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林小惜]

大四下半學期,時光一下子過得飛快。每一個人都在準備著離開,去一個遙遠的地方或留在這個城市。寢室如雜物存放室一樣,充塞著離開或者歸來的旅行包,床沿盡是一張張喜悅或難過的臉容。

我在傍晚寢室樓下的宣傳欄處看見了林小惜的父母——那個修長的女人與那個一樣修長的男人。男人穿著與這個季節很不協調的灰色大衣,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女人心猿意馬地盯著宣傳欄,背著光的身影生硬而絕望。我遠遠就認出了他們。隻是,他們看起來都蒼老了許多,似乎有些駝背,不再隨時發射出一種讓人不可逾越的強硬信息。

男人看見我走來,不自然地往後動了動步子,並及時地用臂肘捅了捅女人。女人轉過身來,她看到我的瞬間,眼睛閃過一絲不難覺察到的難為情與悲傷。

我們在學校附近一間溫暖的麥當勞餐廳坐了下來。餐廳回響著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清脆而細致的吉他旋律讓人迷幻。燈光如白晝,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在美味的食物前綻放著美麗而快樂的笑容。晚餐的高峰時段已經過去,餐廳的人並不多,我們挑了一個盡量疏離人群的角落。女人與男人坐一排,我坐在女人的對麵。男人低著頭,局促地交叉著手指,封閉在自己的沉默中。

女人給我講述林小惜的事情。她過於血紅的雙唇,刺鼻的濃香水讓我本能地將身子往後靠。她交叉雙腿,將尖利的高跟鞋伸到了過道上,力圖維持著她潰不成型的鎮靜與威嚴。我想她大概總是錯誤地判斷別人的智商而一次次地誤入歧途。她忘記了掩飾臉容上處處存在的皺紋,她讓它們最自然地顯露著,伸展著,交錯著……這很容易讓人看出她的慌亂與憔悴。

林小惜用刀子割掉了自己左耳朵……你能相信嗎?她本來是用刀子對著我們的,我們上前製止她,她後退著……突然間,她將刀子調轉了方向……你知道嗎?這個我們想不到,從來都想不到……

女人將最悲傷的結局在開場白說了出來,或許她擔憂是否有力氣將整個事情講述到結局,所以她將事情最嚴重的部分不分頭緒地先說了出來,她神經質般重複著交換交叉腿的動作,神情疲倦,整個人崩潰般,狀況變得糟糕極了。她需要休息一會兒。男人伸出一隻手來輕輕地拍打著她的後背,她終於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我們將她轉院之後,她很快就恢複了過來,但你應該也知道,她是不能再回到舞台了……這個後來我們也就不再堅持……她用的是一種作為一個母親特有的愧疚語調,讓人感到憂傷。

回到家後,她將自己關在了自己的房間,她不願意再看到我們……我們在那個時候就應該有預感……她一看到我們就會驚恐地後退,如果我們走近,她會慌張地不顧一切地跑開,甚至捂著耳朵蹲下來尖叫……她讓我們感到了恐懼……她真的不願意再看到我們……隻要不看到我們她都會很安靜,她甚至一整天都能安靜地呆在她的房間……我們將食物放到她的窗口,有時她會端走,有時食物會一直留在窗口……有一次,我們發現放在窗口的食物好幾天都沒有動過,我們聽不到她房間的任何聲音……是他……

女人用手指了指那個男人,然後接著說,是他堅持說撬開房間……後來我們就撬開了房門……她正躺在**,你知道嗎?她直挺挺地躺在了**,我們以為她死了……真的,我們以為我們的女兒死掉了……我們衝上前去……她突然從**坐起來,拿過桌子上那把水果刀……就那樣對著我們……她真的不再認識我們……

女人仿佛身臨現場般神情緊張地死死抓著桌子上的水杯,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死死抱著一塊對其毫無幫助的石頭,我擔心水杯會突然爆裂而紮傷她的手。不過還好,由於她的喘氣聲變得粗重,她再也不能堅持說下去,她放開了水杯,肩膀顫抖個不停。男人脫下了灰色的西裝,蓋在了她的後背,手指溫和地穿過她滿頭灰澀的發絲。

我努力去想象那個燈光暗淡房間。日日夜夜,在那個房間都發生了些什麽事情呢?我仿佛滑進了一個半睡半醒的夢境,胸口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擠壓著,一些意識如流體般處在了一種不由我控製的狀態,我視線模糊,周圍的桌子、走動的人影、遠處的落地玻璃窗搖晃著醉漢般的腳步,伴隨著淒厲的狂笑,向我撲來,我忐忑不安卻動彈不得……

