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婺江源頭的童謠

民國34年3月11日晚。

婺源縣城。

夫子廟旁邊的縣政府,縣長辦公室。

汪召泉站在一副草繪的婺源地圖前,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盯著地圖上東南西北那四個地方。已經8天了,那個團的正規部隊和縣保安團基本上都已經打光,有十幾個鄉長和保長,也都與正規部隊的長官一樣殉國,單靠全縣臨時集中起來的兩千多民團自衛隊,手裏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利用有利地形苦苦支撐著,得不到一點外界的支援。上麵來電報說已經派了幾個師的兵力從北麵和東麵迂回包抄,可是這麽長時間了,負責外圍包抄的軍隊在哪裏?

東麵和西麵那邊,若不是及時得到共產黨遊擊隊的有力配合,日軍早已經**。至於北麵,國軍正規部隊的兩個連和民團也基本打光,兩個鄉長和幾個保長,正領著剩下的人,和遊擊隊一同浴血奮戰。聽說領導遊擊隊的人,正是他多次懸賞2萬大洋捉拿的“赤匪”頭目胡澤開。這種時候,他開始慶幸自己“剿匪”不力,若真的把遊擊隊全剿了,現在誰來幫他?

過了許久,汪召泉抬起頭來,對站在身後的秘書問道:“還沒有發現那小股日本人的蹤跡嗎?”

秘書回答道:“羅局長親自帶人對全縣偏遠的地方進行了搜索,還是沒有發現!我也覺得很奇怪,這麽多天了,日本人會一直躲在山裏不出來?是不是羅局長看錯了?”

汪召泉望著掛在牆上的蔣總裁戎裝像,開始沉思起來。婺源的地盤雖並不大,但山高林密,要真想找到那小股日本人,還真不容易。現今是隆冬季節,山林裏沒有野果,隻要日本人下山來找吃的,就一定能夠被人發現。

汪召泉低聲說道:“就算羅局長看錯了,可日本人分四路進攻婺源,說明了什麽?”

“這……”秘書啞口了。

汪召泉說道:“劉師爺呢?”

劉師爺是汪召泉就任婺源縣長的時候,從家鄉贛縣那邊帶過來的。有什麽重大的事情,他都會與劉師爺商量。

秘書說道:“好像出去有事了,要不我派人去叫?”

一個文書模樣的人從外麵進來,說道:“羅縣長,外麵有些人要見你,都是本縣的鄉紳!”

汪召泉惱火道:“都什麽時候了,他們還來添亂。找我做什麽,能夠給我變出軍隊來?”

文書說道:“汪縣長,不管怎麽樣,你還是出去看一看吧?”

汪召泉無奈地離開了辦公室,來到縣政府的接待大廳,見大廳裏燒了一個大火盆,十幾個鄉紳圍著火盆,坐在椅子上烤火,年紀最大的有八十多歲,最小的也有五十多。領頭的是他認識的胡德謙。

胡德謙是考水人,出身詩書世家,二十四歲那年中過前清的舉人,當過清朝的知縣和民國的縣議長,又是縣商會的會長,在縣裏具有很高的威望,全縣鄉紳都唯他馬首是瞻。

見縣長出來了,坐在椅子上的人紛紛站起身,邊拱手邊說著客套的話。

汪召泉朝大家拱手回禮,走到火盆前暖了一下手,說道:“相信各位都聽說了,日本人正兵分四路打婺源,我們的救兵遲遲不到,婺源危矣!”

胡德謙說道:“汪縣長,我們正是為此事來的!”

汪召泉招呼大家坐下,又命文書給大家續了茶,才對胡德謙說道:“莫非胡會長有何良策?”

胡德謙用手摸著頜下的山羊胡,說道:“良策一時倒沒想出,隻是想給汪縣長提個醒!”

汪召泉“哦”了一聲,問道:“不知胡會長有何指教?”

胡德謙說道:“汪縣長可知本縣的那首民謠?”

汪召泉微微一愣:“我來貴縣不過兩年,每日隻知處理縣裏事務,對鄉野之事一向知之甚少,還請胡會長多多諒解才是!”

胡德謙說道:“也難怪汪縣長不知道,就是本縣的人,都不一定知道,那都是我們小時候唱過的,後來就沒人唱了!”

這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鄉紳低聲唱起來:“……七鼠年,八個怪人進北京,二雞年,三歲孩童坐龍庭;十一老鼠亡大清,猴子(暗喻孫)屁股坐不住(江山);元(袁)大一個口,給了烏**;賊從東邊來,哭聲震九洲……疑龍撼龍龍抬頭,婺江源頭一命休……”

對於這樣的歌謠,汪召泉聽得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每一句都是事關國運的,最後那一句他聽清了,居然有婺源兩個字,當即問道:“胡會長,這句怎麽解釋?”

