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聶氏軹城尋舊宅 屠城將軍受俠剌

韓邑軹城這四個字鑲在城門方額之內。城內人流如水,城外野氣四溢。意外的是城頭插著大魏的旗幟。有車入城,車上人問守門兵卒:韓國的城池怎麽換魏國軍隊把守?

兵卒答:兩國交換了城市,現在這裏屬魏國了。

車上人一聲歎息:什麽時候能換回去啊——!

從城頭向城外望去,上古時代的城邦形式讓人有如夢如幻之感:簡潔的形態、粗獷的建築。城之外,荒涼而野性。

一具小牛車走向城內。

城街內,陶坊、酒肆、農商兵吏、閑人遊人、男女老幼、窮富之人及車騎絡驛不絕。

女扮男裝,牽著牛車上的聶母出現在街頭之上,牛車上的一對兒女好奇地從車棚間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城市。

聶母回頭對一雙兒女說:瑩兒、政兒,這裏就是你們的故裏了。出了這個城,有個名叫井裏的地方,就是你們爹爹從小長大的地方。

聶政和聶瑩:井裏?

聶母:對,記住,井裏。

聶政和聶瑩:井裏!

聶母牽著牛車從軹城穿行而過,出了城門向這裏走來。

聶家三口不知什麽時候走進了荒蕪的野外,這裏麗日當頭,野外色彩斑,透著嗅不到的花香味道。這是一個朦朧而嬌嫩的初春時節。

城外也有結廬而居的散落荒民。

笨拙的房舍,零落遠近地簇成城外之城,一個沒有城牆的,用圍牆和高大房舍連接起來的鎮邑。

牛車停了下來。

荒野之間,一樹高大的荒樹離土道不太遠。

聶母把一套舊衣置入一甕中,又從車上抱下一塊磚製的小碑,把它放在了一邊。她開始用一個小鏟挖土坑。

她挖著土坑,對一對兒女說:孩子們下來吧!來,咱們一起給你們爹爹添衣。

聶母把一個不大的陶甕置入泥土之中。

她捧著鬆軟的黃土,一時百感交集。

聶政和聶瑩也捧起了泥土。他們一起用手把往坑裏填土。

一個圓圓的墳塋很快就起來了。

墳塋的旁邊,聶母把磚碑置在黃塚之前:上麵刻篆體碑字:軹城井裏聶氏冶劍師之位。

聶母放好草香和饌品,叩首道:夫君看到了吧,我已經將兩個孩子養成了人,你不用牽掛了。

說著,聶母牽著聶瑩和聶政,一邊一個跪在自己身邊。

聶母繼續說:韓侯冤殺丈夫,此時我惟有告祭神鬼。夫君,我雖然弱為女身,但丈夫彌天的沉冤我沒有一天忘記。冤名有主,負債償還,天地之間早晚會有人給丈夫發泄憤怨的。你不用著急,再等等吧,等你的兒子一天天長大。

她把聶政拉到前麵說:政兒,阿娘和阿姐都是女流,無力為你爹爹做什麽,以後阿娘和你阿姐有什麽事都得靠你了。

聶政淚眼朦朧地:政兒聽阿娘的。

聶母抹著眼淚,欣慰地:政兒,你說要把爹爹找回來,現在,你爹爹就在這兒,咱們把他的衣衫埋在地下,他就會隨時回來換衣。等你長大了,要記著給你爹爹報仇。

聶政懵懂地跪在墳前,一邊叩首一邊說:爹爹,政兒不要你在這兒換衣,你不認得咱家的路,我領著你回家。

聶瑩懂事地飲泣起來。

聶母悲從胸生,不禁也號啕地抱住了女兒。

聶政沒有哭,他手中抓著了一個蟋蟀,放在泥土裏,口中喃喃:會說話的蟲子,你陪我爹爹說話吧。爹爹什麽時候回來穿衣,你先說給我聽。

牛車停在曠野之間,牛兒在一邊悠閑地吃草。

這裏沒有城牆,隻有一座氣勢不凡,天然聚起的士人和商農合居的城外城。它像一個隻有尊嚴而沒有任何防範的族群部落。

井裏,地界碑標識邊,聶母的牛車馳過。牛車向這個村鎮內走去時,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牛車穿過荒涼的街內土路,一搖一晃地穿行著,街內衣著簡拙的人們好奇地看著他們。

他們的牛車終於在一戶閑房前停了下來。

這是一所沒有牆的院子,房屋之外,錯落地四鄰。

聶母抱下了聶政,牽著聶瑩,說:進家了,這就是我們從前的家。以後,阿娘在這裏為戍衛軹城的兵丁們洗衣,還要教你們識字,等你們一天天長大。

兩個孩子滿足地點著頭。

在城門不遠處的軹城兵備外,軍士們向浣衣婦們發放著汙衣。

那些顏色一樣的葛布衣笨拙而髒亂。

取衣的婦人們,有的用盆取,有的用小車拉。

突然,大街上湧出了許多傷殘的兵卒,他們渾身血汙,有的受了傷殘,這一隊傷兵一路罵罵咧咧:殺!還得去跟他們拚殺。

一定要**平他們的城池!

