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愛]

一年後,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被學校派往北京參加為期一個月的教學研討會,所謂教學研討會,也就是開開會聽聽講座之類,時間很是閑散。

北京的秋天,天氣灰蒙蒙的,讓人感覺時間總是停駐在黃昏,閑散的時光沉寂得讓人心慌。我想起兩年多前女警察告訴過我的唐愛所在戒毒所的名稱。我轉了兩次漫長的地鐵找到了戒毒所的位置。但唐愛在半年前已離開了戒毒所,幾經周折,我總算打聽到她家庭的地址。

一個裝態莊重的婦女極不情願地打開了一道門縫。我站在她家門口時間之久,已引起了小區大門處幾個保安的虎視眈眈,隻要她稍作指示,我說不定就被扭進了某一個派出所糾纏不清。婦女用身體堵住了門縫,極度冷漠上下打量著我,我消瘦的身材與略顯蒼白的臉容很可能讓她誤以為是一個毒癮子之類的不良之徒。門後有一陣急劇的男人咳嗽聲傳來,屋內白熾燈光灰白而強烈。

我隻好掏出我身上所有能證明我清白的證件:身份證、會議證、教師資格證……婦女拿過我的教師資格證仔細端詳了一會之後,神情終於緩和了下來,她將門打開了大半,側身讓我走了進來。不覺門後還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投來的巨大陰影讓我嚇了一跳。我想我的神情看上去一定有點古怪。

婦女伏在男人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那個男人犀利地掃了我幾眼,直起腰,步幅蹣跚地走回了房間,然後關閉上了門。婦女留在了客廳跟我談起了唐愛的事情。

我盡量隱瞞唐愛在學校發生的一切事情。我的含糊不清讓婦女很煩躁。她草草地告訴了我唐愛現所在的位置與電話,她想以此盡快結束對她來說毫無所獲的談話。而這正是我所求的。婦女極度疲倦地深陷在沙發中,雙手掩著臉不再願意多說一句話。我起身告辭。在我跨出門口那一刻,房門仿佛自動般重重地關上了。

無論如何,這並不是一次愉快之行。

我與唐愛在一個地鐵口處約見。在我身邊不斷走過趕地鐵或走出地鐵的所有人們聲音都很沉默,神情都異常匆忙,開走或開進來的地鐵不時刮起一陣大風。

我看見唐愛向我走來。她與潮湧的人們相反方向,仿佛是從一片海浪中浮現上來,如躺在搖籃裏一樣,慢慢地**漾過來,然後我會順手撈起了她。我想這是一個讓人回憶的場景,川流不息但過目即忘的人們、吱嘎的關門聲、遠去的地鐵……她穿著深色的牛仔褲與紫紅的毛絨外套,修長的脖頸上紮著一條淺藍的短絲巾。她長發飄逸。她看起來很安靜。她來到我跟前,拉過我的手,輕輕地搖了搖,然後她低下眉,含糊地淺笑。

是我。她輕聲說。

是我。我也這樣說。

我們就像離家多年歸來的人們,在敲門聲後麵應答親人的問話一樣,熟稔地說:是我。

我們記得彼此的聲音,我們深信聲音勝過容貌更能讓我們產生信任並再度感到熟悉的親切。兩年之隔,時間賦予了我們足夠的成熟與平靜。我們一起走進擁擠的地鐵,一起回到她居住的一個安靜的地方,從走進地鐵開始她的手一直沒有離開我,我們指間交錯,我們身體在地鐵顛簸中曾不時碰在了一起。但她隻是含糊地微笑著。

她住在城郊一個安靜的小區。院子種滿了植物。她自然而穩健地領著我走向她的房間。那長長的木質長廊與階梯上不時會傳來紛遝的腳步聲、水房的滴水聲、開門關門的撞擊聲、電視混雜的發音,有人端著一個褪了邊的臉盆與提著一個熱水壺走向長廊盡頭。她依然牽著我的手,另一隻手嫻熟地打開了挎包,在挎包裏翻找著鑰匙,我望著暗紅色木門,我不知道門的背後是否會站在一個男人,當她帶著我走進房間時,她會迅速放開我的手向那個男人介紹我是她的大學同學,我為可能會出現的滑稽場麵感到一陣發笑的衝動。而她已經找出鑰匙將門打開,除了一股迎麵撲來的家居環境特有的生活芬香,門後空空如也。我望向在門口擺放拖鞋的地方,我看見了一雙碩大的男式拖鞋。我裝作不在意地躲閃著眼睛,她歪著腦袋帶著嘲諷望著我,那不可捉摸的微笑如麵具般罩著她真實的臉容,她鬆開了我的手,然後轉身走開。

我感到手心有潮濕的汗水,我低下身子鬆綁鞋帶,並脫下了大衣,掛著在門口處一個衣掛上。她打開衣櫃的一側,站在衣櫃的背後脫換衣服。她伸張手臂,脫下了外套,扔下藍絲乳罩、蕾絲**。我從嵌在衣櫃正麵的大鏡子看到了我自己目瞪口呆的表情。我想我的表情是多麽的滑稽與不協調啊。