胡德謙說道:“這是光緒年間何半仙留下的,我們也不知道怎麽解釋,依字麵的意思看,婺源將麵臨一場浩劫。”

有關何半仙的故事,汪召泉來婺源上任後,閑暇之餘聽手下人說過。在徽州地區的民間,沒有人不知道何半仙的,據說他是南唐國師何令通的後人,得到祖上的真傳,破解了劉伯溫的推背圖,洞曉很多天機,會摸骨算命,起卦看風水。他算的命特別準,起的卦特別靈,至於看的風水,那就更不用說了,說出什麽樣的人物就出什麽樣的人物。由於泄露了天機,他五十多歲的時候,就瞎了雙眼,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替人算過命,更沒有看過風水。徽州一帶很多算命看風水的先生,很多都出自他的門下。雖然他在民國初年就已經死了,但是徽州這一帶,流傳著很多關於他的傳說。

那個年紀最大的鄉紳咳嗽了一陣,上前顫微微地說道:“若……聯合上一句的……意思……就是……有關風水……”

胡德謙扶那鄉紳坐下,轉身對汪召泉說道:“汪縣長,照自古風水先生所說,婺源境內群山環繞,山勢北高南低,九條河流成一線南流,乃藏風聚氣之地,為龍蛋之像。隻可惜婺源地薄,罡氣無法成形,故有葬於婺源發於外鄉的說法。”

另一鄉紳接口道:“古代諸多聖賢之人,若追其祖籍,均在婺源!”

汪召泉知道婺源自古文風很盛,出過不少名流學士,其中不乏有江永那樣的經學家和音韻家,也有“南宋蘇武”之稱的忠臣朱弁,更有“布衣宰相”之稱的名臣汪澈等等;還有“一門九進士,六部四尚書”的政壇佳話。在鄉下的幾處地方,至今仍保留著敕造“天官上卿”和“尚書第”的官邸。宋代的理學家朱熹和清末的鐵路專家詹天佑,祖籍也都在婺源。

他想了一下,耐著性子說道:“諸位聖賢所說的極是,婺源確是風水寶地,可這與日本人攻打婺源有何關係?難不成他們是衝著本地的風水來的?”

他這麽一問,胡德謙等那些鄉紳頓時愣住了,是呀,婺源的風水再好,可與日本人有什麽關係呢?

他這麽一說,其他人頓時啞口無言了。

胡德謙看了看大家,說道:“汪縣長,你剛才說婺源危矣,我們這幾個老不死的,在縣裏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看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

這番話說到了汪召泉的心坎上,他說道:“胡會長,現今我最想要的,就是人和槍,你看你們能不能盡量多湊集人和槍,交給縣保安大隊的方隊長統一調配?”

胡德謙沉吟了一下,說道:“這人嘛,倒還有些,各村都有不少壯勞力,組織起來就是,隻是這槍,恐怕就難辦了,我手底下也就十幾條槍,早就交給你們了!”

另一個鄉紳說道:“這槍確實很難辦,不過火銃倒有一些,各村都有打獵的獵戶,全縣集中起來應該有一兩千支!”

汪召泉大喜,說道:“火銃的射程雖不遠,可近距離也有很大的殺傷力!”

那個鄉紳接著說道:“民國初年的時候,有村民用自製的鬆木炮打過土匪,要不叫村民多趕製一些鬆木炮出來,說不定能趕上用場!”

汪召泉上前拉住那個鄉紳的手說道:“隻要能打得響的就行,我們學遊擊隊的方法,派人於路邊或山林埋伏,打上幾槍,放上幾炮就走!隻要再堅持個10天,援軍一定有消息!”

胡德謙慢條斯理地說道:“汪縣長,剛才說的那些事,就交給我們幾個去辦!”他接著轉身對那些鄉紳拱手道:“諸位回去後,盡快集中人和火銃,下午五點鍾之前到縣保安大隊報到!”

汪召泉上前說道:“胡會長,我看沒必要回縣裏了,那樣耽誤時間,把集中起來的人和槍,由各鄉公所指派的人帶隊,就近往四處增援吧!”

胡德謙點了點頭:“隻有這樣了,希望能夠多熬些時候!”他接著對同來的鄉紳們說:“你們先回去吧,路上雪滑,注意點!我和汪縣長還有些事要單獨談一談!”

