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我不要答案

櫻花開了。英國人不僅對東方文化感興趣,還花費了不少精力培育東方植物。古老的歐式建築院子裏偶爾見一樹秀氣典雅的粉色,像是詩人的浪漫從平麵的文字中掙脫禁錮跳到了現實世界。初見時有些感覺不真實,看久了越發覺得特別。文化給人腦中形成的桎梏,總逃不過美對人心靈的吸引。

石楠這是頭次一在英國見到櫻花,他嘴裏叼了一個包子站在教堂下的櫻花樹下,看了很久都沒從腦子裏尋出一個準確的詞匯來形容眼前的景色。

“怎麽了?是包子鹹了?”麥子打趣道。

“古老的歐式教堂,粉紅的櫻花樹,墓地裏搭起的滑梯,小孩子在幾百年的老墳堆裏跑來跑去,而我,嘴裏叼著一個包子還站在這裏講中文。”石楠說著又咬了一口包子。

“看不出你還有做詩人的潛質。”

“眼前這一切,出現在一個地方,根本不符合邏輯啊。”

“那你說什麽是邏輯?這世上哪有那麽多應該?能出現就是合理。”

“你讓我再適應一下。”石楠用了好久才接受墳地裏建公園這件事,他在麥子強迫下,陪著麥子在老墳地裏逛過幾次,由最初的害怕,到現在的進出自如,可謂突破自我。這教堂總是給他驚喜,生與死、古老與現代都可以和諧相處。石楠怎麽也沒想到,冬天這古老院子裏的枯樹,竟然會是櫻花。

幾篇花瓣飄到了包子上,石楠沒看到,一口吃進了嘴裏。他皺了一下眉頭,跟麥子說:“咱們一起葬個花吧?”

“我不跟你一起發神經。”

“怎麽就神經了?學林黛玉就神經了?”

“長得好看學林黛玉就算了,你看你,一身牛肉包子味兒,一大老爺兒們,我都想象不出你拿一袋子花瓣再哭哭啼啼是個什麽樣子。”

“你剛才還說我是詩人呢。”

“我錯了。”

石楠轉身捧起麥子的臉,輕吻了她的嘴唇一下。麥子有些不解:“這是什麽意思?”

“突然覺得沒話跟你說了,有些尷尬。親個嘴兒吧,緩解一下冰冷的氣氛。”

“石楠,你一嘴的牛肉味兒!你這些都是從哪學來的?”麥子有些嫌棄。

“咱們說好了,以後要是遇見了氣氛冰冷,或者有誰生氣了,就用這種方法緩解沉默。反正沉默的時候用不上嘴巴。”

麥子雙手掰過來石楠的臉,也在他嘴唇上輕吻了一下,然後認真感受之後說:“是這個道理,隻是你這滿嘴的牛肉味兒,有點讓人反胃。”

“你不是喜歡吃牛肉餡的包子嗎?我是為你包的。結果昨晚到現在你一個包子都沒吃,都讓我給吃了,還嫌棄我身上有味兒。你真善變。”

“我最近沒胃口,什麽也不想吃。”

“不是生病了吧?”石楠說完把手放到麥子的頭上試了試溫度,然後再試試自己的體溫,“沒事啊,還是我的體溫高。”

“我沒病,就是有點兒懶。咱們回去吧,我又想睡了。”

“你睡覺,我寫論文。美好的周末就要這樣度過了。”

“等你忙完這陣子,我們出去走走。”

“想去哪裏?”

