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韓哀侯逐鹿試劍冶煉師爐前殞命

古禹州時值深秋,蒼木掩映之下的城牆之上,隱隱嶄露出拙樸的宮闕那灰黑的飛簷和樓脊。城外的古木叢中突然驚飛一群臨近河汊地段的白鶴。

一隊車騎行走在城外的郊野。

隨軍行走的樂師吹起了一段類似箜篌的單純音樂,樂聲響起又隨著白鶴的飛遠而淡淡消失。

突然人群驛動,一隊著精幹打扮的騎隊從車騎隊伍中跑了出來,迎合另一隊人馬,那支人馬從蒼莽的古林中逐著一群鹿,帶頭的是束發箍金冠的韓哀侯,這個喜歡打獵一方霸主有三十歲的模樣,他率領著那些兵座與車騎樂師的隊伍合圍一起,驚慌失措的鹿群茫然失措,東躲西藏,不知該往哪裏跑。

馬嘶陣陣,囂塵泛起。

車輦行在兵卒中間的的韓王麵露喜色。他體態顯和略胖,行動也不是特別麻利,顯然,他們的騎隊追逐前方的獵物,已經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更要命的是前方的獵物似乎也跑不動了,幼雛拖累著它們遙母親們。那些強健的大鹿是無法放蹄奔跑的。韓王早就看出這個鹿群的弱點,他急切地喊:給我殺之!殺之!他一邊喊一邊舞著一炳光澤發青的長劍。

恫嚇,有時可以催毀獵物意誌力。一時殺聲四起。

領頭的一隻公鹿顯然想保護它的群體,它留在了最後,邊跑邊回頭,想誘引獵隊走到歧途。韓王縱馬向前突進,一馬當先,揮劍就砍。那隻雄壯的公鹿竟然用鹿茸抵向韓王砍來的劍鋒。顯然,它想舍向保護自己的妻兒。那舍命的相掙十分突然,更想不到的是韓王的劍竟然被震脫了。寶劍錚然一響,“忽”地飛落在荒草叢中。韓王大吃一驚,後隨著士卒們群起而攻之那個鹿角滴著血的公鹿,那隻舍身護群的公鹿還著渾身的重傷,掙紮著向一片幾乎沒頂的深草叢中跑去。

捕獵的軍卒們豈肯放過?他們奮力追趕。

失劍的韓王氣急敗壞,他落在追攆公鹿士兵的身後大聲喊道:聶冶!你給我出來!

一身隨從打扮的士卒從尾隨的護衛中跑到韓王的馬頭,這是一個麵色黝黑的年青漢子,年齡大概有二十五歲左右的樣子,他大汗涔涔地向上執禮道:大王有何吩咐,聶冶在此聽命!

韓王氣急敗壞:你回去就給我打造一柄如比幹和莫邪的寶劍來!如果十天不給寡人打造出來,寡人一定會用你和你的婦人的血來淬火的,你可聽明白?聶冶一驚,但還是氣喘噱噓的回答:大王放心,聶冶一定在十天內煉造神劍。

韓王轉怒為喜:你是韓國最好的造劍師,好,十天為限,寡人得到神劍一定要重重賞賜與你。聶冶小心的抹著沾著塵的汗水,神色有些不安地揖禮而退。

韓王轉身嗬問:俠累呢?

乘騎韓王車輦之後的大夫俠累引馬貼近韓王說:大王神武之名列國皆知,豈能沒有神器護身,俠累一定為大王督造此劍。這個看上去二十六、七歲上下的青年大夫,眉宇間凝結著一股陰鬱之色。

韓王微笑地說:周文王製定陰陽周易之後,凡是尋乎平常的寶貝,莫不是上蒼的賜給,即使是天賜神授予之物,也須有犧牲生靈來祭祀。聽說吳越兩國紛爭之時,勾踐的寶劍是玄武之神賜之的,而莫邪比幹之劍就是蘸著人血粹煉而成,叔父多多費心,寡人的神劍儔成之日,叔父可替代寡人設鼎祭祀上天。

俠累笑著說:大夫替代國君禳災,避險,祈願,合乎禮儀呀。

韓王凝眉向遠處望:如果不是劍不利,那隻雄鹿怎麽會跑掉呢?你把鑄劍的事辦好。

俠累眯眼一笑:君主隻管放心,臣會一一辦好。

說話間,士兵們抬著那隻巨大的公鹿上前稟報:大王,您斬殺的大鹿已被擒來。

那隻雄鹿角上滴著血,渾身上下到處就是傷口,但是,它羯色的眼神顯得異常清澈、倔強。它似乎對這群擒殺它們的人群,懷著深深的疑問。

隨之馬隊一並鳴鳴地大叫,歡呼著:我王無敵!天賜神授雄鹿一隻!

呼聲稍停,韓王得意地朗聲回應士兵:縱橫千裏,生靈草木哪個不披靡寡人的馬下。

哈哈哈哈。韓王的笑聲響徹得有些誇張。

都城外的草甸間,一群鹿遠遠地向這裏張望,好像在等待著那隻公鹿的回來。它們純淨而天真的目光中,有警惕,也有知天樂命。有的小鹿開始尋著母鹿吃著奶,它們渾身汗淋淋,大概跑得太累了。

馬隊再次衝來,將士們喊著:大王傳令,殺鹿賜酒!

遠處的鹿群再次驚散開來。

城內一院落,這是一處夯土而築,起脊而設的房院一體的門戶。一個荊釵粗裙的婦人在天井汲水,另一個婦人從黑木的牖窗探頭喊:阿姐,快點,聶姐姐要生了!

