過充滿藥水味的長廊走出醫院,外麵明亮的光線一時讓我感到暈眩。

學校學生已放假,但老師還得留校批改試卷與作一些期末的總結工作。我盡可能地將時間耗在工作上,但悲傷依然如雨絲一樣在思維的每一個空隙乘機而入,我依然得獨自麵對林小惜離開之後給我留下的無盡的寂靜與孤獨。媽媽的房子所有的擺設都沒有改變,但好像所有的擺設也都失去了生命的氣息,它們都落寞地躲在自己的角落。無言以對。

每一個深夜,我坐在空****的公交車上,看著窗外閃過了寂寞的夜景——路邊高大的樹、低矮的房子,牆燈映托出的深幽而細長的胡同。在夜風中靜謐搖曳片片樹葉,反射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光線,如一顆顆無法入眠的不定閃爍著的星星。我想起了家裏隻有停電才會出現的那種安詳,媽媽會點亮一盞煤油燈,我、媽媽與爸爸圍坐在客廳地板上鋪開的一張草席上,親密地融在那圈燈蕊散發出來的光暈裏,媽媽會跟我講起很多遙遠的故事,媽媽總是能夠抑揚頓挫地控製講故事的聲調,與屋外傳來的樹葉沙沙聲密切呼應,我會被故事逗樂,趴在媽媽的腿上與媽媽笑成一團,爸爸會露出會心的笑容,並會伸出手來撫摸我的後背,我會在那一刹那間強烈感到我被安然無恙地保護著,我是多麽的安全。但燈光會在某一個瞬間刺破黑暗,突然亮起來,這樣的安詳便如潮水般撤退。光亮如一股強大的嘈雜之音,趕走了安靜,衝散了我們看似緊密相連的堅不可摧的團結。我們迅速地退回生活的原位,我會重新感到孤獨。

在林小惜離開之後的日子裏,我有時會在黑暗中點燃起那盞久遠的煤油燈,在那米絢麗的光焰中,想象著我、林小惜與我的爸爸媽媽圍坐在一起的情景,我們的交談聲會充盈滿整個房間,我們會隨心所欲地吸取著一個完整的家庭所具有的穩固的安全感,我們從來都不會想到會離開對方去單獨生活,那樣我們會覺得可怕。我們因為需要對方而感到了強烈的幸福。

我長久地沉醉在這樣的夜晚。我在一個這樣的夜晚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那一陣不慢不緊的敲門聲讓我感到異常蹊蹺,我忐忑不安地打開了門。竟然是周婧。

在我發愣間,她已閃進了房間,並迅速地關上了門。

怎麽會是你?我差點被她撞倒,她拉著一個黑色大皮箱,仿佛一個龐大之物出其不意地向我壓過來。我無法再將她拒之門外。

為什麽不會是我。她將那個大皮箱的拉手“喀——”的一聲縮放回了原位。理直氣壯,仿佛她是這個房間深夜趕歸的女主人。她抬起手袖捋去了額頭的汗水,將纏繞在脖子上的黑色圍巾扯了下來,白色的緊身襯衣、白色風衣與白色的寬質絲褲,黑色高跟鞋,儼然一個赴往森林盛會的狐女。圍巾已經濕透,在這樣寒冷的夜晚,她可是奔跑而來嗎?真的難以想象一個裝束莊嚴的女子半夜拖著一個黑色的大皮箱在空寂的大街上奔跑的樣子,這樣的情景會不會像是一個被疏忽遺忘掉的演員急匆匆地粉墨登場?

我聽見了一聲低迷的動物鳴叫。在她的身後竟然還跟著一隻毛絨絨雪白的小狗。它睜著藍白混淆如玻璃珠般迷幻的眼睛忽閃閃地望著我,,好比在我跟前展開了一幅錯綜複雜的地形圖,這樣的眼神讓我感覺疏遠。

它叫貝貝,我明天帶它一起回家。還有它。她微笑地用手指了指黑色大皮箱。

我想象那個大皮箱裏裝滿了她的長靴子、寬大風衣、高跟鞋、鏡子、書籍……皮箱鼓脹,它們好像在爭先恐後地向我描述她的生活全部。

她將皮箱擱在了牆角,然後蹲下來招呼她的貝貝。我因為她的突然闖入感到為難而站在一邊不知所措。她卻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將外套脫下,放在了沙發上。

她向著陽台走去。她將身體伏在陽台的欄杆上往院子望了望,轉過身充滿憂慮地問我,貝貝不會從這跑出去吧?