紛亂之間,取衣的婦人們驚慌地迅速離開。

聶家院內井邊,水,快溢到了井口。聶家守著井口取出了車內的汙衣。

院內的盆桶之內,還有一些是洗好的衣物。聶母泡上汙衣,開始取淨衣搭晾在院內。

聶母晾完浣洗的衣裳,把聶政和聶瑩叫在身邊:孩子們,這裏要打仗了,我們還得走。來,阿娘先教你們認幾個字。

娘仨伏在院內的空地上,以樹枝代筆,以黃土為書簡,在地上寫字:

她畫了一個圓,中間點了一點,問:你們姐弟說,這像什麽?

聶瑩:像一朵花兒,剛張開的花兒。

聶政:像牛的眼睛,看著我哩。

聶母指著天上的太陽,說:你們知道太陽了吧?天黑為夜,太亮為日。為什麽天亮是日呢?因為,每一次太陽出來了就是天亮了,一天就從太陽出來就開始了。日子就是這麽從洪荒年間一天天走過來了。

聶瑩:花兒是太陽的什麽人?

聶母:花兒是太陽的女兒。她長得像太陽一樣的圓。所以,這個字就是日。太陽出來了,一個日子就開始了。日,就是這樣寫的。花兒,就是這樣寫的。瑩兒,你寫寫花這個字。你看它,像不像張開花瓣迎著太陽開呀?

聶瑩一邊劃一邊說:像!

聶母:政兒,你也寫寫。

聶政笨拙地在地上劃圈兒,可怎麽也畫不圓。他總有不太規則的圓圈中間點著點兒,十分用力。

聶母又在地上劃了個半圓,又在中間劃上水雲紋。

聶母:這是月。太陽管白天的事,月管夜裏的事。你們再劃一個讓娘看。

小姐弟各自吃力地在地上劃著。

姐弟嘴裏叫著:日,月;月,日。花兒。

魏趙碑石兩側,各自打著旗號的軍隊虎視眈眈。他們旗纂遮日,戟劍如林。

古沙場上一片戰前的蕭殺之氣。

對峙的兩軍突然蠕動起來,各自迎向對方。

兩國軍隊對陣廝殺,各種戰車和牙旗交錯往來,遮天蓋日。

一條穿行青色山穀間的河流由青碧變成了紅色,夕陽下了。

兩國交戰的土兵奮戰猶酣,各不相讓。

戟劍磕碰,殺聲喑啞而沉悶。

遠處,一聲如嗚如咽的箜篌樂音穿流而過,不知是山裏的寂寞還是漠視山外的戰爭,這讓人更加感到古沙場的血腥味道。那種無奈和憂鬱的樂曲淡化。

死屍橫野的戰爭隨著夜色的沉淪而隱去。

身著玄青服冕的趙國國君,大約在十七、八歲上下。他在接受魏國使節晉獻的圖史和書簡。魏國使者獻上禮品後退立一側,等待趙國國君發話。

趙王不知為什麽突然大怒,他推案撥劍,厲聲嗬斥:魏國人欺人太甚,難道趙軍八萬勇士血灑太陰之水,是白流的?把他們全部拿下!

隨著一聲喝令,趙王的禁軍立即把隨行的魏使護軍全部繳了械。魏使高聲大罵:你們趙王毫無信譽,膽敢擒殺專使,你不怕引起列國公憤,舉兵**平邯鄲?

趙王揮劍劈案,傳令:把他們全部囚進地牢,等我親自統兵督戰陰水。

趙國的宰相在一邊悄聲勸解:大王息怒,不如先把他們關進甕城之內,傳令趙軍乘魏國不備,一鼓**平東南十城,穩固疆界。這些豬狗不如戰後,交給魏王殺之為妥。

趙王怒:把他們先拖下打二十棍再關起來!

已經派出重兵把守的軹城魏軍開始巡邏城防,城圯也在連夜搶築。火炬透著戰爭的殘酷氣息。女扮男裝的聶母攜兒女,牽牛車想避戰火於城外,被魏軍守城兵丁攔住,一個兵頭策馬過來問:你是何人?為什麽連夜出城?

聶母取出齊國牒度關牌,上前解釋。

聶母:軍爺,我受大齊國敕命回魏國祭拜先人,複牒時限已經迫近,如果小人不連夜離開軹城,一但趙魏戰事開啟,小人一家如何離得開軹城呢?請軍爺為我們開門放行。

軍官不耐煩地:戰端一起,非我即敵,你連夜想離開魏國,還要穿行趙國,既使我不抓你,趙國人也不會放過你們。來人,把他們連人帶車一起關進地牢。

說話間,撲上前的魏軍動手捆綁起聶母,躲在車內的聶瑩嚇得哭叫起來,聶政蹣跚下車抱著了母親的腿,他想幫母親解開繩索,隻是力氣太小。

動亂中,沒有人注意這個孩子的存在。

他們母子一塊被塞進了牛車,幾個士卒牽著牛,把他們送走了。

軹城一片混亂。

黑壓壓的人們被硬塞了地獄,聶母拚著命,想從繩下伸手牽住聶政和聶瑩,費了半天勁,剛抓住,娘兒仨又不時讓人衝開,人前又把她們擠到一塊兒,不時匯在一起。

聶政拚命地抱著母親的腿,還不時地叫著:姐姐!姐姐快來!

