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亂世聶政拜鶴師 楚姒琴音動邊城

一處殘斷的外城牆體上刻著:中山國井陘隘口。

三位行剌而逃的劍客終於停住了馬。他們自己也感到可以鬆了一口氣了。

三匹寶馬已經累得渾身是水。

燕俠攔住一個農夫:你幫我們把這三匹馬喂足,我們會重金相謝。

農夫看到三人氣度不凡,而且麵帶煞氣,連連承諾。

三劍客隨著農夫向村子走去。

子俠問盲俠:我們走哪條路呢?向西是晉地,那是趙王的老家。往東就到了魯國和齊國。

盲俠:你是不是還想回魏國?

子俠:如果不去魏國,誰能佑護我們?

盲俠:回到魏國,我們三人必被魏王處死,他會用我們仨人的頭,去討好趙王。

子俠一怔:那,我們已經無路可走了。

盲俠:沒關係,我們還可以到齊國隱名埋名。

子俠:那不如到秦國。從這裏穿過晉地,就到了三秦。

盲俠一笑:秦國是不歡迎我們這樣人的,他們不會相容我們,那也是死路一條。

子俠思忖片刻,還是聽大哥你的吧。反正我們生死都要在一起。

盲俠:我們的馬太招人耳目了,不如賣掉,用牛車把我們帶到齊魯。趙國隨時都會侵吞中山國,他們從這裏尋到我們的蛛絲馬跡實在太容易了。

子俠對盲俠十分佩服,連連稱是。

齊國都城。

三位遊俠乘著一輛牛車,慢吞吞地走了都城的市井間。

這個城市的人物好像個子比較高大一些,市井之內人相多禮,透著一股率樸之氣。

他們已經全部換了行裝,一點也沒有仗劍走天下的那種俠氣了,有點像做貨殖的小生意人。

他們把牛車泊在一家驛館前,對驛丞施禮:我們兄弟想在貴國多住些時日,不知大人能否能我們安置比較寬綽一些的房子?

精幹的驛丞十分客氣:敝國驛館比較簡陋,沒有專人伺侯各位客人。如果你們想在這裏多住幾天,不妨自己打掃客房,自己喂牛。如果用度寬裕,想找個侍仆,本驛館可以為客人們招來。

盲俠不願引人耳目,忙接過話:多謝館丞大人,這些活兒,我們可以自己做了。

館丞抱歉:多有得罪。館丞把他們引入館內。

一座簡陋且環房別院的去處。

他們選了客房,子俠牽牛喂草去了,盲俠和燕俠進了客房。

一切都十分簡陋。

土房糙木桌椅。

他們上了坑。

盲俠:我們打聽一下,得再找個偏僻的地方長住。這裏不行,人多耳目也會多。

燕俠:我現在就去找。一年半載後,我們再換個地方。

盲俠有小心翼翼地諦聽了一下牖窗之外的聲息,倒下先歇息了。

子俠一邊喂著牛,一邊小心察看這裏的環境。

隔牆還有一處院落,顯然是為來往的官吏準備的,磚牆深進,院內花木扶疏。間或還是小兒的打鬧聲。

這裏顯得比較安靜。

新建的土築房經過修整倒顯得十分整齊。深院,高房毗連配房。這裏離城裏很近,但又十分幽靜,從這裏可以看到邊城城門的熱鬧情景。

已經長成十五、六歲樣子的聶政已經出落成英俊少年。他伏在配房臨牖窗的地方翻看書簡。院內有雞和鵝,院門外還種著菜蔬和自家灌溉的土井。

年齡有十八、九的聶瑩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在正房跟母親一起績麻,抽絲紡線。聶母此時的額角生出細紋,發髻上滲出了銀絲。

院內,花草茂盛,風和日麗。

聶母喊兒子:政兒!

聶政應響出屋,站在上房下:母親,有什麽吩咐嗎?

聶母:進屋跟娘說話。

聶政進屋施施禮:母親,阿姐。

聶母與聶瑩相視一笑,說:坐吧。

聶政危身坐在一粗製的杌子上。

聶母:孩子,你已經換了三個老師了,學了解字說文那些古時代流下的學問,還學了禮,有君子謙謙的禮數,還學了樂,雅樂和靡靡之音能分得清楚,就像分清君子之為和小人行事方法一樣。還學了經史,知道了上古的典故,除此之外,你還跟老師學了劍術。

三個名師嗬,對你這樣一個孩子來說,跟老師學的這些東西,還隻是學問的皮毛。

明白嗎,孩子?

聶政:母親是政兒的真正啟蒙老師,我的三位老師也是邊城罕見的博學大家,如果他們不是在韓國得不到重用,受奸人排擠,政兒也許永遠得不到他們的教誨。我的老師們說,學習是沒有疆域的,政兒更認為,學習的根本,就是要益用家國,有益於人間之道和正氣。

聶母寬慰地:那,你以後還想學點什麽?

