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母親的秘密

童言坐在醫院走廊冰冷的長椅上,兩眼無神望著窗外。她接到母親去世的消息馬上趕到醫院,親耳聽到醫生宣布搶救無效。從那一刻起,她就像是陷進了夢裏,所有的親情相伴和幸福時光都像發生在前世一樣。今後的日子她需要一個人麵對這個世界。這一切來得太過突然,她沒有做好準備。

童言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隻感覺兩隻眼睛腫了,睜開得有些費力,周圍的一切看起來也有些模糊。司徒井一直陪伴在童言身邊,此刻他也坐在長椅上,手裏拿了一包紙巾,眼神中帶了一絲虛偽的關切,一直停在童言的臉上。

“都是我不好。那麽悶熱的天氣,麥子老師關著窗戶一個人在工作,如果我及時發現把窗戶給她打開透透氣,她也許不會犯病。我離開的時候不該讓她送我,突然起身會影響血壓。這些都會誘發心髒病。是我不好,隻顧著詢問她尋求幫助,從來不知道關注一下她的身體狀況。童言,你要是難過就罵我幾句吧,這樣我心裏也會好受一些。”司徒井對著童言開口,語氣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

童言的眼神依然注視著窗外,外麵正下著雨,那些落下的雨水像是能夠衝走她的一些憂愁。“不怪你,你也不知道我媽心髒不好。謝謝你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童言,老師的後事我會幫你一起辦理,你別跟我見外好嗎?”

“謝謝你,不用了。我媽不喜歡熱鬧,也沒有那麽多朋友。一切從簡我能應付得了。”

司徒井看著童言,抬了抬右手,又放下了。一陣沉默之後,他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把右手抬起來放在椅背上端,一點一點挪向童言的肩膀後麵。他張開手掌,用食指試探著觸碰童言,隻要再膽大一些,他馬上就能用右手摟住童言。童言好像知道司徒井想要幹什麽,下意識往一邊躲了一下,她不想跟司徒井有任何肢體接觸。司徒井抿了抿嘴唇有些尷尬,忙把右手又縮了回來,規規矩矩放在自己的腿上。

“你別誤會,我隻想給你一個安慰,不是想趁機占你便宜。”司徒井解釋了一下。

童言沒有回答他,臉上依然冷漠,過了一會兒帶了些許虛弱的口氣說:“沒有人能安慰得了我。”

“晚上我買菜,去你家給你做飯吧。”

“不用,我什麽也吃不下。”

“你這樣對身體不好。”

“司徒井,我是個成年人了,我知道怎麽照顧自己。這些天我隻想一個人靜靜。如果我需要你,一定會告訴你,好嗎?”

“你是不是嫌我煩了?”

童言歎一口氣,終於轉過頭看著司徒井說話了:“不是。我們沒有那麽熟悉,我不想麻煩你。我獨立慣了,不習慣別人對我太親近。”

“童言……”

童言把身體背了過去,頭倚在牆上閉上了眼睛。司徒井知道自己再關照下去會引起童言的反感,隻好站起身,柔聲對著童言說:“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幫你去辦理一下手續。”

聽著司徒井的腳步漸漸離去,童言歎出一口氣,眼淚又流了出來。這個世界上如今隻剩她一個人了,她不知道母親為什麽這樣狠心,才50多歲的年紀就撇下她離開了這個世界。不僅是她,還有安吉拉。

童言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她童年的記憶中隻有母親一個人。別的孩子都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圍繞,過年的時候從長輩那裏收到的紅包可以被他們炫耀一段時間。隻有童言,她和母親就像是憑空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上,身邊竟是一個親人都沒有。

童言小時候就這個問題詢問過母親,母親隻是問她:“跟媽媽在一起不幸福嗎?”

童言眨眨眼睛,腦中出現小夥伴被父親抗在肩頭的場景,剛想回答母親,門外傳來小孩子歇斯底裏的哭聲和中年男人低沉的怒吼聲。她馬上改變了想法,隻是看著母親說了一句:“我不知道有父親是個什麽樣的感覺。”

母親朝著門外努努嘴:“萬一就是這樣呢?”

童言搖搖頭,再也沒有詢問過父親的事。她幻想過母親暮年的時候躺在**,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拉住她的手告訴她關於身世,關於母親之前的一切。總感覺那一天還遙遠,誰知死亡突然就這樣降臨了。母親帶走了童言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情,還有一輩子不曾講過的過往。

回到家,童言正在開門,已經聽到安吉拉脖子上的鈴鐺聲了。她打開房門,安吉拉像往常一樣圍在她腳邊,卻沒有如以往那般歡快跳躍。安吉拉低垂著腦袋輕輕磨蹭童言的小腿,不時發出一兩聲哀鳴。它知道麥子死了。

