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達到英國

1992年8月的一天，麥子登上了飛往英國的飛機。她在國內是個翻譯，有著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剛與自己交往幾年的男友童目結婚，還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中國改革開放進行得如火如荼，與世界對話的機會越來越多。麥子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也想把英語口語提升一下，可以讓自己的路更廣闊一些。丈夫童目支持了麥子的想法，短暫的別離是為了今後更好的生活，最美好的愛情不就是要互相支持嘛。

一部老電影《Brighton Rock》讓麥子對位於英國南部的旅遊城市布萊頓（Brighton）充滿了好奇感，她如願拿到當地大學的通知書，經過一番忙碌和等待，終於要踏上這片電影裏看過的土地。

這是麥子第一次坐飛機，她的鄰座是一位優雅的中年英國婦女。看到麥子臉上的緊張，英國女人善意為她叫了一杯水。女人聽到麥子一口流利的英語很是驚喜，大方跟麥子聊了起來。她叫安娜，是個教師，此時趁著假期跟丈夫來中國旅行。這個國家的一切對安娜來講都是神秘又新鮮的，這次旅行讓安娜興奮不已。

麥子的緊張隨著跟安娜的交流中緩解了不少，她靜靜聽著安娜一口標準的倫敦音，抑揚頓挫，每一個單詞的發音都清清楚楚，富於感情。再加上安娜豐富的麵部表情，麥子有時懷疑自己是在聽詩歌朗誦。

有了安娜的陪伴，第一次長途飛行的麥子沒那麽無聊了。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間，比她想象中要容易度過。傳說中英國人都是冷漠不易接近的，麥子臨行前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安娜的優雅健談讓麥子對這個國家的認識改變了不少，前方的路依然不明了，飛機上的這一絲溫暖總算讓麥子對未來有了些許期待。臨近離別的時候，安娜主動給麥子留了自己的聯係方式，並囑咐麥子寫信給她。她願意傾聽麥子對生活的見解，也很願意幫助麥子用這種方式提高英語水平。麥子沒有想到，一次旅途中的萍水相逢，竟然可以發展成為之後持續幾十年的友誼。

坐上倫敦希思羅機場到布萊頓的大巴，麥子一路看著風景。這裏沒有高樓，到處都是低矮的小房子，有些房子的樣子就像電影裏看到過的歐洲老建築一模一樣。房子一棟緊挨著一棟，小門小窗，看起來很是局促。偶爾見到的大一些的房子，滿是維多利亞式的風格卻多半是餐廳或者酒吧。

一路上馬路都是濕的，車裏麵的乘客安安靜靜，車輪飛馳在濕濘的馬路上響起的黏糊糊的聲響，是周遭能聽見的唯一的動靜。這車裏竟是比飛機上還要安靜。

司機偶爾大聲爆出停留的站名，可能也是怕太安靜了自己會乏困，終於開口跟身邊的乘客開了幾句玩笑。麥子聽出司機的口音跟安娜的很不一樣，這讓她有些驚奇。在英國生活過一段時間之後麥子才知道，司機的口音是典型的南部口音。在英國，不同教育背景和社會階層的人，講出來的口音和用詞方式是不同的。人們一張口，從怎麽講話就能分辨出一個人的社會出身和地位，這其中的冷漠和傲慢，想想都讓人感到害怕。

麥子的住處是距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小閣樓，這是她托了好幾層關係才好容易租到的地方。安頓好了住處，麥子不敢休息，馬上在唐人街找到了一個中餐廳打工。一份工作的薪水如果全部存起來，明年的學費是不需要發愁了。她又接下了學校宿舍打掃衛生的工作，總是要活下去的。

自此以後麥子的生活就像是被定在了節拍器上，一天24小時被嚴格分成一塊塊。多睡幾分鍾就不能吃早餐；過馬路的時候多等了一下紅綠燈，後麵的路程就要加快腳步；就連看書的時候分了一下神，晚上就要犧牲睡眠時間來彌補。一段時間後，麥子適應了這種節奏，她無暇去考慮現在的生活應該用什麽詞匯去形容。她隻知道現在不能退，沒有選擇，兩年以後學成回國的時候，這些苦算得了什麽呢？

時間轉眼就到了93年，這是麥子第一次離家一個人過春節。這天她打工的中餐廳生意火爆，等餐的隊伍已經排到街上了。客人一桌接著一桌大快朵頤，後廚洗碗的麥子卻不得不麵對一盆接著一盆的髒碗。她原本是在前麵做服務員的，今天後廚人手不夠，老板娘臨時給幾個員工換了崗位，麥子被按在了地上洗碗。