聶政:政兒以為,既然學問是一個長久過程,那,我不如在少年時做一些遊曆,見識比邊城更大的天地。

聶母:孩子,你的心大了,你想去哪兒呢?

聶政:政兒第一個想去的地方,就是韓國的都城。

聶母沉吟片刻:孩子,你知道我們為什麽四處漂泊?那是,我們在韓國都城有仇人。而且,我們鬥不過他,隨時可能會被他殺掉。

聶政不動聲色:母親,是不是孩兒還沒有能力報仇,沒有力量去殺他?

聶母:對,所以,娘不會讓你白白送死。

聶政:母親,如果我不讓他知道我是誰,他還能殺我嗎?

聶母:當然不會了。不過,你得學會忍。你知道這個忍字是怎麽寫的?

聶政:知道,心在刀的下麵都不許跳,跳一下,就會灑一滴血。

聶母笑了:好。你明白就好。

聶政:母親,政兒能知道這個仇人是誰嗎?他給我們結是什麽仇。

聶母搖頭:孩子,現在,你還不能知道。你知道你現在應當做什麽嗎?

聶政點頭:政兒知道,政兒得長大,得更有力量。

聶母:對,你得繼續尋找名師。

遠外的井台邊,汲水的聶瑩和聶母在洗衣。澆完菜園的聶政扛著一塊園石在練臂、腰、腿的力氣。他赤著上身,布襆紮結的發髻間冒著熱汗。

放下石頭,他抄著一頂青色的利劍,像一個謙謙君子,柔中帶剛,如鶴起舞般地舞動著來。

聶瑩遠遠地招呼:弟弟,別累壞了,過來喝點熱茶。

聶政收劍:阿姐,知道了。

聶政向山上一路快跑,他赤著上身,打了綁腿布上贅著沙袋。

聶瑩在山上喊:弟弟,吃飯了!

聶政在看不到人影的山上喊:阿姐,知道了。

背負沉重山柴的聶政在山間行走。一個樹叢間的一片開闊地間,好像突然冒出了一個草房。這個孤零零的草房好像新築不久,隻是四處看不到人影。

突然,山澗細泉邊冒出了一串錚琮的琴響。好像高山流水,又似竹葉落清雪,風形雨影,攝人心扉。

聶政四顧,不見人影,心疑是天外之聲,渾然忘俗。

他輕輕放下幹柴,駐足諦聽。

琴聲驟然停歇。

突然,幾隻白鶴飛來,落在那落孤獨的草廬之前。

風影葉動之間,傳來一個鶴翁的吟誦:

蔌萍菰秋水,清音撥鶴聽;孤山駐蓀荻,樵客伐聲遠。

聶政信口回應:

少年磨筋骨,琴心與劍膽;誌在淩雲生,踏踩路不平。

一個蒼白頭發的負琴鶴翁從綠蔭深處輕盈走來。老人見到聶政,哈哈一笑,說:我的家鶴以為生人到了我家,就飛來護院來了,原來是個少年樵客。

聶政十分納悶,穿上搭在柴捆上的衣裳,施禮道:鶴翁何時遷來此地?學生怎麽從沒有見過?

鶴翁一怔,細著眼睛打量著聶政:你讀過什麽書?

聶政:隻是識幾個字,不敢說讀過什麽書。

鶴翁注意到柴捆間有劍,好奇地:你會舞劍?

聶政:想來鶴翁也會用劍?

鶴翁:像你這麽大的年齡,應當拜過名師才好。

聶政:我的老師都是邊城人氏,聶政也曾受家母的啟蒙。

鶴翁:唔,很好啊。

聶政:老人家能否指教聶政一二。哦,我姓聶,名政。家住山腳之下,是井裏人氏。

鶴翁取下聶政的寶劍,挺劍回身亮式,一招一款透著攻略防守的內力。轉而形同白鶴翩躚,遊龍入水,風隨劍影,行雲流水。鶴翁舞了一陣就把劍插了回去。

聶政驚喜,行叩拜禮:老先生教我吧!

鶴翁淡淡一笑:我從不收學生的。哈哈。笑聲琅琅。說罷扭身就走。

聶政默然。

聶政不見鶴翁出門,便把柴放在草廬門外,徑自回頭再拾柴而去。

背負山柴的聶政推開了柴門:母親,阿姐,我回來了。

出門相迎了聶瑩問道:弟弟,你怎麽才回來?今天遇到什麽希奇事情了?

聶政一邊放柴,一邊對姐姐說:阿姐,我在山裏遇到鶴翁了,他會彈琴,還會劍術,我想拜鶴翁為師呢。

聶瑩高興地:這可真是好事,他答應了嗎?