那些鄉紳離開後,文書也知趣地退到外麵去了,胡德謙和汪召泉在火盆前坐下,烤了一下冰冷的雙手,低聲說道:“汪縣長,汪縣長,我不是滅自己的誌氣長日本人的威風,有些事情要做長遠考慮才行。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離縣城最近的不過四五十裏,最遠的不過一百多裏,單靠一些火銃和鬆木炮,要想熬上10天的話,恐怕很難!我認為,於今之際就是要弄清日本人進攻婺源的真正原因,才好想辦法對付!”

汪召泉說道:“胡會長,我也想弄清楚是什麽原因呢!”

胡德謙說道:“你不知道,也許上麵知道,你打電報給上麵,務必弄清是什麽原因!”

汪召泉為難地說:“胡會長,我早就打電報到上麵了,可是上麵至今沒有答複,隻要我組織民團進行抵抗,還說國軍有10個師的軍隊,正向這一帶包抄!日本人熬不了多久的。”

胡德謙說道:“這話你說給別人聽,也許有人相信。你不看湘豫桂戰場上,國軍一百多萬軍隊,都……”

汪召泉擺了擺手,說道:“胡會長,你到底想說什麽,不妨直說吧!”

胡德謙說道:“以縣城為中心,東西北三麵有遊擊隊幫忙,還能頂一陣。隻是這南麵太白村一線,雖然有一條河隔著,可就在今天傍晚,沿河的防線已經被日軍突破,接下來,日軍由幾條小路就可直逼縣城!”

汪召泉的臉色變了一變,問道:“那怎麽辦?”

胡德謙說道:“我已命人在這幾條小路上設了埋伏,這大雪天的,日本人路線不熟,不敢輕舉妄動。”

汪召泉說道:“可據我的消息,南麵的日軍有上千人,配有坦克和大炮,若他們過了河,明天就可以衝到縣城!”

胡德謙微微一笑說道:“來縣城的大路,我已經命人把所有的橋都給炸了,路麵也被挖得一塌糊塗。如果日本人想走小路的話,坦克和大炮沒辦法過來。”

汪召泉的神色緊張起來:“可這樣也支撐不了多久呀!”

胡德謙說道:“這正是我想找你商量的原因。你姐夫不是上饒行署的專員嗎?”

汪召泉問道:“是呀,怎麽啦?”

胡德謙說道:“還記得10年前在南昌被處決的方誌敏嗎?”

汪召泉似乎愣了一愣,說道:“胡會長,你到底想說什麽,直直白白說出來,不要有一句沒一句的。”

胡德謙說道:“方誌敏雖然死了,可共產黨遊擊隊還有很多人被關在上饒集中營。如果你姐夫能夠站在國共統一戰線的大局上,把關在裏麵的人放出來。那樣的話,弋陽橫峰一帶的遊擊隊便會很快發展起來,讓他們從後麵打擊日軍,就……”

不等胡德謙把話說完,汪召泉連連道:“胡會長,你也不去打聽打聽,那些關在集中營裏的人,豈是輕易能夠放的?再說了,就算我姐夫想放,那也要上麵同意呀!那些人一旦被放,還不等於放虎歸山,你我能有好日子過?”

胡德謙歎了一口氣,沒有作聲。

汪召泉接著說道:“就拿在鄣公山一帶活動的胡澤開來說吧,現在他確實在幫我們,可日本人一走,我們還不一樣按上麵的意思剿匪?胡會長,你要認清形勢。黨國的利益高於一切,明白嗎?”

胡德謙說道:“好了,汪縣長,算我沒說,行了吧?我建議你還是做點準備,萬一日本人打到縣城,你和縣政府的一幫人,就搬到清華鎮去!”

汪召泉拱手道:“那我可多謝胡會長了!”

胡德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邊走邊自言自語地唱起了那首童謠:“……賊從東邊來,哭聲震九洲……疑龍撼龍龍抬頭,婺江源頭一命休;田上草,貴人相,帝王印信無處尋……”

汪召泉望著胡德謙的背影,聽著對方那蒼老的長吟,雖然身旁的爐火正旺,但他卻感到一陣透骨的寒意。

胡德謙走後,劉師爺那瘦小的身軀從照壁後麵轉出來,走到汪召泉麵前說道:“汪縣長,你們剛才的談話我都聽到了,我聽說胡會長上個月送了一批糧食和棉布給遊擊隊,這樣的人你不可不防著他一點。不過我覺得他的建議不錯,把縣政府搬到清華去也好!”