女人、男人、林小惜……她與他們糾結,哭泣,或冷漠,女人披頭散發,顛三倒四……男人歇斯底裏、混亂無章……林小惜驚慌,恐懼,她在後退,她撞倒了茶杯、椅子、玻璃、桌角劃傷了她……女人撲上來,跪倒在她的腳下,女人抱著她,男人挪著沉重的腳步,悲傷地歎息……他們擁抱在一起……他們一齊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聲,然後就是不停的反思,反複的懺悔……這樣的悲劇就在那個房間不分晝夜地一幕接著一幕地上演……門虛掩或禁閉……紛亂的影子相互交疊奄奄一息……刀子冰冷的清光一閃而過,那束殘碎的鮮紅,粹然而落,尖叫刺穿憂傷,逾越過寂靜的邊界……

女人接著說,林小惜現在在海邊的一所療養院,我想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那是一所帶有療複精神病患者性質的療養院,我們不希望與她相隔在不同的世界,我們無法接受將她送到精神病院,療養院隨時可以探望,如果她願意隨時都可以領她出來,精神病院就不同……我們無法接受她與精神病院那些瘋子在一起……她是我們的女兒……我們唯一的女兒……她不願意看到我們,她不願意,她怎麽就不願意看到我們呢……她怎麽就不願意呢……

女人開始變得語無倫次,思維交疊,淚水縱橫,身體在不斷地傾向我。突然,她抓住了我的手,我一下子被震醒了過來,本能地抽回我的手,但她緊緊抓著,她那失去血色的指骨頭如樹枝一般笊著我的手指讓我動彈不得。女人放大著瞳孔,探究著我的表情,她受不了我的沉默,她不能讓沉默拖延太久,她希望我能盡快答應她的請求。

我想林小惜會願意見到你,她會很盼望見到你,你會照顧她是嗎?你會的是嗎,你這個讓人討厭的孩子,你會的是嗎……

嗬。在他們眼裏,我永遠是一個讓人討厭的孩子。

他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是一個看不見綠的讓人討厭的孩子。他們隻是蒼老了,他們不會去改變什麽想法,在他們這樣的年齡,其實也不能奢求他們再去改變什麽想法。即使讓林小惜重新回到健康與歡悅,他們依然會重複著類似的軌跡將她一步步推向深崖,他們會這樣做,似乎他們也隻有這樣做。三個不同的命運早已互相捆綁,早已結局注定。無法改變。無從改變。

而在林小惜舉起水果刀的那一刻,她真的想殺人嗎?她想馴服什麽?馴服生她養她的父母抑或是她自己?或是如她所說的住在她身上的另一個“她”。

餐廳突然擁進了很多人,潮濕嘈雜的氣息撲鼻而來。外麵下雨了。雨水來得很急,很多人都來不及躲閃而被淋了一身,走動的人抖落了滿地的雨水,地上很快就濡濕了一片。有濃白的水汽穿過玻璃窗。我望不見窗外的風景,我突然想起我曬在宿舍陽台的衣服還沒有來得及收回。我站起來說:下雨了,我該走了

女人突然脫離了座位,跳過人群,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肩膀。她絕望看著我,反複地對我強調著林小惜所在的地址。她說,你一定要去看她,你這個壞孩子,你害了林小惜……男人走上來,拉開了她的手,向我歉意地欠了欠身。

我在大廳的門口送他們離開。我看著他們打開了一把黑色的大雨傘,他們走進了如蘑菇一樣的黑色大傘下,然後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雨幕中。他們一言不發就消失在了雨幕中。我突然有一個幻覺:他們可曾真的來過?我回頭尋望我們剛才坐過的位置,所有的位置上都坐著人,每一個人都在柔情雅致輕聲曼語地說著話,似乎很長時間之前那些人就一直坐在了那裏,他們一直坐在那裏,他們不曾離開過,他們慢慢地消磨著時光,他們有大把的時光可以這樣無憂無慮地消磨……我真的見過女人與男人嗎?他們真的坐到了我的對麵與我談起過林小惜嗎?有關她的孤獨,她的自殘,她生命最後的靜默?