應該不會。我安慰她。很奇怪,我好像一下子被她拉入了一種身不由己的、她作為房間的女主人而我不得不配合的角色。

她似乎放心了下來。然後說她得給貝貝洗一個澡,她說她可憐的貝貝跟著她跑了這麽長的路,她得讓它變得幹淨與舒適一些。

她低聲溫柔地叫了一聲貝貝,那隻小狗竟然極其歡快地跑了過去,那輕柔細碎的腳步聲不由地讓人感到開心。我與她對視而笑。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們之間某種生硬的東西突然融化了。她說她明天就會回家鄉。她隻不過是在我這借宿一夜而已。我認為我不該再有拒絕的心理。

我走過去幫她開了洗澡間的燈並幫她放好了溫水,她帶著小狗安靜地站在我的身後。我從她身邊走了出去,並半掩上了門。

我重新回到了客廳。房間因為另一個人的深夜闖入煥發出了一種久違的生機,熠熠發光,散發著清香的氣息。

我躺在沙發上,感覺這不過隻是一場夢境。我不能確切我耳朵邊的流水聲是不是真的來自於洗澡間。我沒有想到她會來,一如我不會想到她在醫院對我的不辭而別。

你能幫我拿張毛巾嗎?我聽見洗澡間傳來她的聲音,我將自己深陷在沙發裏的身體抽離了出來,我再一次確切她的到來不是一樣夢境。我相信房間將會隨著她的離開很快恢複它原先的靜寂與孤獨。

我拿著一個寬大的毛巾向那個半掩的洗澡間走去。我以為她打算用它來擦幹小狗的身體,而當我毫無所覺地推開門時,我發現站在我眼前的是濕漉漉的一個女人的**,我連忙後退並迅速地拉起門,而從門後伸出來的一隻小手突然抓住了我,並順勢將我拉了進去,我僵立著,我愚拙地抓著毛巾而忘記在關門的刹那將毛巾遞給了她。我看見了她背後的小狗正蹲在潔白的馬桶上舞爪弄腳,地板上是她隨意扔開的衣服,從頭而降的溫水泌進了我的眼睛,我感到火辣辣的生痛。

她炙熱的小手靈活地滑進了我的襯衣,我感到我蛻變般變得輕盈而空虛,我試圖伸出手來推開她,但當我觸及她那柔軟炙燙的身體時,我不由地將她擁抱了過來,她踮起了腳,給了我一個深情的長吻,靈巧的小手滑過我的後背,準確地抓住了膨脹的它,她將它緊緊地拽在手中,以致我有強烈的灼痛感,但她毫無在意。她牽引著它,低聲說,進來。仿佛吹破了一個氣泡。

我很自然地就輕盈滑進了一場夢境,夢境裏交織起了林小惜的麵容。我莫名地感到一陣深深憂傷。

她說,她真快樂。她的聲音如受傷的狐狸般淒迷發楚。

嗬。我們隻是處在兩條相交直線的唯一一個交點上,今晚之後我們將會分離,我們不知道彼此將會歸向何方?何方才是我們停靠下來的故鄉?我幾乎感覺到了類似濃鬱鄉愁般的傷感覆蓋而來。

她累趴在了我的身上,而一陣空虛的懸空感之後,我驚愕地發現在她背後的小狗不見了。

她好像有同感般突然離開了我的身體,問:貝貝呢?

小狗已離開了洗澡間。我們連忙跑了出來,找遍了房間的角角落落,依然不見小狗的蹤影,她著急地呼喚著小狗的名字,貝貝——貝貝——她仿佛是在尋找著一份彌足可貴的初戀。

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淚。我感到深深的內疚,盡管我並不知道小狗是不是因為我的闖入而負氣而走,但是我有一種隱約的預感:小狗不在這個房間了。

你說過它不會跑出去的,你說過的……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擔心她會控製不住歇斯底裏地撲上來撕打我、咬我,但是她沒有。她的神情異常空洞而茫然。

我們出去找找,我建議說。我匆忙地換上了衣服。她跑去洗澡間將那濕成一片的衣服又穿了起來,她瑟瑟發抖,我不知道她的發抖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衣服濕氣的寒冷?她很慌亂。她的左腳高跟鞋的鞋跟竟然在這樣的關頭荒謬地折斷,像一個無力趕往安息地的天使自甘墮落地折斷翅膀。她打開了那個怪異的黑色大皮箱。出人意料,竟然隻是滿滿的一箱子的鞋,長靴子、木屐、高跟鞋、繃帶涼鞋……色彩各異,爪舞牙張。她換上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將那雙壞了的鞋胡亂地塞進了箱子裏。我找上一把手電筒。我們不容置疑地橫掃著一束並不強烈的光線融進了無盡的夜色。我感到了一陣忍不住發出狂笑的荒謬感:我們如此匆忙隻是為了尋找一隻小狗,而事實上我們都沒有方向感:小狗會去哪裏呢?

