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3)

一直到黃昏帶著濃霧的色彩到來,我才讀完了這份信。我將信紙的折線對好重新裝回了信封裏。我對自己的冷靜與沉著感到驚訝,我忘記了自己平時並不是總是這麽細心的,我並不知道我其實是在很鄭重地做著一件事情。或許我隻是希望能夠讓事情進行得更加平靜,以致能夠控製內心已經如潮水般湧現的慌亂。

我從來沒有想到林小惜承受著這麽多的無能為力。我從來沒有想到。

“不幸”真的是我們唯一共同擁有的東西嗎?

[王姬]

我一個人。

世界空空如也。我一個人安靜地呆在一個地方。寢室或畫室。

我感到倦困,但我一旦躺到**又變得異常清醒而孤立。安靜。真是安靜啊。我似乎掉了一團藍墨水,睜眼閉眼看到的都是一片藍。耳朵好像灌滿了一種沉重的東西,一些遙遠的回聲在我耳朵裏不斷縈繞,我努力分辨著這樣的回聲,我想如果我將耳朵伏在地麵,我是不是可以聽見我熟悉人們向我走來的腳步聲:叔叔、夏青、媽媽、爸爸、唐愛、魯沙、林小惜……

我不分白天黑夜地開著台燈,將亮度調到最大,我隻有沐浴在這樣的燈光下才會感到一種輕微的愜意,淡藍的顏色在我眼前不斷變幻,我恍惚看到了森林,看到湖泊,看到有潔白翅膀的大鳥飛過湛藍的天空……

我將畫架從畫室搬回了宿舍。我不知疲倦地畫,不知道什麽累趴在了畫架上,我沉睡了過去。後來窗外起風了。我在風聲中醒來。

風從窗戶灌了進來,畫架上一幅未畫完的素描隨風飛起,然後撞牆落地,陽台門垂落的幃帷如波浪一樣翻轉起伏,我仿佛聞到了一股潮濕的海腥味,我耳鳴般聽到了一片孤獨的濤聲,我想象如果我站起來走向窗前,我是不是會看到一望無際的藍色海岸,在那個荒涼的海灘上,隻有海風、濤聲、與一成不變的沉寂。如果我再將視線轉移,我是不是可以看見遠處的山脈,零散的野草、憤怒的濤聲、大風揚起的灰塵……

生命都是蒼涼的。當我們聽見生命喧鬧之處傳來音樂與笑聲時,生命之船已在掉轉船頭離我們遠去。有的人之所以能夠表現出不同尋常的豁達與樂觀,那隻是因為他們經曆了生活中太多的無能為力。

我來了那間書店。

我就這樣來到了這間書店,帶著久久縈繞心頭的蒼涼感來到了這間書店。其實從大一開始我就注意到了這間書店,但我一直沒有走進來。它緊貼著一棟暗紅色的教學樓。它看起來就像凸出的一個小長方塊。它不足十平方米。在它前麵,是一行高聳的法國梧桐,大片暗黃色的落葉鋪滿了地麵,落在台階上,落在那個火柴盒狀的小房子頂上。由於樹葉的遮擋,書店內光線有些幽暗。一扇朝南的小窗戶長年緊閉著,在走進書店之前我曾想象在窗戶後麵是不是堆滿了書架而導致窗戶成了閑置?

我走了進來。我能分辨出書店的名字。在細木門框的頂部一塊銅板上凹印著:情景書店。暗藍的書體上蒙落著灰塵。情景書店。不,它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書店,它隻是一個小小的租書地方,它不售任何書。它長年亮著一盞瓦數不大的白色燈罩的吊燈,從屋頂垂直而下。如海上燈塔的長明燈,指示著所有借走的書如出海的輪船一樣順利歸航。

我詫異:為什麽幾年來我都不曾想過到來這個書店瞧一瞧?而相隔幾年之後我來到這裏的感覺卻又是如此熟悉而親切,仿佛昨天我剛剛沿著這個台階腋下夾著一本書悄悄離開。

書店真的很小,但書倒是不少,狹長的空間四周都列放著一直頂到屋頂的書架。店內燈光讓架上排放的書目清晰可辨。我注意到靠窗的地方並不放書架,可是為什麽窗戶總是緊閉不開呢?書店除了寥寥無幾的幾個讀者,還有一個女孩與一個接近中年的女人,女孩表情一直很安靜,烏黑發亮的頭發在腦後的位置盤了起來,發髻上有一隻粉紅的普通蝴蝶結,中年女人坐在一個棕紅色的桌子後麵,桌子角堆著一摞圖書,她衣著素雅,嘴角有淺淺的凝固了的微笑,仿佛一片剛剛離開枝頭的落葉帶有某種令人浮想聯翩的植物清香。