院內的小灶上燒著火,土甕在柴火的燒燃下冒著熱汽。一個一抹小髻,約三歲上下的的女娃在一邊抱著柴,向小灶邊置放,並試著填柴。她顯得拙手笨腳,灶膛裏的火焰把她的小臉映得紅燦燦。汲水的婦人顯然是幫忙的鄰居,她一邊答應一邊加快了動作:知道了,水熱了。一邊說小女孩說:瑩兒,別燒著你,快躲開。她把木桶裏的水,灌進冒著熱汽的甕內,兌勻了,又舀進木桶內。

聶瑩不抬頭地回答:不,我要給弟弟燒水。阿姐樂嗬嗬地:瑩兒,你怎麽知道是個弟弟?誰說的?聶瑩天真地:他一定是個弟弟,我曉得。

阿姐一邊向木桶裏滔熱水,一邊不解地:聶家的人跟我們就是不一樣,天上地下的事,什麽也都知道。你說,你爹爹為什麽還不回來看著你弟弟出生?你可不許說錯話喲!

聶瑩:我爹爹回不來了,他給大王煉劍呢。

阿姐驚奇:這個孩子跟太卜一樣了,沒有不知道的事。說著端著水進了門。

聶瑩懂事地把汲上的井水向甕裏滔水,隻是她滔不動,水灑了一身。她把這一切當玩耍,窗內,不時傳來產婦的呻吟聲,聶瑩一邊忙著自己的事,一邊自言自語:弟弟,你別鬧了,你把媽媽鬧得快哭了。

火光把聶瑩天真無邪的眼睛照得亮亮的。

隱約間,屋內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聶瑩放下手中的水瓢,向屋內跑:弟弟,弟弟!

都城外,一隊疲憊而興備的獵隊向城門方向趕去。

已經乘進車輦中的韓王把那隻彈掉的劍踩在腳下,他對車輦前的仆從吩咐:取百鎰金賜聶冶,聶冶他鑄劍,鑄成之前不許回家!

綹馬的侍衛傳令:聶冶領金百鎰,宮院鑄劍!隨著車側,輕乘而行的俠累麵帶陰鬱地瞅了一眼垂著細簾的車輦小窗。徒步奔跑在車騎之後的聶冶高聲答:聶冶聽命。

韓國都城宮闕外,手持長戟的守宮士卒們如木雕泥塑,列隊宮門兩側之下。

馬隊被滯留在宮門台階十丈之外,隻有韓王的車輦徑向宮門駛去。

隨行的大夫們揖禮車輦的背影。

俠累施禮回去:聶冶,取金領炭,即日開始鑄劍吧。

遠遠站在大夫們後麵的聶治諾諾回應:臣領旨。他粗布襆紮結的髻上冒著熱氣。他跪下接受宮中使者抬的鑄劍玄金。

領命後,工匠們開始忙了起來。

幾個赤膊的工匠在四合環抱的一個大院內,砌好了地槽起火的溶金爐鼎,爐火一側有一棵合抱苦楝樹,大量黑炭塊填滿了爐底。

院內山牆之下設案焚香,長案上置放酒器。

聶冶引領工匠們焚香叩祭禱告:火工聶冶拜祭火神香燭之下,我等奉命王旨,采集玄武青金,動用太室神火,催煉地藏金水,鑄造比幹軀身,化螭龍神物,避邪通神,天地百神必當佐佑神劍出世,臣聶冶自當謹奉上天之命而動工啟火。

拜畢,聶冶以酒圍爐而傾灑。

眾佐工跪地潑酒。

一身青黃吉獸圖案服袍,腰係佩劍的俠累在左右侍從的簇擁下推門而入。俠累趾高氣昂地走在眾工匠的跪拜的人頭前,眾人不敢抬頭,惟有聶冶抬頭說了一句:聶冶恭迎宰公,請開啟神火。

俠累並不答話,他從侍從手裏接過粘著樹脂的火棒,施禮台案的油燈大盞後,引棒碰火。騰!火棒驟然燃起。

他把火丟進地灶火口。

明亮的火光映照著他略帶嘲笑意味的臉上。

俠累轉身朗說道:十日之內,眾工不得離開火鼎一步,違令者斬!

火光驟然竄升出煙火簡。像一隻巨大的火矩,照亮了整個院落。

大院四邊,站滿了手持長戟的護鼎兵丁麵無表情,爐院內顯得十分神秘而森嚴。

俠累似笑非笑:聶冶聽命!十日之內鑄不成神劍,你自當投爐自焚,充當王城冶煉之神,繼續監督神劍煉成。新工匠將以你的妻女融金為劍,融爐於金火,你聽明白了?

聶冶汗流浹背:聶冶明白,神劍一但超過工期,聶冶全家必葬此爐。

俠累哈哈大笑,快步走出院門。

他身後的幾個驕悍的侍從環門而立,充當監工。

工匠們個個戰戰驚驚。

夜色終於降臨了,冶煉師聶冶家內正忙做一團。盼丈夫不歸的妻子,就是那個身臥柴草土炕上的產婦,她隻有二十歲出頭的樣子,似在睡眼惺鬆之間,攬過了初生的嬰兒。她的女兒聶瑩捧著一個陶碗向母親的枕邊走來,明暗交映之間,聶母接過女兒的碗,喝下了漂著菜葉的乳粥。

鄰居阿姐一邊幫著她們母子綴連著嬰兒的袍衣,一邊笑著說:聶姐姐,你兒子的名子起好了?政兒?這個名子可是沒聽說過的。

聶母麵帶疲倦地笑著:政兒的爹爹,以後要兒子讀書的,他早就說過聶家從他開始不再冶煉兵器了,以後嗬。政兒要為聶家改換門庭。

聶瑩一直惦腳凝望母親懷中的嬰兒,一動不動。

阿姐:聶姐姐,瑩兒這麽小,她在門外就知是個弟弟,好像她前世就跟政兒約好一起來到聶家的。卜筮上說,這人與人之間,跟人與神道之間一樣的,相隨相伴,恩仇情怨都是命數天定。

聶母抱著嬰兒,自言自語:他爹爹怎麽不回家看看兒子?