“我想去看看安娜。”

“好,我陪你去。”

麥子病了,整天懶洋洋什麽也不想做,什麽也不想吃。月信過去一周,胸漲得難受,她在石楠的嘮叨下,終於去了診所。給她看診的女醫生,二話沒說就給她開了驗尿單。兩天以後麥子在公用電話亭裏得知了自己懷孕的消息。

麥子畢竟是個女人,再沒有經驗也知道月信推遲通常意味著什麽。她背著石楠在外麵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給醫生,比起聽到懷孕的消息,她更怕看到石楠的反應。石楠會說什麽呢?“孩子打掉吧,我們都各自有家”,還是“我們都離婚吧,我們在一起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

兩種答案無論是哪一種麥子感覺自己都承受不起。她在電話亭裏抱著電話,聽著裏麵傳來的嘟嘟嘟的聲音,這聲音仿佛把她帶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即使今天是個難得的豔陽高照的好天氣,麥子眼前和她能想到的未來都是一片漆黑。

不知道過了多久,麥子的心情平複下來。兩個人同居的第一天,她就知道也許會有這麽一天。一個生命的到來應該承擔的是喜悅,而不是父母喜悅後的罪過。現在下結論還早,至少要在石楠的態度明確後,麥子才會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麽。

回到家裏,麥子躺在**看書。她最近也有論文要寫,**擺著幾本書,密密麻麻的字母讓麥子感到頭暈。她幹脆把書扔到了地上,用呼呼大睡等待石楠回來。

房門輕輕被打開,麥子睜開眼,看見石楠出現在眼前,手裏還拎著一袋子蔬菜:“你醒了?我路過一個院子,主人家自己種的蔬菜吃不完放在外麵筐子裏隨便拿,我拿了一袋子回來足夠咱們吃幾天了。”

麥子無力點點頭。石楠坐在床邊,一臉擔憂問道:“還不舒服?”

麥子把頭埋進石楠的懷裏,她想從石楠嘴裏問出一個答案,又沒有勇氣。

“你聯係過醫生了嗎?結果應該出來了吧?”石楠問道。

麥子抬起頭,眼圈紅了。石楠有些擔憂,把蔬菜放在地上,捧起麥子的臉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檢查出什麽不好的病?別擔心,有我呢。”說完把麥子緊緊抱進了懷中。

“石楠,我想聽聽你和她的故事。”

“為什麽?”

“我從來沒有聽你講過她,今天想聽。”

“你是病傻了嗎?”

“我是認真的。”

石楠換了個姿勢坐著,讓麥子在自己懷裏躺得更舒服一些,這才開口說:“他是我導師的女兒。很優秀,也很漂亮。”

隻這一句話,麥子就明白了石楠的老婆對石楠有多重要。回國後,石楠的工作繞不開老婆的家人。麥子點點頭,不再多問,她不想讓石楠選擇,更怕自己 追尋來的答案是殘酷的。

“石楠,我想去找安娜散散心。”

“不是說好一起去的嗎?”

“我改變主意了。”

“那好,你先去,然後等我忙完這一陣子,我們再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麥子去了學校申請休學。她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個電話亭告訴安娜自己明天就去她那裏。安娜什麽都沒有問,隻說自己會在火車站等她。

麥子簡單收拾幾件衣服,買了火車票,她原本想從霍夫出發,她太喜歡那個有著會向她鳴笛的火車的車站了。可是霍夫沒有通往安娜家的火車。麥子隻好買了從布萊頓出發的火車票。

火車站人來人往,這裏本就是離別和相聚的地方。石楠要上課,麥子自己一個人站在車站,看著四周的人臉上的表情,或哭,或笑,多數人像她一樣,隻是冷漠看著牆上的時鍾,等待時間慢慢劃過而已。

安娜的家住在距離布萊頓不遠的鄉村,麥子從布萊頓坐火車隻要半小時就能到。半小時的距離,中間竟然要停十幾個站。她坐在火車上,感受著四周的景物慢慢向身後退去,還沒有來得及想好怎麽跟安娜開口簡述自己的境遇,麥子就在站台上看見了安娜的臉。

兩人相擁說了幾句客套話,安娜的眼睛始終盯著麥子的臉上,麥子所有的心事在一見麵的瞬間,就被安娜看盡了。一路上麥子緊盯著車窗外麵的鄉野,鄉村才是英國的精髓所在。這個國家的人習慣把冷漠寫在臉上,把優雅穿在身上,卻把血液裏所有的浪漫和溫柔都用在了花花草草上麵。

