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三十年前的真相

母親單位的領導來電話找童言,說是她的舅舅找她。

“舅舅?”童言很驚訝。

“是啊。他好像很急,找不到你的聯係方式,找到單位來了。我跟他說麥子老師去世了。然後給了他你的電話號碼。如果這兩天有人找你自稱是你舅舅,你別把人當騙子把電話掛掉。”

童言掛上電話以後心裏怦怦直跳,這個當年嫌棄自己哭鬧的舅舅找來,會有什麽事呢?

晚上到家,童言已經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後,她端著杯子正在看書,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屏幕上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顯示是外地號碼。童言接起電話,聽見電話那邊響起了一個挺好聽的男人的聲音:“你好,是童言嗎?”

“我是。”

“我是麥子鳴,是你的舅舅。”

“哦,你好。我聽吳叔叔說了你找我,有事嗎?”

“我也是才聽說,你母親沒了。”

“嗯。你有什麽事?”

“我能見見你嗎?”

“電話裏講不清楚嗎?”

“童言,你外公不行了。他知道自己怕是沒有多少天了,想在臨死前見見你們娘倆。”

童言沉默一會兒,舅舅繼續說:“我不勉強你。你要是想好了,就打這個號碼給我。最好快一些,他撐不了幾天了。”

“好。”童言知道自己的態度有些冷漠。外公和舅舅對她來說都是陌生人,甚至是有些仇恨的陌生人。該怎麽辦呢?

童言手上的書是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童言感覺主人公對美的認知有些扭曲的極致,這些讓她心裏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想快些從這種感覺中逃脫出來,童言感覺自己應該做些神聖的事情去撫慰自己。如今剛巧有這樣一個機會找上門來,在討厭自己的人臨死時去看望一下,這該是一種善良之舉吧。

童言回撥舅舅的電話:“明天是周五,我明晚下班就坐火車過去,後天一早去醫院看望他。”

舅舅好像很高興,急忙說:“你買好了票告訴我一聲,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想自己逛逛。”

童言把安吉拉安頓在朋友家,下班後直接坐火車去了母親的家鄉。母親年輕時,這裏距離S市要坐慢車晃晃悠悠幾個鍾頭,如今高鐵快捷方便,才1個多小時就到了。童言下火車的時間,剛好是晚餐時間,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她住進了距離醫院不太遠的酒店,這裏樓下就有夜市和商場,透過房間窗戶剛好能看見燈火通明的醫院大樓。

童言一個人走在街上,周圍時不時傳來各種美食的香氣。這邊的小吃與S市大相徑庭,偶爾在街邊發現個掛著當地美食牌匾的鋪子,裏麵賣的也不算是完全沒見過的稀罕物。母親離開家鄉以後,不知道會不會偶然想起家鄉的氤氳?

想又如何?萬家燈火不見一盞燈是為自己點亮,還不如去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闖一闖。母親用她一尺多寬的肩膀扛起一切,終於打造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巢穴。

第二天一早,童言吃過早餐就去了醫院。舅舅在病房守了一夜,臉色看起來很疲憊。童言站在病床旁邊,靜靜與病**躺著的老人互相對望著。這個老瘦的病人是自己的親人?他瘦到隻剩下了一把骨頭,藏在肥大的睡衣裏麵,外麵再加一層被子,童言有些擔心那層厚重的被子會不會把他壓垮?

外公的臉很長,兩頰已經完全塌陷下去了,高高的顴骨把臉上的皮支撐起來,麵部曲線到了眼窩處再急劇下陷。那兩顆眼球昏黃,裏麵布滿了白色黃色的絲。外公偶爾眨眨眼睛,讓童言確信他還活著。

舅舅看看童言再看看病**的老人,給了他們兩個足夠的時間互相打量對方,這才開腔:“爸,這是童言。”他再看看童言,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老人喉嚨裏發出一聲“呃”的回應,慢慢把手抬起來,像是要摸童言的臉。童言往後退了一步。老人眼裏閃過一絲失望,很快就被悲傷替代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對童言說:“我的財產早就分配好了,屬於女兒的,兒子不能搶;屬於兒子的,女兒也別過問了。

童言心裏唾棄一聲:“誰稀罕!”

“童言,你出來一下。”舅舅示意童言跟他出去病房,自己先走在了前麵,童言跟了上去。

兩人坐在病房外麵的椅子上,舅舅歎了口氣開口道:“我原本是想先跟你談談的,結果你沒有給我機會。對於過去的事情,我們是做的不對,可是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你媽也不知道。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外公也快不行了,我覺得有義務告訴你真相。”

“什麽真相?我媽不是他們親生的?”

“你聽我給你解釋好嗎?”

童言知道自己意氣用事了,隻輕輕點點頭。

舅舅慢慢回憶起了往事。

麥子鳴那時候還在上學,無暇顧及家裏的事情,他隻記得那天放學以後,看見父母坐在沙發上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母親竟是連飯都忘了做。

“媽,你們這是怎麽了?家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你好好學習,家裏的事不要打聽!”父親兩眼通紅,語氣中帶了些無力感。

到了晚上的時候,麥子鳴溫習功課累了,到客廳倒水喝,父母的房門虛掩著,裏麵傳出來父母談話的聲音,他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老麥,事情已經發生了,你氣也沒用。她非要把孩子生下來。怎麽說孩子也是咱們家裏的骨肉,生就生吧。”麥子的母親說。

“你說她從小就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左右鄰居親戚朋友誰不羨慕咱們生了一雙好兒女?這種事情怎麽就能發生在咱們家裏?以後咱們倆的老臉還往哪擱?背後被人指指點點,真的會被人笑話死。”麥子父親聲音傳來。

“真正對不住的,是童目和他家裏人。就這樣了,人家還答應幫忙辦準生證,讓她把孩子生下來。童目要是打她一頓我心裏反而還能好受一些。”

“哎,童目多好一男人啊。她出國這些日子,人家認真工作,一點兒歪心思都沒動。結果她倒好……哎!丟人哪!”