阿姐:聶姐姐,你家小郎以後讀了書,會跟他爹哪兒不一樣?他會成為上卿大夫。我剛才聽丈夫說,聶冶大哥奉命要鑄韓王劍了,不知哪天能回來。

聶母一驚,蒼白的臉上略帶不安,神色有些惶恐:政兒爹爹奉王命鑄劍?不然,早該進家門了。

阿姐安慰:十天就回來了,聶姐姐不要擔憂,聶冶大哥是韓國最好的冶煉師。

聶母愁眉結起,臉色有些蒼白。窗外一陣風起,窗欞有些忽閃。

聶母試著下床,婦人忙說:姐姐別動,有事讓我來。

韓王宮殿內,陽光濾過帷紗,空氣顯得純淨許多。

室內一片陽光斑駁。

據案而坐的韓王身邊跪著兩個麗衣侍女,她們垂眉順目,不敢抬頭,小心地為韓王續酒獻食,無聲地服侍。

韓王有些激憤地俯視殿下席地坐在毯上的眾僚臣:眾卿有什麽計策說出來,韓國東有齊魯,北有魏趙,西邊還有秦國,身後的楚國,他們都象吃肉的狼,把寡人的封地當成案上的糜肉,這些鄰邦既不奉周天子的號令,也沒有把韓國當手足,不是上門索要酒巽就是牽走牛羊。封邑改了姓氏,良壤蠶食瓜分,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是為什麽?

席間無人敢言。

韓王問:嚴仲子,你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二十歲上下的樣子的一個年輕大夫躬身回應:他們欺負韓國對鄰邦過於友善。小臣以為加強邊城護衛,讓列國知道鄰邦之間還是要講規矩的,不能讓他們行事過於輕率。

大夫俠累冷笑:嚴仲子信口雌黃,大王英雄豪傑,韓國多年不興兵覓禍乃上國善邦之舉,你管製人流那麽嚴厲,是想讓韓國得罪鄰邦,以後沒有安寧日子嗎!

嚴仲子隱忍地:大夫所言極是,隻是最近齊國西侵韓國邊城兩座,抵賴不還,還非讓大王拱手相讓,我們韓國君臣如何能咽下這口氣?如果不是外邦人流夾雜過多的鄰國臣民,城池完全可以自守啊。

韓王目光有些閃爍:上國之君都不願開釁戰端,雖然荒廢的邊城已經形成虛設。寡人的意思是,隻要他們以後不在鬧事,事情也就罷了。

說話間,宮使傳話:齊國使者覲見大王!

說話間,一名身材矮小,相貌醜陋的華衣男子若無旁人地走進殿帳之下,他拱手笑道:使臣受命我國君王之命,三往貴邦討要治管廢城費用。為何韓國君臣遲遲不遣發資用呢?做生意還要講個公平,況且國家大事。說著,笑帶譏笑的地仰視韓王。

嚴仲子冷笑回答:貴國據韓國之土,三年不肯歸還,還要討要治管費用;齊國的都城要不要韓國人來管?我韓國君王不計錙銖之利,使者可回複齊王說之。

宮內一片笑聲。

齊使麵紅耳赤,憤然離殿。

嚴仲子:大王,我韓國強化版圖的時候到了,不然,三代蠶食之後,韓國就危險了。

俠累冷笑:嚴仲子,你想妄開戰端?列國早就約盟,先起釁諸侯者,天下攻之,你想陷大王不公不義的地步?

嚴仲子張口結舌。

韓王也被俠累的話震懾住了,也不想再說什麽,閉眼養神。

鑄劍院落內,衝騰的火焰把院內的四周照得如熾如血。采用古樸方法的鼓風木箱形同小車,四五個工匠搖動風軸向通風口送風。

地火熾騰,采用大磚拱架的高台上,聶冶用長釺,試探鼎內融化的金水。他的表情凝重。院廳之內,赤膊的向個漢子在錘打著火紅的金料。它還沒有成形。

漢子喊:神龍出火了!

聶冶神態安詳:不急,火未青,金水還不如流瀉的水銀嗬。

聶冶身邊的漢子悄聲說:劍師,你的兒子該出世了吧?神劍鑄成,咱們一起同醉一次吧,也算劫後求生。

聶冶平靜地:兄弟,沒事的,有我在,神劍一定能鑄成。他一邊說一邊凝神變色的火焰,問炭工:這藍綠的火色已經燒成幾天了?

炭工:回劍師,這種火已經保持七天七夜了。

聶冶皺著眉:還得再來兩天,濾金渣兒,接著燒。

說話間,一團青火撲麵而來,聶冶急閃,但臉還是被熏黑了。他笑著說:這個火氣夠了,加足炭,送風,疏煙,兄弟們,再加把力氣吧!

眾工答應著,各自汗流浹背地忙碌。

門口侍立的監工們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好像在看守囚犯一般。

聶冶忘我的用釺勾挑著火,仔細地察看著火候,透著萬分的小心。

俠累府內廳堂一片喧嘩,開設夜筵的俠累居高位的樣子形成君王,他麗衣附劍,峨冠廣袖,身側站著兩個貌美侍童,捧觥服侍。他的廳內氣像華麗,對麵兩側集案召來的大夫們有六位,正在舉杯痛飲。

甲大夫:大夫名列上卿之位,宰輔韓國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以後還要請輔國大人多多培育我等,我們幾位小臣甘願為輔國大人效犬馬之力。

幾個大臣附和。

俠累豪邁的舉杯與同僚痛飲了一杯。說:明日是鑄神劍開光的日子,大王神授龍泉之物,必然請我代為祭天,諸位何不奏請大王按周公之禮,允我代行周公之實呢?