提起鄉村,中國人心中是牛羊,是莊稼,是辛苦勞作的農民還有村子裏回轉的小路。而且總要與慈母臉上的皺紋和鄉土聯係到一起,心裏總忍不住要泛起一陣鄉愁。英國人的鄉村更應該用田園二字來形容。滿眼綠色卻不乏鮮花和流水,牛羊自行在圈起的農場裏吃草,四周不見人影。農舍藏在綠色當中,鄰居之間要打個招呼,怕是都要走上半小時才行。

安娜讓麥子喜歡的話可以搖下車窗。車窗一打開,一陣清新的空氣吹在麥子臉上,其中草的芳香竟然讓她突然有了一些食欲。

車停在一家小餐廳的門口,安娜在這裏定了下午茶。兩個人坐在桌前,品著紅茶,麥子把奶油抹在切開的司康上,一口咬下去。這口甜品沒有給她帶來期望中的滿足感,一陣反胃,麥子怕安娜尷尬,硬生生把司康吞了下去。

安娜開口了:“你有心事,是嗎?”

麥子點點頭說:“瞞不過你。”

“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就聽出來了。我是個老師,常年跟小孩子打交道,時間久了練出來一些本領。你知道嗎?哪個小孩子家庭幸福,哪個小孩子父母經常吵架,我隻要看一眼就能看出來。大人會隱藏,我通常不會那麽敏感,可是你不同,麥子,你沒有學會大人的那套把戲。一見麵我就喜歡你身上的這種的簡單。這幾年來,你還沒有變,我真高興。”

“安娜,我變了。怕是會讓你失望。”

“你能來找我,我就不會失望。”

“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告訴你。”

“你信命運嗎?”

麥子點點頭。

“那就用我的方法吧。”安娜說完竟然從皮包裏拿出一副塔羅牌。這讓麥子有些吃驚了。安娜沒有理會麥子,自顧自完成了一係列洗牌動作,然後把牌在桌子上擺開。

“我知道你會吃驚,在中國,這叫迷信。塔羅牌是我的朋友,有時候我看人會看錯,可是它們從來沒有騙過我。”安娜邊說,邊看了一眼桌上的牌,然後笑了笑繼續說:“你戀愛了是不是?而且是兩個男人同時出現在了你的生命中。”

麥子大吃一驚,安娜知道她說對了,於是接著說:“你要開始新生活了。麥子,你要離開英國了嗎?”

麥子點點頭。安娜臉上露出來一絲不安:“牌麵上看,你要麵對一個萬箭穿心的局麵。你真的想好了嗎?”

麥子終於撐不住,雙手捂住臉哭了出來:“安娜,我懷孕了。我的確做了決定,我休學了,馬上準備回國。你說得都對,我回去以後要麵對的一切可能是一場風暴。”

“你來找我,是來尋求鼓勵的是不是?你已經做好了決定。”

“安娜,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今天是你,是你做了跟我同樣的事情,你會怎麽做?”

“麥子,中國和英國是兩個不同的國家,有不一樣的風俗和文化。在英國能做的事情,在中國也許行不通。我不能這樣不負責任給你答案。”

“我想知道一個英國女人會怎麽做。”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我的女兒身上的話,我會給她建議讓她離婚,婚姻中不能存在欺騙行為。至於孩子,那是她的選擇,我會尊重她的。”

“謝謝你告訴我,我就是這樣想的。我回國會離婚,至於孩子的父親,我不會跟他在一起。我要把孩子生下來,獨自撫養。”

“你既然已經決定了,我隻能祝福你,可是看牌像,麥子,你真的能承受得住嗎?孩子的父親是有義務提供幫助的,畢竟他參與了製造這個生命。”

“我不需要他的幫助,他有他的難處。”

