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狗皮膏藥
從童言家裏出來，石楠嘴巴一直樂不攏。自從妻子去世以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高興過了。人是社會性動物，尤其到了老年，會期盼陪伴。可是這種期許又會給人帶來恥辱感，怕給兒女添蠻煩，怕被人笑話。尤其對於一個知識分子而言，自己一輩子標榜的精神世界豐富，卻被老年的孤獨感打敗，這不是背叛自己嗎？
石楠剛出了童言家的小區，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路燈下在向著自己張望。他以為看錯了，扶了扶眼鏡仔細一看，隻見那人抬起手來衝自己打招呼。石楠的好心情被一掃而光。
司徒井見石楠站著不動，主動走過來：“石教授，近來可好？”
“你怎麽在這裏？”
“今天是童言生日，我就來碰碰運氣，果然遇見你了。”
“你又有什麽事？還嫌你表弟在我那裏鬧得不夠是嗎？這次是他幸運，我沒事，也不想找他麻煩。他隻是被警察教育了一頓。下次就沒那麽幸運了。你要是真的為你這個表弟好，就好好教育教育他，讓他知道這個地球不是圍著他轉的！”石楠有些激動。
“石教授，別激動，您看您剛陪著女兒開心過完生日，這要是再暈倒了，又要讓女兒擔心了，不劃算啊。”司徒井嬉皮笑臉說。
“小井，你也是個作家，而且現在剛剛才出了些成績。你要珍惜羽翼。現在的人都不傻，讀者也不傻。一個作家一旦人品上讓人懷疑出了問題，會很麻煩的。”
“這個我知道。但是現在也真是沒辦法了。我家裏人都認為我闖出來了，感覺幫他們都是舉手之勞。我爸媽終於在親戚麵前揚眉吐氣，我不能給他們丟臉。”
石楠被司徒井說動了，臉上神情緩和很多：“你那個弟弟讀MBA不現實，你看看他以前那個成績，那是混出來的。畢業幾年也不找個正經工作，最長的一個工作做了2個月。再說他能考得上嗎？”
“他改變主意了，不想讀書了，想賺錢。這幾天在S市呆著，說是喜歡這個城市，想在這裏生活。您能不能幫他找個工作？”
“你現在不是人脈很廣嗎？”
“我剛開始建立起來的人脈，還沒到用人家的時候。你們那個時代的留學生現在哪一個不是領域裏麵的頂梁柱？找個工作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
“你表弟找工作還不至於讓我去跟頂梁柱拉關係。他這個年紀如果肯腳踏實地幹活，找工作不難。”
“他想進大公司，工資高一些，環境好一些，不需要東奔西跑，能見見市麵的那種。”
“哎。小井，舉賢不避親。你表弟如果是個有能力的人，哪怕是個做事認真的人我都敢舉薦他。你看看他那個樣子，把他推薦給人家單位，這不是坑人家嗎？你自己沒數嗎？我朋友的公司正在找倉庫保管員，銷售崗位也有需求，他要想去我可以推薦，其他要求，我沒有辦法幫忙。”
石楠說完不再理會司徒井，轉身走上大路。跟童言過生日的好心情就快被司徒井消磨幹淨了，他還要回家美美睡個好覺呢。
“石教授，石教授！”司徒井叫了兩聲，見石楠不回頭，兩手插在腰上，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看不起人！等著，有你們好瞧的。”
童言在家裏把零食擺進櫃子裏，感覺屋子裏有些安靜。她回頭不見安吉拉的影子，進到臥室一看，見安吉拉正在襲擊狗熊搭在床邊的手。
“安吉拉，停下！”童言喊了一聲，安吉拉似乎是沒有聽見，咬得更加起勁了。童言從安吉拉嘴中救下狗熊，然後與它站在床邊對視。安吉拉沒有絲毫歉意，滿臉無辜看著童言。童言還是不忍心教訓它。她把狗熊挪到床中央安全的地帶，然後抱起安吉拉走出房門：“這是我的東西，你不能跟我搶。你乖乖的，我給你零食吃。你看石楠給你也買了好多零食，咱們兩個一起長胖。”