一場突然其至的暴雨將剛才發生過的一切都毋庸置疑地拖進了潮濕而晦澀的黑暗。

兩個月後,我大學畢業。

我按照那個女人提供給我的地址來到了林小惜所在的那個城市。

我看見了她。盡管我無數次設想過這樣的重逢畫麵,但是當我真的站到她身後時,所有的圖景又突然變得模糊不清。

她站在一扇牆窗前,亮得晃眼的陽光鋪滿了雪白的房間,她就這樣背著身站在窗前,過強的光線讓她身體輪廓變得模糊,她似乎並不存在,她消融在了光線與寂靜之中。她沒有聽到背後的腳步聲,一直到我的身影遮住了落在她眼睛裏的光線,她才緩慢地轉過身來,她茫然地看著我,陽光在我們之間形成了一層模糊的屏障,她那麽茫然地端詳著我,眼睛深深,昏暗不定,我在這個充滿陽光的房間心涼至脊背。她認不出我了嗎?

我用手捧住了她的臉,她的注視立即變得生硬,但並不回避我的動作,我順著她冰涼幹澀的臉頰讓手指穿過她的長發,我模糊到了她的左耳位置處取而代之的冰冷傷疤,我掩飾著悲痛的心情,熱切地注視著她,我不讓與我內心一樣顫栗的手指動作停下來,長久地輕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龐,一直到悲傷的熱浪在我身上慢慢平息。她的睫毛微微地動了動,眼光變得柔和,她伸出一隻手來輕輕地壓在我的手上,我期待著能夠感受到她手指輕微的顫栗,我相信這樣的顫栗會來自於她生命深處不受喧嘩與責備幹擾的那一部分,同樣的顫栗將會在以後的某一個眼神或是某一個動作反應中不斷地表現出來,並在我們以後的生活中如海水般蔓延開來。

我感覺到了,是的,我感覺到了她動了動小手指,溫潤與熱度立即灌注我全身,我俯下身來,緊緊地擁抱著她,她溫順地靠在我的胸前。她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衣服,她的哭泣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息。她大概是突然憶起了我們憂傷而幸福的時光。這讓我感到欣慰。

在我得以來到她身邊之前,我曾受到主治她的一個男醫生的勸告,他說,她幾乎不接受陌生人的臉容,他帶著懷疑的眼光看著我,他對我沒有多少信心,他告訴我床頭的位置有警報鈴,如果她突然暈倒或動作過激讓我立即按下那個按鈕。他在胸前劃著十字架,他這樣的動作讓我分辨不清他的國籍與信仰。

我不會在這裏逗留太久,我也不希望林小惜在這裏逗留太久,在我來這裏之前,我已經決定將林小惜帶回到媽媽的房子。在那個城市,我順利地得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在城郊一所中學擔任教員,我確信我有時間與精力照顧她。她如佩戴在我胸前的綠戒指一樣,是我生命中為數不多的綠,我知道她在哪裏。我希望和她在一起。

那個男醫生向我透露了一些她的病情,我不願意辨別性格分裂與精神分裂之類晦澀難懂的醫學名詞,我隻知道她需要安靜,她避免再受刺激,她需要有人細心照顧,讓她在一種不可知的神秘世界慢慢地恢複過來。男醫生最後意味深長地給我一個建議——讓她留戀我們目前生活著的真實世界,當她對這個真實世界產生留戀時,她是會回來的。

我充滿感激地向他致謝。我很快就得知,也是他執意說服院方讓林小惜留著長發的。在這一點上,我對他更是心存感激。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我們沉默地看著窗外湛藍的海浪肆意翻卷,溫暖蔓延。

他喃喃地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她應該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美麗的女孩,所以沒有人有權利剝奪去她的長發。

我知道,美麗的長發可以掩飾林小惜的耳傷。

有幾隻海鷗在海麵升起又落下,伴著孤獨而犀利的鳴叫,飛翔得優雅而有力。海天接壤處,遙遠、博深,沉默的夕陽西斜,漸漸變得透明……

她在另一個世界。沒有語言。沒有歡笑與哭泣。她緩慢、惘然、無所覺地移動著細碎微小的步子,她分辨不出方向。男醫生說,她一天到晚基本都沒有離開過那間房子,因為精神科的護理人員總是不容易招聘到,醫院人手一直不足,所以病人的大部分戶外活動基本都取消了。如他所說,這裏的護士看起來確實疲倦而傲慢。

我想,林小惜大概是真的連走路都忘記了。每一次我上前牽起她的手,她都聽話地將手指收攏放進我的手心,眼睛閃過一些讓人感覺柔情的波紋。我記得男醫生所說的:讓她對這個世界產生留戀。

