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春兩敵2

有一日清晨,衛青尚在睡夢中,突然聞得外麵有喧鬧之聲,起身查看,原來是一個清秀的少年,領著七八個隨從,饒有興趣地圍著他的帳篷看。見衛青出來,少年問:“哦?這帳篷裏竟然住了人?”聲音清脆動聽。衛青一聽便知她是女扮男裝,好像很熟悉,卻又說不出在哪裏聽過。

衛青見他們人多,卻沒有為難的意思,也不好說什麽,隻好拱手見禮:“在下昨夜露宿於此,請問兄台有何見教?”

女子也不看衛青,隻是打量著帳篷說:“嘖嘖,不錯啊!晚上睡在裏麵隨時可以看到星星,好東西,怎麽樣,賣給我吧?”

衛青一皺眉頭,他一路風餐露宿,這帳篷是必需之物,怎能給了別人?見這女子神色驕矜,衣飾華貴,也不敢直接拒絕:“兄台見笑了,這帳篷是粗鄙之物,怎麽能配得上貴人使用?”

女子道:“不要廢話!”說著眼睛又瞟向了旁邊的月影,一身潔白,飄逸俊美,讓她兩眼放光。

“你這小廝,怎麽有這麽漂亮的一匹馬?小爺我今天不但要你的帳篷,還要你這匹馬,你開個價如何?”

月影之於衛青,那是朝夕相處的朋友,自然不可能讓與他人,衛青搖頭道:“兄台恕罪,這馬對在下來說意義重大,恕難從命。”

女子嗬嗬一笑:“這由不得你,你願意也好不願也罷,,今天小爺我還非要不可,來人,帳篷給我拆了裝車上,白馬也牽走。”

衛青這才注意到,路邊有七八匹馬和一輛華麗的馬車,這輛馬車不比昨日所見的那輛華貴,卻也非同小可。

當下漢地馬匹金貴,出行能騎馬的人不多,這麽十幾匹馬的陣勢,恐怕不是富家小姐那麽簡單,看來人都氣勢洶洶,衛青知道大事不好。

他也不肯輕易就範,趕緊退後幾步,調整雙腳,站穩下盤。

對方七八個隨從見他擺出這樣一副姿勢,也不在意,有說有笑地圍上來。衛青見他們的動作,就知道都是練家子,他對自己的武功頗為自得,但一次這麽多好手還是有些擔心。

眼見衝突不可避免,衛青也不敢大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高度警惕著對方的情況。對方仗著人多勢眾,並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兩個人走過來想抓住他的雙臂,剩下的人就已經開始拆帳篷牽馬了。

衛青本不想主動動手,這下也沒辦法了,隻好先發製人,突然暴起,一腳踢向了身邊拆帳篷的大漢,那人猝不及防,正中下巴,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眾人大駭,全部放下手中的東西湧了上來,這些人明顯受過訓練,下意識地排成了隊形,數人分成幾個小組,有人進攻,有人防守。衛青不敢放鬆,雙腳左右開弓,雙拳也沒閑著,左遮右擋。無奈對方實在人多勢眾,且配合默契,幾個回合下來,他已經挨了好幾拳,看得旁邊的少女拍手嬌笑。

衛青意識到這樣下去必定吃虧,深吸一口氣,一個旱地拔蔥,一躍而起,跳出了這些人的包圍圈,乘對手沒有反應過來,衛青已經轉身胳膊肘子重重地擊打在一個壯漢的脖頸處,壯漢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等眾人再次朝衛青圍過來的時候,衛青又躍出了數丈之遠,無奈,這些人隻好放棄陣形,一個個朝衛青追了過來。

在局部形成一對一的情況下,這場打鬥沒有了懸念,很快,少女的隨從一個個倒在地上。有幾個爬起來,從馬背上抽出了長劍,衛青暗叫一聲不好,知道徒手是絕無可能對付這麽多手持兵器的壯漢,正待瞅個機會牽上月影逃跑,突然聽見少女發話了:“曹林你丟人不丟人?八個打一個都打不過,我要是你早就羞愧自盡了,你還有臉拿劍?”

那個叫曹林的聽到這話,遲疑了一下,說:“公主,哦,不,公子,這小子太囂張了,為保護您的安全,就讓我們殺了這小子。”

“曹林你敢,光天化日之下,你敢殺人,本少爺定會殺了你。”

“諾!”

少女這才仔細打量著衛青,之間衛青經過這一番打鬥,已經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加上幾日風餐露宿,更是蓬頭垢麵。饒是如此落魄,但依然難掩周身的英氣,讓少女看得暗暗稱奇。

“看不出來你身手如此了得,不錯不錯,你是哪裏人氏,做何營生?有沒有興趣跟隨本少爺做個侍衛?”手下這麽多人都被他放倒,女子倒也不生氣,反而樂嗬嗬地問道。

衛青見她態度和善,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趕緊拱手說:“在下平陽人氏,多謝少爺抬愛,但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實在不能追隨左右,還望少爺見諒!”

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女子也不好說什麽,這時候倒地的隨從都爬起來,圍著少女,七嘴八舌地說:“少爺,別和他廢話,等我們取了兵器,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砍成肉醬了。”

少女怒道:“一幫廢物,還好意思說,滾,都給我趕緊滾!”

幾人麵色漲得鐵青,卻不敢反駁一句。少女轉向衛青說:“這位兄弟好身手,今日之事就這麽算了,來日方長,咱們後會有期。”說完轉身就走,隨從自然小心地陪在身邊。

華貴的駟馬之車,使用漢軍正式製式武器的侍從,衛青有些猜到這人是誰了。平陽縣的百姓都以平陽是陽信公主的湯沐邑為榮,陽信公主是王皇後之女,太子劉徹的同胞姐姐,身份尊貴無比,下嫁平陽侯之後,陽信公主的封號也變成了平陽公主。

和尊貴的公主相比,衛青似乎對這個女扮男裝的刁蠻富家小姐更有興趣,與遙不可及的公主相比,也許這個女公子更加親切一點,雖然她看似驕橫跋扈,蠻不講理,實際上隻是小女子的性子,心地不失善良。

越近平陽縣城,行人也越來越多,推著小車的販夫,挑著擔子的小貨郎,熙熙攘攘,其間夾雜著兩旁店家的叫賣聲,這一切讓久居深山的衛青目不暇接,各式各樣的新鮮玩意兒看得他眼花繚亂。