秘書從裏麵疾步出來,把手裏拿著的一份電報遞給汪召泉,說道:“剛剛收到的緊急電報!”

汪召泉接過電報看了一眼,驚道:“是真的嗎?”

秘書點頭,說道:“是重慶那邊直接發給我們的,還能有假?要不我去叫胡會長回來,商量一下怎麽辦!”

劉師爺說道:“這是機密,千萬不能對外人說起,是要掉腦袋的。”

秘書問道:“那我們怎麽辦?”

劉師爺瞟了一眼汪召泉手裏的電報,說道:“如果他真的被日本人帶到了婺源,還怕第一和第三戰區的司令長官,不拚死派兵過來救嗎?”

汪召泉高興地說道:“這下婺源有救了!”

劉師爺說道:“汪縣長,要不我們把自己的人撤回來,隻要守著縣政府不被日本人占領就行。剩下的那些事,就交給胡會長他們去辦。不是說用火銃和鬆木炮,都可以抵擋日本人嗎,那就讓他們去擋!”

汪召泉說道:“用我們的人在縣內集中尋找那股日本人,隻要能夠把他救出來,那是大功一件,比守住一個小小的婺源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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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謙出了縣政府大門,見門廊邊站著幾個家丁,那頂布衣小轎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管家胡旺財上前道:“老爺,快半夜了,雪下得這麽大,我們就不要回去了吧!”

胡旺財一家三代人都在胡德謙家當管家,他比胡德謙還大一歲,小的時候和胡德謙一起讀私塾,兩人的感情很深厚。

“往年到了這個時候,都開春了,怎麽還下這麽大的雪,真是邪了!”胡德謙看著火光中那漫天的大雪,比他來的時候下得更大了,他轉身看了身邊那縣政府的牌子一眼,對胡旺財說道:“雪大,路上滑,這轎子就不坐了,你去找匹馬來!”

胡旺財離開後,胡德謙對其中的兩個家丁說道:“你們倆先回去,把族裏的幾個老人都叫起來,在我家等。另外把上下幾個村的青壯年男人都集中起來,家裏有火銃的,把火銃帶上。”

那兩個家丁領命去了。

沒多久,胡旺財牽了一匹馬來。胡德謙上了馬,策馬往城外而去,胡旺財和另兩個抬轎的家丁緊緊跟上。

胡德謙騎馬走到西門堖,還沒出縣城,遠遠看見前麵有幾個舉著火把的人,正冒雪而來。近了些,他認出為首那人,是警察局長羅中明,忙下了馬上前說道:“羅局長,辛苦呀!”

羅中明也認出是胡德謙,忙道:“胡會長,這麽晚了還要去哪裏?”

“回村!”胡德謙說道:“縣裏情況吃緊,太白村那邊已經頂不住了,我已經和汪縣長商量了,盡量從全縣各村抽些人手,不管怎麽樣也要頂一頂!”

羅中明點頭道:“那是,那是!有胡會長這麽賣力,我看日本人打不進來!”

胡德謙上前兩步,低聲問道:“找到那股日本人的蹤跡沒有?”

羅中明搖了搖了頭,說道:“也真的奇怪,明明進了婺源,怎麽就一點蹤影都找不到呢?”

胡德謙說道:“得細心去找!說不定他們就躲在縣城的哪個角落裏!”

羅中明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你倒提醒了我,我隻顧在下麵找,居然忘記了縣城裏,我今天晚上就來個全城搜查!”他拱了一下手:“胡會長,回見!”

胡旺財帶著那兩個家丁追上來,一把扯住馬韁說道:“老爺,你走慢點,我們兩條腿的,怎麽跑得過四條腿的?這大雪天的,又沒個火把,萬一你不小心摔著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呀!”

胡德謙對胡旺財說道:“胡管家,你牽著韁繩走,小心點就是!”

胡旺財一手舉著火把,一手牽著韁繩,走在最前麵。

一行四人出了縣城往西走,來到距離縣城七裏路的一個小亭子。胡旺財指著亭子左邊山坡下那幾間房屋說道:“老爺,前陣子我帶我外甥來找遊瞎子排八字的時候,聽他說今年婺源要死很多人。要不我們去找他給看看!”