我突然有一個想法。我鬆開她拉著我的手,然後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我搖動手臂讓她走過來,她一開始感到很茫然,像一樁木頭一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堅持著,搖著手臂,我的姿勢好像在等待著從遠方歸來的愛人,我踮望著,期盼著,她終於感覺到了我的招呼,她慢慢地伸出手,仿佛還在潛意識地尋找一個支撐,她像一個剛懂得走路的小孩,猶豫而憂鬱地邁出了一小步。這讓我太高興了,她終於朝著一個方向邁出了堅定的一步!緩慢地,她來到我的身邊,她期盼著我給她一個擁抱,她在我的擁抱中化解了緊張,柔軟而溫順,她看起來滿足而安詳。我將頭深深埋進了她的頭發,伏在她柔軟的肩胛上,細細聆聽著她從胸脯處傳來的均勻而平靜的呼吸。我仿佛翻過了一個山頭,看到了如白雲一樣美麗的羊群在悠然下山,山的那頭傳來了神秘的回聲……我深感欣慰。

我們來到了海灘邊。在礁石上有一簇一簇的人群,有不少的新娘拖著長長的尾裙在幸福地拍照,不時有斷續的快樂的笑語傳來,**漾在藍色的海潮上。我走在前麵,麵對著她,退步前行,她發現了她每走一步都會在金黃沙灘上落下的清晰而溫柔的腳印,眼睛不時地閃爍過驚訝與欣喜。我微笑地看著她,突然,她意識到什麽似的扭過頭去,在她身邊的腳印早已被湧上來的潮水撫平,她眉頭微皺,好像在回想著一個消失的遙遠記憶,漸漸地,她的眉角舒展開來,臉上露出了一種神秘的微笑。我感到了悲傷。在那樣的笑容裏,我仿佛並不存在。她在屬於她自己的寂靜與孤獨之中。

我讓她無論在什麽時候看起來都會是一個美麗的女孩。我學會了用絲巾將她的頭發盤紮在脖頸上,讓海風吹不起她的長發。她的外表看上去是那麽健康,那麽安詳。偶爾走過我們身邊的人不時地流露出羨慕的眼神,我們看起來像極了沙灘上最幸福的一對新郎和新娘。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一下子都老了。我們已經走過了一段漫長的相濡以沫、同舟同濟的人生。

我們來到礁石旁。我將她抱了上去,我從背後摟住了她。暮色籠罩下的海洋是那麽神秘,那麽境遠。每一個人的生命之它都是那麽渺小,渺小到幾乎可以忽略所有的擔憂與不安。

是的,隻有眼前這片藍色的安詳,我可以深深地依戀。

我在醫院的水房打開水的時候碰見了男醫生。我向他詢問我申請帶走林小惜的事情。他微笑地告訴我他同意了,並交代了我一些注意的事情。走廊的頂燈時明時滅,他消失在了黑暗中。我意識到從今往後我必須像一隻落群了的雁獨自去完成接下來的路程,黑暗讓我感到不同以往的沉重。

我端著熱水壺往回走。燈光再度亮起,我看到了站在門口等我歸來的林小惜,她明亮的眼睛瞬間化解了我湧起來的憂傷。我感到了一片海洋般的安寧。

她端坐在椅子上,我將熱水杯放在她的手上。我半蹲在她的跟前,雙手交叉放在她靠攏的雙膝上,她輕輕地喝著開水,我仰望著她,靜靜地吟聽著她發出快樂的噝噝的喝水聲音。這樣美妙的聲音讓我對我們的未來信心大增。

次日,我們離開,回到那個我們相遇的城市,回到媽媽的房子。我與她住在那間我童年時的小房間。爸爸與媽媽的房間依然緊閉。

幾天後,天氣突然變得陰冷了起來,也許是下過幾場小雨的緣故,屋裏屋外的空氣總是給人皮膚粘上了雨水的感覺。她不原意穿太多的衣服,她表示拒絕的時候隻是恨恨地看著我,讓我明白她不願意被強迫做任何事。盡管她依然將自己封閉在沉默中,但她看起來基本恢複了一些正常的反應,她有了方向感,她一個人來到客廳,走到廚房,她會在爸爸與媽媽那間房門緊閉的房間前自覺止步,她從不嚐試去推開那扇門。有時,當我坐到她身邊時她會幫我遞過水杯或沙發上的抱枕。我下班歸來的時候常常發現她衣著單薄地蜷縮在沙發上,安靜而溫順。我走上去,輕輕地擁過她,她會醒來,她的身體冰冷得如冬天無意觸摸到的金屬,她似乎更願意這樣固執地讓自己承受冰冷,她在我的懷中瑟瑟發抖,緊緊地長久地抱著我。