這裏是平陽城外的七裏鋪,李先生采購筆墨的時候帶衛青來過這裏,那時候,七裏鋪是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站在這裏遠望,也隻能遠遠看到平陽城樓上的旗幟。

這裏是熱鬧的集市,由於遠離縣城繁華之地,官府對這裏的商品交易睜隻眼閉隻眼,於是,沒有了各種苛捐雜稅的集市,很快成為貧苦百姓們交換各自所需的專用場所。開始隻是附近的農戶設攤兒出售自家土地上的出產物,後來,各種手工業匠人也加入到裏麵,甚至城裏的商戶也紛紛開設了分店。

平陽侯行獵曾途經七裏鋪,見這一排繁華,也頗為感慨。所以當平陽縣令請示、商議要在七裏鋪征稅時,平陽侯打了個哈哈,此事就算作罷。平陽縣是平陽侯食邑所在,現在侯府有了陽信公主下嫁,底氣更足了,侯府雖不參與政事,但畢竟從漢律來講,這些都是平陽侯和陽信公主的子民,縣令對此也不好說什麽,於是成就了這個原本是荒郊的小村落,成為遠近聞名的平民集市。

熱鬧的人群,來來往往,摩肩接踵,衛青下馬小心地穿行其中,不時碰上趕路的行人,自小無拘無束的月影無所顧忌,甩起尾巴,打翻攤販的貨物,害得衛青忙不迭連聲致歉,好在這裏民風淳樸,對此大多報之一笑。

忙碌的人群大多是布衣短衫,發髻或用青布包著或插著木釵。身披麻布披風,隨意用布帶紮著頭發的衛青就顯得有點另類,連自己都覺得不自在,還好,前麵就是一家掛著“修麵、整須”的攤子,於是拴馬,走了過去。

一炷香的功夫,已經大變了模樣,雜亂的頭發被梳得整整齊齊,挽起了一個發髻,風塵仆仆的麵容也已洗淨,劍眉星目,好一個英俊的少年郎,再配上修長高大的身軀,引得街邊的路人紛紛投來關注的目光。

披風已經取下裝入包袱,而身上衣衫也髒了,他又找到一家衣飾店,上前想選件衣服,老板熱情地迎了上來,招呼道:“客官要看看衣服嗎?本店可是這七裏鋪最好的衣飾店,包你滿意!來來來,進來看看。”

店主的熱情讓他有點不太自在,隻好微笑著點頭。

店內以農夫的布衣短衫為主,衛青選了一件靛青色長衫,黑色腰帶,一共是三十文銅錢。衛青記得小時候母親給他置衣,也要三十幾文,不由得有些納悶,怎會如此便宜?可店家生意火爆,容不得他多詢問,就被人流簇擁著離開了衣飾店。

第四節隻如初見

衛青這幾年打獵收獲頗豐,洪伯全都幫他賣掉換成銅錢,他也無處花銷,一直攢著,臨行時全帶在了身邊,所以出手大方,到一處最大的貨棧中,給家裏的兄弟姐妹都買了禮物。

貨棧門口是一個小食攤,攤上擺的正是衛青小時候常吃的砸糕,這是一種用稻米做成的小吃,香糯可口。

“這個砸糕多少錢?”衛青先問價格。

“一文兩個,兩文五個。”攤主忙著團砸糕,頭也不抬一下。衛青更加納悶,他記得那時砸糕一塊可是要一文,看來離開了家鄉這麽多年,一切都變了。遂掏出了兩文錢,店家拿一根竹枝串起五顆砸糕團子,遞給他。

一口咬下去,那個香啊,衛青不由得沈醉其中。

正待吃第二口,突然聞得一聲鞭響,緊接著是破空之聲,衛青一個側身閃過,回頭一看,原來又是路上遇見的那個女子,向他揮了一鞭,還笑盈盈地看著他。女子已經換了一身衣裳,恢複了女兒家的裝扮,一身潔白的衣衫,配上精致的臉龐和無可挑剔的五官,舉手投足之間,處處顯露著高貴的美麗;標致的身材,更是挺拔婀娜,那一閃一閃的大眼睛,閃爍著光芒,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

衛青眉頭一皺,心道:“怎麽又是這個冤家,這可如何是好?”

這姑娘雖漂亮,卻飛揚跋扈,一點不似阿萌溫柔婉約,所以他對她沒有一點好感,隻想躲開這個惹不起的小姑奶奶。

可女子沒有一點要讓他躲開的意思,轉眼間已經到了他麵前,依然笑嗬嗬的,仿佛忘記了幾個時辰前,她的仆從被這個年輕人全部放倒在地。

她這才完全看清楚衛青的樣子,將近六尺的身高,風吹日曬後形成的小麥色皮膚,略顯雜亂的頭發用一根布帶束著,棱角分明的臉上,一雙不大但很明亮有神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厚厚的嘴唇透露出敦厚和善良,著黑灰色貼身短衣,外麵罩著一件青色長袍,牽著一匹的白馬,好一個俊逸瀟灑的少年郎。

衛青見她眼中並沒有惡意,也站著不動。

女子伸手就搶過衛青手上的砸糕,不顧衛青的牙印還在上麵,就咬了一口,隨即吐了出來。“這什麽東西啊?這麽難吃的。”皺著眉嘟囔道,“這麽難吃,還給你好了。”

衛青正待舉手接過,旁邊幾個隨從模樣的人這才認出是他,拔刀上前,打算圍住他。

“退下!”隨著女子一聲嗬斥,這些人都不情願地站到一邊。

衛青接過砸糕,轉身打算離開,少女一個轉身,又攔在了他麵前。

“本姑娘又不是吃人的怪獸,你跑什麽啊?”

衛青道:“在下有急事需要趕路,還望姑娘高抬貴手,放在下過去。”

“你想得美,打傷了本姑娘的隨從,這麽輕易就想走,沒門兒。”

衛青不禁皺眉道:“那姑娘想如何?”

女子道:“我就想讓你給我當隨從,你不是挺能打的嗎?”