胡德謙的心弦一動,想起了他唱過的那首童謠。

遊瞎子是這一帶最有名的相麵先生,據說是何半仙的徒孫,兩眼雖然瞎了,可排八字算命,隻要報上的生辰準確,定能說個八九不離十。最出名的一次,是算準了前任縣長孟如光的死。孟如光是從修水那邊調來的,上任幾年來,不顧婺源人的死活,隻顧拚命撈錢,弄得天怒人怨。縣裏的幾個鄉紳聯名到上麵去告,不但沒告得下,反而要升官了,說是調到九江去當行署專員。有一個鄉紳弄來了孟如光的生辰八字,想問問遊瞎子,孟如光的時運如何。哪知道遊瞎子把八字一排,說這個人命中犯煞,祖蔭不夠,不過10天定遭橫死。那鄉紳當然不信,走的時候連卦金都不給。孟如光不知道怎麽得到了消息,派人把遊瞎子抓了起來,說他妖言惑眾。但孟如光心裏也怕,整天躲在縣政府裏,哪裏都不去,從街上找來兩個妓女,天天陪著喝酒享樂。隻等熬過這10天,打算把遊瞎子遊街示眾後槍斃,以出心頭之恨。好容易熬到第9天,浮梁縣的縣長突然來訪,商量與婺源縣聯手“剿匪”的事宜。當天晚上,孟如光喝多了酒,由兩個妓女扶著上樓的時候,不巧一腳踏空,三個人一同從樓上滾下來。若在平時從樓上滾下來,大不了摔個骨折什麽的,可偏偏那天不知道什麽人在樓梯下放了一個馬紮。孟如光一頭撞在馬紮的邊角上,當場就死了。那兩個妓女倒是沒事,不過後來被警察局長羅中明以“意圖謀害縣長”的罪名槍斃了。孟如光一死,遊瞎子頓時名聲大震,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從牢裏放了出來。那個沒給卦金的鄉紳,帶著兩百大洋和一擔子花紅,親自到牢門口迎接,鞭炮從縣城一直放到七裏亭。

遊瞎子能說出那樣的話,莫不是早就算到了什麽?想到這裏,胡德謙說道:“隻怕這時候他早就睡了!”

鄉下人素來早睡早起,尤其這大雪天,早早鑽進暖和的被窩,比坐在火盆邊要舒服得多。

胡旺財說道:“老爺找他,那是給他麵子!”

四個人出了亭子,沿著亭子邊的一條小路往下走,沒走多久就來到一座青磚碧瓦的大屋前。周圍幾棟房子早已黑燈瞎火,唯獨這棟屋子裏麵透出燈光。都這麽晚了,遊瞎子還沒睡麽?

胡旺財納悶著,正要上前敲門,卻見大門“吱呀”一聲從裏麵開了,一個舉著美孚燈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口。他認出這人是遊瞎子的小兒子遊勇慶,忙道:“這麽晚了,你們還沒睡呀?”

遊勇慶說道:“我爸說今天晚上有貴客來訪,要我一直等著!”

胡德謙一聽這話,忙下馬躬身道:“麻煩你回稟遊先生,就說我胡德謙深夜冒昧來訪,還請他見諒!”

遊勇慶笑道:“外麵雪大,快點進來,說那些客套話做什麽?”

幾個人隨遊勇慶進了院門,一個家丁把馬係在院內的遮簷下。過了天井來到堂屋裏,頓時令人感到一陣暖意。

堂屋裏生了一盆火,上首八仙桌上,放著一盞美孚燈。一個戴著棉帽,穿著棉大褂的老頭子,正坐在火盆前的躺椅上。

遊勇慶給幾個人倒了熱茶,胡旺財他們三個人在路上摔了好幾跤,渾身都是泥水,圍著火盆烘烤。

胡德謙上前幾步,拱手道:“胡德謙深夜冒昧來訪,還請先生多多見諒!先生不虧是高人,算準今晚……”

遊瞎子幹咳了幾聲,說道:“你來找我,究竟想知道什麽?”

胡德謙再次拱手道:“我胡德謙生於考水,是光緒七年六月十二日卯時所生,今年虛歲六十有五,還請先生算算我的年運。”

遊瞎子低聲說道:“你這命還用得著我算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積德行善之人,福佑子孫呀!”

胡德謙說道:“我想起兒時何半仙留下的童謠,裏麵有婺源二字,還請先生指點迷津!”

遊瞎子說道:“你們考水胡姓之人本不是凡種,諸事有因也有果,這童謠的因果,就落在八卦二字上,你好好想想吧!”

在火盆錢烤火的胡旺財說道:“遊先生,我們家老爺是想請先生算算年運的,你說這些話做什麽?”

遊瞎子說道:“天機不可泄露,你們家老爺是聰明人,有些事他應該會想到的!”

胡德謙微微一笑說道:“多謝遊先生,胡某告辭了!”