為了照顧她的用餐,我跟學校商量好了我的課程全部安排在上午,於是中午之後我基本上都能呆在家陪著她。她吃得很少,她好像丟失了寒冷感與饑餓感,而更讓我擔憂的是,她常常在吃飯的中途會停止下來,陷入一種可怕的沉寂狀態。我不得不將米飯與青菜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給她,以免她會突然失蹤般從我身邊脫離出去,她對我為她喂飯感到很快樂,她有時會假裝躲閃著我,讓我著急地端著勺羹跟著她左扭右轉,她表現得像一個調皮的孩子,但很快她就不再這樣做了,她產生了厭倦。有一次,當我用手背幫她擦拭嘴角時,她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紅暈。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豐富而生動。

接下來有一件事來得非常突然,在一個傍晚,晚飯之後,我坐在一把靠近陽台的藤椅上看書,那株開始掉葉子的槐樹檔住了一些夕陽的光線。她走到我的身邊,坐邊藤椅的椅把上,我以為她隻是和往常一樣摟著我的脖子,但是她不,她臉貼著我的肩膀,親吻著我的脖子,她突然順著椅把的斜度如泥鰍一樣出其不意地滑進了我的懷中,她臉頰潮紅,嘴唇微張著,抱著我的脖子將嘴唇迎了上來。書本一下子脫落出我的手,我不顧一切地親吻了她。她拉起我的手,放在了她溫暖的小腹,我能感覺到我手指的顫栗,我輕輕撫摸了她,她稍稍扭動了一下身體,繼續牽引著我的手,穿過那濃密的溫暖,我驚訝她那裏竟然溫濕如潮,滑潤而滾燙。是的,我聽到了她微弱溫柔的呻吟聲,我聽到了來自她生命深處的聲音,她並沒有失去全部的語言,她依然保留著它,她依然沒有失去它。我貪婪地記住了它,如此美妙的聲音在她往後靜默的生命將更加彌足可貴,對我同樣必不可少。我聞到了來自她身體深處那青棗的味道,格外濃鬱。

我想起那個溫暖的夜,我感到生命久違的膨脹,我以為我們可以像那晚一樣,但是不,她不讓我起來,她用身體壓著我的它,原來她對它從來都沒有放鬆過仇恨,這讓我感到一種無法言表的悲傷與氣餒。

她慢慢平息了下來,她抱著我,腦袋深深地埋在我的胸膛,拱頂著,搖晃著。她的動作讓我油然升起一種異樣的幸福感。我們仿佛一對對彼此熟稔在心的父妻,在今晚所有的一切是那麽讓人難忘。

當然,我從來不敢主動冒犯她的神秘,我擔心會無意驚擾到她生命的迷宮。而那個晚上她的行為僅僅是出於身體的本能要求嗎?她表現得那麽溫柔可人,那麽靈氣聰明,那麽讓我向往讓我懷念。

我幸福參雜著悲傷。

[周婧]

我是學校素描組的老師。我的生活看起來極其簡單。從學校到媽媽的房子,從我到林小惜,我執著與滿足於這樣的生活路線。就像我每一次麵對空白的畫紙時,我總是暢意地讓筆觸自由蔓延,筆直,有力。這樣的感覺讓我踏實。

十月過後,中秋節那天學校破例放了半天假。許多老師上完上午的課都收拾東西匆匆忙忙離開了。學校一下子冷清了許多。我將學生的素描作業放到辦公室,打算收拾東西回家,坐在我對麵的周婧突然叫住了我。

有事嗎?我隨口問道。周婧是水彩組的老師,比我早一年畢業來到這所中學。

她搖了搖頭,似笑非笑地凝視著我,她有一張姣好的麵容,這讓她的古怪神情看起來很迷人。我環顧四周,發現全辦公室就剩下了我和她兩個人,牆上的掛鍾響著有節奏的滴答聲。我想象其他老師們一定早已經回到了家,坐在了熱烘烘的火爐邊,烤雞的味道彌漫滿屋,孩子們趴在窗戶上看到樹梢上升起的明月大呼小叫……林小惜呢?她會被明月吸引走到窗前嗎?她會推開玻璃用手去掬住那如水的月光嗎?我想象月光揮灑到她臉上的那一瞬間,她一定會笑容可掬。