情況很明顯:中年女人是老板,女孩是雇員。看見我進來,中年女人向我友好地點了點頭,然後將眼光停留在書店內某一個走動的身影。女孩一直很忙,在書架間如鬆鼠般忙上忙下,整理書目或幫忙找書,夠不著的地方她就搬過來一個小木凳,很小心地踩上去,然後準確地抽出一本書,將書的正麵翻過來,扭過身子:是這本嗎?聲音甜美。

我緩步遊轉。書架上基本都是文學書。博爾赫茲、司湯達、雨果、福樓拜、馬爾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薩特、加繆、杜拉斯……我驚訝我能如此親切地念叨出一個個文學大師的名字,我忍不住地將其中每一本書抽出來翻上幾頁,書濃鬱的氣息撲鼻而來,一種似曾相識的清香再度油然而生。女孩為那個有點偏執的讀者終於找到了一本書,然後從凳子上下來了。另外幾個讀者也找到他們需要的書,各自做了租賃的登記然後離開了。女孩總算可以緩了一口氣。她臉上露出了簡單的笑容,雙手擱枕在身後,靠在書架上,和中年女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她們的聲音仿佛是在書架間迂回的一縷微風。我再一次將視線移向那扇窗戶,要是打開那扇窗戶,戶外的風是不是會湧進來將書頁翻得簌簌作響呢?那樣的聲音也會像她們的談話聲那樣悅耳而溫暖嗎?

我借了一本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年女人迅速地在一本條格子冊子上登記下來,因為我是第一次借書,所以我需另交與書本等價的定金。

請放心,當你第二次來借書的時就不需要了。中年女人口吻溫和地補充說。

第二次與第一次有什麽區別嗎?

她微笑:當你借走這裏任何一本書之後,如果你會來還書,你以後也會經常來的,如果你不會來,那你可能連手頭這本書都會懶得拿過來還了。

我其實想跟她說點感謝或讚許之類的話,卻最終選擇了沉默,但我能感覺到我的內心有微微顫動般的感動。

女孩在我離開之後,從書店走了出來,在台階上清理著落葉。我回頭,看見燈光落了她滿背。

一本《百年孤獨》我差不多看了半個月。它讓我印象深刻,直至如今,在我的記憶中依然會時不時回響起類似“馬孔多這個鏡子似的城鎮,將被颶風從地麵上一掃而光,將從人們的記憶中徹底抹掉,羊皮紙手稿所記載的一切將永遠不會重現,遭受百年孤獨的家族,注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引用自《百年孤獨》)這樣的回聲。是的,雖然什麽都發生了,但一切卻好像還可以重新來過。孤獨看似結束了,其實隻是改變了方向,另一段孤獨之旅才剛剛開始。就是這本《百年孤獨》,讓我在那個如黃昏般慘淡的秋季找到了寂靜的共鳴,開啟了我生活的另一扇神秘之門。

我帶著輕快的喜悅再一次來到這個書店。但這裏發生了一個小小的變化:女孩走了。書店即便空間緊湊也因為女孩的離開一下子顯得清冷了許多。

由於窗戶緊閉的緣故,風不時從門口吹進來,在門口位置兜個圈子又灰悻悻地離開。泥土與敗葉的味道一時浮現,又徒然消失了。

我向那個中年女人問及女孩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問女孩的名字。即使我知道了她的名字,還不是會像一陣風一樣消失全無?可是中年女人還是極其認真地在條格子冊子上給我寫下女孩的名字。女孩叫肖麗。

我們近乎嚴肅地關心一個離開了的女孩的名字,我們似乎都在佯裝無意地抓住某一個已不存在的東西,並試圖形成話題化解我們之間的局促。我們本不甚熟悉,緊張的空氣讓我們彼此都感到不自在,但似乎我們又互相需要這樣的緊張感來彌補內心一片莫名的空白。那個夜晚,我莫名地長時間逗留在了書店。

