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春兩敵1

第一節虎狼之爭

數日,大雪一直不停,衛青和黑熊兒除了偶爾解手,一直很少外出,一人一狗每日守著火堆,衛青開始擔心起食物儲備了,雖說東西還多,但第一次單獨過冬,還是讓他心裏沒底,於是盤算著雪停了要去打獵。

一日午後,大雪小了很多,甚至天空都收起了陰霾變得亮堂堂的,雪也逐漸停了。衛青興衝衝地背上弓,紮好綁腿,綁好短劍,帶著黑熊兒出門了。

半個時辰過去了,一人一狗在林中走了一大圈,仍然一無所獲。一直保持持弓搭箭的姿勢,衛青有點累了,正好前麵有塊石頭,他拂去積雪,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突然黑熊兒朝著右邊方向低沉地叫了起來,衛青轉頭一看,隻見是一隻野鹿跌跌撞撞地向他們的方向跑來,眼中滿是驚恐之色,衛青也是一驚,暗叫不好,拉起黑熊兒就跑,野鹿慌不擇路地跑向他們,怕是後麵有猛獸追趕。

他邊跑邊找合適的樹,終於發現一棵分叉較低的老黃槐樹,急忙將黑熊兒扶上樹杈處,自己也隨即爬了上去,立足未穩,就聽見身後一聲怒吼,有地動山搖之勢,手上抓緊樹枝,回頭一看,一隻吊睛黃斑虎,緊跟野鹿跑過來,這一聲怒吼,加之突然見到一人一狗,讓野鹿也吃了一驚,老虎緊接著一個虎躍,將野鹿撲倒在地,一口咬斷脖子,鮮血噴灑在雪地上,熱騰騰冒著白煙。

這一幕讓衛青魂飛魄散,抓著樹枝的手差點鬆開,再看看黑熊兒,衛青倒是有點樂了,黑熊兒趴在樹杈上,瑟瑟發抖,身子底下濕了一片,看來是嚇著尿了。

衛青趕緊抓住它往高處爬,到離地大概兩丈處,才放下心來。

這老虎咬死了野鹿後,注意到這一人一狗,它暫時放開了野鹿,繞著樹轉了兩圈,又用後半身支撐著直立起來,兩隻前爪搭到樹上,似乎想夠著衛青他們,但無奈老虎確實不會爬樹,試了幾次,也隻好作罷。

就這點動靜,已經嚇得衛青雙腿發抖,黑熊兒更是緊緊貼著他,大氣都不敢出。“都說老虎是山中之王,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衛青暗自驚歎!“還好它不會爬樹,要不然今天凶多吉少。”

老虎對他們無計可施,隻好叼起野鹿,打算離開,這時,突然四周傳來狼的吼叫聲,叢林中不知從哪裏竄出了幾匹狼,從各個方位圍過來,老虎放下獵物,低下頭,發出低低的吼叫聲,威脅著不斷逼近的狼群。

狼群還是不斷地從樹叢中、雪底下冒出來,呲牙咧嘴地嘶叫著,老虎也不甘示弱,大聲咆哮著,試圖驅散狼群。這氛圍讓身在高處的衛青都倒吸一口冷氣,趕緊定定神,數了數,大概有三十餘匹狼,脖子上的毛豎著,露出尖利的狼牙。

狼群的毛色暗淡,身形消瘦,可見是這幾日大雪封山,已餓了多時,否則也不會冒險到虎口奪食。

狼群組成了一個圈子,將老虎圍在其中,老虎亦毫不畏懼,後肢站定,放低身子,低沉地吼叫著,麵目猙獰,那牙齒如同一把把利刃,閃著寒光。

狼群可能是怕老虎的外援趕到,很快發動了攻擊。一匹高大的公狼撲向老虎的後背,眼看要咬住了,老虎一個猛回頭,就在電光火石之間,一口咬住公狼的脖子,隨即鬆開,這隻公狼已經斃命。就在同一瞬間,老虎前方左右兩邊分別有兩隻狼也如離弦之箭撲向它,黃斑虎前爪一揮,右邊的一匹狼已經飛了出去,但左邊的那匹狼咬住了老虎的脖頸處。