仨人被擠到了黑洞洞的一個角落。

這裏的人們個個驚恐,在黑暗中閃著懼悚的眼睛。

一個跟聶政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也擠到了聶母的腰下,她閃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問聶政:你是誰呀?

聶政認真地:我是政兒,你呢?

女孩:我是青兒。

聶政:你也是跟你阿娘一起來的?

女孩:還有我爹爹。

他們正在說話,一雙手從人縫中擠進來,把女孩抱走了。女孩與聶政四目凝視,她的目光天真而清亮。

黑壓壓的趙軍兵臨城下,領兵的將軍揮麾指向城上,傳令官大喊:魏國守將聽令,你們有種就出來與我一決死戰,不要據城抵抗,趙軍數十萬鐵騎就是你們眼前,一但城破,你們會連累一城老幼孺婦。屠城無赦!

趙軍喊話未止,亂箭射來。趙軍隻得引馬退下。

兩軍對峙片刻,突然萬火簇起。趙軍頂著草席和木板,抬著樹樁和雲梯,四麵向軹城撲來。

城下很快積起了人馬的一層亂屍。

但四樓之角,很快又爬了一批趙軍,如水湧進的趙軍引火燒房,見人就殺。

城門洞開。

勝利的鐵騎簇擁著領軍的將軍向城內湧入。

火光把驕橫的將領的麵孔映得通紅,他揮劍下令:一個不留,殺光全城男女!

被關押的人們突然不見到守衛牢獄的兵丁,他們試著打開通向上方的關口,發現已經被亂石堵死。關在牢中的男女老幼,哭叫聲響成一片。

聶母已經解開了繩索,緊緊擁著一雙兒女低聲說:你們誰也不許吱聲,聽到沒有?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許說話。

聶政伏在母親的腰際之間,對聶瑩說:姐姐,你不要怕。

聶瑩已經沒有了眼淚,她抓住了弟弟的手,說:弟弟,姐姐不怕。

清晨的陽光好像並不知道夜時發生了什麽,光亮亮的太陽好像要把一個被毀滅的城市清晰地刻在了它的記憶深處。

這個城市沒有了一絲人間氣息。房頹,人亡,聽不到任何聲響。

被殺死的狗和人一起橫在街頭。

遙遠處,逶迤而去的趙軍拖著一路的風塵向另一個城市開撥而去。

從地牢走出的人們嚇傻了,他們萬萬沒有料到一座昨夜還人聲喧嘩的城市,一下子變成了一座死城。

人間煙火的城市與毀滅的城市形成疊透式的,對比強烈的轉變。

有的人嚇瘋了,狂亂地四處亂跑。

聶母和一雙女幾乎是最後走出的地牢,她們也被眼前的景像駭住了。

聶瑩再次被嚇哭:娘娘,我們去哪兒呢?哪兒是我們的家呀?

聶母從燒塌的房子裏找了些食物,領著兒女邁過如山的死屍向城外跌爬而去。

聶政好奇地問姐姐:這些人為什麽躺著不動?他們睡著了?聶瑩驚嚇得直搖頭,說不出話來。

魏國終於向趙國妥協了。魏國新派的使者戰戰驚驚,向長長的趙軍士兵刀劍下放開的長路,蛇迤而行。

禪台上,威儀的趙王危坐儀兵圍護的平台中央,他虎視著亦步亦趨的魏使。

魏使在十丈之地外,跪下:魏國使節承奉魏王敕令,前來獻上魏國君王交好趙國君王的書信。請大王示下。

趙王令人把書簡和圖冊放在書案之上,麵帶喜色,而且越看越興奮。趙王說:趙魏交好多年,魏王受小人蒙蔽教竣,才迫使趙國不得不兵動陰水和魏國十城,這個軹城也是魏國搶奪韓國的,這次還給韓王就是。其實,我們大家都是朋友,也是敵人,更是誰也離不開誰的鄰居。

魏使幽怨地說:大王,您的先鋒將帥引軍屠城,橫屍充室,雞犬不聞百裏,趙國的軍隊實在有些過份了。請大王嚴令管製。

趙王沉吟:交兵之下,殘殺過份在所難免。這也不是寡人的本意。如果不是你們圍拱邯鄲之南,為寡人看守門戶,秦楚齊三個虎狼之國,早就把趙國撕吃了。魏王願和,寡人何嚐願與魏國人動武呢?願你們魏王懂我趙國的敦美之意。

魏使:魏趙兩國應盡快和好罷兵,兵眾和蒼黎才會免受其苦。

趙王:我們打吧,打完再和。隻要你們真的和好之意,寡人還會與你們宗室聯姻子女,讓我們成為親戚。

黃金和布帛,美女和美酒從趙國君王麵前一一過目而行。

趙王奪過案上杯盞,一飲而盡,縱情大笑。

魏國使臣表情極複雜地低下了頭。

韓國邊城幾乎是一個自治的小城,也幾乎看不到守兵,各種服飾的流民四處可見。母子仨人也不知是怎麽走了幾百裏,到了韓國的這個無名小城之內。

聶母和一雙兒女拖著沉重的腳步向這裏捱了過來。

聶瑩頭發枯幹,滿臉汙跡,好久沒有被母親梳洗過了。聶政更是髒汙不像樣子,聶母疲憊地帶一雙兒女投進了一家小店。

聶母帶著一雙兒女進了店家後院,找了一個碩大的木盆,開始為兩個孩子一起梳洗。

聶瑩:娘,我們洗淨了,就不走了?