幾個大夫同聲:我等早有此願,隻待大人吩咐。

乙大夫:韓國內靖綏,外和善,天平之治,良策皆出俠累先生之謀略,我輩的榮華富貴也是受大人治國大政的蔭護,在大王丹陛之前,我等必然會擁戴大人。

說話間,一將佐殿下相報:稟告大人,聶冶打造的韓王劍樣品已經成功,聶冶獻與大人試鋒。

俠累推盞起身:獻上來!

兩個著著甲衣的士兵共舉托盤走入殿內,托舉過頭,跪下。

俠累揭開青綾,一柄長股利劍晶瑩裸出,寒氣逼人。眾起身的大夫個個驚歎不已。俠累輕輕捧出,握劍在手,輕輕劃在挺盤之內,青綾如裁紙齊齊斷開。眾人一片驚歎。

他信手從士卒項上揪下幾根發絲,放在劍鋒之上,吹氣。發絲斷開。眾人又是一片驚歎。

俠累笑了,回到案前,驟然轉身揮劍向案角劈去,鏤著祥獸的案幾一角飛開而去,如切豆腐。眾人又是一片驚歎。

眾人誇讚:果真是神品嗬!

他笑了笑,揮劍向侍女手中的金觥削去,金觥斷口清亮如水,整齊而開。侍女驚叫一聲,連忙撫嘴,嚇得瑟瑟跪伏在地,不敢抬頭。

俠累哈哈大笑,說:正品明天出爐,大王一定喜笑顏開。來,喝酒,他一手持劍,一手操起案上杯盞。

說著話,隻聽得廳外一聲石破天驚的轟響。眾人失色,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俠累緊張地向門外望去:來人,速去察看哪裏出了這麽大的動靜!

大家議論紛紛:莫非,鑄劍爐出了火?

不應該呀,出爐出用不了像悶雷啊。

那聲巨響,就是從鑄劍院落內發出的。此時的鑄劍爐所有的院內一片黑煙彌漫。

鑄劍之鼎爆裂了,神水泄地,金色火花騰空而起,燒炭的工匠有的仆倒而死,有的跌爬四躲,站在高台上用釺勾火的聶冶讓熱浪推向一邊,高高跌翻而下。他的臉部已經全部熏黑,黑白分明的眼睛向毀壞的爐口火光和煙霧翻卷的地方望去,驚恐萬分。

爐,炸了。

硝煙升騰上天!

聶冶家外,女鄰居阿姐跌跌撞撞從門外跑入,撲進室內。

室內的塘火映著她驚懼萬分的麵孔,聶母好像從夢中驚起一般,望著阿姐嘴角哆嗦:阿姐,是不是政兒的爹爹出事了?

阿姐背靠扉門,說:聶家姐姐,快跑,聶家大哥傳話讓你們母子三個立即趕往齊國,他說隻要你們活著,他也能活,不然全家一定沒有了活路。說著,開始幫聶母收拾衣物。

聶母淚流滿麵,哽咽出聲。一時不知該如何下腳了。

阿姐:姐姐不要哭了,再晚,可能連命也沒有了。我丈夫在東門等你們,快走!

聶瑩懂事的自己穿著衣服,有些驚恐從土坑上爬了起來。

聶母抱著嬰兒,阿姐牽著瑩兒拎著小包向屋外跑去。

幾個人影鑽進了一具簡陋的木軛車內。一個瘦牛駕動的小車嘰嘰地穿行在青光泛起的街巷之間。車棚之內,傳出壓抑的悲泣之聲。

阿姐小聲說:不要出聲,要出城了。

車行至東門下,一位小校一樣的官佐高聲問:按嚴仲子城使令,夜半出城若無虎符,皆按諜奸論罪,可立斬,你們是何人?有無兵簡?

聶母探出身子,遞出金騍子,說:家有亡靈,不能天亮祭禮,軍爺方便開門吧。

軍官擋回金騍子:向車棚內望了一眼,聶母頭披麻紗,一身犒素,懷中的嬰兒被裹著緊緊。軍官唱諾:虎門放行,送走幽魂!

黑洞洞的大門啟開了,牛車徐徐馳出。悲聲隱隱傳至城內。

清晨的鑄劍院落,已經被捆綁起來的工匠們跪在棚廳之下,殘裂的鼎爐廢墟上還冒著不滅的青煙。聶冶烏黑的臉上露出萬念俱灰的神色,他望著周圍的工匠們,眼裏溢出絕望的淚水。大家都黯然地垂著頭。

押解他們的軍士們個個如同凶神惡煞,火熱的鑄劍爐正在漸漸冷卻,那種火焰衝騰的場麵化做了灰燼,眾工匠中不時地發出悲切的飲泣聲,他們已經明白眼前隻有死路一條了。

此時的韓王內宮已是晨光初照的時刻,韓王在侍女的伺侯下,穿上了繡著祥獸的華麗冕服。一柄表銀色的長劍就擺放在案幾上麵。

韓王漫不經心地:聽說叔父已經試過了劍?

候在垂簾之外的俠累:劍已試過,臣以為此劍不讓勾踐的龍泉之利,斷金如泥,天下無二。隻是聶冶不能再鑄第二個可以此劍爭鋒的寶劍了。聶冶原本是魏國軹城井裏人氏,一旦回到魏國,必然會泄露鑄劍的方法。

韓王警覺地:那,如何發落這個劍師呢?

俠累:他們延誤了正劍工期,論罪必死。

韓王猶有不舍:刖之下獄吧,也許,韓國還有用著此人的地方呢。

俠累目帶凶光:此人不死,齊魏兩國必生此等神品。上回齊國使臣不是曾向大王索要過此人嗎?