“對不起,我沒有冒犯之意,我真的沒想到你小小的身體裏會有這麽堅強的能量。我知道這種事在中國,是不會被親人和周圍的人接受的。”

“我犯的錯,我來承擔。它既然選擇了我做媽媽,我就當它是上天給我的禮物吧。我平時連魚都不敢殺,怎麽會舍得親手殺了我的孩子?而且,之後我不會再結婚了,我心裏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忘掉。我不想隻是為了找個人分擔生活,去勉強一份沒有感情的婚姻。”

安娜擔心地拿起桌上那張萬箭穿心的牌看了一眼,站起來緊緊抱住麥子:“我希望以後我們有再見麵的機會,我一定要見一見這個天使送來的禮物。”

“我回國後會給你打電話或者寫信的。”

“那就太好了。麥子,不管有什麽事,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安娜把桌子上的牌收起來,喝完自己杯裏的茶,站起身來扶住麥子的胳膊:“我們現在回家,你的事情我們不要跟其他人談,那些男人給不出什麽建議,他們隻會大呼小叫。真的,男人永遠不會明白母親這個角色對女人意味著什麽。什麽都不要跟他們講。”

麥子樂了:“世俗對家的理解,一個完整的家庭依然需要男人。”

“這可不一定。以後你的國家的女人也會改變這種想法的,相信我。”

麥子心裏輕鬆了很多,即使看到了塔羅牌預言了痛苦的未來。這些都是她能預料到的,她是犯錯的那個人,所有的一切就由她一個人承擔吧。

從安娜家裏回去布萊頓以後,麥子沒有想象中那樣輕鬆下來。見到石楠深情的眼神,再看看這個住了不多久,卻充滿甜蜜的小屋,麥子真的舍不得離開。石楠是個理科直男,他溫柔多情,卻完全沒有察覺到麥子的變化。男人跟女人可能真的是來自於不同星球的兩種生物吧,相比於安娜的靈敏,石楠像團棉花:溫暖、柔軟,卻沒有心。

麥子又想起來安娜說的話:不要跟他們說,男人永遠不會明白母親這個角色對女人意味著什麽,他們隻會大呼小叫。麥子心裏安慰了很多。

第二天麥子假裝去上學,出門後走去了另一個方向。她在市中心忙了一天,停掉銀行卡,買了明天去倫敦的巴士票,定好一周後回國的機票,最後走進了超市。

位於市中心的這家超市是個讓英國人驕傲的中產階級超市,裏麵燈光明亮,貨架整齊,物價自然也比其他超市貴上許多。麥子從來沒有進來買過東西。這裏麵的顧客總是看起來一臉悠閑,他們裝著得體,語調輕快,一副優雅不慌亂的樣子。麥子感覺自己與這裏格格不入,更沒有必要跟自己辛辛苦苦賺的錢過不去。都是水果,隻是包裝好一些,擺放整齊一些就要貴上20%甚至更多,優雅的代價對麥子來講太過沉重。

今天不同,這是她在布萊頓呆的最後一天,她要感受一下驕傲的購物感,她要買最好的食材給石楠做一次飯。

麥子買了最貴的雞胸肉,她切了幾片芝士撒在肉上麵,再裹上一圈芝士放進烤箱,180度20分鍾定時調好。小土豆削皮煮熟放進平底鍋,倒進少許油和幾勺奶油,慢慢翻炒等著奶油結成一粒粒固體凝結在小土豆上就算是完成了一道西餐主餐。至於蔬菜,麥子今天買了袋裝沙拉,她沒有選擇肯德基裏那種白色的甜甜的沙拉醬,而是買了更貴的法式沙拉醬。

幾道西餐做好,石楠推門走了進來。看見桌上的菜,石楠滿臉驚訝:“今天是什麽日子?”