老虎一個愣神,群狼都撲了上來,老虎往前一躍,一口咬住麵前的狼頭,同時甩掉了咬在脖頸處的狼,讓群狼的衝擊都落了空。

群狼陣腳大亂,包圍圈出現了一個缺口,但狼群如同有人指揮一般,立刻補上了缺口,外圍的狼全部張大了嘴,露出尖利的狼牙,後肢牢牢地釘在地上。整個變化整齊劃一。

換在平時,狼群絕對不會和老虎死磕,可是現在大雪封山,狼群已經餓了許久,這一隻野鹿還不夠塞牙縫,所以它們必置老虎於死地。

老虎雖然英勇,但抵不過狼群的數量優勢,不一會兒便遍體鱗傷,狼群方麵也損失慘重,三匹公狼死了,七八隻中等大小的也受了不等的傷,但狼群的氣勢不減,依然不斷發起衝鋒,漸漸地,老虎受不了了,既衝不出包圍圈,也不能有效地抵禦狼群一波又一波的攻擊。

這一幕虎狼大戰看得衛青驚心動魄,狼群的不畏死和團隊作戰也讓他深深震動,而老虎的雄姿亦讓他感歎。

突然,密林之中又傳來一聲虎嘯,樹葉瑟瑟發抖,積雪紛紛落下,衛青覺得連他腳下的樹枝都抖動不已。

隻見樹叢分開又一隻老虎躍出來,撲向了狼群。被圍的老虎精神大振,狼群猝然不防,一陣慌亂,被連著咬傷了兩匹,包圍圈出現混亂,但狼群很快就做出了調整,不一會兒一個更大的包圍圈形成了,將兩隻虎都圍在了中心。各處不斷還有狼趕到,越聚越多,衛青都數不過來了,估摸著大概有近百條狼加入了攻防戰。

狼群故技重施,輪番從各個方位進攻這兩隻老虎,逐漸老虎就顯現出疲態。見此情形,狼群改變了策略,包圍圈更加嚴密了,但進攻不再搏命,隻是以騷擾為主,不斷地消耗著老虎的體力。

這對老虎應該是一對夫妻,一公一母,這個山頭就是它們的地界,他們在這裏獵食、生兒育女,平日狼群避之唯恐不及,但這場大雪逼得狼群瘋狂了。現在,山中之王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風采,雖然還在高昂著頭戰鬥,但身上已經滿是傷口,流血不止。

衛青心中突然有一絲悲涼,第一見到老虎的王者風采,就要看著它如此慘烈地戰死,狼群如此之眾,他也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屏住呼吸看著。一陣風吹過,寒意襲來,原來不知不覺間,汗水已經濕透了他的衣衫。

戰鬥圈中的老虎已經頹勢盡顯,幾次突圍都是徒勞,狼群如潮水般變幻著隊形,始終圍得水泄不通,老虎停住了,不甘心地仰天長嘯,那聲音充滿了悲愴和無奈。狼群也停下了攻擊,仿佛是致敬一般盯著老虎,在叢林中生活,都不容易。

遍體鱗傷、精疲力竭的老虎,長嘯之後就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平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而狼群如同進行完成了一個儀式一般,突然一擁而上,咬翻了兩隻老虎,很快,剛剛還雄姿勃發的老虎就成了一堆血肉……

狼群爭搶著,公狼推擠著母狼,體型較大的咬著體型小的,而老弱病殘更是隻能遠遠地夾著尾巴扯上幾口,趕緊吞掉,還時不時有強壯的狼對著它們低聲吼叫,它們見狀隻有低頭開溜。