“姑娘,你我隻是萍水相逢,姑娘沒有權利讓我做你的奴仆,請姑娘讓開道路。我大漢有律法,豈可逼人為奴?”衛青拱手向少女道。

“呦,你小子還挺能說會道的嘛,還知道律法?”少女眉毛一揚,還是那麽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你說說你叫什麽?家住哪裏?從哪裏來?到那裏去?”連珠炮般的一連串問題拋過來。

衛青見她不似先前那麽咄咄逼人,言語之中還帶著些小女兒的嬌憨氣息,心中放鬆了,也笑著答道:“在下遵紀守法,不是犯人,姑娘也非官府公差,所以這個問題,更是不會回答了。我從來處來,到去出去。至於我是誰,我不想讓你知道。”

少女臉色變了,俏麗的臉上瞬間蒙上了一層寒霜,眼中射出怨恨的光芒,盯著衛青,兩人正好四目相對這雙大大的眼睛如同一潭清泉,清澈溫潤,讓人不禁淪陷進去,不能自拔。

衛青一瞬間有點傻了,深深沉醉在這種美麗的光芒中,時間仿佛就此定格,天地間萬物消失,隻剩眼前的這個璧人。

看著衛青呆呆的模樣,少女轉怒為喜,伸出纖纖玉指,戳了他一下,“唉唉唉,你傻了嗎?”

衛青這才從如癡如醉中醒過來,趕緊低下了頭。

低頭之間,眼前閃過了阿萌的樣子,阿萌也是美女,但相比眼前的這位,阿萌就像是山間開放的野百合,青澀淡雅,而眼前的少女,如同盛開的牡丹,是傾城傾國之色。

“唉,傻瓜,發什麽呆呢?”少女又戳了他一下。

衛青趕緊收回思緒,自己目前的這個處境,便如浮萍,無根無依,麵對如此佳人,也隻能是看看而已,不敢有非分之想。

於是他正色謙卑道:“姑娘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在下還要趕路,就此別過!”說完躬身後退幾步,一個長揖,牽了馬就要走。

少女來不及阻攔,衛青已和她擦身而過,翻身上馬離開了。

一層水霧蒙上了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臉上也寫滿了惆悵。繁華的集市,在一瞬間消失,天地間隻有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偉岸如山。直到來來往往的人群遮住了背影,她依然還在那裏。她心中也有千般湧動,可這一刻,她隻能目送那個身影遠去,直到淚水模糊了視線。

隻因為她是陽信公主,當朝皇帝最寵愛的天之驕女,當今太子的同胞姐姐,平陽侯曹壽的新婚妻子。

離開了七裏鋪,衛青和幾個商隊同行,身著長衫的衛青看上去和善儒雅,加之談吐不凡,深得同行者的喜愛。他的馬匹高大俊美,馬鞍也有玄機,兩條麻繩無形中起到了簡易馬鐙的作用,同行的商人見了,對這種獨特的小工具也是讚不絕口,紛紛模仿。自此,馬鐙的雛形逐漸流傳開來,經過多人的改造,形成了流傳後世的馬鐙。

幾個時辰後,平陽城在望。不知何故,衛青卻有點忐忑,離家五年,不知母親、姐姐兄長可好?沿途是整齊的行道樹,全部小臂般大小,正在吐露著翠綠的嫩色,可衛青無心欣賞,就連**的駿馬都受了他的感染,開始步伐淩亂了。

此刻正是春日的午後,大部分守城的衛士都懶散地斜靠在城牆邊,或坐著或站著,昏昏欲睡。衛青這才想起自己沒有身份文牒,如果遇上盤查,說不定會被當作奸細流竄犯抓起來。想到這裏,心中又開始緊張,觀察來來往往的人流,從城門中穿梭自如,而衛兵完全沒有攔路盤查的意思,帶著疑問,他也趕緊下馬,隨著商隊快步通過了城門。

現在的平陽侯是曹平的嫡長子曹壽,據說這位新侯爺從小生活在榮華富貴之中,長於婦人之手,非但性格懦弱,身體也不行,騎不得馬,挽不得弓,而當今太皇太後念其幾代忠良,將最受先皇寵愛的信陽公主下嫁於平陽侯,這事兒讓平陽一代百姓覺得是莫大的榮耀,張口閉口就是我們公主怎麽怎麽的,儼然自己就是平陽侯。

“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衛青的思緒又飄向了遠方,“也許對平陽的百姓來說,有個懦弱無為的平陽侯是好事。”

前麵的路牌指示著方向,往東繼續走就是平陽侯府,衛青這才從思索中回過神來,想起自己的奴隸身份,不由得神色黯淡了下來。

身為奴隸,出人頭地隻是一種非分之想,而手刃匈奴也如同夢一樣遙不可及。

“這就是命中注定?這就是人無法選擇無法反抗的命運?”這樣的自我追問在他的生命中反複出現,自他從生父家中逃出來的那天起,不斷地縈繞在耳邊。

思索之間,侯府在望,大大的牌匾,提醒著路人下馬下轎,這是大漢高祖皇帝給功臣及其後人的至高榮譽,雖然現在坐在侯府中的早已不是跨馬揚鞭提刀推翻暴秦的大漢英雄,而隻是一個羸弱的少年。

近鄉情怯,侯府門前再熟悉不過的大道是如此漫長,六七年的時光讓他長成了一個大小夥子,而歲月又將母親摧殘成何種模樣?

母親住在侯府的側門口,衛青以奴隸的身份也不敢造次,隻是看了看大門,牽馬沿向南的大街走過去。侯府的圍牆上伸出許多樹枝,比起衛青離開的時候粗壯了不少。側門就在前方大開著,一些下人裝束的男男女女出入,有幾個年長的衛青看上去很麵熟。

他將馬拴在門口,隻身進門。還是熟悉的景象,進門兩邊都是平房,不同的是全都修繕一新,掛著大紅的燈籠和綢緞,應該是平陽侯迎娶公主時所做的裝飾。這些房屋就是衛青小時候的家,母親和姐姐就住在右首第三間中,那裏曾經也有小衛青的一張床。

再走幾步,就有人喝住了他:“什麽人?幹什麽的?”隻見是一個穿著皂色衣服差人模樣的年輕人在左首的門廊下,應該是侯府的侍衛。

衛青賠著笑臉道:“小可來尋找一位親戚,就住這裏,有勞官人了。”

“這侯府可不是你想進就進的,找親戚?你找誰?先在門口候著,我去給你叫。”

“在下要找府中仆婦衛氏,有勞,有勞……”邊說邊連連抱拳致謝。

“是不是洗衣房的衛氏?”