“沒什麽,你給我做了這麽多頓飯,也該嚐嚐我的手藝。都是你買來的那些菜譜上學來的,不要驚訝。”

“厲害,厲害啊。”石楠洗了手,坐在桌前用叉子叉起一個小土豆,直接填進了嘴裏。

“你斯文一點兒,這麽吃飯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嚐不出味道。”

“我餓了。先吃一個,後麵慢慢品嚐。”

“我還買了一瓶紅酒,今天咱們浪漫一把。”

“你後麵的日子不過了啊?花不少錢吧?”

“錢可以賺,別擔心。”

“是不是找到工作了?”

麥子笑笑沒有回答。石楠以為自己猜對了,得意笑著說:“你看,我就知道你是最會過日子的了,一定是找到好工作了。什麽工作啊?”

麥子依然隻是笑笑不回答。

“算了,不說算了。給我驚喜吧,說不一定以後就能養我了。”

麥子看著石楠滿臉的得意,心裏難過起來,臉上的笑容像是遇見了冰柱,凍結住了,一絲鮮活的氣息都沒有。她果然還是沒有把眼淚忍住,眼淚流過還在笑著的嘴巴,有幾滴淚沒來得及擦,滴到了桌子上。

“你怎麽了?”石楠溫柔下來問道。

麥子搖頭說:“看你笑得跟個傻子似的。”

“不對,麥子,你是不是有心事?作業沒過?還是被人欺負了?”

“你別瞎猜,我這麽鋼筋鐵骨的一個人,什麽人能欺負我?我就是看你太可愛了,突然想,要是以後能每天都看著你這樣傻該多好啊!”

石楠坐到麥子身旁,把她摟進懷裏,溫柔說:“你當然能每天都能看見我,現在能,以後也能。”

“別說這些了,吃飯吧,嚐嚐我手藝怎樣?不能說不好吃。”

石楠狼吞虎咽吃下了所有的飯菜。麥子不知道從哪裏又變出來一瓶紅酒,卻隻是倒進一個杯子裏。她端起酒杯,學了電影裏的樣子,坐在石楠腿上喝了一口紅酒,然後用嘴巴給石楠喂進嘴裏。石楠接住了麥子喂過來的全部紅酒。這是一瓶優雅的黑皮諾,淡淡的果香味很快就散在了兩個人的口腔中。麥子軟軟的舌輕輕攪拌在石楠的齒間,紅酒的香氣頃刻便變得立體了起來。

小半瓶酒飲下,情欲在酒精作用下,完全迸發。兩個人進入了夢幻一樣的狀態,生活的苦離別的愁都不見了,整個世界隻剩下了赤條條的兩個人纏綿在一起。這是麥子第一次這樣釋放自己,最後一次纏綿,怕是要懷念一輩子的。不僅她自己要懷念一輩子,她要讓石楠也永遠記住此刻這個風情萬種的麥子。

石楠睡著了,一隻胳膊搭在麥子的身上,濕漉漉的還有汗。屋子裏空氣有些渾濁,麥子之前一直不太喜歡這些摻雜了荷爾蒙的空氣的味道。欲望原本是無形的,兩個人在纏綿中也會進入不被世俗繁瑣打擾的幻界,唯獨這些味道,總在提醒著麥子這是個現實世界。

今天不同,麥子懶在石楠的懷裏,任那汗水粘在身上。石楠睡覺的樣子像個大孩子,睫毛不長甚至有些稀疏,麥子腦子裏出現了他年老之後脫發的樣子,不覺笑了出來。

石楠張開眼睛:“你笑什麽?”

“我在想,你老了會是什麽樣子?”

“這個不能告訴你,你要自己慢慢體會才行。”石楠把胳膊從麥子身上拿下來,在被子上蹭了蹭,擦幹汗水,又閉上眼睛。

“你有父母的照片給我看一下嗎?”

“看這個做什麽?”