我愣了愣神。我以為周婧隻是要跟我開些什麽玩笑,所以打算不去在意她的怪異。我們是美術科相對比較年輕的兩位老師,年齡的相近讓我們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從一舉一動之間我們都能感到隻有年輕人在一起時才會有的默契與愉悅,她會隨意地將手放在我的肩膀後麵,當有人經過的事情,她就裝著好像交待什麽事情似的,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迅速抽走她曖昧的手勢。我們曾經在組織學生郊遊的途中一起走過一段開滿油菜花的農家小路,我在那段遠離了學生的小路上回想起了她那讓我隱約不安的手勢,但是那天她的表現卻一直很平靜,她隻是跟我說起了她的水彩與有關水彩背後的一個少女時代的故事。她說她高中時代是因為一個教水彩的男老師才放棄了成績優異的數理化而喜歡上潮濕而憂傷的水彩畫,她說那段時期她曾因為頻頻光臨男老師的宿舍而招來了男老師未婚妻的仇恨眼光,後來她躲開了他,整整一個漫長的高三,她都躲開了他,她將自己緊緊地包裹在了寂靜的畫室與孤獨的時光裏。她說她曾經用抑製不止泉湧不斷的淚水蘸溶顏料,畫出了許多幅有關男老師的肖像,讓潮濕的顏料在潔白的畫紙上盡情流淌,而不斷滴落下來的淚水又很快讓畫紙上的肖像麵容模糊,她仿佛在不斷地做著一個類似這樣的瘋狂舉動——將寫就的情信撕個粉碎而後又一塊塊地湊拚起來。即使曆經多年,她隻要一眯起眼睛,眼淚就會在腦海中鋪開的一幅色彩斑駁的畫麵上飛奔而出。她說她再也不能去追求一個自己永遠得不到的男人。她用這句話作為她故事的結束語,她平靜的語調漸漸平抵了我的不安,這讓我感到欣慰。記得那天,油菜花的香味異常濃鬱,有戴著鬥笠的菜農在花叢中一起一落地勞作,蜜蜂與蝴蝶在飛舞,學生們跑遍了漫山金野,熱烈的陽光是如此讓人快樂。我們在那段泥濘不平的小路上走了很遠。

我望著她,我再一次抬頭往辦公室牆壁上的掛鍾望去,我盡量禮貌地微笑著,我等待著她是不是會說點什麽,但是她一直沉默著。

你要是沒事那我就走了啊。我隻好主動開口。

為什麽?她依然保持著那種玄虛的微笑,你為什麽這樣做?你愛她嗎?

她?我一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過很快我就反應了過來。我知道她指的是林小惜。我想我與林小惜這樣的事情,大概早就在人群中悄悄傳播開了。

我一時語塞。愛?我不知道我與林小惜之間的感情是不是愛情,或者說我並不是很明白我是否真正懂得愛情。我隻知道林小惜需要我,林小惜對我來說同樣必不可少。

她站了起來。緩緩地走到了窗前。點燃了一根煙。她的聲音從那股青藍的淡煙中緩緩而出: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做這樣的犧牲。她有父母,她有監護人,你完全可以將她送到一個條件很好的醫院。你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你應該有屬於你自己的生活……

她的直接讓我感到吃驚。我以為她會一直很平靜。我說過,我們曾經很平靜地走過一段開滿油菜花的小路。這讓我一時無法適應她的唐突。

夠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容置疑地打斷了她,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她不是一個病人,哪怕曾經是,但她目前在慢慢轉好,謝謝你的建議。這樣的建議對她對我都不合適。

嗬。你自己的事情?她冷笑,接著,她突然抬起頭浪聲大笑了起來。

我望著她顫笑不已的背影,對她的舉動我覺得異常陌生。我們在彼此麵前都莫名其妙地暴露出不為人知的另一麵,而這一些都是我們在平時的生活中用溫和的笑容、平靜的聲調、禮貌的舉動努力掩飾起來的,但這一切卻在一瞬間潰不成行,好像一個吃了敗仗踩著混亂可笑的步伐落荒而逃的大兵。

她終於停止了大笑,轉過身來。我看清了她的臉容,我沒有想到她那一陣大笑竟然落了滿臉的淚。這讓我聯想起了她曾經向我述說過的水彩畫。潮濕而憂傷。

我都這樣了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她聲音隨之悲戚了起來。

我不明白。我說。

你!你……她嘴唇羅嗦,臉色煞白,再也說不出話來。突然,她做出了一個瘋狂的舉動——用力將胸前的衣服往兩邊扯開,潔白的紐扣如珍珠般在地麵上跳躍開來,胸罩的帶子如折斷的嫩枝垂落下來,她挺著豐滿的**悲壯地向我走來……

我俯身將腳下閃閃發亮的紐扣撿了起來,她來到了我的身邊,我將紐扣遞向了她,我輕聲說,對不起。

她臉色由白變紅,一手打飛了我手中的紐扣。良久,她恨恨地瞪著我,她斬釘截鐵地說,別以為我真的看上你了。做夢吧你!

