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滾

昨晚，他們什麽夢都沒做，穩穩地睡了一覺。朝陽的光伸進垃圾桶，將嘰嘰和歪歪喚醒。微風灌進桶裏，輕輕搖晃他們的身體。剛睜開惺忪的眼，一袋垃圾忽然從天而降，重重地壓下來。嘰嘰的反映快，一下躲到旁邊去了，歪歪被壓得不能動彈。人們喜歡在天剛亮的時候，把家裏的垃圾全都倒掉。歪歪的氣息變短，這袋垃圾太重了，壓得歪歪無法喘息。嘰嘰根本搬不動這袋垃圾，他趕緊叫醒頭頂上方的樹上還在酣睡的喜鵲。

“喜鵲！快——快！他快沒呼吸了！”嘰嘰著急地喊，他自己好像也喘不過氣似的。

喜鵲直往下衝，一頭奔進垃圾桶，用嘴使勁往上提，可她根本提不動。她又嚐試將袋子往一個方向拉，嘰嘰也在用力地推，他們朝同一個方向用勁，終於，歪歪從垃圾袋下艱難地爬出來了。他癱坐著，呼吸了一口又大又長的氣，身體瞬間如氣球一般鼓脹起來。

天氣熱得出奇，街道上幾乎沒有人來往，這是他們離開這裏的好機會。

溫度很高，街道上散布的石頭仿佛剛煮熟的雞蛋，靜看水泥地麵，能看到火焰一樣的氣流在飄搖，走過這樣的道路時，嘰嘰和歪歪都是跳著走的。喜鵲飛在他們頭頂不高的地方給他們遮擋烈日，太陽光將她的羽毛曬得亮堂堂的，好似一潭水窪。

他們盡量從灌木叢走，灌木叢內障礙重重，他們走著走著就會被細小而尖銳的枝丫刺傷，手和腳被劃出幾道小口子。喜鵲不時地會飛到人類的屋頂上走走瞧瞧，她喜歡那些橙紅色的房頂，但房頂反射的光射入她的眼睛裏，這讓她很不舒服。

喜鵲在一根電線上站穩腳跟，她眺望遠方，城市的風景在她眼裏變得越來越清晰。

“朋友們，我們就快到了！”喜鵲指著前方說。

“可是你也不用指給我們看，你知道，我們根本看不見。”嘰嘰攤開雙手說，他故意皺著眉頭。

“噢——我不是故意的。”

越靠近城市，房屋逐漸變得高了，出現的多半是六層的樓房。房屋外層附著很多鐵鏽，應該有些年月了。路邊樹的形狀越來越奇怪，不像自然生長的樣子，更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掰扯過，然後又硬生生地給接上的。花的顏色也豐富起來，大多是深紫色和桃紅色，高溫下，它們都垂下頭沒什麽精神。歪歪很喜歡這些花，尤其長得像蝴蝶的花，他甚至上前去扶起它們下彎的腰，但一放手，它們的頭就往下掉。

嘰嘰和歪歪被一簇花包圍著，花香撲鼻而來，他們有些沉醉。歪歪腦袋裏充斥的糞便的味道被花香衝淡了。他們現在要衝出花叢，跑過很寬的馬路。喜鵲告訴他們，掛在半空中那些燈，叫做紅綠燈，在車子比較多的地方，這三種顏色的燈就會出現。喜鵲早早地就飛過了馬路，停在對麵的路燈上，他們要等到紅燈轉變為綠燈才能走。

“我們也要走人行道嗎？”歪歪說。

“這雖然是人類的規定，但遵守準沒錯，這樣做可以保護我們自己。”嘰嘰說。

他們仰頭看著馬路上方的紅燈，紅燈不同的時間會變幻不同的形狀，比如“9”的形狀，當紅燈變幻到“6”的形狀時，嘰嘰和歪歪激動地發現“9”倒過來就是“6”。當紅燈變成了綠色時，嘰嘰和歪歪看兩邊的車子都停了下來，他們感到很疑惑，於是他們轉頭一看，在車子的正前方，燈是紅色的，所以車子不能前進。