在吃的**下安吉拉終於暫時忘了屋子裏的狗熊。童言今晚上很高興，心裏卻有些患得患失。她坐在椅子上，又回想起兒時的經曆。
童言上學以後必須麵對一個課題，就是寫作文。老師們用這種方式了解了全班同學的戶口本兒。我的爸爸，我的媽媽，我最愛的……
在寫《我的爸爸》命題作文的時候，童言在作文中按照母親告訴她的話寫了：
我的爸爸喜歡捉迷藏，自從我出生他就躲了起來。我找過公園，找過蛋糕店，找過家裏的衣櫥，哪裏都不見他的影子。我問路邊的小貓：“你見過我的爸爸嗎？”
小貓喵喵叫了幾聲告訴我：“我也在找爸爸。”
我又問花叢間飛舞的蝴蝶：“你見過我爸爸嗎？”
蝴蝶說：“爸爸是什麽？像我一樣美嗎？”
我問媽媽爸爸躲在哪裏？媽媽告訴我：“爸爸給你留下了線索，等你長大了，你要自己尋找他。”
長大還要好久吧？不知道爸爸會不會一直等著我？
老師給童言的作文打了滿分，卻沒有讓她閱讀跟全班同學分享。家長會的時候老師單獨找了童言媽媽談話，誇讚了童言的作文，滿是讚美之情。那天回來母親也很高興，稱讚了童言。可是她們不知道的是，童言坐在課堂上，聽其他同學分享這篇作文的感受。
同學們的爸爸有的是軍人，一身軍裝十分威武；有的是橋梁工程師，S市最著名的跨海大橋就是他爸爸參與設計的；有的是鐵路工人，承載著運輸安全……父親的工作分布在各行各業，長的樣子有高有矮，卻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愛他們。逛公園的時候會把他們抗在肩膀上，讓小小的孩子有了大人的視線；吃飯的時候會給他們碗裏夾紅燒肉，自己卻舍不得吃；對了，他們的力氣都很大，可以一隻手就把自己提起來。而童言，隻能活在跟小貓和蝴蝶的幻想中。
她們不懂，大人們都不懂。
童言把這些都壓在了心底，小小年紀就有了心事，她不想母親為難。還在天真的年齡就明白了為大人分憂，董事的孩子都是受過傷的天使。
進入中學以後，童言對父親的執念才有所改變。她發現孩子們真的天真了，他們作文中寫的那個父親會改變，成年人的世界一團亂七八糟。
隔壁鄰居家的爸爸和媽媽從2年前開始幾乎每天都會吵架，小孩子的嘶吼沒有人理會。他們吵到熱鬧的時候還會傳來家具倒地的聲音，最誇張一次叫來了救護車。童言看著媽媽正在平靜看書，好像沒有聽見隔壁吵鬧聲一樣。
“媽，他們每天吵架不累嗎？”
“吵習慣就不累了。”
“吵成這樣為什麽還要在一起呢？”
“怕孤獨，怕被人笑話……怕的事情多著呢。”
童言一天早晨上學，看見坐在旁邊的女童同學臉色不好。她聽其他同學講的，女孩兒父親出軌了，正在家裏跟她的媽媽鬧離婚。第二天女孩兒沒來上學，再見的時候隻見她臉色蒼白，手腕上綁了白色的繃帶。
媽媽好朋友劉阿姨的丈夫，那個春風滿麵總愛笑的男人，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劉阿姨在童言的家裏哭了整整一下午，要死要活的樣子真讓人擔心。
看見這些事情以後，童言知道了自己原來是幸福的。媽媽把最好的給了她，公園沒少去；紅燒肉沒少吃，雖然少了被人一把抱起的快樂，但是萬一，自己遇見的是個家暴出軌的父親該怎麽辦？世上不存在完美，有缺憾才是正常的人生。
直到今天童言感受到了來自石楠的那份寵愛，兒時心裏對父親的期望一股腦都湧了上來。這也是她沒有想到的。童言翻身抱住大熊，閉上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