韓王有些擔心:哦,是這樣嗬。他們為什麽偏向寡人要心肝寶貝呢?轉而憤然地:不能給他們!堅決不可以。

俠累臉上掠過一絲不被人察覺的笑意:聖君之道,就在於不能授天下人利器。天下治理,不能讓老百姓明白太多的世間道理。

韓王好像把一切都忘了,說:煩叔父替寡人祭告神靈吧。

俠累:那就好,臣自會發送聶劍師他們。

韓王似有猶疑,但又不知該怎麽辦。他用手試了試劍鋒:難道,這就是世間的絕品了?可惜啊!

俠累:隻有天下絕此之術,此劍才會成為真正的神品。

黃昏古道邊,一路逃亡一夜加一天的聶氏一家,已經顯得疲憊不堪了。

攜女抱子的聶母對牛車夫說:您先回城吧,我可以帶著這一對兒女上路了。

牛車夫:不用急,等韓王有心思找夫人和公子小姐的時候,我們已經快到韓國的邊城了。夫人隻管放心。

聶母一邊哺乳著懷中的嬰兒,一邊奇怪地:這孩子,幾天沒有哭一聲,好像知道這世間的一切似的。

聶瑩抱著母親的胳膊,望著吃奶的弟弟說:弟弟一哭,我們會都沒命是嗎娘娘?

聶母一把攬住女兒:瑩兒,你們姐弟都是懂事的,是不想讓娘死。說著,哽咽出聲。

聶瑩也不禁哭了起來。

聶母收淚問:瑩兒,你哭什麽?

聶瑩:我哭爹爹,他不能跟我們一起走。

聶母一把攬住了女兒。

廢鑄爐前的火早就冷卻了,軍士們已經奉命用幹柴把廢爐拱起了一個柴塔,積薪而起的鑄劍院落內透著令人恐怖的殺機。

士兵們殺氣騰騰地守著像豬羊一樣被捆綁的工匠們。

俠累攜帶荷帶兵器的兵丁推門走進大院。

他的臉上透著鐵青的冷漠。他走到聶冶麵前,轉過身,說:聶劍師,今日是十天為限的最後一天,金湯崩裂,神劍難以再造,你可知君王之命的峻法厲刑?

聶冶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懼色,他從容地說:大夫所言極是,隻是,鑄劍是聶冶一個之過,與火工和煆造師們實在沒有一點幹涉。讓我一人受死,聶冶情願身焚爐火,隻求大夫告之韓王一定要赦免他們,以後的韓國還是有護城的兵器,沒有他們也不行。

俠累冷笑,別人的事你不用管了。

說罷揮了一下手,士卒們燃起了架起的薪柴。

火勢驟然騰起,眾工匠無不駭然失色。

幾個武士把捆綁極嚴的聶冶拎起,投向火中。

眾人悲聲大起:聶劍師!蒼天啊!

俠累又一揮手。

其他武士一簇而上,把工匠們一一投入火中。

院內的火光中和人群中,一片淒厲呼叫和悲號。

從火架上滾出的工匠被持械的士兵剌死,再度投回火中。隔著熊熊火光的聶冶大叫一聲:俠累奸賊,韓國真不需要鑄劍師了嗎?你太陰毒了,韓國人早晚也不會放過你!

武士們用長戟向火光中的人們剌殺著,不許他們滾身脫離火叢。

俠累眉頭促起,令身邊一個:快帶人搜捕聶冶家裏人,一個也不許放過!

他仰首大笑,他的笑聲也火中的悲鳴交織在一起。

一隊兵士縱騎追趕而過,黃塵蔽日。

行動遲緩的牛車驟然停了下來,牛車夫回身對聶母說:夫人,我能聽到後麵追趕的馬蹄聲,他們離我們隻有二十裏了。

聶母:他們為什麽要追殺我們母子?

牛車夫思忖道:有追兵就說明聶劍師已經韓王所害,他們不等我們進入齊國就會把我們追上。你帶兩個孩子從那片樹林穿過,那麵有個丘閭村,你們繞過它,就到了齊國。追兵是不敢進入齊國界的。

聶母擔憂地:你怎麽辦?

牛車夫一笑:我不會有事的。你們快走吧,不然來不及。

聶母隻得抱兒攜女下了車,她要跪拜謝恩,牛夫竟不攔她,隻對跪下的聶母施一禮:劍師曾與小人知已相交,現在是小人報答聶劍師的時候了。

他說著,把聶氏一門扶過了土堰,指著一片煙樹茫茫的樹林說:快逃,不要回頭了。

聶母隻能跌跌連背帶扛,喚著女兒向遠處走去。

牛車夫急忙移開了牛車。

太陽明顯偏西了。

牛車夫讓追來的兵卒們堵在了路上,領兵頭領舞劍示意兵丁上車搜查。

車上空空如也。領隊的車頭猙獰地:車夫,你把劍師的妻兒帶到哪裏?

牛車夫麵無懼色:把她們送到了齊國境內。

兵頭:通敵為諜,你可知國法峻厲?

牛車夫:劍師誤了鑄劍期限有罪,他的妻兒又有何罪?

兵頭哈哈狂笑:老子是領賞金的,她們跑了你頂吧,揮劍砍下了牛車失的頭。

牛車夫的殘軀一下就跌翻了。

兵頭一把拎著那個頭顱,一麵策馬轉頭,說:你們把他的牛車牽回陽翟換酒吧,我先用這棵人頭回城稟報上官領賞。

說著,帶著幾個兵丁策馬疾行。

留下的兩個兵丁無奈地牽著牛鼻驅趕。

誰知老牛嗅著主人的無頭屍體不肯走。

兩個兵卒用戟敲打老牛,牛急,一下躥進深溝。

兩個兵丁麵麵相覷,一個說:抓不到人,賞沒了,回去得受罰,沒準跟他一樣掉腦袋啊。

一個說:逃吧?咱們也到齊國?