童言蹲下撫摸安吉拉毛茸茸的腦袋,手上傳來一陣溫暖。“安吉拉,以後就剩下咱們倆相依為命了。”說完後,幾滴眼淚帶著溫度從童言的臉上滾落下來滴落在安吉拉身上。

童言站起身來看著這個家,一切都很熟悉,卻又跟以往不再相同了。之前每天的這個時候,都是母女兩個坐在餐桌前邊吃飯邊聊天的時間。童言偶爾加班,母親一定會等她回來再開飯。桌上的飯菜多隻是家常菜,母親的廚藝並不算精湛,她的手是用來拿筆的。可即便是再普通的菜肴,隻要是跟對的人一起吃,總是能品出一番滋味來。兩人的話題也是多局限在日常生活的範圍內,什麽水費又漲了之類。母親偶然也會歎息一下社會新聞,豬肉大跌價,她並不會慶幸可以多吃些肉了,更多是擔心養豬戶最近日子不好過。

安吉拉總在這個時候搖著尾巴守在餐桌下,偶爾在童言母女談話間叫上幾聲。它當然是為了吃口噴香的肉而叫喚,母親這個時候多半都會把筷子上夾起的肉扔在地上讓安吉拉解解饞。

今天的屋子沒有飯香,沒有人講話,童言第一次感覺到了寂寞。母女二人相伴這樣久,她怕是一時半會兒適應不過來了。

簡單叫了外賣,童言便進去母親的房間收拾遺物。母親的東西並不多,最多的藏品就是書籍。房間裏到處都是書,床腳上還堆了幾本沒有開封的新書。母親有幾個抽屜是上了鎖的,童言見過母親從衣櫥的大衣口袋掏出來鑰匙。

衣櫥裏麵掛了兩件大衣,一件是母親穿了很多年的深藍色羊毛大衣。童言的印象裏,這件大衣母親已經穿過很多年了。她上班以後用第一個的工資給母親買了一件新的大衣,這些年流行裸色,這顏色穿在身上十分減齡。她還記得母親穿上後在鏡子前的神情,滿臉喜歡,嘴裏卻埋怨童言不該浪費錢。

衣服被母親掛進衣櫥,她每次隻在出席重要會議或者場合的時候才穿。穿完拿去幹洗,再小心翼翼掛起來。

童言抬起手來,先輕輕撫摸了一下那件藍色舊大衣,然後把手伸進衣兜裏掏出來幾把鑰匙。證件、銀行卡、榮譽證書、合同……一個中年女人的一生所得,全部都在這裏了。

五鬥櫥的最後一個抽屜裏,童言發現一個上了鎖的小木箱。她記憶中沒來沒有這個木箱的影子。手上的一串鑰匙中,有一把小巧的,正配得上木箱上的小鎖。童言心中升起一個預感,打開這個小木箱,就會打開一個了解母親過去的大門。

箱子裏躺著一張英文的錄取通知書,大學的名字是University of Brighton。這是英國的一所大學,童言從來沒有聽說過。通知書的簽發日期標注是1992年。

童言從小到大很少聽母親提及之前求學的經曆,她小時候英語不好,母親那時候經常接一些翻譯的活拿回家來做,童言看著滿紙英文,一些長的複合句,3行下來,中間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童言好奇母親是怎麽看得懂這麽複雜的英語,母親不經意提了一句自己的留學經曆。長大以後等她再詢問母親,母親總是一副沒有聽見的樣子不願回答,童言一度以為是自己兒時的記憶出現了偏差。

箱子裏還有四本本子,每一本都很厚,被舊式的深藍色皮革外皮包裹著,保護很好。童言拿起一本翻閱了一下,裏麵寫滿日記。她又拿起其餘三本,都是日記。最後一本日記本隻用了一半,日期停留在97年3月7日。

盒子裏隻有這些東西,童言又翻了翻抽屜,到處不見英國大學的畢業證書。

童言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想知道的身世和母親的過往都在這幾本日記本裏能找到答案。當真相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卻害怕了。如果裏麵真的有關於父親的線索,那要怎麽辦?去找他嗎?問問清楚為什麽拋棄她們母女,讓母親受了那麽多的苦?還是裝作什麽也沒有讀到?童言是個記者,追求真相是她血液裏的因子,她一定不會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安吉拉不知道什麽時候進的房間,竟然安安靜靜。童言輕喚一聲:“安吉拉。”

安吉拉帶著鈴聲跑過來,嘴裏發出輕輕的鳴叫,像是在安慰童言。童言把幾本日記本給安吉拉看,然後問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麽辦?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父母?”

安吉拉鼻子貼上日記本嗅了嗅,然後衝著童言叫了幾聲。童言摸摸它的頭:“你聞出來了,上麵有母親的味道,對不對?”

童言站起身,坐到母親**。安吉拉跑到她腳邊趴下。童言拿起第一本日記本,翻開第一頁讀了起來。

1992年8月20日 雨 英國 布萊頓

終於來到英國,一切順利,出關的時候也沒有遇見麻煩。飛機上遇見的英國人安娜跟我說一定要多準備幾件戴帽子的衣服,還有雨衣和雨鞋。入秋之後,會接連下大半年的雨。雨傘到了刮風的時候根本不管用,你永遠不知道風什麽時候會停。

我跟安娜詢問了英國鄉村的風景,她說這是英國人最自豪的,還給我寫下了幾個看起來很奇怪的地名,讓我有機會一定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