聶母:女兒,我們不走了。

聶瑩:我們在這裏住多久?

聶母:隻要這裏不打仗,我們就住到你和弟弟都長大。

聶瑩:阿娘,我們住在哪兒?

聶母:我們就就在這兒,阿娘會給你們姐弟找一個家的。

聶政插了一句:娘,這裏不殺人嗎?他對軹城屠城的事印象太深了。

聶母看一眼四周,一邊給兒子洗臉,一邊悄聲說:政兒呀,殺人的事,你記在心裏,跟誰也不要說。記住了嗎?

聶政:怎麽才能記在心裏?

聶母:不說話,心裏想想,就記在了心裏了,你記住了?

聶政一邊玩水一邊回答:好的,我不說了。

由於戰亂疊起,流民四散,城內有不少房子已經沒有了主人。聶母洗衣,修房的身影;一對兒女俯地寫字的身影。院內不僅有晾的衣衫,還有種植的蔬菜,圈養的土雞。一隻奶羊臥在院內吃著筐內的青草。

院內的小樹初長而成,顯得青萃而篷勃。

聶母:娘給你們講周易,這是個天地不變的數理,陰陽相衝,天地相濟,世間萬物彼此消長彼此相容,猶如神設鬼造。

這個字念乾。是天象,猶如一個家有父親;這個字念坤,是地象,猶如母親的給兒女脂血。

乾。

坤。

天大地大,惟此開端。

有了天地,萬物衍生。

聶政和聶瑩在地上用木棍劃寫著。

一天早上。邊城市井授字壇上,一個形容枯槁的布衣老頭開壇授字。他席地而坐,身後有香案和銅鼎。他的麵前有年齡參差不齊的啟蒙弟子。他們先與先生施禮後,把臘肉或布帛放在香案之上。老人頷首後,他們各領一卷書簡,自帶坐席鋪下,打開書簡,席地而坐。

圍觀的人都顯得恭敬異常。

聶母從城內河邊走來,遠遠看到周觀的人,也走了過來。

她夾著盆認真打量老者。老者半合昏目,待學生有七、八個時,他緩緩開口。

老者:洪荒開世,萬物相竟,人者,天設神授。字者,教化啟蒙,禮者,冶煉靈性。天地是人授之神異之類物,非禮儀不能拘束,非文字不能傳承父母君親之縋記,非天地,不能收容君親。

說文者,思故也。周公推演易,是象史也。

說禮者,文王之法,推禮而有城郭,而有房舍,而有父母子女。

聶母放下木盆,跪在老者一側。

老者一驚,起身施禮:夫人必有見教,請說之。

聶母:我家有一個兒子,貧婦一心想讓他師法古禮,見學當代聖賢,貧婦願代子求師於先生門下。

老者收禮,平視了一下聶母,沉吟片刻,說:修金欠缺不是難事,人心求禮才是萬難。夫人雛子幼齒幾何?

聶母不禁流淚,他已經到了開蒙的年齡,貧婦怕他懵懂不懂世間道理,遲了,就會成廢人。

老者一歎:何不請小郎過來?其母如此一心向學,想來雛子不會是頑冥不化的愚童。讓他來吧。

說罷,老者席地而坐,正襟危軀。

聶母不禁流淚,撫胸自語:政兒有老師了,終於有老師了。

四周圍觀的人們議論紛紛:唉,這是母親替兒子求師嗬。

還有人說:這是城內河邊的浣衣婦人,她兒子叫政兒。

哦,這個名子好怪,像個賢人的名子。

聶母想從人群中擠出去。

老者說了一句:夫人,明天請小郎過來吧。隻帶一領草席就可以了。

一場大雪把整個城市好像埋了起來。四外是臃腫的房舍,城牆和高樓也顯得矮了許多。

聶母:政兒,老師給你講的這個字,是信字,你是怎麽理解的?

聶政:它,就是人說出的話。

聶母:人,說出的話就是踐行;說了的話就要像鼎。像鼎生成在那裏。男子漢大丈夫,言出如斯。義,是人的頭頂上扛著豐腴的小羊羔。羊是人世之道的良善和贈與;你把它扛在頭頂上予以別人的,就是義。信義,兩字疊在一起,應當是人世之間,天地之間,宇宙之間的丈夫胸懷和誌氣。它可以讓人頂天立地,可以讓神鬼崇敬仰望,可以讓人俯看屑小。

聶政:娘,兒子懂了。

聶母:男子漢,要懂得信和義。好了,政兒,你已經長到可以識字的年歲了,過些時日,阿娘會帶你們姐弟去韓國的上都。你還記得那個地方嗎?