遊瞎子叫道:“胡公,我有一事相求!”

胡德謙說道:“先生有事隻管吩咐!”

遊瞎子說道:“我這小兒子天生命硬,留在家中恐怕沒有什麽出息,須得貴人提攜才行,既然胡公來了,今晚就把他帶走,你看如何?”

遊勇慶從內堂出來,已經換了一身衣裳,肩上扛了一支火銃,腰裏挎著一把短柄腰刀,掛了兩筒火藥和鐵砂子,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

胡德謙看了一眼遊勇慶,眼下縣裏正是用人之際,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當下也不客氣,朝遊瞎子拱了拱手,說道:“難得先生如此大義,我這就把人帶走了!”

說完轉身向外麵走去,其他人則緊跟在他的身後。遊勇慶從柴屋裏拿了幾頂鬥笠分給胡旺財他們,有鬥笠戴著,好歹能遮擋一些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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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五人離了七裏亭,迎著風雪往西走。

兩個時辰後才來到一個叫高砂的地方。從縣城到高砂,不過20華裏的路,平時走路還不到一個時辰。雪天路滑,胡旺財和兩個家丁一路上不知道跌倒多少次,渾身上下都是泥巴,衣服也濕透了。倒是遊勇慶聰明,在布鞋上套了一雙厚底草鞋,走得慢,卻不曾摔倒。幾個人走得直冒汗,也不覺得冷。

從這裏往北走五六裏地,爬過一道山嶺,就到考水村了。

胡旺財說道:“老爺,這雪下得太大了,我們在高砂的保長家歇一會,等雪小一點再走吧?”

高砂的保長程賢冠,前些天帶了兩百多個鄉丁去支援太白村那邊,現在不知道生死如何,現在家裏隻剩下老婆孩子,怎麽好上門打擾?

胡德謙也知道胡旺財的年紀大了,比不得三個年輕人,於是說道:“要不你在高砂找戶熟人家休息,他們三個陪著我回去就行!”

胡旺財見胡德謙這麽說,哪裏肯答應,咬咬牙牽著馬繼續前行。

這幾裏山路很崎嶇,經常有狼出沒,一般人要想從這裏過,也都結伴而行!

胡德謙對一個家丁說道:“把你的槍給我!”

他接過家丁的槍,利索地把子彈上了膛,倒提在手裏。兩個家丁一邊走,一邊小心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除了幾個人的走路聲外,就隻有大風刮過樹林的“嗚嗚”。這聲音在這樣的夜裏,分外的令人覺得心驚膽戰。

終於來到山嶺下,胡德謙下了馬,拄著胡旺財遞給他的拐杖,把馬韁遞給一個家丁。

走在最前麵的遊勇慶看到前麵有影子晃動,忙摘下身上的火銃,拔掉塞住銃口的紙塞,大聲叫道:“如果是人的話,就應一聲,否則我開槍了!”

山裏人走夜路有很多禁忌,相互之間遇到,不敢亂打招呼,隻要發出聲音,證明自己是活人,就行了。

傳來一聲狼嚎。

遊勇慶不敢怠慢,對著那些黑影摳動了扳機。一聲巨響,從銃口迸出萬點星光,成扇形筆直朝前麵射去。

火銃的聲音比步槍不知道要響多少倍,饒是胡德謙有所準備,也被震得耳朵嗡嗡直響。如此大的聲音,山嶺台階上的野狼早被嚇跑了。

一銃打完,遊勇慶很利索地往銃口裝火藥和鐵砂子。另一個家丁也摘下背上的槍,打開保險瞄準前麵,仔細尋找目標。

上好火藥和鐵砂子,遊勇慶平端著火銃,貓著腰,一步步踩著台階往上走。走了七八級台階,隱約見前麵台階上的雪窩裏,躺著兩個死人,頓時嚇了他一大跳,幾步竄下台階,來到胡德謙身邊,叫道:“胡老爺,我……我打死人了!”

胡德謙一愣,剛才明明聽到前麵傳來狼叫,遊勇慶才開的銃,這麽遠的距離,若真的活人被銃打中的話,不可能那麽快致命,怎麽連慘叫聲都沒有?當下從一個家丁手裏接過火把,一手提著槍,對遊勇慶說道:“不要怕,我們再上去看看!”

胡德謙走在最前麵,身後跟著遊勇慶和另一個持槍的家丁。往上走了十幾級台階,感覺腳下踩著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居然是一隻死人的胳膊。

台階的雪地上還有一些雜亂的梅花狀足印,是狼留下的。

那隻死人的胳膊被狼啃過,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再往上的台階上,果真有兩個死人,胡德謙一眼認出那兩個死人,正是他先派回家報信的兩個家丁。他驚道:“怎麽會這樣?”