聶政:還沒呢。明天,我還會送他幹柴,不管他答應不答應,我會天天給他送柴的。

說著話,他們進了屋,聶政給績麻的母親行禮:母親,政兒回來遲了。

聶母笑著:哦,我聽到你說什麽了,求師就得心誠。孩子,你做得對。聶政笑著解下衣衫出了門。

他取出自己的寶劍,開始在院內揮舞。

聶瑩:弟弟,歇會吧,別累壞了你。

聶政:不行!你的弟弟跟劍不能相離太久,但天天舞它才筋骨舒展。

那個草廬門前已經堆滿了山柴,如同小山。

像平常日子一樣,聶政再一次把背來的山柴向高處堆放。

走出草廬的鶴翁冷眼相視,他突然一聲斷喝:你把它們全部扛走!以後再也不許在這時亂堆雜物了,你看,我愛養的鶴已經沒有落腳地方了。

聶政諾諾答應:我把柴般到您的草房背麵吧。

鶴翁沒有理會,徑直攜鶴離開。

聶政把如山的山柴向草廬後麵堆放,他不遺餘力,用力來回奔跑。

天,漸漸暗了下來,

山柴剛搬好。

鶴翁依然沒有回來。

聶政取了自己的柴,向山下走去。

披著星辰回家的聶政打開柴門,走到上房下麵,輕聲說:母親,阿姐,政兒回遲了。

屋內傳來聶母的話:火塘裏曖著你的幹糧,你自己吃吧。

聶瑩:弟弟,甕裏有熱湯。

聶政一邊往嘴裏送食,一邊找出劍來,在院內舞動。他的劍法極像禮儀招式,優雅但是沒有什麽爆發力。

聶政再向嘴裏填了點食物,開始抱石練力。

夜色之下,聶政的身影透著少年的活力。

又來送柴的老仙似乎在家等著聶政,見聶政把山柴放到草廬的後麵,不悅地說:屋後堆薪,失火如何外置呢?你怎麽這麽笨?

聶政想了想,說:您說得對極了,是我想得不周到。這樣吧,我再把柴堆到了院內,在您的房舍後開個園子,養鶴如何?

鶴翁未置可否,領著鶴又走了。

聶政開始把柴向前院之外。

天色漸晚。

還沒有把活幹完。

聶政忙個不停。

披著星天的聶政從鶴翁的門前過,他又在鶴翁的門口堆放了山柴。

放完柴,聶政草廬之後,開拓山地,這裏已經被開出一大片。

從草廬間出來的鶴翁向房後走來,他持一把寶劍,上前一把攔住聶政,說:來,咱們比一下。

聶政輕輕抽出寶劍,施禮:您請。

鶴翁抖劍向聶政剌來,聶政急忙跳開;鶴翁用劍向立足未穩的聶政回首橫劈,聶政並不用劍招架,隻是閃身讓開;鶴翁似乎急躁,又一次翻身回砍,聶政側身躲過,橫劍守身。

鶴翁收了劍,說:孩子,你出徒了。

聶政不解地:老師,您還沒有授課呢?

鶴翁說:一個真正的劍客,最需要的不僅是劍道,而且學得有常人不能忍受的欺辱。真正做到處變不驚;同時,還得有凡人不可缺少的耐心,在沒有達到目標之前,隻要活著,就不能有任何鬆懈和理由去放棄。這兩點你都能做到。

聶政:老師,我能學會真正的劍術嗎?

鶴翁:難得你這麽年少,會有這樣的恒心和耐心。孩子,你會是我七十歲之間遇到的最好的劍客。

聶政跪下叩首,謝老師點撥,隻是,學生還想學你用劍的攻略和定力,您能做到學生還沒有做到。

鶴翁笑了起來,說:好。明天你再來吧。你是我第一個學生,也是最後一個。孩子,以後你不要拾柴了,這些柴你可以天天往回搬,我根本用不著。省出時間,我教你用劍。

聶政欣喜再拜。

鶴翁:不過,學劍得先學琴。琴韻才是真正的劍法。

聶政:老師,聶政一定用心學習。

冬天終於來了,雪悄然飄至山間。聶政擁坐雪中學琴。

他撫弄的琴聲能把鶴招來了。

鶴翁以鶴相伴,劍舞龍蛇,雪揚風旋,如仙隨影,變化萬千。

鶴翁突然收劍,說:政兒,你來舞劍,我為你撫琴。

聶政凝神屏息,隨著琴聲,把劍揚起。

鶴翁的琴聲時緩時急,風疏雨驟。

聶政劍舞如封雪落滿山,急時渾然如莽雪封山,緩時如細涓浸石;劍力化柔如吟如訴,嘈切時分,劍鋒鳴響,似蛟龍斫山。鶴翁突然止琴,說:樂韻變化萬千,神鬼莫測。劍術的最高境境就是樂理,密不透風,卻張馳有度。