聶政:還記得。

韓國都城。與邊城相比,這裏的高樓和飛簷的多;街區要寬闊。它沒有雪。

風驚過城牆的圯堞。

劃過宮殿的簷角。

也穿行在宮城門如如塑如雕的士兵的長戟尖刃之間。

由儀兵開路的車,隊緩緩從城內穿行。路上的行人被開路的兵丁逐開。乘在車輦內的俠累錦袍長帽,口裏哈著熱氣,他麵部表情顯得十分陰鬱。侍從把他引到韓王宮前,車輦停下。俠累由侍從攙扶,走下車輦。

走下車輦的俠累,停站了一下,侍從幫他整理衣冠,俠累明顯地顯得蒼老了幾分,光滑的額角少了幾許發絲,他的虯亂的胡須更長了。這使俠累凶狠的形象中又多了幾分老辣。

宮中侍衛把話向內宮傳去:俠累大夫覲見!

聲聲內傳。

俠累提衣快步進入宮門。

等在韓王召見的幾位大夫,嚴仲子,犬耕,東門等一些臣僚見到俠累無不揖禮。俠累挺胸高視,輕輕一揖,算是打過招呼。

他引前,那些臣僚接踵其後,魚貫入殿。

左右兩側侍立,宮中內侍傳了一聲:大王駕臨!說話間,韓哀侯從後堂一側,由左右宮女扶持,緩緩走向王位。

大夫們施禮迎駕。

韓王的麵貌沉澱了許多暮氣,他麵無表情地拂了一下手,內侍傳:大王賜坐!

左右臣子們據席而坐。

韓國宰相來得遲些,他從容地穿行在臣僚之間,走近韓王的王位左班首,躬身施禮,奏道:臣有要事奏請大王。

韓王:卿為韓國宰相,有何公議請講,寡人偶染小恙,數月沒有上殿議事,還是勞各位先生用心了。不必客套。

說著,韓侯故做姿態的輕咳幾下,侍女忙奉盂和熱巾侍侯。

宰相:啟奏大王,魏趙開啟戰端之後,兩家已經聯了姻親,據臣所報,我邊城守備縱容各國人流湧塞,是齊、趙、楚、中山、秦和衛國諜報人員來往驛口。韓國宮中的事也能在數十天內傳到列國之間。

更主要的是韓國邊城遠不及鄰國邊城衛戍得體,城主和內司官吏懸印無為,不敢幹預任何外來刑訟,以致邊城人民以為屬國是誰也皆不知道。

魏趙開戰之後,邊城流民流入大韓都城過多,都城內司亦不敢疏導,致使城外凍綏人等墳塋亂起,實在有礙觀瞻。

臣以為強兵修政迫在眉睫,以不致為列國所恥笑。

嚴仲子也起身:臣附議宰相。

兩個臣子也起身說:臣也附議。

俠累冷笑起身道:宰相身負社稷,竟把內司事宜說與朝堂,實是素餐屍位,汙瀆顯職。臣以為邊城官吏乃宰相遣派,核查職任也是宰相應做的事,何故再問君主?嚴仲子趨炎附勢,所持之言常常是道聽途說。大韓二十年沒有開啟邊釁,人民養生安命,為什麽還要說什麽修政強兵?斯是何居心?大韓四周鄰邦,如果一但強化邊城,國家積蓄必然散於流失,人民課稅賦重,難道說這是強國之術?

臣以為應當罷黜宰相,驅逐嚴仲子之流,這才是真正的修政之道。

犬耕,東門兩個大夫也起身奏請:臣等以為俠累大夫所言乃治國之要術,俠累大夫憂國思民,古聖賢者也莫如斯人,大夫言國事從不佞言,韓國有此賢者,是國之祥瑞之征兆。臣等公議,俠累應晉上卿之位,襄輔宰相。

宰相冷笑,反駁:俠累惑亂國政,請君王不避私嫌,拿他問罪。

俠累剛要說話,韓王有些不耐煩:你們不要吵了,寡人天天聽你們爭執不休,成什麽樣子?這樣吧,宰相乃是國柱,寡人身有小恙,不宜多說,你們私下商議內司和修政的事,至於邊城嘛,你們看著怎麽轄治才好,下次朝會再議吧。

朝會寂靜了片刻。

韓王:趙國屠城魏國易城的韓國軹城,殺的是我韓國屬民,一夜之間神驚鬼泣,實是天下生變的氣象。韓國地處中國,夾縫求生,列祖列宗製定的憲政已經非常適用現在的政體,寡人以為勿生是非,萬事小心為好。

說著,起身想回內宮。

嚴仲子剛才說話,俠累斥責道:嚴仲子,難免道你也想發難君王嗎?