狼群自然不會放過野鹿,隻半個時辰左右,三具動物的屍體就不見了蹤跡,隻留下幾塊較大的虎骨,狼群無能為力,幾隻小狼啃了又啃,最後不見一絲血肉才作罷。

幾隻狼又繞著自己戰死的同伴低頭轉圈子,仿佛哀悼殉難的戰友,狼群漸漸都圍了上去,就在衛青要感慨之時,狼群卻迫不及待地撲向了同伴的屍體,瞬間幾具狼屍就支離破碎了。

衛青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狼群何以同類相食?看著狼群搶食同類,互相呲牙咧嘴地威脅著、爭搶著,猙獰的麵目散發著凶殘和狠毒。

這是多麽可怕的動物啊,讓自認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不寒而栗。嚴明的組織、快捷的行動、行之有效的戰術、不畏死的精神,再加上殘忍的本性,使得它們戰無不勝。

而後,狼群逐漸聚集到了樹下,這樹上的一人一狗早已被它們看在眼裏,在寒冬中,它們就像蝗蟲一般,所過之處很少有活物。

衛青本來還指望他們吃飽走開,誰知狼群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反而把黃槐樹圍起來,打著飽嗝一邊休息一邊盯著樹上的一人一狗。

衛青被看得毛骨悚然,黑熊兒已經嚇破了膽,他不停地拍著它的頭,才逐漸安靜下來。

衛青知道狼不會爬樹,性命暫時無憂,但天寒地凍,困在樹上終究不是個辦法。還好這一陣雪停了,落在樹枝上積雪也慢慢融化,他在樹枝間穿行輕鬆了許多。黑熊兒本來到樹上就被嚇得瑟瑟發抖,加上樹下的狼群不時發出吼叫,早已經大氣都不敢出,隻是四爪緊緊地抓住樹幹。

衛青觀察四周,此處樹木茂密,樹和樹之間枝幹交錯,可以從一棵樹到達另一棵樹,實現在林中穿梭,他想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換個地方,反正隻要不落到地上,就不會被狼吃掉。

黑熊兒實在勝任不了這個活動,衛青隻好騎在一支粗壯的樹幹上,解下腰帶,將其放入懷中,然後仔細地綁在身上。隨身的十幾支箭,他也不敢大意,全部收好,和弓一起背在身上,要在叢林中自保,這可是最要緊的東西。

衛青踩著樹的橫幹,手中抓著頭頂的枝條,小心地從樹木交錯處轉移到了另一棵樹上,狼群很快發現了他的意圖,樹上折騰了許久,地上的狼不過轉個身就趕上了,衛青心中自嘲:“不知道狼群有沒有在笑話樹上這個人的愚蠢。”

這個方法很笨,也沒有太明顯的效果,但是時間長了,狼群也有些失去耐心了,幾隻體型高大的狼嗚嗚地叫了幾聲,一大半的狼群隨著它們揚長而去,在地上掀起一陣雪霧,消失在了叢林中。衛青大喜,可是很快又喪氣了,圍在樹底下的那些狼群紋絲不動,好像絲毫沒有著急,時不時看他兩眼,仿佛在說,看誰能耗過誰。

衛青有些絕望,等太陽下山,天就會變冷,一人一狗在這樹上是絕對熬不過這個雪夜的,難道就這樣等死?他不甘心,轉移到前麵的一棵大樹上,特意往高處爬了幾丈,隻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叢林起伏一眼望不到邊,要逃脫的希望很渺茫。

他數了數地上的狼,有二十多匹,可是身上的箭隻有十餘支,就算是箭無虛發也無法對付所有的狼。衛青思忖了許久:“與其凍僵了掉下來喂狼,還不如拚死一搏,殺它幾匹狼,也許受了驚嚇,狼群會被趕走。”