我們隻有沿路尋找。她不敢大聲呼喚,怕驚擾了深夜沉睡的人們。她抓著我的衣袖,左右翹望,神情緊張,仿佛她並不是渴望而是在擔憂它的出現。我們已經走得很遠,並且盡量不放過一個牆根角落,還是尋找不到它的一絲蹤跡。我突然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想象:它會不會被吸進去了馬桶,然後被洶湧的水流帶走了。我為這樣的想法感到可笑。

我們都很疲倦。從那天際邊透析出的微弱的光線,我猜測大概天快亮了。我說,要不等天亮了咱們再找吧。她遲疑了一下,同意了。我們在路邊的一排木椅上坐了下來。

我安慰她小狗是不會丟的。或許它正躲在某一個角落睡大覺呢。我們不可能尋遍了所有的角落,我們一定有所遺漏,天亮起來後,它自然就會睡飽醒來,並會回到她的身邊。

她基本上相信了我的推測,情緒也相對安靜了一些。而此時,在小狗丟失之前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突兀了出來。大概我們得談點什麽以避免接下來會出現不可收拾的難堪。但是談什麽呢?

她最先開口了。你……會不會覺得我是一個壞女人?

我沉默。我能感覺到我的不安。

她自嘲地笑笑。她似乎並不在意我的回避。她接著說,如果一個壞人確信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壞人時,她就不會再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了,信念的自我推毀自然會讓一個人精神崩潰直至死亡。所以在這個世界還活著的絕大部分壞人都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壞人。至少在他們的內心有那麽柔軟的一塊,她愛著一個人或被一個人所愛,並且這個人會肯定她,認可她,單這一點信念對支撐她就足夠了。人在這個世間孜孜不倦尋求的不隻不過是另一個人的肯定與認可……

我不知道她所說的這番話是針對我還是對她自己,其實我想告訴她其實我確信她並不是一個壞人,但我說出口的卻是,對不起。

不,我不準你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我什麽。我不準你這麽說!她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有淚水在她臉上迅速湧流。我試圖伸手去拉她,她猛地甩開我轉身跑開。

這時,天空已蒙蒙亮,有人紛紛推開自家大門,清掃著落在門口的晨葉。

我在一個中年女人的家門口追上了她。我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努力掙脫著,中年女人警惕地注視著我們,我猜想她大概有回轉過頭撥打110之意。我急中生智,連忙問她有沒有看見一隻白絨毛的小狗。

她的神情開始放鬆了下來,我以為她會擺擺手說沒看見,沒想到她思量一下竟然說她半夜有聽見樓下一聲車輛的急刹聲,並有人說了一句——“死了一隻狗而已”……

我不等她說完,連忙拉起周婧走開了。她悲痛欲絕。她不停地問我沒有貝貝的日子她會該怎麽辦?可是我該如何去安慰她的孤獨……我隻有沉默,我試圖安慰她,但我不知道我是應該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肩膀還是放在她的腰間,我隻是滑稽地讓我的手臂在她的背後滑上滑下,像一支失去了機械動力的操縱杆。而更讓我困惑的是,貝貝為什麽這樣不顧一起地奔跑而顧不及飛馳而來的車輛?

在回到家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停下了腳步,我期待著,或許她會說點什麽。我等待了很久,我感覺我等待了很久,她才輕聲呢喃了一句:它是瞎的,它的眼睛是瞎的,它什麽也看不見。有淚水滴落在了她的腳下,在晨曦的照耀下,磷光閃閃,灼人而憂傷!我眼前浮現起那雙藍白混淆如玻璃珠般迷幻的眼睛,那真的是一雙看不見任何事物的眼睛?可是它看起來是那麽靈敏,它怎麽會撞上一輛發出巨大轟隆聲的車輛?