我一直坐在離她很近的小木凳上,吊燈就在我的頭頂,我能感受到光線灼熱微顫。她告訴了我有關女孩的一些事情,女孩是她家鄉農村遠房一個親戚,她將她帶到了城市來,她教她閱讀,她讓她在這個城市有一個睡覺學習工作的地方。她說,女孩總會離開的,總有一天女孩會找到一個更好的工作離開的,這種事情不值得驚訝。順著女孩的話題,我們漸漸聊開了,一時略有尷尬的氣氛也罄盡全無,自然、安靜、溫暖的感覺在我內心款軟滑過,我甚至能聽見風吹動台階的落葉輕輕走來的腳步聲。

那個晚上,沒有一個人來到書店。她說,這是常有的事情,這所學校也許並不需要一個文學書店。後來她說起了她的事情。

我得知她叫王姬,她曾有一個丈夫與一個五歲的男孩。丈夫原是這所大學熱處理專業的博士導師,後來被抽調到了國家重要科研單位冰離開了這個城市,她不願意離開這裏,她堅持說這裏需要一所文學書店,她的丈夫帶著男孩離開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城市來。一年前,他給她郵來了離婚證書,她在上麵簽了名,她什麽都不需要隻要求男孩判歸她。她的丈夫答應了她,但是並不放棄撫養權。男孩也向她表示更願意跟隨父親。她淒然一笑,她說,如果在她身上真的存在著什麽過錯,那也不過是因為她過分地溺愛著這些書,她習慣於麵對著這些書,習慣於沉醉在能讓她感到踏實激發她想象的閱讀。

她說生活怎麽能缺少書與想象呢?她說她的丈夫一度也是非常喜歡這些書喜歡閱讀的。他們一開始曾非常一致地認為這所大學需要一間文學書店。

我想象,在一年前,也許情況是這樣的:在那安靜的夜晚,一個戴著深度眼鏡個子不高的男人搬一把凳子坐在最上麵台階的階麵上,埋頭閱讀著一本書,男孩在一棵樹下追逐著一隻有灰茄色翅膀的飛蛾,燈光在門口鋪開了一團溫暖的光芒,她擔憂男孩會不小心摔倒,不時從門後回過頭來,然後她看到了男孩嬉鬧的情景,她微笑地回過頭繼續工作。有時,她的眼光會和男人偶爾抬起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她溫柔地對他如嫣一笑,男人卻心不在焉,含糊地嘟噥上一兩句話,突然站起來,去抱過貪玩的男孩。男孩會趁他不備再一次跑開。男人繼續埋在閱讀中,她還是會不時地扭過頭,燈光在越來越深的夜色裏越來越明亮。

可是這樣的情景已經不再會發生了。但它會千篇一律駐留在她時不時的回憶之中。一個人的回憶如不斷加深的夜色一樣,終歸會無聲消褪。“情景書店“是起名在男人離開之前還是起名在男人之後呢?我不敢再問。我擔心再一次觸動她的隱痛與憂傷。

我們一時沉默。她因為一下子說了許多話,看起來有些透支,肩膀傾斜,腦袋耷歪在了一邊。後來她不堪重負地趴在了桌子上。空氣裏有植物的清香。

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我翻開一頁,開始輕聲閱讀了起來:……我需要和你談談,我必須和你談談,就在今晚,午夜一點的鍾聲敲過之後,在花園裏,把井邊花匠的梯子搬過來,搭在我的窗外。你爬到我的房中來。今晚有月光……(引自司湯達的《紅與黑》)

她抬起頭來,安靜而驚奇地看著我,側過耳朵吟聽著,眼睛出奇的閃亮。

我接著又抽出了一本:……然而,不管你對今日的巴黎如何讚歎,還是請你在腦海中重塑15世紀的巴黎吧,看天光透過尖塔、塔樓、鍾樓驚人的藩籬;看塞納河席卷著黃色、綠色、變幻不定的大塊波濤,在遼闊的城區流淌……(引自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她的臉色漸漸恢複了紅潤,她微笑著,也從桌子上隨手就抽出了一本書,她的聲音比我更輕盈:……我住在閣樓上,閣樓的窗戶朝著大街,每天晚上,尤其是遇上節日,從窗台上探出身子,可以看見酒鬼們從樓下的酒館裏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地邊走邊喊……(引自高爾基的《童年》)