春雷震震,雨季來了。

山中的高大樹木讓雨水浸得像一棵棵亮晶晶的水柱,遮天蔽日的新綠樹冠則像翡翠的篩網。山道如河渠奔湧,山下如洪澤汪洋。

鶴翁和聶政草鞋濕衣,在山坡上竄上竄下。猶如山中的猴猿。

鶴翁一邊騰躍,一邊大聲點撥:政兒,雨中爬山跟負重爬山不一樣的地方,前者是腳的腕力,後都是腳下生根的定力。你得比我跑得快才行。

二人像捉迷藏,忽閃忽現。你追我趕。

鶴翁跑到一處山崖之處,突然抽劍相剌;聶政徒身躲劍,一攻一閃,一進一退。聶政在騰挪避閃之間,終於找到機會,用肘磕擊鶴翁的手腕,在劍脫手飛起的瞬間,他躍身接過了彈在半空的劍柄。鶴翁飛腿欄截,想在把聶政懸在半空的身子掃開,好再度借機奪劍。

聶政躬身讓過飛腿,收勢如鬆紮根般地站在泥水之中,劍指鶴翁。

鶴翁收式之間,劍已易手。

鶴翁哈哈大笑:政兒,我已經沒有什麽可教你的了。鶴翁該走了。

聶政淚流滿麵,不知雨水還是淚水,他急忙跪地:老師,您不能離開這個地方,我與您情同父子,政兒怎麽會讓你離開我呢?

鶴翁也鼻子發酸:政兒,你的天地遠多我大的得。你還得遍求名師,有我在,你長不大。

說著,他牽著聶政的手,把聶政拽了起來。

二人不知是喜極還是悲極。

鶴翁走了幾步,猶有不舍地:我們後會有期。有些東西不是現在能教會你的。

聶政急步趕上,止步於鶴翁身後,再跪:聶政不知什麽時候還能見到您。

鶴翁:我再教你的時候,自然相見。隻是,你永遠不要告訴別人我是你的老師,而且,以後你也不要把我當老師了。

聶政不解地:為什麽?

鶴翁不耐煩地:沒有為什麽!你隻管聽話就可以了。說完,身體如飄一般隱遁而去。

大山之間,很快就看不到鶴翁的身影了。

在山中負袋奔跑的聶政,突然看到由遠而近走來的牛車。

三位俠士客已經換上從前的衣著,又是一副江湖遊俠的妝扮。他們從牛車上看到山中一少年在崖隘間騰挪奔跑的身影。盲俠說:這個少年發狂了嗎?

燕俠手技發癢,抽出寶劍說:我要跟這個少年比比劍。好久沒有抽劍了。

子俠也興奮起來,說:燕俠,還是我來吧。看樣子,這真是個雛兒,最好別傷著他。

燕俠:子俠,看樣子,你不一定能鬥過這個少年,還是我來吧。

盲俠諦聽了一下山裏的動靜,突然說:你們倆個加起來也未必是這個孩子的對手。

二俠不服:大哥你又沒見到這個少年,怎知我們兄弟都不如他?

盲俠自言自語:這個孩子已經把劍術學到了化風為雨的程度,美中不足的是他還缺乏曆練;學到的東西也缺少雜家的熏冶,如果再過十年,能跟我們行走五年路程,我敢說這個孩子在中原沒有劍客能與他比肩。

二俠有些酸楚地:大哥這麽看重這個少年?我們兄弟在中原不是也沒有遇到過對手嗎?

盲俠:二位兄弟,我沒有開玩笑,不信你們試試吧。

燕俠有些猶豫:萬一,我不傷他,他誤傷我們如何才好?

盲俠:沒事的,他的身上還沒有殺伐之氣,不會傷人的。

牛車停了下來。

聶政見牛車走近,已經不再飛跑,他塞劍入柴,輕輕負起沉重的山柴,想離開。

子俠:喂,那邊的少年,請等一下。

聶政平靜地回首,眯眼觀察跟他說話的人。

子俠:敢問小英雄的姓氏?

聶政:您是誰?

子俠猶豫了一下:我是一個漂**列國的遊俠,朋友都叫我子俠。這一下,該你說了。

聶政的臉上浮起燦爛的笑意:我是井裏人,姓聶,名政。你可以叫我政兒。

子俠:政兒?

聶政:阿姐和母親都是這麽叫我的,老師也這麽叫我。

子俠:你的老師是?

聶政:鶴。

子俠:鶴?是位仙人?