嚴仲子在俠累的威逼下諾然不敢再言。

宰相人單力薄,顯得十分無能為力,隻能無奈地說:本相才拙,難以報國,臣私下與僚佐們一起商議就是,還望君王養息聖體。

韓王迤邐而退。

宮殿之內,大家一陣沉默。

大臣們三個一夥,兩個一堆地在宮殿之外邊走邊聊。

嚴仲子想獨自匆匆走開,俠累在他身後叫道:嚴仲子,你要匆忙走開嗎?

嚴仲子回身凝望,他看到了俠累冰冷的目光,隻得回身一揖:不知大夫有何見教?

俠累:以你的才幹,晉身上卿隻是時日的長短。俠累隻是不明白,你為何總是想把韓國推到危險的邊緣呢?

嚴仲子不服氣地:國強才可民盛,惟有國自強,才能換取鄰國的尊重。大人對外柔弱,對內峻法厲刑,恰與秦國之治相反。仲子認為治好小國,內施仁厚,外修壁壘,不可以弱示之,才是韓國崛起的本源。仲子雖然隻是一個庸才,無力襄助君王推動韓國拓展疆野,但也不願看到韓國在諸侯之間盡受屈辱。願俠累大夫能明察我心。

俠累冷笑:二十年的清平無戰事的韓國你不願再往下看了?你願韓國像魏國一樣,一經血戰再向強鄰求和?

嚴仲子不肯讓步:我隻知弱國挨打,沒有聽說強國受人侵襲。

俠累:你想處處與我為敵?

嚴仲子:仲子隻有公憤而不存私怨。

俠累:哼!你的公憤會為韓國,為君王罹禍。

嚴仲子:仲子良言獻策,公議國事,有何禍端?

俠累冷笑:給大韓招災惹禍,就是與本大夫結愆私怨。

嚴仲子笑起來:如此說來,大人是不是要與天下太多的人,要結私怨?

俠累氣急:胡說!天下人的事並不是天下人說了算了,惟有幾個人罷了,你想陷我於孤立?是何用心?

嚴仲子也有些沉不住氣:大夫乃王室宗親,我乃王室胤脈,難道我的公議還有什麽私心?家國之大,惟天下論事是臣子的責任,我怎麽能算與大人衍結私怨呢?

俠累拂袖而去。

站在不遠外的宰相向嚴仲子招手,嚴仲子遲疑了一下,走了過去。

宰相笑著說:仲子果然是赤子,血脈如火。本相以為,韓國興衰,還要仰仗先生。說罷,深深一揖。

沒等嚴仲子還禮,宰相已經回步走去。

嚴仲子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往哪裏走了。

俠累內堂燭光通明,鍾罄鳴奏。樂師、舞女屏神凝息地機械演藝著。俠累的心情顯然不快,他的左右據案席坐著犬耕和東門兩位大夫。身著華裝的侍女擎酒器為他們不時地獻酒。

俠累:今日的形景,二位大夫有何見教?

犬耕:大人不必動氣,我以為他們是故意跟大人過不去,隻要君王不聽他們鼓噪,他們所說的話,就跟放屁一樣嗬。他哈哈笑起來。

俠累也略笑了一下:宰相與嚴仲子跟老夫過不去,就是跟君王過不去。你們以為何如?說著,自飲一杯。兩位大夫也緊跟著喝盡了盞中酒。

犬耕:大人放心,待時機到了,我和東門大夫一定幫著大人除掉此二人。

東門雖沒有說話,但一直跟著點頭。

俠累若有所思:齊人一直想再鑄韓王劍,他們找到了劍師嗎?你們可能消息?

犬耕:據我和東門所知,齊王遍招劍師,還從泰山找了一個冶煉師,沒想到人家聞訊後就跑到了楚國。聶冶死後,列國的劍師好像一下子都沒有人影,聽說他們都跑到深山隱居起來,不敢出來。

俠累冷笑:把劍造得天下無敵的人,他們就是天下人的敵人。

東門突然插了一句:聽說,聶冶還有個兒子?

俠累微微一驚:他的兒子可有蹤跡?

東門:聽說,他在齊國。

俠累恨恨地:可惜,當初沒有斬草除根,成為老夫的心病。

犬耕:大人放心,還沒有人聽說這個人也會鑄劍。

俠累皺眉:如果他還鑄劍,那就好了,老夫無憂矣。

犬耕忽然明白:還是大人看得遠。

俠累對他們說:你們還得尋訪此人,如果他一但回到韓國,必除之。

兩位大夫連連點頭。

犬耕:留此人,就是留禍根。不過,他一個草芥之人,大人有何憂哉?

俠累:誰也說不清他在哪裏,也不請他在幹什麽,老夫能高忱無憂?十多年了,這孩子該長大了!