另一個說:我們這一身打扮,得讓齊人殺掉假報軍功,我們不能這麽走。說著,他解入死屍外衣:我們扔掉自己的衣服不就行了。

說著,二人解衣換服,一上一下,去掉兵服棄掉兵器,沿路策馬逃逸。

兩個逃兵騎上馬背,策馬而走。

一個兵對另一個兵說:咱們哪兒當兵不吃糧,

另一人附和:對呀,可是,去哪兒好呢?咱們還是去魯國吧,賣馬換酒喝。哪兒當兵都一樣。

說著,他們大笑起來。

嘻笑聲漸沒。

隱在叢林高外的聶母不禁哭出聲來,她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想悲聲引來災禍。

聶政見他們走遠,放下懷裏的嬰兒,對聶瑩說:瑩兒,你看著弟弟,阿娘得把恩人藏起來。

聶母跑下坡地,把牛車夫的屍體拖進了草叢中。

老牛淚眼麻花地瞅著眼前的一切。

逃了性命的聶氏一門,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傍晚下的齊國邊城,一切都顯得蒼涼,而塵土氣息在這個荒涼的城池內顯得格外濃厚。一個女人抱著嬰兒,拖著女兒,伴著一拐一瘸牛車慢慢行走。

市井上,行人漸少,一些臨街的客店已經初燃上了燈火。

聶母牽著女兒,抱著兒子沿街行走,她的身後跟著那輛牛車,老牛一條腿折了,老牛可憐地一拐一拐地踽行,聶母不時地向路人討要食物。

人和牛都顯得又饑又渴,聶母和女兒的嘴唇起了幹皮。

一個齊國青年男子在聶母乞討的目光中停下了腳步:你不是我們齊國人吧?你是從韓國逃來的?

聶母淚光盈盈,我是魏國人,在韓國遭了難,求先生給孩子一口飯吃,他快餓死了。

那個青年男子歎了口氣,送她一枚刀幣,口氣憐憫地:你的口音不是魏國人,其實你們韓國人流亡到我們邊城的人很多。你不如到我家洗洗補補,我可以讓你們不致凍餓而死。嗯,這個牛車歸我吧,我用一間土房置換你們安身吧。

聶母感激下跪。

聶瑩怯生生的躲藏在母親的身後,向那個青年偷看。

青年男子拉起了聶母:這的年頭活命不易,先保命吧。

聶氏終於有了一個安身之所。這裏距邊境不遠,衛戍的兵丁們的衣服需要有婦女幫著洗,這是一個自古就有了的一個職業。

聶母在天井邊搗衣。向陽的幹草堆連,聶瑩陪著包在衣裹裏的聶政玩。她不知從哪裏摸到一個蟋蟀,在聶政黑烏烏的眼前晃動:弟弟,你什麽時候能像它那樣能說話呢?

聶政裂著小嘴嘰嘰地笑,一臉燦爛。

那個青年主人有些不懷好意地在暗外打量著聶家三母子。

一個仆從附耳說些什麽。

青年主人不住地笑著。

韓國都城兵馬司虎賁堂內,正在坐堂督辦查到聶家人的俠累似乎守了一夜。到了早晨,一身露水的兵頭提著人頭進堂稟報:回大夫的話,聶冶的老婆和孩子跑到了齊國,我們捉到了他的家人,這是人頭。

正在焦灼等待消息的俠累大怒:我要這個沒用的人頭幹什麽?我要的是聶冶那一雙兒女,你誤我大事!來人,拉下去砍掉!

說完,兵頭就讓四個撲上的兵弁摁倒並拖出。

那個兵頭滿麵驚恐:我不領賞,放了我吧。哭喊著被拖遠了。

俠累俠怒未消,一腳把厚重的台案踹翻在地,幾個兵丁誠惶誠恐地連忙又扶起台案。

遠處傳來兵頭淒厲的叫冤聲:大人,我冤啊!大人!饒了我吧!

叫聲嘎然而止。

堂內一片蕭煞的靜默。

荒野間,荒野的草木迅速地枯了又榮了;榮了又枯了。一片山花如海泛起,野性而寂寞。

齊國邊城一家酒肆的招幌,迎風而舞,酒肆的窗牖和大門全部洞開著,從外可見草席沾泥的小舍間,眾人席地而坐,喧嘩之聲充盈人耳。

廳堂間的客人們推杯換盞。顯然,這家酒肆內生意十分隆興。

化妝成客商的兩個逃兵倚窗外窺,他們喝著黑了陶杯觥中的黃酒。

悄悄地坐在他們身邊又有兩黑衣人,他們冷冷地打量著那兩個逃兵。高個黑衣人:你們不是魯國人嗎?兩個逃兵一驚,目露驚恐:兩位大人是?

低個黑衣人微微一笑:商人。

兩個逃兵會意一笑:我們也是。

矮個子黑衣人:你們從前是韓國的城門守卒吧?

一個逃兵說:我們是魯國人,你看錯了,你是秦國人氏吧?我見過你。

四個人相視一笑。

高個子黑衣人:各為其主。二位,你們知道韓國宮內又發生了什麽事?

逃兵笑咪咪地摸出一件如同攤戲人物的金器,說:那得用它換。

高個子黑衣人冷冷地:好說。你先說吧。

逃兵四處打量一下:換個僻靜地方吧,我今天見到了十國的人色了。韓國這是怎麽了?