她迅速恢複了常態,從挎包裏拿出一件寬大的白風衣,優雅地將美麗的身段裹進了風衣,攏了攏散亂的頭發,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噔噔噔”的漸去漸遠的高跟鞋聲在走廊久久縈繞,我仿佛做了一個揮去不散的灰色的夢。不過還好,我們都完好如初。對於未來的生活來說,我們完全可以將這樣的事情當作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給林小惜買了一隻烤雞。這是她最愛吃的一道菜,但她隻是動了一點點,後來她悶悶不樂地坐到了沙發上。當我來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憂傷地望著我,她仿佛覺察到什麽事情一樣對我伸過的手表現出一種本能的抵觸,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後來,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又主動躺到了我的身邊。我們擁抱著進入了睡眠。

我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我夢見了我與林小惜的婚禮。在夢中她完全從靜默的世界恢複了過來,她笑聲爽朗,盡管有時還是會流露出憂傷。我們的婚禮就在海邊對著一個大礁石的小餐廳進行。爸爸、媽媽、叔叔、夏青坐在最中央的位置,夏青對著媽媽不停地說著對祝福語,媽媽臉上幸福得如一朵綻開的山茶花,叔叔用胳膊摟住了爸爸的肩膀顫笑個不停,爸爸卻是一臉的嚴肅與平靜。人們在一圈一圈的桌子上開懷大喝,男人忘記了妻子,女人忘記了孩子,所有的人都在酒精的作用下胡侃海吹,天花亂墜。孩子們在沙灘上互相追逐,五顏六色的糖果散落了滿地……林小惜頭披潔白的麵紗來到我的身邊,我牽著她的手穿過西歪東倒的人們,來到了那個大礁石旁邊,身後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年輕的攝影師向我們舉起了相機,我摟過了林小惜的肩膀,她依偎了過來,麵紗下麵慢慢**漾開來的笑容如月光下綻放的曇花翩然開朗,我聞到了清晰的青棗的味道,我想,要是能夠像拍照一樣將這樣的香味永留定格該是多好啊。我以為從此時開始生活真的不會再發生什麽變化,幸福可以無邊無際地走下去。然後一直很安靜。

相機“哢嚓”一聲落下,一張黑背的照片從相機上麵緩緩地伸了出來。年輕的攝影師滿臉笑容地走上前來遞給我照片,我將照片轉了過來,我看到了麵紗背後一張讓我驚訝而惶恐的臉龐——周婧?我連忙轉過身去,我聽見了美麗的麵紗後爆發出了神經質的狂笑聲……

我驚醒了過來。我在黑暗中用手壓著胸口,努力平息噩夢帶來的心跳加快,林小惜頭靠著我的胸口睡著了,我不願意驚醒她,她的睡眠是那麽安詳,她的手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我們的手心都泌滿了汗水……

[林小惜]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在林小惜的未名指上戴上了媽媽的綠戒指。綠戒指曾是爸爸送給媽媽結婚信物。我想,在我與林小惜之間,綠戒指同樣具有這樣的涵義與深意,她將與綠戒指成了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如果有一天她問起綠戒指的故事,我會向她娓娓道來有關爸爸與媽媽的愛情。

我與她雙手交叉,我滑過她柔滑的手指,一直到觸摸到那顆綠戒指,它與她的手指一樣冰冷,堅固如磐。它讓我再一次深深地相信她是我的唯一,她是我生命中不可取代的一片綠。

她戴著綠戒指,好奇地將手掌翻轉過來再翻轉過去地端詳著它。她漸漸有了一個這樣的習慣動作,她會將那隻戴著綠戒指的手舉起來,放到了嘴唇間,好像一個頑皮的小孩對待一個心愛的玩具一樣親吻著它。有時她長久地注視著它,撫摸著它。盡管我不是很清楚她是否明白它的意義,但我看得出來:她喜歡它。