“是,是,我找的正是她,有勞官人了。”衛青連連點頭。

侍衛見衛青雖著布衣卻氣度不凡,也沒敢再刁難,向門房中的另一個侍衛做了個手勢,就向院中大喊:“衛氏,衛氏……有人找。”

叫了幾聲不見應答,侍衛也不耐煩了,對衛青道:“不在這院裏,把你的馬留下,你自己進去到隔壁院子找吧,記住了,不許再往裏走,要是瞎摸亂撞,小心公主的侍衛打死你,他們可是京城的建章衛。”

衛青抱拳:“小可知道了,多謝,多謝!”

進了跨院,這裏是衛青童年生活的地方,原本凸凹不平的地上,已經鋪上了青磚,前麵是馬廄的背牆,和兩排仆人房構成了一個小院,左右都是一個狹窄的通道,繞過去是一個大院,洗衣房、馬廄、柴房都設在這裏。衛青走了進去,院裏有不少人,都在各自忙碌著,沒人注意到他。馬廄的旁邊是一個水池,兩個中年仆婦模樣的人蹲在地上,費力地搓洗著木盆中的衣服,一個年輕一點的,看上去三十來歲的女子,正在用一個瓢從池中舀水,夕陽照在她的臉上,垂下來的發梢上有晶瑩的水珠,不知是水珠還是汗水,濃密的頭發下,是一張清秀的臉,雖曆經歲月滄桑恬淡,隻是眼角已經有了明顯的魚尾紋,目光中散發著些許愁苦,那正是母親,是他五年來魂牽夢縈的母親。

“娘!”衛青叫道,隻此一聲,淚水就忍不住流下來。

這一聲讓衛氏渾身顫抖,五年過去了,她依然聽出那聲音中有她的青兒的痕跡,五年了,她以為兒子永遠不會回來了,鄭季告訴她,她的兒子離家跑進了深山,也許餓死了,也許凍死了,也許被狼吃了,她無數次的為之流淚,甚至想不顧一切去尋找,可理智告訴她那多麽渺茫。

“怎麽可能會是青兒呢?可是真的太像了。”忍不住回頭望去,一個高大的少年就站在不遠處,雙眼含著淚水,望著她,濃濃的眉毛,高挺的鼻梁,方麵大耳,依稀是她的青兒的模樣。

“乓”的一聲,水瓢掉在了地上,衛氏也呆住了,那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兒子。

衛青疾步走上前去,抓住了母親的手,母子倆抱頭又哭又笑。母子倆哭過了,就這樣默默地互相看著對方,這久別後重逢的喜悅,不需要太多的言語來表達。

母親生在侯府長在侯府,和侍衛相熟,幾句話自然就放衛青和月影進了侯府。子夫見到衛青,喜不自勝。衛青離開的時候,衛歩、衛廣還小,記不得事,眼見著母親和姐姐高興,卻不知道發生什麽事,隻得怯生生地藏在柱子後麵看著他們。子夫趕緊過去,牽著他們的手,到衛青跟前:“快喊哥哥,這是你們的三哥衛青啊。”

衛青掏出了各色幹果、蜜餞,兩人很快和他親近起來。

衛家的幾間小屋還在,隻是久無人居住了。長兄長君寄養在衛家,而姐姐君孺、少兒和子夫則雖母親住在侯府的仆婦房中。

現在衛青回來了,母親很是高興,考慮到侯府中多有不便,便張羅著帶著孩子們收拾一下小屋。

飯罷,一家人席地而坐,圍繞著衛青形成了一個圈,說不完貼心話,直到下半夜,眾人才陸續睡到各處,隻有母親和姐姐子夫還在陪著衛青說話。

這裏,就是當年衛青住的那間小屋,大部分陳設都是老樣子。月光透過窗欞,母親的側影依然美麗,隻是頭上華發已生,臉上也有了滄桑感。子夫在月光下愈發動人。

聽母親娓娓道來,衛青才知道,子夫因姿容出眾,嗓音清麗,已被選作侯府的歌女,目前尚在學習階段,不久將被安排到京城長安的樂府中去學習音律之事。

母親歎道:“唉!母親無能,生下你們兄弟姐妹這麽多人,卻不能讓你們有個好出身,一切還得靠你們自己。子夫從小跟著我,什麽髒活累活都搶著幹,如今能被選中學習歌舞,也算是她的造化,至少不用混在奴仆雜役之中。”說著忍不住抹眼淚。

歌伎本已是非常低賤的出身了,可對於衛子夫來說,這足以是改變境況的巨變了,至少,她可以就此脫離艱苦的勞動。

而對於衛青來說,他逃離了鄭家,想要脫離奴籍的願望自然就落空了,他現在的身份,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就是平陽侯府的奴隸,是侯府的私有資產,可以任由主人生殺予奪。

母子三人相對,淚眼汪汪,衛青正待將五年的經曆細細道來,母親卻心疼他連日勞累,硬是安排他睡下,他也想來日方長,順從了母親的意思。

翌日一早,衛青就去侯府馬廄看他的月影,昨天已經和侯府門衛見過,自然暢通無阻,穿過小院,還未走近馬廄就聞得人聲。

“嘖嘖,好漂亮的白馬啊,趙七,府裏沒怎麽見過有這樣一匹馬啊?”

“曹管家好眼力,這確實不是咱平陽侯府的馬,是昨天衛婦的兒子帶來的。”這人是侯府馬夫趙七,負責管理馬匹,手底下還有幾個專門喂馬,侍弄馬匹的奴仆。

被稱作曹管家的中年男子正是侯府的後堂管家,姓曹名智,是平陽侯的本家遠親,祖輩三四代都在侯府做事。曹智撚須道:“哦,衛婦的兒子?她不是有幾個兒子嘛?好像年歲還小吧?”

趙七道:“曹管家有所不知,這衛婦生了不少孩子。嫁到衛家後就有了一子三女,後來丈夫死了,衛婦也沒閑著,又生了三個小子,哈哈……”

“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有點印象了,衛婦和平陽縣府的鄭季當年有過那麽一段,好像是生了個孩子吧,沒見鄭季這老小子好多年了。這麽說,就有點問題了,雖然先侯將衛婦賞賜給了衛平,可她依舊是咱們侯府的奴隸,她要是和別人生了孩子,自然也是咱們侯府的奴隸,怎麽可以這麽隨意出入呢?”