他們飛快往前衝，腳丫啪嗒啪嗒地踏在水泥路上，地麵很燙腳。歪歪的白色皮毛太惹人注意了，前排車上的人都紛紛搖下車窗，伸出頭來看他。人們互相討論，疑惑這隻白色的東西是什麽動物，而他們對灰色的老鼠嘰嘰卻絲毫不感興趣。

嘰嘰和歪歪一頭栽進了馬路對麵的花叢裏，他們先喘了口氣，再鑽進了道路一旁的灌木叢。這裏的灌木比村裏的蔥鬱些，能夠很好掩蓋歪歪的毛色。

路燈上的喜鵲張開右翼指向一條寬大的馬路，這條馬路建在坡上，他們站在坡的上方，坡下城市的景象映入他們的眼簾，高高的樓房好像和他們持平，似乎隻要他們稍微用力一跳，就能跳到房頂上去。他們需要順著這條路走將近三千米，走了一天，他們的腿有些疼了，喜鵲長時間在太陽下暴曬，她頭腦發昏，腦袋裏好像裝了一個氣球，氣溫一高就發脹，快要暈厥了。

他們背對灌木叢，排排坐在石磚上商量對策。

“要不晚些再走吧！”歪歪說。他的身體快要被烤化了，渾身幹癟。

“我覺得我們需要先喝點水。”嘰嘰說。

“可是這附近沒有河流，也沒有湖，連個水窪也沒有。”喜鵲說。

枝頭的蟬嗚啦嗚啦地嘶喊，和其他的蟬呼應起來。三隻小東西沒了主意，大家都沉默不語，心裏浮躁得很。喜鵲用翅膀給嘰嘰和歪歪扇風，他們的毛發被掀起，顯得更瘦了，毛發粗糙。

灌木叢裏一陣窸窸窣窣，有樹葉被撕碎的聲音。他們三個豎著耳朵仔細聽著，立馬像被凍住一樣，眼球左右來回轉動，他們不知道身後的是什麽，可能會突然衝上來把他們全都叼走。

忽然，從灌木叢裏伸出一個頭，滿頭是刺。他瞧這三隻小動物沒動一下，以為他們是石雕，就大膽地走到他們麵前。

“啊！原來是隻刺蝟！”嘰嘰說。他鬆了口氣。這隻刺蝟的體型和歪歪差不多大，背上的刺是土黃色的，正麵沒有長刺的地方是淺粉色。

嘰嘰剛開口說話，刺蝟就嚇得四處逃竄，一頭撞在了灌木叢的枝幹上。怕遇到危險，他立馬蜷縮成一個球，渾身被刺包裹著，沒人敢欺負他。

歪歪撿起一根短小的枯木去戳他，一下，兩下，刺蝟動了一下，縮得更緊了。歪歪嚇得一把丟掉木棍，躲在了比他矮小的嘰嘰身後。

“你們要幹什麽？”刺蝟說。

“我們——不幹什麽。你知道哪裏有水嗎？我們要去城市，天氣實在太熱，我們渴了，沒有水喝。”嘰嘰說。

“你們想喝水？”刺蝟露出一隻眼睛說。

他們三個整齊地點點頭。

刺蝟放鬆了緊繃的神經，伸展開身體。“我知道哪裏有水，你們跟我來！”刺蝟朝他們三個招招手，帶著他們穿過了灌木叢，再走一百米，就看到了一片被掘過的平地，應該是人們用來修建房屋用的。這裏有很多水坑，坑裏的水淺淺的，剛好可以沒過歪歪的腳。水是渾的，是淡淡的黃顏色。嘰嘰和歪歪一時愣住了，他們沒喝過黃顏色的水，有些猶豫要不要喝。