後廚充滿了煙火氣，以前在家過年的時候，媽媽的廚房也會被各種煎炸炒的味道充斥。今天這些味道都跟麥子無關，她埋頭洗碗，頭發就算落在肩頭也顧不上捋一捋。

兩小時過去，麥子的腰已經麻了，她剛想伸展一下腰身，抬頭看見老板娘進來廚房，馬上又拿起一個髒碗認真洗了起來。

老板娘走過來衝著麥子說了幾句粵語。麥子沒聽明白，愣愣看著她。老板娘似乎很著急，雙手比劃著，做了一個用力往下錘的動作，麥子搖搖頭依然不明白。老板娘急了，一把抓住麥子的胳膊讓麥子跟著她往外走。麥子沒來得及摘下手上的皮手套，一路滴著水跟著老板娘走出廚房。

大廳裏坐得滿滿全是客人，這裏的味道可是比後廚好聞多了。老板娘走在前麵，跟路過的客人熱情用粵語互相說著“恭喜發財”，時不時還能大聲笑兩聲。兩人一路穿過大廳，來到廁所門口，老板娘板著臉，指著裏麵讓麥子看。是馬桶堵了，褐黃色的汙水上麵還漂浮著用過的手紙。麥子抬起胳膊擋著鼻子，一陣反胃。

老板娘拿來一個皮搋子塞進麥子手裏，又說了幾句麥子聽不明白的粵語，轉身快步離開廁所，留下麥子一個人麵對一個肮髒的廁所。這時過來一位金發的女客人，看了一眼馬桶，一臉嫌棄離開了。麥子聽見外麵響起了一個小孩子的哭鬧聲，金發女客領著一個長得像娃娃一樣可愛的女孩兒再次朝著馬桶走來。麥子知道，馬桶如果不盡快疏通好，一旦被客人投訴，自己會有麻煩。她再也顧不得反胃，拿起皮搋子伸進了汙水中。

這並不是麥子第一次疏通馬桶，卻是她第一次大過年來做這件事。麥子抬起一隻胳膊擋住鼻子，眉頭緊縮在一起，強忍著胃裏的不適，用另一隻手拿著皮搋子用力與汙水做著鬥爭。一下、兩下……馬桶終於通了，麥子把廁所打掃一下，抬頭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的模樣。她哪裏還有一點兒都市白領知識分子的樣子？鏡子裏的那個女人，臉色發黃，表情僵硬，幾縷頭發混了汗水粘在臉上和脖子上，眼圈黑黑的，眼睛裏一點神采都沒有，那樣子活像個在社會底層混口飯吃的中年婦女。麥子苦笑一下，覺得自己想多了，她現在不就是個在社會底層混口飯的窮學生嗎？外麵又響起了小女孩兒的哭聲，麥子對著鏡子歎了一口氣，目光又回到了滿是汙水的地板上。

等她回去廚房的時候才發現，洗碗用的皮手套還在手上，剛才一直沒有摘掉。這也怪不得她，老板那娘剛才給她塞皮搋子的時候也沒提醒她。

地上堆滿了用過的碗碟，看起來不比那馬桶幹淨多少。麥子原本就想用這副手套接著洗碗，等她坐下來，心裏泛起一陣不安。何必去跟客人較勁呢？大過年的！她換上了一副幹淨的新手套，把頭埋在髒碗裏，一直到下班前都沒停止過手中的動作。

街上一直在下雨，進入10月份以後，天晴似乎就再也沒有晴朗過。安娜說得沒錯，在英國生活雨衣和戴帽子的衣服果然是最不能缺少的衣物。

麥子跟一個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女孩兒住在一個合租屋裏。兩個人都是拚命賺錢用命省錢的人，即便是到了冬天，麵對昂貴的取暖費，她們不約而同選擇了忍。零下幾度的天氣裏，家裏唯一能用作取暖的就是熱水。好在白天的時間都是耗在學校和工作上，雖然辛苦，卻可以享受免費的暖氣。回到家隻要熱水袋不離手，電褥子打開，躲進被窩睡個好覺還是容易滿足的。

真正讓人難忍的是潮濕。原以為住在海邊會有美景欣賞，卻不知代價是衣櫥發黴。接連幾個陰雨天，屋子裏就會有黴味。麥子跟室友偶爾吐槽，兩人都明白了英國以前為什麽想要爭霸全球，日不落不僅是帝國鼎盛的象征，怕也是他們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