走投無路之際,衛青在樹上找了個地方,坐穩身子,悄悄取下弓箭,瞄準了一匹背側對著自己的大狼,一箭射出,正中狼的前肩,那狼疼得跳了起來,帶箭跑進了林中。

衛青大受鼓舞,正要瞄準下一匹狼,誰知狡猾的狼群已經一哄而散隱藏在了樹木的背後,再無機會放箭。

這個時候就是要拚耐心的,衛青不動,狼群也不動,隻是彼此緊緊地盯著對方,衛青心急如焚,很快耗不住了,又開始在樹幹上穿梭,換了位置,自然又有機會出擊,半個時辰間,他射出了五支箭,射中了三匹狼,有一匹狼被箭直接穿過了咽喉,一命嗚呼。死狼很快被它的同伴撕扯成碎片吞下,狼群損失慘重,更加狂躁不安,圍著大樹,發出凶狠的嘶叫聲,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衛青又試著射了幾箭,誰知所有的狼都學乖了,通過不斷地奔跑來躲避,轉眼間手中的箭還剩寥寥幾支,衛青幾乎絕望了,他不由得仰天長歎:“吾命休矣!看來今天必是要喪命狼口了。”

可是他不想束手就擒,哪怕死也要轟轟烈烈,和狼群拚上一番。打定主意,他就把黑熊兒解開,放在一根粗壯的樹幹上,自己從樹上滑了下去。

狼群很快圍了上來,衛青背靠著樹幹,雙手持弓,突然回頭,將從他身後包抄上來的一隻灰狼射中頭部,電光火石之間,原本正麵小心翼翼躲在樹後的三匹狼突然衝了上來,衛青扔掉弓,拔出短劍,打算肉搏,這時候所有的狼都從四麵圍上來了。衛青心道:“完了,這下完了。”

這時,一聲尖利的狗叫聲從頭頂傳來,原來黑熊兒見衛青處境危險,顧不得自己,從樹上跳了下來,落在衝在最去前頭的那頭狼身上,可這也是無濟於事,更多的狼把衛青圍在中間。

那頭狼很快將黑熊兒甩在一邊,看都不看一眼,繼續朝著衛青走來。黑熊兒在草叢中發出慘叫,怕是凶多吉少。麵對衝上來的狼群,衛青知道必死無疑,反而不再害怕,右手緊握短劍,左手抓著一支箭,左右揮舞。

狼群發動了攻擊,一頭大狼躍起,張開血盆大口,直朝衛青麵門而來,衛青一個下蹲,將手中的匕首指向狼的胸口,果然狼刹不住,撞到了劍尖上,鮮血瞬間湧出。其他的狼見同伴吃虧,全部一擁而上,衛青見四麵都是獠牙,心中長歎一聲,感覺靈魂就要離開軀體,索性閉上眼睛。

突然耳邊響起利箭破空之聲,兩匹衝在前麵的狼已經倒地,發出慘痛的叫聲。

來不及細想,趕緊睜開眼睛,一手短劍一手箭支,上前一步左右開弓。不斷有狼中箭倒地,衛青也砍倒了幾頭,自己也多處被狼咬傷,渾身鮮血。狼群見損失慘重,一聲呼嘯,所有的狼瞬間撤出戰鬥,迅速消失在林中,隻留下幾具尚有餘溫的狼屍。

衛青這才緩了口氣,仔細尋找,才發現不遠處樹幹上伏著三個人。

三人從樹上跳下來,隻見他們身披白色羊皮大氅,頭戴白色兔皮帽子,渾身上下雪白,怪不得衛青沒有發現他們。

衛青趕緊躬身長揖說:“多謝三位壯士出手相救!”

三人嗬嗬一笑,其中年長的一人開了口:“不必多禮!小兄弟膽色過人啊,敢和狼群肉搏。”

“哪裏是什麽膽色啊!實在是被狼群逼得沒辦法了,才想著能殺一頭是一頭。”

“嗯,這就是膽色,要不是你從樹上下來,狼都藏在樹後麵,我們也不敢貿然出手,時間長了,保不準狼群也會發現我們。”

“在下衛青,要不是三位壯士,今日必定會命喪狼口,請受衛青一拜!”

三人哈哈大笑:“我們都是男子漢,哪裏來這麽多禮數!快快起來,趕緊看看身上的傷要緊不?”