高個黑衣人:少說廢話,我們要真信兒。

逃兵小聲地:現在的韓國說話算話的人是俠累,他已經掌管了兵司。韓國把廢城讓給了齊國。韓國邊城四個城池不敢駐兵。沒準哪天就讓齊國人又占了。

高個黑衣人:韓齊衛戍的兵丁好像也不多吧?

逃兵:隻有五萬兵了,給點金騍子吧。還有什麽想知道的?

齊國邊城聶母住處,三歲的聶政和六歲的姐姐在炕上玩耍。

聶母正在窗外的院內晾衣物,一個院子晾得滿滿的。

改換了服飾,有些鬼鬼崇崇的院子主人(青年男子)遛了進來,他對聶母笑著說:聶姐姐,你想好了沒有?

聶母正色,放下衣物,鄭重說道:聶氏一門沒有再嫁之婦,也沒有二婚之男。先生是看錯了人。

那人悻然:我也是為你好嗬,做我的妾婢,就可以入齊國籍冊,您沒看到流亡到他鄉的人有幾個能植根異國的呢?您一定要三思再回話。

聶母漠然:不用想,除非死。

青年男主人:再給你幾天想吧,你們總不會在這裏等著餓死吧。說罷拂袖而走。

聶母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依然忙著手中的活汁。聶瑩一邊向灶內扔柴,一邊對坐在炕上舞著小木條的聶政說:弟弟不要到床邊。

兩歲多的聶政笑著對聶瑩:姐姐,抱我下來,我要跟你一起燒水。

家裏的事做完了,聶母就得到河邊洗衣。齊國的邊城顯得有些荒涼,城內河水倒顯得十分清澈。這裏聚著一些杵衣的婦人們,她們漿洗的,好像大多是褐色的麻衣軍服。

搗衣的婦人們各自據石錘衣。一個老嫗:你們聽說過韓王殺死鑄劍名師的事嗎?聽說,投火的有十幾個人呢。

婦人人一片驚歎:韓國人真不要臉!

老嫗:韓國太亂了,殺人如斬麻似的,向外跑的人越來越多。

幾個婦人嘰喳地:聽說那個鑄劍師被填進鑄劍爐裏了,才造的韓王劍。

老嫗:一把劍能有什麽用?

一婦人說:聽說他妻女都跑到咱們齊國了。

一個年輕婦人:別說了,人家來了,她就是韓國人。

老嫗:這樣的人跑到齊國的太多了。

說話間,抱著衣盆浣衣的聶母從花徑小道走來,她顯然聽到了大家的議論,隻是她麵無表情,讓人沒法猜測她內心的感情。她好像沒有注意大家的存在,找了一個與大家貼近的石板前蹲下,利落的開始漿洗衣物。大家都不出聲了。一片捶衣聲。

日換成了月。

天色黑了下來。

捶衣聲伴著蛙聲響河岸。到了夜間,已經忙碌一天的聶母才回到家裏,這時,一對兒女已經入睡,他們聞聽到母親回家的腳步,不禁向母親身邊擁來。一兒一女各自依著母親一側,繼續悄然入睡。聶母突然睜開了眼睛,望著茅草鋪成的屋頂發呆。聶瑩蠕動了一下。聶母問:瑩兒,你還沒有睡?

聶瑩:娘娘,你為什麽不睡?

聶母:哦,女兒呀,我想帶你和弟弟回姥姥家。

聶瑩興奮地:姥姥家在哪兒?

聶母:在積井裏。那兒,也是你和弟弟的老家,你爹爹就是從哪兒出來的。

聶政不知什麽時候醒了:娘娘,我爹爹是誰?我要爹爹。

聶母一把攬住聶政:政兒睡吧,不要問了,你們太小。

聶政聽話地閉上了眼睛,眼角有些濕濕的,聶母輕輕地為他抹了一下眼淚:政兒,不要怕,有阿娘你怕什麽?阿娘不會讓你們姐弟受人欺負的,明天,我們就離開這裏。

聶政:明天我和阿娘、阿姐要去姥姥家?

聶母:阿娘洗了三年衣裳,會為你們置換一個牛車帶你們上路。

聶政懂事地:阿娘,政兒聽您的話。

換了一套牛車的聶家三口穿過無人守看的韓齊兩國的邊境。

一身男人裝扮的聶母回頭對牛車棚艙內的兒女說:你們可以睡一會兒。韓國劍師聶冶逃亡三年的妻子和兒女,再度途經韓國時,人世間的變化好象並不太大。

聶母帶著一雙兒女在漠蕪的田野間看到許多扶老攜幼的男女,漫無邊際地向國門之外流動。聶母攔住一位柱杖的鶴發老翁問:阿爺,這些人為什麽要離開韓國呢?

他們一邊同行,一邊說話。

老翁:民不堪賦稅,不能不逃啊。

聶母有些奇怪:韓國多少年不打仗了,還要那麽高的賦稅幹什麽?

鶴翁:高樓滿城嗬,上卿和大夫們一家比一個闊,韓國的童子們都會唱,我跟我學學:

連階三十裏,王城仙人家;椒房熏萬戶,阿房誰比它。

公侯日夜醉,郊外無椒穀,兵卒思故裏,蒼黎哀聲苦。

老翁:誰敢明著唱呢,都是流傳鄉野的調兒。

聶母:韓國還是從前的韓國啊。

鶴翁:你一個婦人,怎麽要到韓國?

聶母輕聲歎息:韓國也是我離開三年的家嗬。

鶴翁:哦,那你一定聽說過一個名叫聶冶的人。

聶母一驚,連忙掩飾說:沒聽說過。

說罷連忙把臉轉向一邊。

老翁:你們要到韓國都城嗎?