“唉,曹管家,別的咱不懂,可衛婦的這個兒子,卻不像是奴隸,這一匹馬你看就價值不菲吧?而且他還穿長衫,背弓帶劍的,這可不是一個奴隸該有的樣子啊!”

曹智皮笑肉不笑:“哼哼,是不是奴隸,不是他有錢,穿什麽能決定的,等我查明名錄,看他如何再蹦躂。”

衛青在牆角,將這一切聽得清楚,心中大駭。

他想離開,卻舍不得撇下月影,隻好徘徊在侯府周圍,等待時機。

曹智查看了侯府的奴隸名錄,果然衛青之名赫然在列,曹智大笑:“黃口小兒果然是我侯府奴隸,哼,竟然還如此招搖。”自此,曹智吩咐府中侍衛、差役留意這個年輕人,他的馬還在侯府的馬廄中,也不怕他不來。

他沒有想到的是,機緣巧合之下,衛青聽到了他的話,並且知道了他的意圖,當然就不會束手就擒。幾日下來,絲毫沒有衛青的消息,就連衛家的小屋裏也不見衛青的蹤跡,無奈隻好放鬆了搜尋力度。

衛青白日隱身暗處,一旦瞅準空子就回家和父母兄弟姐妹相聚,心情倒也沒有太大影響,唯一不足之處就是白天母親和姐姐們進府幹活,他就開始無所事事,又不敢在城內閑逛,百無聊賴之下,持弓在平陽城附近的山野射獵。

第五節情愫暗生

衛青時常能見到白衣女子也在四處閑逛,身邊還是那幾個侍衛緊緊相隨,衛青摸不透她的身份,卻知道她和侯府有莫大的關係,所以也不敢造次,盡量小心避開他們。

一日午後,天色突變,下起了滂沱大雨,衛青不慌不忙,砍下幾根樹幹,找了些闊葉樹枝,借著隨身攜帶的幾塊毛皮,很快搭起了一個遮風擋雨的棚子。

雨越下越大,衛青在棚子裏昏昏欲睡,突然聽見外麵一陣喧嘩,睜眼一看正是那白衣女子,還是一副男子裝束,卻已經被淋成落湯雞,頭發散亂,衣衫盡濕,也不管主人是否允許,一頭紮了進來,口中嬌呼:“哎呀,突然下雨了,凍死我了。”

衛青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應對,女子卻莞爾一笑:“外麵雨大,借你的寶地一用”,衛青趕緊說:“不必客氣,請隨意。”

女子的侍衛也和衛青打過幾次照麵,知道主人對這個少年頗為青睞,也放心她待在棚子裏,而他們則垂手立在外麵.

衛青有些尷尬,白衣女子卻不見外,湊了過來:“我叫曹璿,你呢?”衛青有些臉紅,答道:“我是衛青。”也不便多說,心裏卻暗想這女子姓曹,莫非是侯府的女公子?

女子環顧四周說道:“你真是厲害啊,下雨了就能搭起這麽個棚子。”

“貴人見笑了。”

“我們也都見過幾次了,也算是有緣,你也不必這麽拘謹,別貴人長貴人短的。”

女子落落大方,衛青還有些不自在了,這麽多年來,他所近距離接觸過的同齡異性也不過是阿萌一人,現在和一個陌生女子同處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顯得有些局促,對女子的言語也不知如何應答。

還好女子並沒有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對他的短劍弓箭饒有興趣。她試著拉了一下弓,弓身紋絲不動,又拔出短劍仔細端詳。

衛青怕劍鋒傷著她,趕忙出手托住短劍,誰知一伸手,就碰到了女子的手,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指給了衛青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

女子倒不是特別在意,衛青卻已經臉紅了,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隻好低頭不語。

女子對衛青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一直在問問題:“你是哪裏人啊?你在哪裏學的武藝?你的弓箭是在哪裏買的,我怎麽沒見過別人有這樣的東西?”

衛青不知該如何回答,還好女子更多的隻是自說自話,也不在意他的回答。

夏天的天氣就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很快就雨過天晴了。侍衛在棚子外畢恭畢敬地請示女子:“公子,天色放晴,是不是馬上回府?”

一說起回府,女子臉上有些不悅,也不理會侍衛,隻是對衛青說:“我是平陽侯的妹妹,我叫曹璿,以後遇到麻煩就報我的名字,沒有人會為難你的。”

說完,還拍了拍衛青的肩膀,極不情願地隨侍衛離開了。

曹璿……衛青喃喃念叨著,這是第一個出身富貴卻能用如此平易的態度對待他的人,看似飛揚跋扈,實則內心善良柔軟,已經如同一個溫暖的符號,埋進了衛青的心裏。

曹智這邊鬆懈了,衛青卻在伺機而動,時不時在侯府附近轉悠,希望能瞅個機會牽出他的月影。期間,衛青也見過幾次平陽侯夫婦出行,公主儀仗,駟馬之車,隨行者眾多,陣勢浩大。

平陽公主華服盛裝,麵帶微笑,接受者民眾的歡呼。衛青這才恍然,原來當日在馳道遇見的真的就是聞名遐邇的平陽公主。公主氣度雍容,不怒自威,盡顯皇家氣度,民眾無緣得見天顏,見到公主已經是喜不自勝,而公主也沒有辜負天之嬌女的稱號,很快用皇家的威儀和女性的柔美征服了遠離帝都的子民。

公主的風采完全蓋過了身旁的夫君,平陽侯長得斯文秀氣,舉止儒雅,頗有世家子弟的風範,隻是略顯羸弱,有點弱不禁風的感覺,和高貴典雅,大氣端莊的公主站在一起,就顯得多了一些陰柔,少了那麽一點男兒氣息。

當然這也是衛青的機會。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公主身上,公主也緩緩朝民眾揮手致意。見無人注意,衛青乘機溜進了侯府後門,直奔馬廄而去,誰知月影早已不見蹤影,衛青無奈,又不甘心輕易放棄,眼見四下無人,藏在了馬廄之後。

他的考慮有兩點,一是絕對不會放棄月影,二來他認為月影還是最終會回到馬廄的。

藏身於一個狹小的空間確實不好受,還好衛青打獵的時候練就了絕好的忍耐力,也不是無法忍受,隻是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

也不知過了多久,馬廄裏來了不少人,能清晰地聽到馬匹出入的聲音,其中就有他非常熟悉的氣息,正是月影。

衛青一陣激動,月影似乎也覺察到衛青在附近,焦躁不安起來。衛青不敢貿然顯身,隻好耐著性子等待時機。月影很聰明,這兩天被迫和衛青分開,它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很快安靜下來。