她漸漸活潑起來,常常推開陽台的柵欄門悄悄來到院子。我每晚都得清掃院子槐樹的落葉,我將落葉堆積到了一個角落,然後將其點燃,院子回迂著落葉燃燒的清香。她站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安靜地看著火焰漸漸熄滅,一片片落葉在紅彤彤的火光中化成了輕盈的灰燼,她眯著眼睛。火光讓她的臉容看起來很蒼白。

她不時地從眼睛底處透露出憂愁光,但她願意多走動。在那個神奇的傍晚之後,她不再主動要求我那樣做,即使我後來嚐試著讓她感受到快感,但她快樂的呻吟聲卻越來越少,後來,那一點聲音甚至像一根即將燃盡的蠟燭一樣熄滅了。她似乎厭倦了,麻木而茫然地看著我的手指慢慢地滑向她的神秘之地,那裏依然潮濕如潮,但她的身體卻像斷了某根線一樣,她甚至會在途中若無其事地走開。她將那扇門神秘地打開而又毋庸置疑地關閉上了。我不再做任何嚐試。我不可抑製地在夢中常常夢到這樣的情景,她將它放在了她冰涼的手心,她親吻著它,它如一隻小動物一樣在那片冰涼中微微顫栗,然後一種潮湧的快感崩如潰堤。我在漲潮的瞬間醒來,看著安靜地睡在我身邊的她,我孤獨且清醒地意識到,這樣的夢境會隨之給我帶來深深的內疚。我想,我不應該這樣。她的呼吸均勻安詳,她美麗如初。我順著她溫柔的指骨準確地觸摸到了綠戒指,堅定的冰涼透逼至心。

學校的工作接近期末考試事務異常繁忙。那段時間林小惜突然得了一場感冒,發高燒、不停地嘔吐,我不得不放下手頭的工作,一會跑出去買冰塊買藥片,一會扶著她上洗手間,我一刻不停,忙得頭焦腦破。當我好不容易有停歇下來的空閑時,我發現戴在她手指上的戒指不見了。綠戒指是什麽時候離開了她的手指的呢?我想起她感冒期間煩躁不安的異常狀態,我一不注意她就會從沙發上翻起來,焦亂地走動,碰到花瓶、桌子、水杯,一直到她匍然摔倒的聲音才將我從昏昏的睡眠中驚醒,我一次次將她抱回沙發,我將腦袋埋在她的身上,我希望她能安靜下來讓我休息一會兒。就是在這樣的焦亂中,我發覺了那個綠戒指不見了,就像一抹在陽光底下的水汽一樣,轉瞬間就不見了。

我搬開所有的桌子、椅子、沙發,將枕頭枕巾桌布全部掀開,我尋找遍了所有的牆線屋角,找遍了院子,我甚至打開了洗手間的下水道,將手電筒的光束在幽暗的塑麵遁回。我沒有發現一點金屬的痕跡。我絕望地思忖,它是不是被衝走了,順著水流衝進了更幽暗的通道,甚至到達河流,沉寂河底。她沒有走出過這個房子,可是綠戒指無翼而飛了。我感到了詭秘的不安。我再也找不到綠戒指了,我失去了我生命的綠。隻有,隻有看到她還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感到一些平息的安慰,我擁抱著她,她越來越虛弱,我不知道事情在眼看就好轉起來的情況下為什麽突然每況愈下,我們掉進了無可逆回的深宮,我看到在我的周圍處處泛發出令人寒冷的冰藍。

後來她終於退燒了。但她吃得越來越少了,不時總是發生不適的嘔吐。她憔悴得讓我擔憂,我不得不帶著她來到了醫院。在醫院做過常規的側脈聽診之後,我被告知她的心律不齊神經紊亂,她將被毋庸置疑地轉入精神病科。醫生告訴我一旦她被確認為精神病人,她將被長時間隔離治療。我連忙中斷醫生對她的檢查,躲開他們的視線,帶著她逃離了醫院。

後來,我隻好將她帶到一些隱秘的私人診所,而私人診所常常因為受到設備各方麵的限製,不能對她做出更細致的全麵檢查,隻是簡單地開了一些有助於消化與精神鎮靜的藥劑。我隻好絕望地將她再一次帶回了媽媽的房子。

在秋天的最後一天,我帶著她走出了媽媽的房子。我們坐上開往城市南麵的公交車,穿過這個城市還沒有凍結的河流、空曠的廣場、寂寞的公園、人群匆忙穿行的人行道……來到了闊別半年多的大學。我希望大學熟悉的環境能幫助我喚醒一些她的生命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