“咱們去趟童家吧。發生這種事,咱們沒點兒態度不好。”

“豁出去老臉去給人家賠禮道歉?被人家指著鼻子罵?這禍是她闖的,該被罵的是她!”

“麥子身子受不住這些。再說,子不教父之過,也是咱們沒有把女兒教育好。人家怎麽也是答應了要孩子生下來以後再離婚,這事咱們出麵,童家父母會好受一些。”

“哎!明天吧,明天買上些禮品,帶去童家。這臉不要了!”

麥子鳴這才知道姐姐回來了,而且怕是還給他帶回來一個小外甥。父母在童家遭受了什麽樣的待遇,麥子鳴不知道。他整整一天在學校都不能集中注意力,總擔心父母會遭受這輩子最大的羞辱。

晚上懷著忐忑的心情回到家中,他見到父母一切如常,隻是母親的眼睛紅腫得厲害。如果不是知道他們今天去做了什麽,麥子鳴會以為母親的眼睛被蟲子叮了。他裝作沒看見,回屋了。客廳倒也安靜,父母沒有透露一絲口風。

晚上麥子鳴又悄悄趴在父母門口偷聽,隻聽母親一邊哭,一邊誇讚童家:“人家童目父母真是通情達理。”

“你都給人下跪了他們還能怎麽樣?”

“他們就是要我這條老命我都會給。”

“人家要你條老命有什麽用?他們不是也說嗎?這件事爆出去自己兒子也得丟臉,和平離婚,人家童目條件這麽好,不愁找不到更好的。麥子這輩子算是毀了!”

麥子母親的哭聲又從屋裏傳出來,父親勸慰道:“睡吧,養了這麽個不爭氣的閨女,想長壽都難。”

舅舅說完後,看了看童言:“你外公外婆為了你和你媽去給童家下跪道歉。你真的覺得你媽一點責任都沒有?她是有個性,有擔當,自己一個人把你養大了,她很厲害。可是父母呢?童目呢?她的任性傷害了多少人?如果彰顯自己個性的前提是要傷害其他人,讓父母幫你承擔侮辱,你真的覺得這種個性是值得被鼓勵的嗎?我覺得這就是自私!”

童言無言以對,抿著嘴不敢直視舅舅的目光。她抬起頭,想把眼淚憋回去,然後說了一句:“是我的錯,是我不該來到這個世上。”

“誰的錯都可以,就是你不該背這個錯。”

“這些事我媽都不知道。”

“她知道還能這麽理直氣壯?我爸我媽就是不想讓她背上心理負擔。我媽常說,這個社會對單身女人帶孩子本來就存在偏見,我姐活得不容易,不能再在她心理上增添負擔了。這就是父母啊。”

“我媽離開家鄉的時候,外公要是別那麽強,在站台露一麵,他們倆這輩子都不會有遺憾了。”

“你媽強隨誰?這東西遺傳!”

“他剛才說什麽?給我媽留遺產了?他不知道我媽沒了?”

舅舅搖搖頭:“知道了連你這最後一麵怕是都見不著了。遺產這件事你怕是也不清楚。你現在住的那個房子,其中有一部分錢是你外公出的。”

“啊?”童言很驚訝,“我媽說是我外婆幫忙買的。”

“你們買房子的時候是20多年前,那時候工資才多少?一下子出幾萬塊錢,你外婆一個老太太去哪裏找那麽多錢?你外公不讓你外婆說這錢是他出的,做好事還死要麵子不留姓名!”

“我媽媽去世在前,其實那個房子外公有繼承權的。你要是想爭取,我會根據法律給你應得的那一部分。”

“你個小丫頭,知道的還不少!老爺子既然發話了,留給女兒的不準兒子搶,留給兒子的也不準女兒掙,咱們就別算來算去了。各自守各自的吧。不過你家那個房子我聽說是學區房,當年才幾萬塊錢買下來的。現在幾萬塊錢一平方都不止了吧?”

“我不清楚。”

“我不跟你爭,放心吧。發財這事,也是個運氣。你也到了結婚的年齡了,以後那個房子能給自己的孩子爭個好學校的位子,你外公外婆也就安心了。”

“謝謝舅舅。”

“知道叫我舅舅了?當年我要高考,再加上知道父母為了我姐給童家人下跪這件事,我心裏真的是很煩看見她。你還是個嬰兒,整天就知道哭。”

“我原本也不恨你,你在人生最緊要的關頭。”

“舅舅對你說聲對不起。”

童言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舅舅摸摸童言的頭,口氣中帶了很多關愛:“別難過了。我再多說一句,你以後要是有機會見了童目,跟他說聲謝謝。他才是給了你生命那個人,他給你辦了準生證,讓你合法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有了合法的身份。”

“我明白。”

“好了,擦擦眼淚進去叫聲外公吧。都要去世的人了,讓他別帶了心事走。還有,就跟她說你媽摔跤了,躺醫院不能來看他,別刺激他。”

“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