看天色怕是要接近未時了,院子裏安靜下來,衛青正準備行動,忽然傳來人聲,衛青小心地透過縫隙看去,隻見馬夫趙七一臉獻媚之色,點頭哈腰地陪著一個人走過來。來人徑直走向了月影,解開韁繩摩挲著月影的脖子。

“趙七啊,還是你有能耐,這匹馬我早就看上了,你是怎麽弄到府裏來的呢?”是一個女子的聲音,看得出女子對月影十分喜愛。

趙七受寵若驚,但又有些顧慮:“哪裏哪裏,公主過獎了,這是別人暫時寄存在府裏的。”

白衣女子卻不管這些:“管他誰的馬,我喜歡,我要騎著它溜達一圈。”說著就要爬上馬背。

趙七原本以為她隻是喜歡這匹馬,豈料她還想試著騎一下,嚇得語無倫次:“不可,萬萬不可啊!”

女子毫不理會,對著馬背躍躍欲試,趙七一籌莫展,又不敢出手阻攔。

“主人,小心點,小心點,您不能騎馬,您千金之軀怎麽能騎馬呢……”

趁著混亂,衛青才敢偷偷看一下,馬廄旁邊的人正是衛青昨日兩次遇到的白衣少女,今日,她依然是一身白衣,不過不同於前日的寬袍大袖,今日是白色勁裝。衛青想到前些日字的衝突和那日獨自相處,心中有點尷尬。

隻見馬夫趙七哭喪著臉,跟在女子身後,連連點頭哈腰,而她奪過韁繩,想騎到馬上,趙七有心阻攔卻又不敢碰她一下,隻能死死抓住馬鞍不敢放開。

“趙七你滾開,我就是要騎騎馬,你竟敢阻攔?”少女柳眉倒豎,嗬斥著,“你放開手,要不然我拿馬鞭抽你。”

趙七哪敢放開,少女眉頭一皺,放開韁繩,雙手去掰他緊緊抓住馬鞍的手,趙七一驚,立刻鬆手跪倒在地。

“咯咯咯……”少女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踩著旁邊的石凳上了馬。

騎在馬上的少女左扭右擰,很是得意,口中喊著:“駕,駕,駕……”月影極不情願地往前小步走去。少女還嫌不過癮,揚鞭在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馬兒受驚,往前一竄,馬上的人發出一聲驚呼。

趙七見此情景,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癱倒在地。

這個院子不小,但畢竟不比大道上,飛奔的月影驚動了馬棚中的幾匹年輕的公馬,本就焦躁不安的年輕公馬全都掙脫韁繩,院中瞬間亂成一團。

月影見馬群亂了套,更加生氣起來。少女想必是初次騎馬,一時間便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從馬上掉下來。

這幾匹馬的動靜不小,驚得後院的馬夫、仆役紛紛過來查看情況,就連衛青的母親和姐姐也夾雜其中。見是白衣女子騎在馬上,都嚇得六神無主,一個年長點的感覺事情不妙,急忙差了一個小廝去給侯府總管報告。

“啊……停,停下來,啊……啊……救命啊!”女子這才意識到危險,開始大聲呼救,隻是馬群已經失去控製,越發暴躁跳躍起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衛青出手了。

隻見一個靛青色的身影衝了出去,數步之間已經靠近混亂的馬群,高高躍起,右腳在院牆上用力一踩,借力越過幾匹馬的頭頂,穩穩地落到了月影身邊的黑馬身上,雙腿緊緊夾住馬腹,側身抓住月影背上的女子,將女子整個提起,放到自己胸前。

馬上突然增加了一個人,有些不支,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還好衛青已經坐正,同時右腳在旁邊的馬腹上一點,月影這才調整好身形。

這一幕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眾人看得如癡如醉,連原本麵如死灰的趙七都看呆了。隻有衛氏,緊張得都無法呼吸,隻是緊緊抓著旁邊趙嬸的手。

馬群還在院中亂竄,女子偎在衛青的懷中,已經完全被嚇蒙了。

初次騎馬的新鮮感**然無存,隻覺得翻天覆地,隻好閉上眼睛,聽天由命。突然之間,她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抓住,飛在了空中,又被這雙臂膀抱住,一陣男性特有的氣息傳來,心不由得跳的很快,不由得摟住胳膊,上麵堅硬的肌肉傳達著雄性的力量,一刹那間,她不再害怕。

睜開眼睛,是一張熟悉的臉,不由得怔了。不是冤家不聚頭,正是兩次對她不理不睬轉身離去的那個冤家,卻也有過一次,他們之間不過相隔數寸,這一次算是完全肌膚相觸了。

想到此刻自己正在他的懷裏,女子不由得羞紅了臉,想閉上眼可又不願錯過近距離看他的機會,於是偷偷瞄著他,這張年輕堅毅的臉上滿是刀削般的線條,傳遞著力量,嘴唇緊咬著,雙目微皺,目光專注地望著前方。

衛青抱著她在馬上坐穩,開始試著勒住馬韁,讓奔跑的速度降下來,右臂去拉馬韁,就隻有左臂摟著女子了,不經意間,左手處傳來一陣柔軟的感覺,起初衛青還不知道是怎麽了,低頭看了一下,正好和懷中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少女的臉上滿是羞澀的紅雲,他這才明白過來,想移開手,又怕懷中人掉下去,剛剛經曆的生死一刻都沒有絲毫驚慌的他突然手忙腳亂,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臉也紅了。

她告訴過衛青,她叫曹璿,衛青當她是侯府的女公子。

棗紅馬漸漸慢了下來,其他幾匹受驚的馬也被馬夫製住。衛青一拉韁繩,站定了,想放女子下去,隻見懷中的她像個孩子一樣,閉著眼睛蜷縮成一團,雙手緊緊地抱著他,俏麗的小臉,已經完全不似剛才那個驕傲的貴族女子模樣,就像鄰家小妹一般,帶著一種滿足的神情,享受著這一刻。

這副惹人愛憐的模樣,衛青不忍打擾,隻是回過神來的人們都趕緊圍了過來,衛青隻好小聲叫她:“醒醒,快醒醒……”

女子這才很不情願地睜開眼睛,隻是雙手還是緊緊摟著衛青,衛青見狀隻好用力一躍,從馬背上跳了下來,雙手托著她,穩穩地落到地上。

見到圍上來的侍女、侍衛,她才鬆開雙手,衛青趁勢扶她站定,隻見她的臉頰上滿是紅暈,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眼中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萬般的柔情,還有些許受了驚嚇後的眩暈和茫然。

衛青見此情形,趕忙後退,跪倒在地,道:“貴人恕罪,情況緊急,小人護駕心切,以致冒犯貴人千金之軀,罪該萬死。”

侍女、侍衛見狀也趕緊跪下,口中喊著:“貴人恕罪!”