……

如果說我的聲音是主旋律,那麽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協奏曲。這樣的夜晚不用擔心有任何人會來光顧書店,她站起來,小心地將木門關上,以免偶然灌進來的夜風搖曳燈罩。我們坐在燈光下,任由嘴唇流淌出文學句子化成悅耳動聽的音樂,我們之間有一段差距,無論是閱曆還是年齡,我們都存在著一段距離,但此時我們仿佛變成了同一個人——我是她的青年,她是我的中年,我們具有相同的音質。就這樣,我們由同一聲音指引,滑進了沉沉的深夜,我們如進入了睡眠一樣,而我們卻不能真正知道我們進入睡眠的那一個時刻。微風帶來了安詳的和聲……

我開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讀書,生活突然之間變得充實而寶貴。一本本堅實之作如一顆顆流星,拖著長長的久久不能彌散的刻痕劃過我的記憶與寂靜!多年之後,當我回憶起那個夜晚,我依然感到無盡的感激與油然的溫暖,我像一個漂泊無助浪跡多年的潛行者終於找到了一個前進的風向標,從此以後,我在這個既沒有中心也沒有邊界的世界有了自己的方向,即使我會再次迷失,但我已開始堅信這樣的生命意義:走下去,堅定地朝著一個方向走下去。

隻是,在某一個夜晚,對林小惜的思念會如潮汐般突然湧現,這時我會放下書本,握緊堅實炙熱的它,在短暫的**與空虛之後,我會再度進入閱讀。愛與欲念一起落入了沉寂。

兩個月後,秋季接近尾聲。我在學校的宣傳欄看到了一則消息:第八棟教學樓將在十一月底拆除,以茲通告!第八教學樓?那不就是情景書店所在那棟教學樓嗎?我心中“咯噔”了一下,那情景書店怎麽辦?

如往常一樣,我趁著暮色來到了書店。自從女孩離開後,她都是一個人搭理著這家書店,不過還好,借書的人總是不會多起來,她隻是稍加多一些走動罷了。她看起來很蒼白,她大概是被這個拆除的消息震過了頭。拆除的原因是由前幾天一批神秘來訪的稽查人員引起的,這棟教學樓被他們定性為危樓,而且得在短時間內拆除,同時被鑒定為危樓的還有水房和澡堂。後兩者已在昨日拆除。

她陷在孤寂之中。她低著頭,傷心至極。看見我走進來,她嘴唇一動,右嘴角微起,露出了憂愁的微笑,但很快熄滅了。她藏在孤獨的麵紗之後,盡量不為人所知。

我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微微動了動,肩膀變得僵硬。我挪開手臂,她抬起頭來,上嘴唇的曲線表明她在努力裝出輕鬆微笑的樣子。我不願意讓她感到掩飾的為難,我轉過身,走到書架旁,我看著一本本躲在燈光背後甘願守護著孤獨與沉寂的書籍,或黃或灰的書脊互相擁擠著,孤立著,消融在彼此的陰影之中。我突然有將它們擁之入懷的衝動,我想,一本書就如一個生命一樣,它有最敏感的外表與靈魂。它們其實也需要擁抱。

哪怕,隻是伸出手來握一握的溫暖。

我打開了窗戶,窗戶上積滿了灰塵,仿佛飛鴿突然撲動了翅膀,灰塵一下子獲得了自由,在燦爛的光線中肆意飛舞,消融進了無盡的夜。一根寂靜的路燈柱下,有小孩握緊拳頭緊貼褲腿在燈光下奔跑……

從這扇窗戶可以看到輕盈的夜。我說。

我不喜歡看到夜晚。但我喜歡燈光。關起窗戶我可以忘記夜晚。她說。

為什麽要忘記夜晚?