聶政憂鬱地:是的。他是位仙人。

子俠抽出寶劍:鶴,劍吻仙姿,高蹈優雅,趾修氣軒,非同凡類。我能不能向仙子弟子討教一下劍術?

聶政高興地放下山柴,抽出寶劍。

聶政:您來吧,我一個人在山上,還沒有遇到不認識的劍客比劍,您是第一位。

燕俠和盲俠不知什麽時候下了車,他們負劍側立,沒有說話。

聶政:你們三位一起來嗎?

盲俠笑了:少年英雄,膽量過人。我們不能欺負你,一對一。

聶政笑了:從來沒有人欺負過我。想來,你們三隻劍一齊來,我也不怕。

三位俠士互相看了一眼,笑了。

聶政麵不改色,猶如平常。他如鶴般地展開了雙臂,凝神屏氣,目光如炬地相緊了對方。

子俠藏鋒運劍,步步捱近,劍指星曜,如掠雲漢,龍隱蛇顯,綿裏透針。

聶政持劍相對,暗自欣賞。

他的劍若即若離,尋找破綻。

子俠找到機會,突然如蛇引信,直逼聶政咽喉,沒料到聶政仰首閃過,一記鋒迥輾轉,劍逼子俠沒法躲避的後腕,他手一軟,劍就讓聶政磕飛了。

子俠大吃一驚,站住不動了,心悅誠服地:果然是少年英雄!

手腕發庠的燕俠跳進了圈子,盲俠知他不是對手,笑著說:我也來吧,少年不必害怕,我們會手下留情。

聶政剛剛打敗子俠,心裏更是平靜如水。他兩目遊移,絲毫沒有掉以輕心。

雙劍夾逼,如雙鬼叩門一般,讓人覺得劍影來得密不透風。

聶政一劍對雙,毫不含糊。

一時風起雲湧,風生如蛟龍在攪動。簌簌的落葉被攪得如同三簇漩渦。

不知他們鬥了多久,誰也沒有占到便宜。

最後,盲俠跳開來,收了劍。

聶政斜劍守了門戶,愣住了:怎麽了?是不是怕傷到我?

盲俠:不是,是怕你傷到我們。

聶政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沒有比完嗎?我也沒有討到兩位俠士的便宜。

盲俠笑道:好好好!在不知名的山裏,遇到沒有聽到過名子的少年劍客,而且劍術如此精湛,真是淡雲隱辰星,布衣藏公卿。算我們沒有白來韓國。

聶政:大俠氣度高雅,不是凡類。聶政今日領教了。

盲俠:小兄弟,能看得起我們三兄弟嗎?

聶政收了寶劍,行禮道:大俠何出此言,三位當是我的老師才對。聶政豈敢妄自尊大?敢問您的大名?

盲俠:跟我一起的除了子俠,還有這位燕俠。我的雙眼壞了,他們都叫我盲俠。

聶政:我記住你們了,如果我們還能相遇,就是朋友了。

盲俠大笑。

聶政:敢問三位俠士將遊走何處?

盲俠歎息:江湖為家,家,也就是江湖。我們隻知從哪裏來,卻永遠不知要到哪裏去。

聶政好奇:遊俠都是如此?

盲俠:算是吧。

聶政:能不能請三位朋友到我家先歇息一晚再趕路?今天比劍,已經讓我受益菲淺。

盲俠高興地:承蒙小弟弟如此關照,我們兄弟十分感激。隻是不知你的家在哪裏?你住在這個山裏?

聶政高興地:我家住山下。家裏有老母,還有阿姐,一般很少來客。你們能到我家,她們一定會很高興。

盲俠快意地:那好,今夜,我們兄弟一同醉一次如何?

聶政有些不好意思:我在家阿姐和母親都把我當孩子,是從不允我喝酒的。三位大俠如果想喝酒,待我們下山,我把家中的山柴送到市井出售,換酒與三位俠客喝酒如何?

盲俠哈哈大笑:果然是小孩子說的話,我們豈能喝砍柴少年的酒?你不用多慮,我們很有錢。隻要借你家寶地一用即可,我們主要是想認識你這個朋友。

聶政:還等什麽?我們回家說話豈不更好?