這時,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傳來,原來是侯府官員聽到動靜,也趕了過來,其中領頭的正是侯府大管家曹智,見女子無恙,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女子卻隻是微微一笑道:“是我好奇心重,試著騎馬,驚動了諸位,實在過意不去。現在已經沒事了,大家不必緊張。”在眾人麵前,女子瞬間恢複了端莊和大氣。

現場人多混亂,衛青趕緊過去牽住月影,打算趁著眾人不注意,不聲不響地離開。母親和三個姐姐也看到了衛青,但是眾目睽睽之下,也不便過來說話。衛氏就站在衛青的身後,兒子長大了,而且如此勇敢英武,最高興的莫過於她這個做母親的。院中的仆婦、馬夫,侍女、侍衛,再加上後趕來的官員,大半個院子站滿了人,侍衛開始揮手讓仆婦馬夫離開。

仆婦、馬夫慢慢散去了,隻有衛氏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個年輕的侍衛眉頭一皺,手上的鞭子就要揮向她,電光火石之間,衛青抄手抓住了辮梢,順勢一帶,侍衛已經趴倒在地,來了個狗啃泥,重重地摔在地上。

侍衛見動手的人是他,也不好發作。衛青牽馬就要離開,卻被曹智攔住了去路,曹智道:“你是衛氏的兒子衛青?你可知道你的身份?你是我平陽侯府的奴隸,怎麽能說走就走呢?”

衛青自知理虧,不敢造次,隻好退到一旁偏房中。侍衛也不多說,隻是客氣的奉上茶水,就都退到了門口。衛青有些不解,卻也沒有辦法,隻好待在房中,不斷徘徊。

過了一會兒,曹智又來了,這次可比先前客氣多了,曹智道:“衛兄弟小小年紀身手不凡,實在是讓人欽佩啊!”

衛青客氣地回了禮,曹智和顏悅色繼續道:“衛兄弟武藝高超,不如就留在侯府如何?我保你衣食無憂,過上好日子。”

“謝曹管家美意,隻是衛青這些年自由散漫慣了,怕是學不會侯府的規矩禮儀,到時候給您添麻煩。衛青還是繼續浪跡江湖,四處漂泊。”

衛青言辭堅決,曹智有些尷尬。衛青繼續道:“如果沒有什麽事,小子就此別過了。”說著就要起身離開。

突然門外遠遠地傳來一聲:“平陽公主駕到!”

衛青一驚,為何公主要來後院?如果此時不能脫身,怕是以後更麻煩了。他也不管曹智是否答應,起身就出門,隻見遠處四五個女子走過來,中間華貴的曲裙正是公主,衛青不敢多看,直朝月影而去,曹智緊隨其後,欲言又止。

正在僵持間,兩名侍女模樣的女子走了過來,低聲道:“公主希望你能留下來,留在侯府。”

衛青聞言望向公主,隻見公主垂目而立,釵環輝映之下,雍容華貴,自有一股凜然之氣,不由得暗自思忖道,自己和公主沒有任何交集,隻有匆匆驚鴻一瞥,何以勞得公主大駕,親自出麵挽留?

其實衛青不知道,平陽公主和自稱曹璿的白衣女子,正是同一個人。但二人的形象反差太大,一個是坐在皇家馬車中盛裝出行的公主,一個是隱藏身份、私自遊玩的青澀小女子,很難想象,她們竟是一個人。

陽信公主要長衛青四歲,但生在富貴鄉中的她自小養尊處優,又與俗世隔絕,不食人間煙火,自然顯得秀麗脫俗,看上去似乎還要比衛青更年少一點。而且如今的她雖說早就已經嫁為人妻,成為平陽侯夫人,但骨子裏還是一個不願長大的孩子。

她自以為扮成男人模樣就不會引人矚目,可是實際上任憑她如何模仿,明眼人一樣就可以看出她是個女子,隻是見她刁蠻跋扈不願點破而已,衛青就是如此。

女扮男裝的公主使盡小性子,到處生事,終日不著家,平陽侯曹壽也沒辦法,畢竟這是公主,而且公主對他這個夫婿並不怎麽滿意,作為臣子,皇家能將尊貴的公主下嫁,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如何又能處處限製公主呢?

而公主自小長在深宮,不是讀書就是學習皇家禮儀,走到哪裏都要小心翼翼,哪裏有過這樣輕鬆愜意的日子,雖然對平陽侯曹壽這個夫婿不滿,但對在平陽的生活還是很滿意的。

而曹璿也確有其人,正是已故平陽侯曹奇的女兒,現今平陽侯曹壽的妹妹。公主先前也沒打算冒充小姑子,隻是那日和衛青說起姓名,情急之下,冒用了曹璿的名字。

見衛青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公主緩步走近了他,雙目直視他的雙眼。衛青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好跪下行禮:“衛青參見公主!”

公主輕啟朱唇:“你我也算是老相識了,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衛青雖起身卻不敢抬頭看她,隻聞得公主說:“今日多虧你奮不顧身,救了我,本公主這廂有禮,謝過救命之恩了。”

衛青惶恐不安:“公主切莫如此折煞小人,小人不知是公主,多有冒犯,還請恕罪。”

公主微微一笑:“壯士此言差矣,你挺身救人,我才得以完好無損,你何罪之有啊?”