夜晚讓我更孤獨,在我這個位置,如果麵朝窗戶,我會仿佛看到黑暗會像火車一樣開進來,你知道,我無力抵抗,我會被淹沒,如果不是這盞燈,不是這些書……她聲音越來越微弱,差點變成了自言自語。

我不再說什麽。我將窗戶輕輕地關了起來。那哢嚓的一聲好像讓什麽突然不見了。我重新坐到了那把木凳子上。我們不再說話。

她站起來,她像往常一樣,時間一過零時,她就會站起來,關起那扇木門。她背影蹣跚,我從背後擁抱了她,我隔著衣服輕柔地撫摸她的**,我不知道我從何來的勇氣,所有的一切我竟然做得驚人的自然。她身子一下子變得柔軟無骨,頭側過來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氣息變得粗重,帶著清澈的植物清香。

我的手往她身體下移,並穿過她溫暖的底衣,她突然用力地製止了我,她在我身邊耳語:我老了。你會失望的。

我不顧她的抵觸,但她力氣很大,我一隻手被她紮著,動彈不得。我們有輕微的掙紮,但是並沒有發出聲響。我另一隻手依然在撫摸著她的**。我和她的呼吸都變得越來越粗重,也不知道我們爭持了多久,我竟然在與她的身體的摩擦過程中獲得了**,她感受到我身體發生的變化,她轉過身來,緊緊地擁抱著我,她放聲大笑了起來,來自她喉嚨深處帶著濕潤的笑聲讓她滿臉是淚。

她的淚如屋簷斷了線的雨珠落在了我的臉上,我伸出手來擦去她臉上的淚,她臉容光潔依然給人感覺年輕。她流著淚憐愛而熱情地看著我,她感到開心也感到遺憾。我的感受也一樣。生命總是無時無刻不在給我們製造遺憾。她的臉背對著燈光,一會兒,安靜的憂鬱開始出現在她的臉上。我鬆開了她。她重新坐回到了那張桌子之後。

孤獨終歸讓我們解體。因為孤獨無處不在。

兩天後,她離開了我,情景書店搬空了,甚至連那個寫著“情景書店”的牌子也被拿走了。她去了哪裏?哪裏會需要一個文學書店?她會找到那個地方嗎?她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打開窗戶歡迎夜晚嗎?

在她搬走後不久,緊接著那個地方也被夷平了。我得以追憶她的東西都突然全部消失了。那個地方將蓋起一座大樓,將有大量打開的窗戶投出明亮燈光。

是啊,有誰會再憶起一扇被黑夜所庇護的窗呢?

[爸爸]

在叔叔和夏青去世後半年之久,爸爸突然回來了。那時,王姬已離開那所大學一個多月。在那個月,這個城市出乎反常地接連下了三場大雪。

爸爸從那個帶篷布的大卡車駕座上下來。我與他約好在媽媽的房子見麵(這棟房子是爸爸送給媽媽的結婚禮物。我們習慣稱它為媽媽的房子)。爸爸一直將車開到家門口。我們已經接近十多年沒有見過麵,也沒有通過電話,也沒有寫過信了。他是怎麽問到我寢室的電話的呢?這一直是一個謎。我沒有問起他,他也一直沒有告訴我。記得當我拿起電話筒時,他說,是我,爸爸。我聽出了他的聲音,即使相隔了漫長的歲月,我還是能準確地辨認出他的聲音:淡泊而堅定。在我六歲之前,他也是這樣,如果他有事情不能準時下班回家,他會打電話回來,聽到是我的聲音,他就用這樣簡潔的開場白:是我,爸爸。

爸爸離開之後我曾無數次夢見他,我在夢中總是能清晰重現他的臉容,可是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卻又覺得他的形象模糊不清。在安葬了媽媽之後,他當天就買了大卡車,他將手壓在我嫩柔的肩膀,俯下身來看著我,他確定我不會哭,他沒有擁抱我。自從媽媽離開之後他就不再擁抱我。但是在小時候他常常讓我坐到他的肩膀上,帶著我在院子裏轉圈子,或是用力將貪睡的我從被窩中撈起來,讓我一下子滑進了他的懷抱。那天,他頭也不回地開著大卡車走了。我站立如胡楊,我以一種超越年齡的冷漠與倔強不看他離開時的背影。後來當我確認卡車已經開遠,我便沿著那條他離去的道路拚命奔跑,我奔跑我追趕我呼喚但我不希望被他發覺。我知道無論我如何努力,爸爸是不會回來了。我累倒在了路邊,夏青從後麵跟了上來,她趴倒在了我的身旁。她將我的手放進了她的手心,並緊緊地握了起來。夜深的時候,她帶我回家。叔叔不在家,叔叔去了荒山野嶺。