一陣風吹進內堂,俠累打了個寒戰。

侍從連忙為俠累披上裘衣。

喧囂中透著疲憊的都城接納著流亡的人們。從都城門道湧進許多風塵仆仆的樂師和歌女。他們的出現,讓蒼涼的城市多了幾乎脂粉之氣。

驛館內,傳來胡樂的箜篌,這是一種如竽的吹奏樂器。

它能明快,但透著說不出蒼涼,蒼涼中又帶著幽怨。

這種旋律透著城市畫麵的古樸和綿長不絕。

城內官邸和豪門酒樂相娛的聲音隱隱傳之。一些中下層的官吏出入官家設置的女閭樂坊。樂師,舞女,還有聽樂喝酒的官員分別置開來,在外廳觀舞和聽樂的官員們一邊喝酒一邊談論韓國的事。

聽說今天王室宗親俠累與宰相爭執起來了。

噫,宰輔大臣現在隻是一個空架子,君王不替他說話了,以後的事,這個宰輔早晚還得虛位。

什麽虛位呀,那不是宗室說了算了?當朝大夫俠累名列九卿,是很快的事,那個相位也得是他的,韓國早晚也得出這麽個趙簡子。

你說什麽呢?不要腦袋了?

喝酒,不許說了,當心。

舞伎們麵無表情地舞著長袖,她們似乎沒有聽到什麽議論。樂師們躲在帷後的暗角,幾乎著不到他們的麵孔,隻有幢幢的人影。

坐在席間的中下層官吏們也不敢大聲喧嘩,樂府門長史正襟危坐在正廳中央,記帳和吩咐侍從添炭或上酒。

一個侍從貼耳長史:俠累大夫想今天開設家筵,借走了幾個樂師,是不是,咱們樂坊還要招募?

長史悄聲:你留意列國到都城的聲色人才,是為王宮準備的,王宮隻要上乘的人物,一但有了,你要立即稟報本長史知道。

侍從:小人早就留心呢,驛館凡來過往人物沒有誰,能躲過小人的眼睛。

長史微笑:切記不要讓人察覺,小心行事。

侍從:這些官吏議論當朝之事,要不要記下?

長史未置可否,似聽非聽。

侍從心領神會。

長史似有意和無意地說:聽說魏國人一心想殺趙國的那位屠城的將軍,你沒有聽到過議論嗎?

侍從詭秘地:據小人知道,這都是猜測。

長史淡然地:哦。

侍人補充了一句:猜測的東西往往是準的。

三位青衿布襆冠發,腰束金帶,背附鬥笠和紫袱小包的佩劍客人叩門。店僮問:哪裏客人?吃酒還是住店?

領頭是客人透著門縫的幽光客氣地答:求宿。是我兄弟三人,你們找個幹淨的客房。

門縫打開一點,總角發型的店僮出現在眼前,他顯然還是個沒成人的孩子。店僮看了三位客人一眼,回頭向內唱諾:三位住宿,來客了——

店內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請吧。

門大開。黃燈撲向三位遊俠模樣的客人,一身短小打扮的小僮先是嚇了一跳,幾乎把門再合上,他看到前麵的客人竟然是個半盲之人,而且一臉風霜之氣。後麵一位青年用帶鞘的劍把將合的門,輕輕挑開。

店僮嚇得麵色蒼白。

那位握劍的青年客人輕盈進門,這是一個相貌俊秀的男子他是三俠之一的子俠。

跟在後麵的客人長著雜亂的胡須,他鼓著一雙魚眼的是燕俠,他粗聲問:怎麽?門也不想開了?叫你們主人來!說著,他先坐在小門廳的厚木糙桌前。

最後進來的那是那個半盲之人是盲俠,他有二十多歲的樣子,憑感覺也找到了杌子。

店主人布襆包頭,一副忠厚模樣,他見怪不怪地笑迎:三位豪傑要喝酒?

燕俠:有沒有煮在鍋裏的狗肉?來半隻,打一甕酒。

店主人唱諾並把店僮牽走:好咧,伺侯著——

很快,三個酒盂上來,一個酒甕放在一側,店主人親自倒上酒。店僮把一個拙笨的陶盆端上,熱氣騰騰的狗肉上了桌。

店主人和店僮退下。

燕俠先給盲俠端起酒盂:盲俠大哥,這是您的,你先來!

盲俠一飲而盡。

燕俠對清秀男子說:子俠,你倒酒。

子俠倒滿了盂:燕俠,你喝,我再倒。

燕俠也一飲而盡。

子俠又倒滿了。

子俠喝了兩氣,勉強喝完。

接著,三人又對飲了一個滿盂。

燕俠急不可待,下手撕盆中肉,他先給那倆俠客一人一條腿兒,自己掰了一塊脊骨,啃了起來。

一邊吃,他們一邊說話。

盲俠:二位賢弟,快吃快喝,明天,我們還有事要幹呢。

燕俠也悄聲說:有話,我們一會兒回到客房商議,來,再來一盂。他兀自先喝了一盂,不等子俠倒酒,他已經捧起了酒甕。

子俠連喝了幾盂,臉色通紅,他輕輕推開燕俠倒酒的甕,央告說:燕俠,小弟我逢酒易醉,夠了。

燕俠不高興地:我們三兄弟有難同當,同生共死,喝酒怎麽能分你少我多呢?來,我們得把它喝幹了。

子俠央告盲俠:盲俠大哥,小弟要醉了。

盲俠微笑:醉了就睡唄。喝吧兄弟。

子俠無奈,隻好一飲而盡,由於喝得猛,酒灑在前襟,濕了一片。

子俠放下碗,就晃晃悠悠地暈得倒在地上。

盲俠大笑:好了,燕俠兄弟,你把子俠扶到客房睡吧,我們再接著喝。

店主人和店僮麵麵相覷。

店主人:呀呀,我從沒有見過這麽能喝酒的客人呢。

店僮:他們會不會醉死?