衛青顧不上自己的傷,趕緊去看黑熊兒,它傷得不輕,左前腿被咬斷了,露出白生生的骨頭茬子,背上也有大片傷口,已經奄奄一息,衛青抱起黑熊兒,眼中噙著淚水,三人過來看了,都搖頭:“唉,這狗怕是挺不過了。”

衛青還不死心,在衣服上撕下布條,給黑熊兒細細包紮好,放在幹樹枝樹葉上。

“你這娃娃心腸倒好,也不看看自己的傷。”年長的黑臉漢子說著拉過衛青看他的傷處,“還好,都是皮外傷。”

這三人顯然要比衛青老練,隨身都帶著金瘡藥,張羅著給衛青敷上。衛青注意到三人手中拿的,並不是常見的弓,而是一種看起來要複雜許多的弩,但又不完全是漢軍所使的弩箭,似乎要比漢弩精巧許多,但初次見麵,衛青也不好多問。

三人和衛青並肩血戰狼群,自然少了幾分初次相見的陌生感,很快四人席地而坐,打成一片。三人中最年長者叫荀虎,兩個年輕人分別是荀彘和郭昌,自稱是山中獵戶。

荀虎和荀彘是叔侄,叔叔為虎,侄兒就名為彘了。

衛青有些擔心狼群會卷土重來,荀虎說:“狼是吃軟怕硬的東西,這次吃了大虧,怕是幾年都不敢再來這裏了,你盡管放心。”衛青這才安心。

荀虎問道:“這麽大的雪,衛兄弟怎麽還一個人進山啊!”

“唉,一言難盡啊!”衛青不避諱自己的奴隸身份,隻說在主人家受不得折磨才孤身逃到這山中。

衛青取出幹肉,三人也打開背囊。衛青見他們的幹糧,不是平陽一帶常見的麵餅,而是圓圓的一塊塊烤製而成的麵團,不禁有些納悶,好奇地問道:“咦?這是什麽?我怎麽沒見過。”

荀彘一笑:“這個叫鍋盔,關中一帶的吃食不是鍋盔就是麵條。鍋盔就是把麵團放到士兵頭盔裏烤熟的饃饃,當年秦軍縱橫九州,就是拿鍋盔作軍糧的。”衛青大長見識。

誰知荀彘這麽一說,一旁的荀虎有些不悅,衛青也注意到了這個微妙的變化,不過他也不好意思開口相問。

荀彘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但好像又有些不在意,說:“叔父這麽顧慮幹什麽?我看衛青兄弟是個可靠人,人家對我們推心置腹,我們還有啥不能說的。”

一旁一直不吭聲郭昌也說:“對,荀叔,他對一隻狗都那麽好,可見是個仁厚的人,我們的那些也不算得什麽秘密,說了又有何妨?”

“唉,衛兄弟不要見怪,我等本是秦人,祖上就在關中一帶,當年蒙恬將軍率三十萬大軍大破匈奴於河套,我的父輩就是其中一員。河套一戰,打得匈奴血流成河,自此不敢南下。但好景不長,蒙恬將軍和公子扶蘇被趙高、胡亥所害,三十萬大軍也大半撤回關中,我父所在的部隊留下來駐守雲中。後來就天下大亂了,匈奴知我秦軍無暇北顧,逐步試探,最後雲中淪陷,這支秦軍一直退到太原。再後來,大秦二世而亡,家國盡毀,他們也成了孤魂野鬼一般。大漢立朝後,他們無奈舉家逃入大山,還好這太行山與關中秦嶺沒啥大的區別,才得以生存繁衍至今,到荀彘、郭昌他們已經是第三代了。”

荀虎絲毫不隱瞞自己前朝遺民的身份,衛青大受感動:“荀叔如此信任衛青,青必定會保守這個秘密。”

荀虎擺手道:“那倒不必,這是祖上的叮囑,但漢皇以仁義治天下,對大秦遺民一視同仁,生活要比始皇、二世的時候好很多,自然也不必保守這個秘密了。”

氣候漸冷,三人生了火,圍著火堆邊吃喝邊聊,荀彘說:“衛兄弟既然也是一個人,不如到我們的山寨裏小住幾日,不知意下如何?”