當她重新拉起那隻黑色大皮箱裏時,她的神情已經不再悲傷,但我並不知道她的背後是否隱藏著了更深的悲傷,她拖著大皮箱逆著早上燦然升起的陽光離開,我看見陽光的碎片在她模糊的身影上跳動,仿佛一瞬間,她消融進了那一片絢麗的晨光。

她說,她回去她的家鄉廣西。那是一個遙遠的南方省份。一年四季都有炙熱的陽光與高聳的椰子林。

那兩個月的假期,我獨自一個人去了一趟西藏,在那個海拔兩千多米的地方,我遠離了電腦手機許多累贅的現代文明,疾走、停留、仰望、我看到了許許多多原生態的生存與皈依。兩個月後,我回到了學校,但整個學校已因為一件事情在一個星期前炒得了滿城風雨。原來校長與那個潑辣的女人離婚了,而那個女人果然惡毒地將她所說過的“我有證據”在網上抖露了出來,校長與周婧在一起的一些隱秘照片被傳遍了網絡上各大論壇,據說,那是那個女人雇了個私家偵探所為。校長就被調離到了一個邊遠地區。而周婧,自從我家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在這個學校出現過。

她徹底地離開了這所學校。那晚,我記得一切與她有關的跡象:一隻黑色大皮箱、一隻白色的失明的小狗、飛翔的輕盈,無盡的空虛與孤獨……

不久後,我收到周婧一份郵件,她說,所有的關係終歸總會結束。每一個人到最後都會感覺孤獨。走了,即散了。

她說她去了一個地方,我們並不知道的地方。

在那個郵箱裏,我同時發現了另外一份一個月前的郵件,它來自王姬,她告訴我她在另外一個城市一所大學裏開了一間同樣的書店,她說,那裏需要一個書店。

她隻是不敢保證,哪裏是否永遠會需要一個書店。她說,她會不斷地找到需要一個書店的地方。

但那個地方,我們都不知道。

那夜,我一個人走出了媽媽的房子。其實我也想去一個地方,一個沒有孤獨沒有悲傷的地方,我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裏?我一個人闖入了這個城市漫長的黑夜,我想起了那夜被車輪軋死的那隻小狗。它真的闖進了黑夜嗎?如果它被軋死在路上,為什麽我們沿路沒有看見血跡呢?難道他們將它所有的血跡抹幹淨了?為什麽我與中年女人的房子距離如此之近,我們就沒有聽見那聲尖銳的刹車聲音呢?或許它並沒有死,隻是那個中年女人說了謊話。它或許隻是獨自去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它不會感到孤獨。

就在那夜,我竟然在一條陌生的大街上無意找到一間通宵開業的書店,那裏麵有一個頭發灰白但臉容卻很年輕的店主,他並不在意我在他的書店免費看通宵的書,我翻看那如樹葉一樣清香的書籍,好像向日葵麵向陽光垂下它沉重的頭顱一樣,享受到了自在愉悅的放鬆感,我在那智慧的字裏行間疾走,仿佛長期忍受輪船顛簸的遊客終於找到了靠岸的機會,在腳步踏到陸地與平衡的那一瞬間感到了翻天覆地的幸福感。

夜很安靜。書店外偶爾有車輛經過,明亮的車燈光在書店的玻璃窗戶上分割出了各異的幾何圖形,但又消縱即逝。記得不同時段有人曾走進來,在書架間行走,沒有發出一絲聲響,然後又悄然離開了。仿佛這間書店隻是夜間一個神秘的客棧。我不曾聽見一句對話。

當晨光從窗戶斜照進來的時候,我看到了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觀看馬路的店主突然站了起來,他好像一整夜都一動不動,他這個動作讓我感到吃驚,他說我該離開了,這間書店隻在夜間營業。

可是夜間真的需要一間書店嗎?我問他。

那你來這裏是幹什麽的?他反駁。

可是我並不買書。我試圖說服他這個城市的夜間並不需要一間書店,我隻是一個偶然的闖入者。何況,我並不打算買一本書。

那不重要。他說。他不再理睬我。

我望著他灰白的頭發與年輕的麵孔,我無法明白他的實際年齡,我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我,或許如他所說,這並不重要。我迎著燦爛的晨曦走出了書店,但我還是不勝眷戀地不斷回頭,望向那一個個書架上如落葉般安靜地躺在一起的書籍。

我擔心,在我再一次孤獨地闖進這個城市的黑夜時,我再也找不到一間夜間營業的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