刺蝟先把頭伸進水坑，一口一口舔著坑裏的水，他喝得很開心，好像得到了別人的饋贈。“你們也一起喝呀！”他盛情地邀請著。

喜鵲跳上前去，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喝完了嘴裏歎出一口氣，身體裏的熱氣仿佛都被排了出去。她讚歎道：“真好喝！”聽她這麽說，嘰嘰和歪歪也圍在水坑邊，俯下頭開始喝水。這些水有很重的泥土味兒，還有些鐵鏽味兒，這些水好像是從四麵八方匯聚到這裏的。

“剛剛你們說你們要去城市？”刺蝟問道。

嘰嘰擦擦嘴邊毛上的水，看起來他還沒喝足。“是的，可是這裏離城市還有一段距離。從早上我們就開始趕路，現在我們已經走不動了。你有什麽好的辦法，可以讓我們不用走路就能到城市嗎？”

“是啊，我還能飛一會兒歇一會兒，可他們不行，他們光靠腳走，吃不消的。”喜鵲說。

刺蝟撓撓頭，努力思考著。

“有了！”刺蝟興奮地爬上一個土堆，卷著身子，像個輪胎一樣就滾了下來。他滾了很遠的距離才停住。“你們可以像我一樣，滾下去，這樣就不費力氣了！”刺蝟攤開手說。可是這對他來說很容易，因為他有刺可以保護他不受傷，但是嘰嘰和歪歪就這樣滾下去肯定會傷痕累累的，他們永遠忘不了從臭水溝的山坡上往下滾的經曆。

“有了！”刺蝟爬上另一處土堆，上麵堆放著一些軟軟的皮革。他挑選出兩塊扔下土堆，自己從土堆上往下滑，撿起那兩塊皮革就朝嘰嘰和歪歪走來，遞到他們麵前。

“把這個綁在身上，保護你們。”刺蝟說。

見嘰嘰和歪歪不知從何下手，他放下一塊皮革，讓歪歪背過身去，他隨手撿起一根細鐵絲，將皮革綁在歪歪的背部。他綁好了肚子，隨後又撿起幾根鐵絲，將歪歪的雙手和雙腳都綁了起來，這樣在滾動的時候不容易掉落。

歪歪走上一個土堆，準備給大家演示一下。他笨拙地挪著腳步，雙手仿佛被牽線的木偶那樣高舉。他像刺蝟那樣把身子先蜷縮起來，手拉著腳，頭藏進肚子裏，綁在背上的皮革像他穿上的鎧甲，把他包得嚴嚴實實。

“開始吧！”刺蝟的話音剛落，歪歪就轟隆轟隆地從土堆上往下滾，他滾得歪歪扭扭，好像一個從車身脫落的輪胎。不過，歪歪的試驗非常順利，他成功滾了下來，地上布滿了小石子，他也毫發無傷。

“太棒了！也請你給我綁上吧！”嘰嘰已經等不及想要嚐試一下了，他主動拿起皮革走到刺蝟麵前，請刺蝟給自己綁上。還是同樣的方法，刺蝟將嘰嘰身體的三處地方都綁了起來。可以不用走路，他們都覺得輕鬆極了，但是新的問題又來了，如果他們想停下來，該怎麽樣降低速度呢？如果到了城市，速度依舊減不下來，會不會直接撞到牆上？那個時候，頭上肯定又要被撞個大包了。

“當你的背貼到地麵時，直接伸展你的身體，你的背會在地上滑行一段距離，速度就降下來了。”刺蝟說。

刺蝟把他們送到剛才的那條大馬路上，他們互相揮手道別。

嘰嘰和歪歪從馬路的邊緣往下滾，速度越來越快，喜鵲用飛的也追不上他們。由於速度太快，嘰嘰和歪歪開始不受控製了，逐漸偏離方向，滾到了馬路中央，路上有時會駛來幾輛汽車，一不留神肯定會被汽車軋的。喜鵲在空中大喊，讓他們停下來。可他們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根本就停不下來，他們的背基本不著地了，他們幾乎是彈跳著滾下去的。身體著地的時候，他們痛得哇哇叫。