衛青自然滿口答應,他被困在山洞中有些日子了,下雪的時候他不怕被鄭家人找到,但現在雪停了,自然開始擔憂,能去到荀彘他們的村寨躲避幾日,自然再好不過。

吃飽喝足後,四人將幾具狼的屍體捆紮好背上,衛青也小心地將黑熊兒抱起來。衛青問荀彘:“荀哥,你們的村寨在哪裏,離此處有多遠?”

荀彘賣了關子:“遠倒是很遠,不過你不必擔心,坐上飛舟,很快就到。”

衛青納悶,這裏山大林深,哪裏有什麽飛舟?

經過一陣艱難的雪地跋涉,到了山頂,衛青大開眼界,原來山頂的一塊平地上,有一個像木筏一樣東西,應該就是荀彘口中的飛舟。荀虎叔侄倆一屁股坐了上去,還招呼衛青也上來。

衛青從未見過這東西,有些忐忑,荀虎也不解釋,做了個手勢示意郭昌出發,隻見郭昌俯下身子把木筏向下坡推去,木筏在雪上滑動著,速度越來越快,郭昌緊追幾步,也跳了上來。

在衛青瞠目結舌之際,木筏飄在雪上,速度飛快,到了陡坡處,荀虎拿起筏子上的一根長杆,一點一點地在山坡兩邊撐著,就像水中行舟一般。見衛青驚詫萬分,荀彘得意地介紹:“這是我故秦先民想出來的。他們當年生活在北方,一年裏有一半時間冰天雪地,有了這飛舟,自然出入方便。”

這雪上的快船不比水上的小舟慢,不一會兒四人便下山來到穀中,借著慣性,雪橇在平坦的穀中又往前滑行了數百丈。隻見穀中樹木掩藏之處,散落著數十處院落,怕就是他們的村寨。

第二節永遠的秦人

寨子依山而建,坐落在群山的懷抱中,四周都是參天大樹,潺潺的清泉從村中流過,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致。天色微暗,家家戶戶冒著炊煙,荀彘在村口大喊一聲:“我們回來了!”村子頓時熱鬧起來,男女老少都出來迎接歸來的獵手。

這次出獵沒有其他收獲,隻拉回來幾頭死狼。見大家圍著雪橇高興異常的樣子,衛青不解:“狼又不能吃,也就皮子還有點用處,他們怎麽那麽高興?”

雖然如此,衛青還是趕緊幫助他們卸車,幾個七八歲的孩子扛著獵物,興高采烈地去了。

荀虎對迎上來的人群介紹道:“這小兄弟叫衛青,這次打獵能有這麽大的收獲,多虧了衛青兄弟。”

衛青不敢居功,趕緊說:“哪裏哪裏,多虧荀伯父他們三人出手相救,才救得衛青性命。”

村裏人都很樸實,也沒多話,不待衛青寒暄,已經招呼他們進屋了。屋子裏暖意洋洋,眾人席地而坐,麵前的地上已經擺了幾個大碗,熱騰騰地盛滿了茶水,幾個中年婦人在灶台邊忙碌著。

“衛青小兄弟,來到我們這兒就像到自己家裏一樣。來嚐嚐我們自己采的茶葉。”說話的是荀彘的父親荀豹,他已年近六旬,是這村裏的領頭人。

衛青有些不安,趕緊起身答禮,荀彘一把按住他:“讓你吃茶就吃茶,哪裏來那麽多禮數?”

眾人都笑了,荀豹說:“咱們山裏人,沒有那麽多講究,你也不要拘束,不是什麽好茶,將就著吃點。”

“多謝伯父!”衛青趕緊拱手說。他哪裏知道什麽好茶不好茶的,長這麽大壓根就沒喝過一口茶。

說話間,女人從鍋中撈起大塊的肉,端到眾人麵前,荀虎對衛青說:“這是前些日子打到的一頭麅子,風幹了幾天,肉正香呢,你嚐嚐!”