“我想猜一下你老了的模樣。以後要是大街上遇見了,萬一很醜,我就裝作認不出來。”

石楠沒有接話,起身找了一本小相冊,從裏麵抽出來幾張照片遞給麥子:“脫發怕是要遺傳的,我老了以後八成要像我爸這樣。”

麥子接過照片,看了一下,石楠長得更像母親一些。她把石楠媽媽的頭發擋住,再掰過來石楠的臉對比了一下,終於滿意了。

“相冊都拿給我看看吧。”

“沒什麽好看的。”

“裏麵有她的照片吧?”

“有結婚時候拍的照片。”

“我想看。”

“你怎麽了?今天把氣氛搞得這麽浪漫,現在想看我的結婚照?”

“我想看看我偷了誰家的糧食。”

石楠沒辦法把相冊拿給麥子。照片中的石楠穿了一件白襯衣,胸前別了一朵紅花。紅花下的綢緞上寫了“新郎”兩個字。旁邊長相很端莊的女人,穿了一身紅,頭發是新燙的,胸前別了“新娘”的紅花。兩個人站在一起手拿酒杯,對著鏡頭滿臉幸福地笑。

這女人一看就是知書達理的類型。麥子也是來自於書香門第,她從來沒跟石楠說過,他的父親也是一名學者,她怕石楠在心裏拿她跟她對比。女人跟女人比,即使兩人都是知識型女性,也難免想在樣貌上較一下高低。麥子想到這裏後停住了,拿一個婚禮上的女主角跟過了幾年苦日子的自己對比,這不是自找沒趣嗎?

麥子把相冊還給石楠,趴在枕頭上盯著石楠的臉,心裏默念道:“以後我不在了,你一個人要好好生活下去。”

石楠上學去了,出門的時候如往常一樣頭也沒回,把門關得幹脆利索。麥子收拾了行李,又把房間整理幹淨,拿出紙筆給石楠寫了一封簡短的告別信:

我走了。別找我。謝謝你陪我度過這段快樂時光。我不知道這幾個月的幸福需要用多少年才能忘記,但我一定會努力把你從我記憶中抹掉。

屋子裏屬於我的味道我已經盡力清理過了。床單、枕套、毛巾都洗過了;牙刷和我最常用的杯子也被我扔進了垃圾箱。隻有那本英語詞典,我是一定要給你留下的,這是你用得著的工具書。

偷來的幸福總是要還的,不如就趁現在吧。

麥子沒有簽名,隻在留言下畫了一個麥穗。她總感覺自己像個小偷,不願意給任何人留下自己犯過錯的實證。她把信壓在英語詞典底下,旁邊留下石楠的鑰匙,拖起行李箱走出了房門。關門的那一刻,麥子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屋子裏麵,說了一句:“Bye home.”

春天時候麥子在門前空地上種下的向日葵又長高了,長得最好的一朵已經露出了尖尖的綠色骨朵,沒有幾天就能開花了。麥子用手輕輕摸了一下綠骨朵,拉著行李頭也不回去了巴士站。

窗外的景色跟來時路上的看到的剛好相反,有些時光倒流的感覺。巴士上人很多,還是安安靜靜。麥子不遠的座位上傳來一個女孩子小聲的吸鼻涕聲。她回頭一看,見女孩兒兩眼通紅,正在拿著紙巾擦眼淚。巴士上了高速路,女孩兒的哭聲才停止,麥子的心也終於平複下來。

麥子來英國這些年從來沒有好好看看這裏的景色,她這次特意留了幾天時間想好好領略一下這個國家的風景和名勝。她到了倫敦放下行李以後,一天逛完了大英博物館、皇宮和格林威治天文台。休息一天又坐火車去了劍橋,這座全中國人都耳熟能詳的城市,是一定要看看的。

麥子有些慶幸自己沒有被劍橋錄取,這個城市太浪漫了,不適合像她這種文藝女青年讀書。在布萊頓,她可以狠狠心離開石楠,若是換作在劍橋,怕是要文藝魂附身,不搞個轟轟烈烈都對不起這座城市。

在劍橋住了幾天,麥子回倫敦,踏上了回國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