聶政的山柴放到了牛車上,幾個人樂融融地一起下山。

幾位朋友坐在聶政的炕上,圍席喝酒。聶政的母親和姐姐為他的朋友端水送湯,一家子其樂融融。

三位俠士竟相喝酒,他們勸聶政。

燕俠:哪有兄弟在一起不喝酒的。來,政兒,咱們得喝一盂兒,隻要一盂兒。

聶政紅著臉:家有母親和長姐,政兒實不敢造次,望各位英雄海涵吧。我與三位英雄陌路相遇,一見如故,我們的情義也不在區區的酒上,過兩年,政兒長大一些也會遊曆江湖,那時有緣相見,政兒一定與三位大俠同醉未遲。

盲俠:燕俠不必勸政兒喝酒了,說到底,他還是個孩子。說著不禁笑。

奉送湯水的聶母插話說:各位豪傑隻管縱情地喝吧,別把政兒當回事,家無父兄,他也不會照顧朋友,有事還得找我和他姐姐支撐著。別理會他就是了。

盲俠:我們與政兒既然稱序兄弟,您就是我們的長者,政兒的姐姐也就是我們的姐妹,您不必侍候我們,早點和姐姐一起歇息吧。我們說會話也早點熄火睡了。說著,下坑深揖。

聶母和聶瑩還了禮,退了出去。

盲俠重回炕上,縱酒大飲。

子俠問:政兒,序齒幾許?

聶政:一十有六。

眾人咋舌,這麽小就有如此過人的劍術,膂力如此驚人,以後的前程真是不可限量。

三劍客與聶家人告別,牛車已經牽到柵院之外。聶母和聶瑩站在柴扉間,聶政送朋友到了邊城門外。一路,他們有說有笑。

子俠:你什麽時候出遊四方,記著打聽我們的下落。那時候,可別忘了我們三兄弟。

聶政:豈敢相忘,如果家裏無老母和長姐,我現在就想走。

子俠歎息: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盲俠:政兒,我們走江湖沒有什麽蹤跡,如果沒有別的大事,過兩年我們還會回來看你。那時候,你可得陪我們一起醉嗬。

聶政:你們常常喝醉的嗬?喝醉了擠在一起睡覺,是不是遊俠都是這樣?以後,我喝醉了也跟你們一起擠吧。

大家哄笑。

聶政在家門外與三位俠客揖禮而別。

韓國邊城。

這是一個曾經繁華過的城池,隻是如今蕭條了。它高大的城牆和排列整齊的房屋足以說明這一切。隻是,現在它的街麵上人少了許多。臨街的商戶有許多封了門。

三個俠客穿過長街,投店而去。邊城中心還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沒有人注意這三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兩輛木軛彩棚的大車向邊城慢慢行走。執綹的漢子戴著鬥笠,似乎不願讓人看到他的臉。

前邊的是明顯的貨車,後麵的才是載著家眷的錦輦。後麵車內小簾輕拂一角,一個俊美少女(十五六歲的樣子)好奇地打量著崇山峻嶺的天然景色。同少女同乘一車的婦人顯然是少女的母親,她對女兒說:青兒,不要掀簾兒,這個世界不太平。

青兒:母親,我們為什麽總是把家搬來搬去呢?

青兒母親:傻孩子,隻有養我們的地方才是家,哪兒不養我們哪兒就不是家唄。以後,你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家就明白了。

青兒:母親,我為什麽要出嫁呢?我們和爹爹這個家不是家嗎?青兒隻想跟母親在一起,永遠不嫁到別人家裏。

母親疼愛的:淨說傻話,唉,你什麽時候不說傻話了,才算長大嗬。

說著話,車突然停了下來,母女二人嚇了一跳。

她們好奇在向前麵張望,看到一棵順山而倒的合抱樹由山洪衝刷,橫欄在路上。牛車繞不過去。

中年漢子和前車的十三、四歲的樣子小店童,下車想一起抬巨樹,他們用盡了力氣,大樹隻對輕晃,他們根本搬不動。二人都有些沮喪。

一籌莫展的中年漢子無奈地坐在樹身上,在想辦法。

青兒:母親,爹爹搬不動那棵樹,我們要不要下去幫他?

青兒母親:你一個女孩子家家能搬得動嗬。你爹爹都沒辦法。唉,這得等到什麽時候,還要等後麵的人一起來搬樹啊。

青兒也發愁:那,還要等多久?

這時,青兒看到一個英俊的少年有山崖處上下奔跑。他的腿著還著還綁著重物。盡管如此,這個少年依然顯得健步飛。

青兒驚呆了。

她努力地想看清那個少年的模樣。

聶政把砍好的山柴放在路邊,他開始練習奔跑。他像一隻不知疲倦的羚羊,身材矯健,腳步如飛,彈跳力不僅好,而且騰空而落的腳步非常穩,跳起來像小豹子,腳一挨地就像生了根。

遠遠望去,這個少年像是這個山中的小精靈。

這個少年的汗水晶瑩得像浮起一層碎玻璃。

青兒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少年,可她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她怔怔地對毫無察覺的少年凝神相望。

青兒的母親見女兒發呆,不禁順著她的目光向前向望去,她也看到了那個少年騰跳的身影,她又看看發癡的女兒,不禁偷笑,但她又不忍驚動女兒,隻是輕輕一歎。

聶政覺得練得差不多了,起身負柴,想向山下走,他的負柴時,看到了停在路上的牛車。

停要路上的牛車及橫欄的巨木讓他不忍離開,他再次放下柴,向這裏跑來,他彎腰問坐在橫木上的戴笠人:牛車過不去?為什麽不把樹木抬開呢?