走在後麵的胡旺財聞聲趕上前,看到了雪地裏的慘狀,兩個家丁的屍體已經被狼啃得不成樣子,當即哽咽著說道:“可憐,怎麽兩個人連槍都不敢放,硬生生讓狼給吃了呢?”

兩個家丁共有兩支槍,一人一把,其中一個家丁的槍還背在身上,另一個家丁的槍甩落在山道旁邊的草叢中。

這兩個家丁並不是第一次走夜路過這道領,也知道這附近有狼出沒,可是他們居然連槍都沒來得及從肩膀上摘下來,就喪了命。

胡德謙看清其中一個家丁的致命部位在咽喉,傷口很窄,是被一種很鋒利的利器劃過所致。另一個家丁的左手齊肘被砍斷,腹部被橫著砍開了一個大口子,腸子被狼扯了一地。

他望著這兩具殘缺的屍體,說道:“他們不是被狼咬死的,是被人殺的!”

胡旺財問道:“在這種地方,什麽人會殺他們?難不成是胡澤開回來報仇?”

胡德謙說道:“你別亂猜,胡澤開和我是私人恩怨,他要找也是找我,絕對不會濫殺無辜!這種時刻,浮梁那邊的新四軍也不會到這裏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們兩個人一定遇上了不該見到的人!”

他抬頭看了四周一眼,隻見大雪茫茫,哪裏還辨得到什麽蹤跡?

胡旺財問道:“難道是羅局長他們正在找的那股日本人?”

胡德謙點頭道:“很有可能!明天一大早,你派人騎馬進城告訴羅局長。”

胡旺財問道:“老爺,我們現在怎麽辦?”

胡德謙說道:“不能讓他們放在這裏給狼吃,找樹藤捆了,放在馬背上馱回去!”

胡旺財和另一個家丁就在路邊找了些樹藤,將兩具屍體收攏來捆好,一邊一個掛在馬背上,催著馬往前走。

胡德謙持槍走在前麵,一個家丁觀察山道兩邊,遊勇慶負責殿後。

上了嶺,是一座石頭砌成的亭子,專供上下嶺的人歇腳用的,亭子上方的一塊石板上,刻著積善亭三個隸體大字。這是胡德謙祖父的書法,他祖上曾出過幾個進士,也算是書香門第,到了他曾祖父那一代,開始出外經商,生意越做越大,儼然成了村裏的大戶。經商不忘習文,更不忘積德行善,遠近十幾裏內的路橋涼亭,都由他家出資修建。遇到荒年,也都會對那些貧困的鄉民無償救濟。正因為如此,他家在考水村德高望重,他祖父也成為一族之長,全族胡姓之人若犯了族規,單憑他祖父的一句話,就可定人生死。族長的位置傳到他的手裏,比以前多了一些民主的特色,遇上什麽大事,他會找來族裏的一些老人,共同商討對策。

胡旺財一屁股坐在涼亭內的石凳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再也走不動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這一路連滾帶爬的,加上雪水滲透衣裳,寒氣一直透到骨子裏,哪裏還吃得消?坐下來沒多久,身體往後一倒,暈了過去。

胡德謙忙叫一個家丁把胡旺財背上,隻要下了嶺,走不上兩裏地,就到考水村了。

上嶺容易下領難,一個家丁扶著胡德謙走在最前麵,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背著胡旺財的家丁走在中間,手裏還牽著馬韁。遊勇慶仍走在最後,不時回頭警惕地看著身後。

幾個人一步三滑,好容易熬到半山腰,遠遠看到前麵的山道上出現一溜火把。雙方的人走近了些,那邊有人喊道:“山上的是什麽人,應一聲!”

那個扶著胡德謙的家丁梗著嗓子喊道:“自家人!”

下麵的人上來了,胡德謙認出領頭正是村裏的武師胡德欣,後麵跟著他的小兒子胡福源。他膝有兩女三男,兩女已經出嫁,大兒子和二兒子分別在杭州和上海經營祖上遺留下來的生意,隻有小兒子在身邊。

胡德欣和胡德謙是同輩分的人,但年紀要小上二十幾歲,年輕的時候出去混過,不知道從哪裏學了一身武藝,前些年剛回來,還帶了一個河南的老婆和兩個孩子。有一次幫胡德謙運一批茶葉去杭州,路上碰到國民黨的潰兵,他一個人領著幾個夥計,硬是打跑了二十幾個潰兵。農閑的時候,教村裏的那些後生小輩們練練武,被村裏的人尊成為武師。

胡福源看到了父親,忙上前叫道:“爸,這大雪天的,你這麽晚怎麽還回來呢?要是有個什麽閃失,那可怎麽辦?”