我在木柵欄外等爸爸。自從媽媽去世、爸爸離開、我去了叔叔家之後,這套房子就成了空置。盡管年久失修,但風韻依在。大大的院子,光亮的外牆,木質的欄杆。院子種有一株高聳的槐樹,外麵圍著細密有致的木柵欄。如今槐樹葉子已經落盡,隻有灰色的枝頭孤獨突兀著,上麵壓著白白的雪,不時有雪塊經受不住重力的吸引,天女散花般散落下來。

我看到那輛仿佛穿梭過了時間隧道的大卡車緩緩地停靠,如輪船靠岸一樣,不禁搖晃幾下才完全靜止下來。車後冒出一股濃重的柴油煙。爸爸從那股煙中冒了出來。

爸爸走近來。他看起來有些老了。歲月讓他無限滄桑。我有點茫然,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我們是不是應該擁抱一下或是緊緊握一下手掌,可事實上我們什麽也不做。他向我不自然但很親切地笑笑,我回應著笑了一下,然後我們沉默。我們更需要這樣的沉默,好讓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解釋不需要表露,全部隱藏在沉默之下。他摸索著鑰匙,他手臂幹瘦甚至在顫抖,但他準確熟練地找到了那把打開木柵欄的鑰匙,旋轉兩圈,哢嚓一聲,大鎖落到了他的手心,柵欄門被打開。他退後幾步並側身讓我先進去。他對我彬彬有禮,如對待一個朋友。後來所有的門我都由他來打開。其實我一樣有鑰匙,但我更願意看到他這樣做。

我們走進了客廳。他伸手打開了燈。我沒有想到燈竟然能亮。他看出了我的驚訝,不置可否地向我微笑。從接到他的電話開始,我就有一種錯覺,他一直沒有離開這個城市,他一直都在媽媽房子的附近。可是,我知道這僅僅是錯覺,從他裂開的長滿厚繭的手指與他變得黝黑的皮膚不難判斷出:他去了一個遠方,遠離了這個城市,與這裏氣候完全不同的一個遠方。但他是在什麽時候交了房子的水電費的呢?

家裏所有的一切擺布與十多年前沒有絲毫的變化,我有直覺確信在這十多年裏沒有人走進來過這套房子。家具與地麵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棉絮一樣的灰塵,色彩渾然一體,仿佛起伏的山丘。我與爸爸落在地麵上的腳印赫然清晰。我從廚房端著裝滿水的臉盆出來,往地上灑上水,然後開始清洗沙發椅子。爸爸回到了媽媽的房間,不,應該說是他與媽媽的房間。他將門悄悄地關了起來。他長時間不再出來。我一個人在客廳,我重新感到了童年那種難忘的孤寂。

常常這樣,在媽媽還在的時候,他常常關起門,他與媽媽在裏麵,我在外麵。媽媽不時會走出來,擁抱著我不停地親吻著我,好像是對剛才離開了我感到內疚而做出的加倍補償。爸爸會一直呆在那個房間,到吃飯的時候我才能再見到他,他會和我在院子玩一會兒。我從小就有一個自己的小房間。碰上他與媽媽長時間不出來的時候,我就隻有一個人呆在客廳的沙發上或是小房間的窗戶前。偌大的房間讓我感到一種惶恐的寂靜,我有時會故意碰到花瓶或椅子,媽媽聽到聲音會跑出來,不過爸爸有一次識別到我是在故意使壞,便嚴厲地瞪了我一眼。我害怕得連連後退,慌忙躲到媽媽的背後。後來我就不再這樣做。我漸漸習慣了孤獨,習慣了一種不是與生俱來的孤獨。我知道我與爸爸雖然共同愛著媽媽,但是我們仿佛並沒有多大的關聯,有時我們甚至是敵人。在媽媽離開之前,我與他會處在一個相對平衡的溫暖的圈子,媽媽去世後,我與他開始脫離了那個圈子,我們隻屬於我們自己,我們都是孤獨的自己。盡管我對爸爸在離家出走時沒有擁抱我感到耿耿於懷,但是後來我漸漸明白,他之所以沒有擁抱我,是為了明確地告訴我,我與他的孤獨都必須一個人、獨自一個人去承擔。我與他都得獨自麵對媽媽離開之後給我們留下的生命無可彌補的空白。