戴笠人見他是個孩子,不願說多:抬不動。

聶政:我幫你。

戴笠人打量了一眼聶政,搖頭。他站起了身。

聶政微微一笑。打緊了腰帶,深呼一口氣。隻見他雙腳站穩,抬樹挪移。

樹被挪動了!這一切,令戴笠人驚奇萬分,

那麵趕來的車輛主人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們都驚奇極了,以為遇到了神仙。

聶政放下樹木,再次運氣,又一次抬頭木頭。樹被抱起,他移步把樹移開。

道路上移開了能過往車輛的道路。

青兒簡直迷上了這個俊美少年。

聶政見路通了,他返身離開,去扛起柴接著上路。

戴笠人攆上前去,攔住聶政:敢問小樵客是賣柴的嗎?

聶政駐足:不賣。

戴笠人好奇:你不賣柴,為什麽采拾這麽多山木?

聶政:我家用一些,給我的三個老師家也送一些。

戴笠人恍然。

戴笠人說:你以後給我家也送薪柴吧,我要在城中街內開了一家客店,用誰的柴也是用,你給我送吧。

聶政有些為難:你要用可以,但我不賣。

戴笠人笑了,說:你賣我買,這很公平。如果白用,我也不會要嗬。

聶政想了想:以後,我給你家送柴,折成酒,送我老師行嗎?

戴笠人覺得納罕,想了想,說:也行。現在,你把柴放在我的車上吧。你幫我移木,我幫你送柴。

聶政笑著搖頭,徑自負柴下山而去。

後麵車的主人也走了過來,望著聶政的背景說道:這麽個英俊少年,哪來這麽大的力氣,真的仙人再世嗬。

聶政放在柴,荷鍤進了菜園鏟草。

後麵的牛車的主人們把牛車停下,都走了過來。

戴笠人:小樵客,你家的菜賣嗎?

聶政扶鍤而立,搖頭。

戴笠人長歎一聲:真是古君子風度嗬。跟我這樣的商人真不一樣。

聶政好奇地:聽您說話,好像不是韓國人。

戴笠人摘帽揚風,歎息道:我乃邯鄲人氏,因趙都引來剌客,王城內外驅逐帶劍的遊人,也連累客店不能營生了,我隻好攜帶妻女來邊城開個了個店。我是從邯鄲帶家眷來的。沒想到韓國人竟有你這樣不嗜利的少年君子。

說話間,青兒也下了車,她滿臉笑意對聶政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聶政見她是個妙齡少女,而且美麗得令人不敢逼視,他隻好把臉扭到了一邊,不與之語。

聶母和聶瑩站在院內望見這一幕,相視而笑。

聶瑩:弟弟總是這樣,他小時候,我總是牽著他的手玩耍,大了,跟姐姐說話有時也臉紅。

聶母:政兒這一點,可像你們的爹爹。

邊城的護衛司是一處荒涼的,不被人注意的大院落,看不到護門的兵丁戟劍,也看不到將佐的馬騎。門前一根懸掛牙旗的擎天高柱上,一色虎旗不僅破舊不堪,而且垂頭喪氣,打不起一點精神。

從兵備司到正陽門之間,也看不到守城的軍士,城上觀敵樓上隻有四、五個老卒的身影,他們的軍衣十分破舊,近處認真一瞧,簡真像叫花子。他們的刀戟竟然都沒有握在手裏,而是隨便在置靠在碟圮之間。有的在閑聊,有的擁衣打盹。

從兵備司院子裏,可以看到城上城下的一切。

幾隻羸弱的劣馬,拴在圈內。

院內幾個兵,有喂馬的,也有聚在一起閑聊的。

身材高大的城主看上去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可能喝了酒,麵色酡紅,他從門柵外叩門:孩兒們,跟爺爺開門!

院內的兵丁們笑:城主又醉了。

在內舍管門的兩個兵丁跑去開門。

城主搖晃著就走了進來,可能心裏有什麽不快,他稍站穩來,對兵丁們說:馬,把馬給老子牽來,老子要打仗了。

兵們個個發笑,一個兵長模樣的老卒說:城主大人,咱們的好馬都讓人家牽走了,沒有好馬了。

城主哈哈大笑起來:有馬,有馬就好,給老子牽來,騎馬!