我轉視四周。房間的布置很簡陋,但給人的感覺非常幹淨清新。一張黑色的桌子、一把椅子、一台電腦、一盞米黃燈罩的台燈,還有一個紅色的熱水壺放置在了桌腿邊。房間的溫度很溫和。她從衣櫃後麵走了出來,換上了一條裁縫細致的牛仔短褲以及一件淺藍色的寬大的T恤。她看見我還在站立著,示意我可以坐到她那鋪著潔白床單的床沿,她轉過身去,走向廚房,然後拿著兩隻剛剛洗過的玻璃杯走了出來。

你渴嗎?

有點。

我給你倒杯開水?

嗯。

我看見熱水壺的開水還冒著熱騰騰的蒸氣。她端著兩杯開水走了過來。她將玻璃杯緊握在手心,竟沒有感到燙手。

她站在了我的跟前。向我遞過杯子,她低聲說,小心燙著。然後低著眉依然是那麽含糊地微笑。

我伸手去接過杯子,並不是真的很燙。我喝了一口,我能感覺到那熱切的溫暖直泌心間。我伸出手來拉過她的手,她沒有走近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仿佛在與我較量著——試試我的力量是否能夠將她拉到我的身邊。突然,我聽見了一滴淚水滴落到水杯的清脆聲音,隨即在她手中的玻璃杯遂然而落,仿佛它不足以承載那一滴淚水的重量,一刹那間,它碎了,開水灑了滿地。她一直低著眉,我意識不到她是何時落的淚。我驚訝地抬起頭,她嘴角含糊的微笑依然沒有消失,仿佛她此時的落淚也充滿了含糊不清的意味,在她眼角停留著細碎的淚珠晶瑩剔透,長長的睫毛讓她的眼睛呈現出湖泊般的寧靜與淡泊,或許是她經曆了生活太多的曆練與洗禮,所以才擁有了這樣寧靜致遠的水墨畫般的淡泊與歸隱。她與她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這雙眼睛的背後,不再輕易為人所覺察。

她終於靠了過來。她的手如雲朵般輕盈地穿過了我的頭發,然後長久地停留在我的肩膀上,我將臉埋進了她柔軟的身體,我摟著她細軟的腰,聞到了一種久違的清香。

她將手背了過去,拍了拍我摟著她的手背,溫柔地說,咱們該煮飯了。

她說咱們該煮飯了,就像在說,咱們該去散步了、咱們運動去或是咱們快點走了,我們仿佛一下子滑入了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生活場景,充滿了柴米油鹽的味道,充滿了絮絮叨叨的瑣碎,充滿了對視與默可。我鬆開了她,我站起來,請求與她一起做飯,她漫不經心地點頭,仿佛我們已經在這個房子裏共同生活已久,已經做了無數遍類似“咱們該煮飯了”的事情。

我們一前一後來到了廚房。她從冰箱裏取出了兩隻西紅柿、一隻剝開了皮切掉了一半的馬鈴薯、兩個雞蛋遞給了我,然後轉身出去迅速地將剛才撒落在地上玻璃碎片清掃起來。我麻利地將西紅柿與馬鈴薯切成了片片,並整齊地擱在了砧板的一邊。她再次走進來,在水龍頭下淘洗著大米,水流聲很大,她埋著頭,我隻看見她手臂擺動的動作,她幾乎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她仿佛掩沒在了那片水流聲中。

煤氣灶上燃燒的火苗幽藍而安靜。我驚訝地發現這個廚房幾乎所有的餐具都是成雙的,兩隻瓷碗、兩雙筷子、兩把勺子……她忙碌地來回走動,混雜在一片含糊混淆的聲音中。她並不在意我的發愣或者她對它毫無所覺。我渙然抬頭,窗外已是暮色一片。

後來,我在一陣嘰嘰喳喳的不絕於耳的鳥鳴聲中醒來。窗外天空才是蒙蒙亮。

她站在窗前,眺望著窗外,頭發長長地披散了她滿肩。

透過窗戶透明的玻璃,我能分辨出依然暗藍的天幕上一顆顆閃爍著微弱光芒的星星,她將**的**貼在玻璃窗上,有青藍的天光映射在上麵,仿佛遊走的雲朵般輕盈。她披著單薄的毛毯,毛毯邊角被她夾在腋下,一邊已褪落到了她的腳踝。她大概是聽到了我翻身的聲音抑或是感覺到了我的注視。她回過頭來。

你醒了?她柔聲問道。

嗯。

還困嗎?

不了。你呢?你是什麽時候醒來的?