聶母:哦,是看一個親戚,住不久的。

曆經千難萬苦,聶氏一門終於又回來了。韓國都城鑄劍院落外,聶母引著牛車走近了這個院子,她小聲地對聶瑩和聶政說:阿娘要帶你們看一個地方,你們誰也不許說,可一定要記在心上。永遠也不能忘。

聶瑩和聶政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車,停在了鑄劍爐院外。

聶母牽著一對兒女向破敗的荒院內望去。

這個院子顯然已經荒涼很久,院內老鴉啼叫,落葉盈目,一眼望去盡淒涼。聶母推開了虛掩的壞門,帶著一對小兒女默默的從一個積堆起的磚坯廢丘上向院內望去。

聶母附在一對兒女耳邊,小聲說:孩子們,你們一定要記住個地方,以後,你們常來這裏看看這個院子。

聶瑩:阿娘,這是我們從前的家?

聶母斷然:不是。可它跟咱們從前的家連在一起。

聶政疑惑地伏在一棵荊木樹段上,向那裏望去。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深秋的水。

聶母一把抱起了聶政,說他們姐弟說:我們要看看從前的家了,你們誰也不許說話,記住了。

聶瑩和聶政點頭。

聶母:瑩兒,阿娘選把你們藏在驛館內,過一會兒就去接你們。今天,我們得到從前的家看看。

乘著夜色降臨,聶母把牛車停要街口,自己先走到了那個小院的門口,她輕叩門扉,院內無聲。

這裏從街巷走出兩個布衣青年人,他們一胖一瘦,但都顯得十分幹練,倆人彼此遞了一個眼神,結夥走到了聶母的身後,問:這位阿姐跟這戶人家認識?他們瞧出束男裝的聶母是個婦人。

聶母警覺地搖頭:不,不認識。

瘦臉年輕人問:你不認識?怎麽會找到這戶人家叫門?你是聶家人吧?他陰險地笑著說。

聶母:我是齊國人,要到魏國才路過翟陽,想找處閑屋借宿。

胖臉冷眼打量著聶母,突然說:我認識你,你是聶冶的妻子,三年前,你就是從這裏跑出去的。

聶母處驚不亂,裝做聽不懂:你是這家主人嗎?租我住一夜吧。我會給你酬報。

胖臉繼續追問:你有一對兒女,給你開城門和接生的女人你還記得?

聶母微微一驚。

胖臉繼續進逼:他們為你,都已經被殺了,你不想他們?

聶母掩飾震驚:我是奉齊侯的重托想找這戶人家的,你們如果知道她們下落我會重金酬謝,我找不到了,還要找你們當國的宰相查問此人。齊國公非常想找一個會鑄劍的人。

聶母:請你們帶我見你們宰輔吧。

兩個暗哨吱吱唔唔:我們也不是公門中人,跟你一樣,是路過。

說著借故走開。聶母徑直走向府庭,護衛兵士以戟隔開,問:你要找誰?

聶母燦然一笑:我是齊國使臣隨從,想上門討茶喝。

兵丁哂然,放下了長戟:看你裝束也是齊國人,一個婦人也隨使遊走列國?

聶母周旋:俠累將軍進宮還沒有回來?我想等他一會兒。

兵丁:哦,夫人,您留話給俠累大夫就行了,您最好先回鐸館。

聶母抽身回望,兩個暗哨早已沒有了蹤影。聶母抽身下階並不答話。

兵丁們都有些莫名其妙。

聶母從街口牽了牛車,向驛館走去。到了驛館門口,她下了車,吩咐驛館下人照顧她的牛和車,徑自回到客房。躲在客房內的聶瑩和聶政一下撲進母親懷抱。

聶母在驛館中拜見了齊使:大人,小婦人是齊國邊城人氏,想回魏國探親,願大人能贈我出關牒牌。

齊國使者還是那個相貌醜陋的漢子,他衣著不整,形象放浪。齊使對聶母說:你是哪國人不重要,但你們在齊國住過,而且已經自稱是齊國人了,那麽,本使就對你們有保護的義務,我給你齎發一個通關度牒,韓國人為難你,就是為難齊國,我正愁沒理由上他們韓國王宮呢。說著,他從腰際摘下牒牌,送與聶母。

聶母感激地:謝謝使節大人。

齊使:你是不是昨夜受韓國人的盤查了?

聶母:是的,小婦人隻是對韓國人的事好奇一些,就去看了他們的鑄劍爐。

齊使一笑:沒關係,他們昨天在劍師聶冶舊宅盤問齊國人氏事宜,我得找他們韓王說話。嘿嘿。韓國君臣是不敢與大齊尋釁鬧事的,一旦引起戰事,齊國的十萬勇士就可開辟邊城,占據韓國西南長線。

聶母:哦,使節大人,我本是浣衣村婦,但願不由我來引起兩國爭執。

使節哈哈大笑:你對韓國沒有私怨?我已疑你是聶夫人。

聶母一驚,忙低頭:不知大人據何而言?

使節滿臉肅然:你現在就說你是聶夫人,韓國也不敢把你如何?除非他們真的鐵了心腸要跟齊國人過不去。當然,你也不可能是聶夫人啊,本使在韓國習慣了無事生非。

聶母有些惶悚:妾家與韓國君侯確實曾有私怨,夫君早已亡故,是為齊國戰死的,如果他活著也不願看到荊婦在此私怨公結,連累他的兒女。

使節對聶母另眼相看:夫人回魏國去吧,這裏原本就沒有你的事。如有什麽麻煩,隻管說與本使。

聶母向齊使拜別。

融金浴血般的夕陽下,離開都城的聶氏一家,向遠方行車。

瑩兒:阿娘,我爹爹還在韓國的都城嗎?爹爹為什麽不來見我們?

政兒:阿娘,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把我爹爹找回來。

聶母的眼角溢出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