其實在媽媽離開之前,早就發生了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讓我瞬間長大般明白我與爸爸是兩個從不交叉的平行體。那是我還在讀一年級,那天,我碰見了爸爸提著一大包禮物從超市走出來——爸爸常常給媽媽送禮物,圍巾、巧克力、花朵——我連忙躲了起來,心頭如受到槍聲驚嚇的小鹿突突地跳,我不明白我為什麽躲了起來,我躲在路邊一個賣臭豆腐的攤位後麵,看著爸爸打開那輛暗紅色的摩托車後鬥,將大包的禮物放進去,然後發動引擎迅速離開。我滿臉油熏氣冒出來。賣臭豆腐的阿姨怪異地望著我,她一定以為我是一個古怪的孩子。是嗬,其實我是可以上去和爸爸打招呼的,其實我是可以坐上他的摩托車一起回家的,可我為什麽不呢?隻因為我知道他買的禮物中沒有我的份?還是因為我早早就明白爸爸不愛我或者說他愛我的方式與其他同學的爸爸不同?

後來我才明白,這無關於愛與不愛,而是我與他各成一體的成人式的孤獨讓我對他望而怯步。

清理過的房間撲麵而來的是一片燦然的如海洋一樣的湛藍,散發出了一股泥土與海水混合在一起的芳香。我對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了如指掌。地麵露出了光潔的瓷磚,重見光明的牆壁看起來快樂而閃亮。我將所有房門打開,讓戶外的風吹進來,我等待著留在沙發上的水跡漸漸被吹幹。我想象著再一次坐到那個沙發上會是什麽樣的感覺?熟悉的溫暖會不會再一次包圍過來?會不會再一次聽到媽媽的腳步聲輕快而清晰地走過來?在這套房子裏,媽媽走往每一個房間的腳步聲總是有細微差別,我能準確地分辨出她是在走向廚房,還是在走向陽台,抑或是在走向客廳……常常是這樣,我躺在那個小房間,我早就預先知道她會來,帶著溫暖的深吻……

我來到了陽台……我久久地凝望著媽媽站在陽台的那個位置……是的,就在這裏,媽媽離開了我……媽媽爬到了陽台上,媽媽微笑地向我回頭……陽光落在了媽媽快樂的笑容上……後來,媽媽消失在了那眩目的光芒……多年之後,我曾在一個藝術展覽館遇上了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她在拐角的地方摔倒了,牆角磕掉了她一點右眉,一絲鮮血從她的右眉憂傷地流暢下來,她的媽媽跑了上來,無所謂地為她抹去眉角的鮮血,女孩停止了哭泣,脫開媽媽的手繼續快樂地向前奔跑,咯咯咯丁玲般笑聲漸去漸遠。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我聯想到了生命微觀而強悍的挫傷,一如那個女孩,斷了的眉毛是永遠也長不回來了,以後女孩會不會因為這個斷眉而遭到人生種種的不同常人的挫折呢?她可能會因為斷眉失去一個女孩本應該有的驕傲與榮耀,她可能會因為這個斷眉上不了舞台演出,當不了主持人,她可能會因為這個斷眉影響到她求職麵試的成績,影響到男孩子對她的愛慕,她會產生自卑,自閉,自暴自棄,或者孤獨或者冷漠……而她還是那麽小,她還不懂,她想不到人的身體和人的命運一樣是如此脆弱,盡管生命看似強悍,但往往一次不經意的觸礁就會導致人生滑向一個糟糕而孤獨的結局。

當我再一次回到房間的時候,爸爸已經坐到了沙發上,他低著頭深陷在沙發上,手指穿插在頭發,臂肘支在兩腿上手掌托著兩鬢,他憂傷而蒼老。聽見我走近的聲音,他局促地挪了挪身體,笑容顯得生硬且疏遠,顯然他正陷在一場追憶中還沒有完全回到真實世界來。我坐到了沙發的另一端。他灰色的大衣上有扣子鬆開,我無意窺見了他鼓囊囊的內口袋露出了綠手套的一角,那應該是他離開時帶走的媽媽的綠手套,他肯定舍不得經常戴著它,他將它長久地保存在內口袋,就像我以佩戴的方式珍藏著媽媽的綠戒指一樣,我們都希望更細心地妥善保存媽媽的遺物。