荀豹撿肉厚的給衛青一塊,熱氣騰騰的麅子肉散發著難以抵禦的香氣,衛青不由得咽了口涎水,一口下去,果然鮮美難擋。在肉之後端上的是衛青今天才第一次見的鍋盔。

吃飽喝足後,眾人依然席地而坐,原本擺放吃食的地方生起了炭火,暖暖地很是愜意。

荀虎快人快語,一口氣將他們今天的經曆細細說了一遍,少不了又要誇獎衛青一番。荀豹對衛青也是一見就喜歡,問過二人年齡,原來衛青、郭昌、荀彘竟然是同年所生,遂提議三人結拜為異姓兄弟。

雖然隻是這半日的接觸,衛青卻早已喜歡上活潑的荀彘和憨厚的郭昌,這個提議他自然高興,於是商定,選個黃道吉日,三人正式舉行結拜儀式。

荀虎將衛青的來曆一一給哥哥說了,荀豹聞言沉吟半晌說:“唉!這孩子也是可憐啊,以後要是他願意,就讓他在咱們這裏住下吧。”

“大哥今日才是第一次見到衛青,為什麽就這麽喜歡他,還急著讓他和彘兒結拜。”

“你有所不知,我見那衛青雙目炯炯如炬,雖然衣著寒酸,周身卻有一種凜然之氣,你們都說他忠厚仁義,這麽好的娃娃,讓他成為彘兒的好友是好事。”

“哈哈,有大哥這番話我就放心了,我原本還擔心大哥會責怪我帶外人回來呢。”

“唉,我們在這大山中已經有四十多年了,我們後人,終究還是要走出這大山的。這幾百口人,家家血脈相通,再過幾十年,孩子們到哪裏去娶妻生子啊?”

“大哥所言極是,我聽祖母說,當年天下有七國,各國的君主都要娶異國的公主為妻,這樣才能生下聰明健康的孩子,血脈越相近的人成婚,生下來的孩子越孱弱。”

“是啊,這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我們的父輩浴血拚殺,為華夏抗擊外敵,留下的子孫怎麽也要過上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是永遠龜縮在大山中。孩子們要有自己的生活,就算不能建功立業,也要見見外麵的世界。”

荀虎沉默了,這個問題是他小時候父輩就麵臨的難題,到了他長大成人,還是沒有解決,雖然年輕的時候,他也走出大山,遊曆鍛煉,但終究還是覺得無力掌控外麵紛雜多變的世事,最後回來了。

他們這一輩人老了,就算老死山中,也了無遺憾了,可是孩子們的將來不得不考慮。

沉思許久,荀虎道:“衛青這孩子盡管出身低微,但卻忠厚又好學,我見他出手和狼群肉搏,似乎很有章法,言談之中還透露著不小的學問,讓咱們的這些孩子和他交朋友有好處的。奴隸又如何啊,有些人是壓不住的,他的身上有一種看不見的光輝,這種光輝源自自己生生不息地奮鬥,不管成長的環境多麽惡劣,他不會就此屈服,終有一天他將一飛衝天。就算衛青不是這種人,至少他會是一個好夥伴。”

晚上,衛青被安排和荀彘住在一起,讓衛青大為吃驚的是荀彘的房子裏擺滿了書簡,他原本以為荀彘隻是一介武夫,不曾想也是好讀書之人。

等衛青拿起書簡的時候就更吃驚了,書上的字他竟然感到很陌生,雖然大部分還是認得,但很明顯筆畫、結構和他所讀的書大有不同。

正納悶間荀彘已經湊過來說:“嘿嘿看不懂吧?這是當年大秦用的字體,叫小篆也叫秦篆,現在多用的是隸書,它們倆有很大不同。”

“咦,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這就叫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我叔叔說隻有讀書了才能知道道理,其實我真不愛讀書,打獵多好啊,能讓所有人都吃飽肚子,讀書有什麽用?這小篆漢隸還是叔叔告訴我的。”荀彘酷愛武藝,對讀書之事不上心。

“荀彘,難道你就隻想一輩子做個獵人?你沒想過你的祖先打敗匈奴,驅逐胡虜,是何等的威風嗎?”