她沒有回答我她什麽時候離開了我站到了窗前,她或許根本就沒有在這個夜晚入睡,我試圖回想我入睡的那一瞬間她是否躺在我的身邊,但讓我懊惱的是我無法知道我真正入睡的那個時刻,我想起了那個遙遠的魯沙退學之後我們一起出走的日子,在橋下的那段路程,她也是這樣無聲無息地穿過隧道走到了河的另一邊。對於她的離開,我似乎從來都不能有所覺察。

她背對著我,我側身看著她。她蹲下身子拉起落在地上的毛毯,將自己緊緊地裹了進去,隻**出淡黃色的肩膀。她看起來像一尊剛剛完成的泥塑雕像,安靜而溫潤。

她拉開了窗戶,抬起手臂,指向那遙遠的天空,問我,你能看見那些閃爍的星星嗎?

我說我能看到。

我似乎能感覺到她在輕盈的空氣中綻放出了一個明媚的笑容,我能感覺出她聲音中的輕快與愉快。有冷冰的風躥了進來,她收緊被子,在風中靜默了一會,她將窗戶重新拉緊了回來。

她再一次那麽專注地凝望著星星,她低聲地告訴我:

其實每一個死去之後的人,靈魂都會變成一顆星星,你、我、我們的爸爸媽媽、我們的戀人朋友……在生命消逝之後都會變成一顆星星,懸掛在天幕屬於自己的位置,我們都希望有一個固定的位置能夠被人記住,都希望能夠有人陪伴擺脫孤獨。

但是,你能相信一個這樣的事實嗎?有的星星能發光,有的星星卻是不能發光的……

星星發光是因為那個靈魂死不瞑目,每一個愛過別人但不被別人所愛的人,他們死去之後都是不甘願閉上眼睛的……他們眷望著他們所愛的人……他們要永遠記住他們所愛過的人……記住他們的容貌他們的聲音他們的一舉一動……

你不知道愛過你但不被你所愛的人死去之後是如何眷戀你……你不知道……

你在聽嗎?我知道你在聽……你一直聽……

……

時光落入了睡眠般的靜默。我似乎看到了溫暖的雪花開始片片飄落……我祈禱有愛能像我眼前幻覺般的雪花一樣片片飄落,風的腳步輕輕走來……我聽見了她包裹在毛毯裏的低聲哭泣,脆弱的肩膀如蝴蝶般一喘一息。天空漸漸光明了起來,我看見一顆顆星星意味未猶戀戀不舍地隱退,外麵街道上紛亂的聲音如一輛載重的馬車揚著塵土從遠而來,我看不清它距離我有多遠,我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震**與顛簸,仿佛我正是那個坐在那輛馬車上車載重負日夜兼程趕向某一個遙遠目的地的人。她停止了哭泣。

在我還在戒毒所的時候,魯沙曾經來看過我……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能再見到你們……我不敢相信我竟然能夠再見到你們……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她抬起手背,混亂地擦拭著流淌在臉頰上的淚水,她的聲音安靜而憂傷。毛毯從她身上整個滑落下來,如山丘般起伏鋪展在她的踝骨周圍。

魯沙?你見過魯沙……我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我以為,魯沙不會再出現,他會這麽做的。可是,他為什麽去看唐愛而不來找我呢?

是的。我後來見過他。她聲音清晰肯定。

我本來想從她身上多打聽一些魯沙的消息。但她用“我是不會告訴你的”這樣粗魯的話語迅速地打斷了我的問話。我將支撐著身體的臂肘渙然放下,重新躺在了**,我再一次感到了暈眩般的顛簸,我們過去的一幕幕簌簌地從我眼前掠過:唐愛醉醺醺地走在我們中央,哥們一樣扣搭我們的胳膊,指給我們看她上衣的顏色與我的上衣顏色一樣,她褲子的顏色與魯沙褲子的顏色一樣,她說她是我們的結合體,她大聲歡呼或狂笑,她對這樣的遊戲樂此不疲……還有,等等,等等,是不是魯沙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叮叮當當的聲音在回響?車後架上捆綁著我們仨的畫夾、水壺、馬紮還有唐愛的大書包,他穿梭過熱鬧的人群,將所有好奇與嘲笑的聲音拋至身後,向我和唐愛飛奔而來……我們用紙盒長出的嫩枝象征自由,用紅黑黃的土塊象征我們在一起的熱烈、摩擦與沉默,我們畫下三隻不同的腳祈禱我們的永不分離……

魯沙的事情你是不會知道的。唐愛有條不紊地表明她不會向我透露一絲半點的堅定,仿佛一段變奏終結的鋼琴曲一個短促的尾音,空靈、漸遠、休止。我無處追遁。

後來,她漫不經心轉過身瞥了我一眼,似乎隻是為了確認我是否還在。

窗外天已大亮,一縷橙紅的光芒透過窗戶照射了進來,橫旦在了我們之間。那瞬間的陽光讓我兩眼發花般感到暈眩。

一時,我以為她不見了。

以為眼前的一切隻是一個影子,一個想象,一個幻覺,一個孤獨的夢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