胡德謙問道:“你們怎麽知道來接我們?”

胡福源說道:“縣裏前些天不是要我們注意日本人嗎?是欣叔聽到山那邊有打銃的聲音,便要帶人過去看看,沒想到遇上了你們!”

原來是遊勇慶在那邊嶺腳開了那一銃,讓胡德欣聽到了!

胡德欣看到了用藤條捆在馬背上的屍體,還有不省人事的胡旺財,忙問道:“謙哥,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人?”

胡德謙說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回去再說吧!”

胡德欣二話不說,背起胡德謙就往山下走,腳步顯得穩健而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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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水村胡氏宗祠,燈火通明。

祠堂主祭堂供桌上麵的中堂壁上,掛著幾幅胡氏祖宗畫像。正中間那一副畫像,上麵的人頭戴唐代進賢冠,身穿紫色鶻鳥花紋綾官袍,乃是胡氏義祖胡三公像。胡三公像左邊那一副畫像,上麵的人頭戴進德冠,身穿蟒袍,手持朝笏的人,正是胡氏的宗祖明經公胡昌翼,右邊的畫像則是胡氏的二世祖延政公,後世子孫也稱延進公。

畫像下方的條案上,擺著胡氏曆代祖宗的牌位,牌位前的供桌上,放著一些祭品。幾支大白蠟燭和掛在橫梁上的幾盞油燈,照著每個人那莊嚴而肅穆的麵容。

胡德謙的手裏捏著三支上等佛香,虔誠地朝上首拜了幾拜,把香插到供桌前的香爐裏。在他的身後,站著幾個族裏有聲望的老人。平時族裏有什麽事情,他都和這幾個老人商量。年紀最大的那個老人叫胡宣林,是宣字輩的,比他大兩輩,是他的叔公。

上完香,胡宣林顫微微地說道:“德謙呀,這大冷天的,都這麽晚了,把大家叫起來,究竟有什麽重要的事?”

一個老人說道:“聽說日本人打進來了!”

胡宣林說道:“婺源山高地險,這麽多年了,日本人根本沒法進來,怎麽就打進來了呢?”

胡德謙麵對大家,說道:“叔公,我這麽晚把大家叫起來,主要不是為了日本人打進來的事!”

胡宣林問道:“那是為什麽?”

胡德謙正色說道:“大家還記得光緒年間何半仙留下的那首童謠嗎?那裏麵就有婺源兩個字,就是現在將要發生的事。”

胡宣林問道:“那童謠我還記得一些,確有婺源兩個字,可是沒有說明婺源究竟要發生什麽事呀!”

胡德謙說道:“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不過七裏亭的遊瞎子告訴我,跟‘八卦’兩個字有關,這一路上我都在想,該不會驗證在我們祖宗的八卦墳上吧?”

一個老人說道:“不可能這麽玄乎呀,這日本人跟我們祖宗有什麽關係呢?”

胡宣林說道:“不管是什麽人,要想來挖我們的祖墳,那我們可不幹,把全村的人集中起來,跟他們拚了……”

胡德謙說道:“我也想不明白,這日本人怎麽會看上我們的祖墳?不過,日本人突然間攻打婺源,不可能沒有一點原因吧?遊瞎子的話不可不信,我們還是防著點好。”

天色微明,外麵的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

站在祠堂主祭堂外麵的胡德欣一直聽著他們說話,最後聽胡宣林那麽說,他走了進去,說道:“從今晚開始,每天三批,每批5個人,輪流守著八卦墳,你們看怎麽樣?”

胡德謙說道:“我看還得再多加幾個人,除了明天去支援抗日民團的人外,村裏的男女老少都歸你調配。另外,明天一大早,派人去縣裏通知羅局長,要他多派些人,在高砂一帶搜查一下。”

他接著對站在胡德欣身後的胡福源說道:“明天等上下幾個村的人全部組織起來以後,由你帶隊,抄小路往南線去支援,多帶些炸藥去,萬一不行,把路給我封死了。不管怎麽樣都要給我頂住,不能放一個日本人進來,就是死,也要弄兩個日本人墊背……”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見一個人連滾帶爬地衝進來,大聲哭道:“德謙叔,不好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