前方突然馳來一輛車，眼看歪歪馬上就要撞上了，喜鵲在上空大喊：“歪歪！往左拐！”歪歪聽見了喜鵲的聲音，他身子往左一斜，和那輛疾馳而來的車擦肩而過，一陣強風掃過他的耳朵。他好像掌握了控製方向的秘訣。歪歪慢慢睜開緊閉的眼睛，看見一輛車從嘰嘰上方飛過，嘰嘰從車底滾了過去，但方向逐漸往左偏，就要滾到正麵迎來的一輛車的輪子上。飛在後麵的喜鵲喊得再大聲，嘰嘰也聽不見了，歪歪急忙大喊：“往左！往左！嘰嘰，身體往左！”嘰嘰耳朵裏像有台機器轟轟地運作著，他隱隱約約聽見了歪歪的叫喊聲，左腳用力踩了一下皮革，身體就往左前方滾動，和歪歪靠近了許多。

“嘿！朋友，我們真是太幸運了！”嘰嘰加快速度滾到歪歪的前麵去了。歪歪笑著追了上去，他們誰也沒等後麵的喜鵲。

馬上就要進入城市了，這條大馬路連接的是另一條橫著的大馬路。在那條大馬路上，車頭連著車尾，擠滿了三個車道。嘰嘰和歪歪無法看到前方，他隻能看到兩側。按照他們這樣的速度滾下去，肯定會撞上下方堵塞的車輛。

喜鵲早就觀察到了這一切，她一定要跑上去阻止他們。她停止煽動翅膀，頭朝下向前俯衝。她就要追上他們了，還差一點點。但馬上就要撞上去了，車上等待的人看到了兩個黑乎乎急速滾來的小輪子，他們沒法挪動自己的車，張大嘴巴吃驚地做好被撞的準備。還有十米就要撞上了，後麵的喜鵲離他們也還有十米的距離，她必須及時叫住他們：

“停下來！停下來！”喜鵲的聲音像箭一樣射過去，五米的距離，他們再遲疑就會撞上去！嘰嘰和歪歪雖然心裏害怕，但他們還是緊閉眼睛，在正麵朝上背部朝下的瞬間，雙手奮力往上一揚，整個身體霎時像綻放的花朵那樣展開，他們背部的皮革緊緊貼在地上摩擦，發出呲呲的聲音，他們直接滑進車底，穿過了並排的三輛車，直到皮革被磨出一個洞來，他們才穩穩停下來。而這時，馬路的紅燈變成了綠燈，人行道對麵的車輛開始湧入。他們的手腳和皮革捆在一起，無法奔跑起來，怎麽辦，車馬上就要軋上來了。他們緊握對方的手，用力地閉上了眼睛，恐懼充斥著他們的內心。一個黑影從天而降，衝過來抓起他們丟在了馬路邊的草坪上。等他們睜開眼，一個背光的黑影立在他們麵前。

後趕來的喜鵲掉落在草坪上，她已經沒了力氣，剛剛的驚慌已經讓她耗盡了精力。她撲到嘰嘰和歪歪身上，忽然哭起來。歪歪聽著她的哭聲，他明白喜鵲為什麽哭。

等喜鵲平靜下來，他們才注意到這個黑影。嘰嘰虛著眼睛看：“噢！我知道你，你是貓頭鷹！”

貓頭鷹滿臉冷漠地說：“我建議你們最好別到馬路中央玩兒，那可不是什麽好地方。”說完，他就飛走了。嘰嘰和歪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默了。

他們卸掉身上的皮革，望著高樓大廈的空隙中，夕陽美極了。

金黃的夕陽很快就和大地融為一體，消失不見了，而喜鵲也要和他們說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