我們表情近乎嚴肅,用沉默蜷縮起各自內心的秘密。我不問他任何問題,我更願意以這樣的方式在我與他之間避免局促與不安。他也不問我這麽多年我是如何長大如何考上大學如何度過漫長的孤獨,我從他的表情判斷不出他是否願意這樣問我,或者是否願意吟聽我將這一切告訴他。

夜色漸漸加深,他說他不再等天亮了,他問我願不願意與他走一遭。

我感到有點突然,但很快我就肯定地點了點頭。我思量這是不是他回來之前的就已經事先決定好的事情?不過這不重要。我答應和他離開,我有一個強烈的預感,說不定這一次是我與爸爸最後的相聚機會。

我們再一次站在了木柵欄外,默默地,懷念著媽媽。懷念著我們十多年前曾有過的一段美好而溫暖的時光。然後我們離開。

我與爸爸如夢境一樣闖進了時隔十年的過去,在熟悉的環境作短暫的逗留之後,又如夢境一樣衝進了一個更不可知的未來。

那整整一個月,我們一直在路上。我們走出了雪區,走近了雨季,看到了孤峰,接近了落日,沿路那揮之不散的濃霧與嫋嫋上升的炊煙常常籠罩在不遠的矮屋人家……我想起了那遙遠的童年,我在那個院子裏,媽媽燃起了煮飯的煙囪……我聽見爸爸歸來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然後我連忙穿起拖鞋吧嗒吧嗒回到我的那個小房間……時光是如此的緩慢與靜默。

在天冷的時候,我們有過一段暫短的交談。

爸爸問我是否恨他。

我說我常常夢見他,有時夢到他在追殺著我,有時我在追殺著他,我們在夢中互相毀傷而在現實卻相互孤立。我後悔自己的直言,後悔不能抑製住我內心真實的但會給他帶著傷害的話語。我歉意地向他微笑。那天,我們在一片荒野圍著一團篝火,火焰將他的臉容映得通紅,他在篝火旁幫我鋪開了毛毯,他說,你先睡吧。我會一直醒著。

後來,在一個夜裏,我們在一個盤山路上被困住。泥石流從山峰下俯衝下來,將道路堵塞住了。我們的前後排起了不能動彈的車隊。大雨下個不停。路的另一側是深不見底的峽穀。不遠處可能有一條大河,河水翻滾澎湃,聲音慟地。有人報了警,警車在兩個小時後趕到。爸爸突然從駕駛室走出去,走向一個晃著大瓦數手電筒的中年警察,不知道爸爸向他說了些什麽,他的手電燈穿過重重的雨絲晃得我眼睛生痛,後來那個警察向我走來,爸爸跟在他身後,那個警察對我說,道路可能等天亮才有交警過來疏通,希望我能和他一起隨警車回去市區。我望著爸爸。爸爸深深地點了點頭。

我離開了爸爸。我們在那個雨夜分別,在那個生死未卜的盤山路上,我們不說一句話就分別開來。我坐到了那輛打道回程的警車上,爸爸坐回了大卡車的駕駛座,並關上了重重的車門。雨水將我們相隔在兩個玻璃的小房間。我看不到他。

我再也看不到他。

嗬。爸爸。

半年後,我接到了那個雨夜與我同行的警察來電:我的爸爸滿載著一車的棉花墜落下了峽穀。那天並沒有泥石流。他說,可能是車輪打滑造成的事故,事因正在調查中。

嗬。爸爸。爸爸就這樣走了。

我努力想象爸爸與一車棉花一起墜落下峽穀的情景,他一定會躺到雪花般的棉花之上,一定會是這樣。他會被鋪天漫地的棉花溫暖包圍。他的內口袋會裝著媽媽的綠手套。爸爸的死讓我瞬間明白爸爸為什麽在媽媽離開之後當上了長途卡車司機,原來爸爸是在尋找著一個墜落——一個與媽媽殊途同歸的墜落。爸爸從媽媽離開當日就將他的名字與媽媽的名字一起銘刻在碑墳上,爸爸相信在這個世間一定會有一種方式可以讓他與媽媽走上同一條重逢的道路。爸爸順著生命豁口透射過來的一絲光芒尋找到了寧靜的歸宿。

為了與媽媽相遇,爸爸獨自一個人已經穿過了足夠長的孤獨。

其實我一直想更直接地用語言告訴爸爸,我不恨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父親是應該被恨的!

生命永含悲憫與饒恕。盡管生命的神秘並不全部為我們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