一個馬夫模樣的老卒把一匹掉毛的劣馬牽了過來,那匹長期沒有征用的老馬不服氣地打著響鼻,不肯上前。馬夫硬是把它牽了過來。

城主手腳笨拙地爬上了馬前,老馬一驚,閃身驚跳,城主被摔在地上。

兵丁們不敢亂笑,隻得上前相扶。沒想到城主腳下生根一般,身子搖晃地站了起來。

他踉蹌從廡房刀器架上取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長劍,手腕一抖,劍如靈動起來的蛇,活了。

他一邊晃著身子,一邊在院內舞劍,把城上城下士兵的眼睛都招來了。

柵牆外也聚起了行人。

路人:到底是軍爺,好劍法!

牽著牛車進城送柴的聶政與店主,那個戴笠的人施禮,並從車上搬卸山柴。

青兒跑了出來:聶哥哥。

聶政望了一眼,垂首施禮。

青兒:以後,不要送柴了好嗎?你其實還有許多事要幹,也能幹許多大事。這樣的事,做得太小了,聶家哥哥,你這樣做事是很委屈的。

聶政垂首答道:君子做事無大無小,要緊的是有始有終,政兒不委屈。

青兒倩然一笑:你會長大的,以後,想做什麽呢?

青兒:你能天天來麽?不隻是送柴而來。我在這裏沒有一個朋友。

聶政含笑搖頭。

青兒的臉上並無沮喪,反倒浮出一股俏皮之態,對聶政燦然一笑:你怕跟女孩子做朋友,對吧?我們邯鄲女孩子,沒有你們的禁忌多。

禦完了柴,聶政歸置好牛車,衝青兒笑了笑:我走了。

青兒好奇地打量著聶政的背影。

邊城城中街一闊場地,一男一女兩江湖藝人鬥劍攬客。圍觀的人陣陣喝彩。聶政牽著空落的牛車走過,並不扭頭。聶政把牛車停要街口的一個客店,叩動窗牖。

窗內問:誰:

聶政:我是政兒。

客店門開,子俠出來,而帶喜色,他上前一把攬過聶政進了屋內,隨手把門關上。

停在街口的老牛十分耐煩地臥坐在地。

過了一陣兒,三位俠客與聶政一起出來,穿巷上街。

伴著牛車而行的四人,被兵備司外圍觀的人吸引住了。

他們隱隱看到了劍影。

他們彼此相視一眼,也隨之走去閑看。

城主已經脫掉了軍衣,他赤身之上,泛著肌膚的強健和色澤的光亮,現在,酒勁已經過半,他的劍用得充滿了力量感和殺伐之氣,劍術更顯得精到而王霸。

四個儀表不俗的看客引起城主的注意,他輕鬆地收了勢。

倚劍而立的城主,冷冷地打量著四人。

聶政想離開,被子俠拉住。

城主有些霸道地一指子俠:你,過來!陪老子使兩把劍!說著以手中劍把為頭,反投柵外。子俠輕臂猿手,接過飛劍的纖細股柄。

圍觀的人一聲驚叫。

子俠彈腳跳地柵牆,附劍揖禮,笑說:軍爺劍技精湛,神驚鬼泣,燕人無名氏討教了。

兵備司的兵們,為城主獻劍。

城主一笑。

子俠和城主二人指劍對峙,開式,博擊。

這是兩種不同風格的劍法,一個如蛇潛行,一個開山劈路。一個陰柔尖苛,一個陽剛勢盛,二人分不出高下,隻是不斷引起兵卒和看客的驚歎和喝彩。

顯然,子俠並不想擊敗城主。

他跳出場子,拱手道:得罪軍爺,小人對您劍術十分敬佩。改日再向您討教吧。彈手把劍歸到十步開放的戟劍架上。

眾人又是一陣喝彩。

城主不舍,棄劍躍出柵門之外,重新打量四人:你們有三們是遊俠。一指聶政,他還是個孩子,劍藝不會在你們三人之下。

四人麵麵相覷。

城主恃強:今天,我想跟你們四人一起比,如何?

三劍客一時不知該怎麽回話,聶政卻跟平常一樣,麵無聲色,他微微一笑,想走開。

城主一把抓住聶政:你想走?

四周之人,麵露惶恐,看客有的嚇得扭身就走。

聶政莞爾一笑,左手抽劍。

城主突然劍架聶政喉前,眥目逼視。

聶政凝眸視劍,麵色不改,嘴角掠過一絲輕鬆的微笑。

三位俠客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挺劍而上,三支利劍,尖剌直逼城主的頸項,猶如“個”字,隻要城主稍一動彈,三支利劍就會瞬間剌殺。

俠客們的目光寒氣逼人。

城主驚得酒意全醒,額上冒出了汗滴。

兵備司的兵卒們好像從沒有見過這個場麵,個個嚇得麵如土色,有的人竟然尿濕了褲子。尿順褲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