公主的一句“老相識”,才讓衛青反應過來,原來曹璿就是公主,想到先前的唐突,衛青有些羞赧,麵上微微紅了,遂低頭不語。

看著憨憨的衛青臉上掛著羞澀的表情,公主的雙眸中也漸漸燃起了柔情,方才神勇無比的英雄,此刻卻滿麵通紅,這種羞澀是淳樸的,如同曠野的蒼茫之色,撥動著她的心弦。

從小到大,她的身邊都是畢恭畢敬的侍從宮女,沒有一絲生氣,她的幾個兄弟倒是調皮搗蛋,無所不為,但他們帶給她的感覺完全不同於眼前的這個男子。

皇宮之中,少不了俊男,和太子一起讀書識字的兩位伴讀——韓嫣和張騫,就是有名的美男子,尤其是韓嫣,生的是唇紅齒白,星眉劍目,而且身形修長,玉樹臨風,風姿不亞於絕色女子。

到後來,公主嫁了平陽侯曹壽,也是同一種類型:出身高貴,彬彬有禮,生的秀氣,舉止文雅。直到她見到衛青,才知世間男子不光是如公子、侯爺一般的“檀郎”,還有衛青這般蓬勃、磊落、穩重之美。天下之大,唯有一人,撩動心中漣漪。

公主沉浸在這種情愫中,兩人之間突然冷場了。衛青抬頭看了公主一眼,又覺得不妥,繼續低下了頭。

經曆過和阿萌的纏綿繾綣,他明白這種眼神所包含的深意。但是他不敢回應這種情意。莫說她是平陽侯夫人,哪怕隻是個未婚的尋常女子,也是他所不能企及的,他明白自己的地位。

如果說先前,他還有什麽幻想的話,在知道她是公主的那一刻,就絕對煙消雲散了。

隻是這如秋水般的雙眸,散發著時而炙熱,時而溫暖的脈脈情絲,他懂,又不懂,無奈隻好避開這雙眼睛。

衛氏看見了公主的眼神,作為一個女人,她懂得這眼神包含的意義,一瞬間,她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動,這是一個夢,一個無比真實卻又縹緲的夢,信馬由韁之間,這個夢想充斥著她的腦子,她的兒子也許就應該娶這樣的一個女子為妻。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這個夢又轟然倒塌,這是公主,金枝玉葉,天之驕女。衛青,她的兒子,是一個奴隸,公主夫家的奴隸。

曹智似乎也覺察到了什麽,上前小心地說:“公主恕罪,小人要打擾一下。”

公主這才回過神來,見有下人在左右,瞬間恢複了威儀,回頭道:“原來是曹管家,何事?”

“我聽說公主在後院,就趕著過來看看,先前讓公主受驚了,小人害怕萬一下人再有個差錯,平陽侯府闔家難當罪責,小人也萬死難辭其罪。”

“多謝曹管家掛心,先前也是怪我。”

“公主言重了,都是小人做事不周全,讓公主千金之軀涉險。”曹智躬身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啟稟公主,該用午膳了,請您移步前廳,侯爺在等著您。”

“曹管家,你來得正好,這位壯士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舍身救我,實在要好好嘉獎。”

曹智十分常年在侯府,十分機靈,見公主這麽說,立刻上前對衛青抱拳一個長揖:“多謝壯士出手,公主千金之軀,若有任何閃失,平陽侯府上下就是肝腦塗地,也難以彌補,請壯士麵見侯爺,定當有重酬。”

衛青抱拳回禮:“您言重了,區區小事,也是小人應該做的,不敢有勞侯爺,小人還有事在身,就此別過了。”

曹智當然不依,抓著衛青的手,公主也在旁邊,雙目脈脈,欲言又止。

“在下山野之人,不懂禮數,就不叨擾了。”

曹智無奈,隻好拉了一把身邊的衛氏,意思是讓她留住衛青。衛氏上前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隻好低頭不語。

公主見狀不禁莞爾:“曹管家,這好像是咱們府中之人,莫非這位壯士和平陽侯府也有淵源?”

衛氏這才如夢初醒,在公主麵前,她有些害怕,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青兒”,讓所有在場的人都一怔。

衛青走上前去,攙住母親的手臂,輕聲應道:“娘……”

公主很是吃驚,卻又忍不住暗自高興,未曾料到這個少年竟是府中奴仆的兒子。

公主走上前去,對衛青道:“你也是侯府的人?叫什麽名字?”

這讓衛青不得不從母親的身上收回目光,恭恭敬敬地答道:“啟稟公主,小人衛青,是侯府中衛氏之子,姓衛名青。”

“看你們母子,似乎許久不見,我在這府中也有些時日了,卻沒見過你,這是為何?”

“你既是侯府之人,那從明日起,你就跟隨本公主做個近侍吧。”公主的語氣中透著興奮。

“這……”衛青正待言語,曹智明白公主的心思,趕緊搶先一步,道:“依照《漢律》,家奴之子,也是主家之奴,何況你出生在侯府,早就登記在冊,為平陽侯府之奴。公主金枝玉葉,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衛青你不得推脫。”

公主喜形於色,又瞬間恢複了平靜,說道:“好,好,既然如此,那這裏應該就是你的家了,你還要離開去哪裏,就留下來吧。”

衛青自知於理於法都無可辯駁,隻好默默不語,算是默認了。而公主也沒有再問他,隻是吩咐曹智:“曹管家,你看看府裏的情況,哪裏缺人手就安排他去吧。”

曹智是何等聰明之人,豈能不知公主對衛青青眼有加?聽了公主的話,他眼珠子骨碌一轉就應道:“啟稟公主,府裏各處都人員充足,唯一就是公主的侍衛還缺人手,我看衛兄弟身手不凡,人又敦厚,讓他隨侍公主左右是再合適不過了。”

衛青回家的本意隻是想要探望母親,然後離開這裏,去遊曆四方,因為他實在不想做一個奴隸。對於可能被侯府識破,強行留下來的情況,他還抱著一絲僥幸。誰知這些日子發生了這麽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以今日之情形,看來是由不得他脫身了。

衛氏首先不安起來,她以為是自己情不自禁地一聲呼喊,讓衛青暴露了身份,所以十分自責。但隨即一想,這何嚐不是好事呢,鄭季那般德性,衛青孤苦無依,而眼前的這位公主卻如此看重衛青,想必會厚待於他。最重要的是他們母子能團聚,也算是有所得。於是上前拉著衛青跪下:“青兒,趕緊拜謝公主大恩。”

衛青尚有不情願之意,但母親既然已經出言,也不得不跪下謝恩。

曹智道:“你們母子久別重逢,就趕緊回去享天倫之樂,明日到前院找侍衛長曹林。”說完有轉向公主:“請公主移駕膳堂。”

公主隻好移步,時不時回頭看看衛青,似有不舍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