店主人捂店僮嘴:不要胡說,讓客人聽到會惹麻煩的啊。

店僮吐了一下舌頭:我看出來了,他們是好人。

店主人:你怎麽看出來的?

門突然開了,盲俠和燕俠走了進來,燕俠嗬問:你難道看不出什麽是好人什麽是惡人?

店主人連忙陪笑:我哪能不知客人是好人?我早就覺得三位客人是人中豪傑。

燕俠:少廢話,我們是結帳的,明天一早就走了,先打聲招呼。

店主人有些吃驚:哦,這麽快嗬。

夜間在小客店醉酒的三位客人聚在一起。

太陽還沒有出來,霧氣把樹葉好像也打得濕漉漉的。

子俠打了一聲呼哨。

從密林裏跑出三匹高大的汗血寶馬。顏色分別是黑、白、紅。子俠牽過白馬,一躍而上。盲俠乘上了紅馬,燕俠坐在黑馬上麵。

三個輕騎走上古道。

盲俠:我們盡快趕到邯鄲!

趙都邯鄲。

三俠監視趙將軍出行的樓所之上,是一間隱秘的房間,一葉小軒之外,三個可以看到一處兵甲戒嚴的官邸。院落層層疊疊。盲俠聽著他們講解著院子的情況,他插了一句:你們要看清怨主的房間,決不能弄錯。

燕俠:大哥放心。我會一直看著他進屋睡覺的。

子俠和盲俠各自伏案睡了。

邯鄲是一座遠比韓國都城繁華和整肅的城市。

高大的城牆,巍峨的宮殿,毗連的台閣,還有城內外款款流動的三條河流。城市之內的還有一個非常雄偉的內城,它是城中之城。

巡城將佐之間,一位麵目驕橫的將軍跟在大將軍的後麵。他,就是攻打魏國邊城的屠城將軍。

他們的身外,是櫛比的牆壁,錯落的宮苑,連毗的樓閣,還有縱深如海的民房。

城防軍人們城牆上下,各司其位,整肅得像鑲嵌城市機要關口的木雕。

巡城歸來的將校們各自拱手行禮分開。

那位指揮屠城的趙國將軍,攜帶六個隨從策馬回到自己的城中府邸。

他下馬後,把馬繩交與了馬夫,無意地回頭望了一眼。

那一眼幾乎跟伏在小軒之下的燕俠四目相對,他什麽也沒有看見。

隻見他匆匆走進有兵丁護衛的院門。

燕俠對已經睡醒的那個夥伴說:就是他。

夜色之下的將軍邸外,身著黑衣的三位俠士客看夾街無人,三人如猿般迅速爬上牆外的高樹,直達樹冠之頂。

夜深了,起風了。

巡院的兵丁挑燈察看大院一周,沒有看到什麽可疑的閑人,退回了廡房。

從牆外樹冠上彈掠三個身影,直撲院內的檜樹之上。兩個黑影像貓一樣逼進將軍居住上房。一個守在衛兵睡覺的廡房窗下。

上門的門和窗分別被撬開。

黑影溜入,像水一樣柔軟無聲,將軍臥房內,突然間傳來將軍一聲大喝:誰?!

已經持劍闖入的盲俠和燕俠已經揮劍劈殺,將軍已經沒有時間從懸在牆上的劍鞘內抽劍,隻得揮起銅製長頸燈台隔開雙劍,一邊伺機反攻,一邊大喊:有剌客!

說話間,他已經被殺傷,血流衣衫。

將軍竭力大喊:來人——

言猶不及,盲俠一劍整入將軍胸口。將軍血湧口腔,倒在地上,口裏吐字不清地問:你們是誰?受誰指派?

盲俠麵不改色地把劍深**入,微微一笑:受魏國邑人重金相約,報滅門之恨。我是燕趙人氏。

將軍鼓著圓圓的眼睛,慢慢倒下,口中吐出兩個字:暗算!

將軍沒有瞑目。

此時的將軍府邸亂成一鍋粥。子俠與護衛侍從們殺了起來,他連殺五人。有一個跑到了樓上擊鼓示警。

三個俠客衝出院門沿夾街狂跑。

示警鼓聲驚動了城防衛戍士兵,一個巡夜校官,騎馬率人向鼓聲傳來的方向急趕。

迎麵相遇的三位俠士客縱身上房,燕俠牽著盲俠的手,一邊講路,一邊飛縱,他們一起跑一起停,一起跳一起縱,二人如同一體。子俠警覺地斷著後路,回首觀望追兵。巡街的校官還沒有反應過來,三個俠客已經越過街巷,靠近了城牆。

他們飛身上樹,彈身上牆。投繩下縋,向城外跑去。

已經上馬的俠客回頭再望,邯鄲城門已經打開。追捕的軍馬執火明杖,已經向他們追來。

蹄聲碎如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