“威風又能怎麽樣?還不是躲到這大山裏來了嗎?漢朝滅了我大秦,就讓匈奴來給大秦報仇吧。”

“此言差矣,你說一人的得失要緊還是整個家族的生存要緊?”

“那當然是家族要緊。”

“我再問你,是一個國家重要還是一個家族重要?”

“當然是國家重要。”

“這就對了,朝代更替之際,是有些英雄受了委屈,但他們的功績每個人都記得。如果沒有當年秦軍打敗匈奴,怕是大片的河山都為蠻夷所有了,他們會殺掉男人,強暴女人,斷我華夏血脈,亂我中華血統,他們還要毀壞良田用來放牧,到時候我們吃什麽、穿什麽?所以這些大功是為了子孫後代千世百世的長久之計,不是為了個人的一時得失。”

“衛青,你說的大道理我不懂,但有一句話我懂了,打匈奴才能保住我們的一切。”

“對,這就對了。不管大秦也好,大漢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這些人要生存下去。秦人,漢人,都是華夏民族,都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虎叔也曾說過,大漢的官府要比大秦的仁善得多,對平民百姓來說,不打仗,能種田過日子,少點徭役,那就是最好的日子。大秦給不了這樣的日子,所以大家都要站起來反對它,現在大漢立國了,我們過上好日子了,可匈奴又來燒殺搶掠,沒有什麽道理可講,唯一的辦法就是狠狠地打擊他們。”

荀彘和郭昌後來從軍,跟隨衛青衛青七次遠征匈奴,各有建樹,名留青史。此為後話,但是他們的熱血應是始於今日。

到哪裏,衛青最感興趣的還是書,秦始皇當年焚書坑儒,許多典籍毀於一旦,但這些書簡多為秦軍行軍打仗所需,所以保留了下來,衛青很快熟悉了秦篆,讀懂了裏麵的內容。

秦軍軍製簡單,法令更是易懂,賞罰之事寫得明明白白,成為激勵士兵殺敵的最好方式。更難得的是其中有一部書講的是秦軍飛騎,秦軍飛騎是一支傳奇軍隊,在河套草原和號稱可以在馬背上過一生的匈奴人硬碰硬,靠著騎兵對射和拚殺,最終一戰消滅匈奴主力,譜寫了一曲壯歌。

秦軍飛騎大勝匈奴,勝在嚴密的陣法上。打起仗來總是一哄而上的匈奴人,怎麽也想不到排成整齊隊列的秦軍會有意想不到的威力。而現在衛青手中就是這支傳奇騎兵的軍陣指南,可惜這時候的衛青並不知道它的重要性。直到有一天他踏上北去的征途,經過了無數的浴血奮戰,才深刻地明白了它的價值。

這荀彘雖說不愛讀書,但對老祖宗的一套東西極為熟悉,滔滔不絕地介紹起秦軍當年排兵布陣的道理,對軍隊,衛青算是接觸過一二,自然很有興致。

荀彘說:“秦軍兵種有步、弩、車、騎之分,步兵為主力,戰車用以防守敵人的衝擊,弩兵射出密集的箭鏃,殺傷敵人,而騎兵既可以單獨衝鋒又可以迂回包抄。”

漢朝軍隊基本沿襲了秦軍的編製,陣法也大同小異,荀彘的講述中他最感興趣的就是弩。漢軍也有弩,尤其是大黃參弩,威力巨大,不亞於秦弩,但是弩是一種非常難以製造的武器,而且它的關鍵部件——弩機,極易損壞,一旦弩機壞了,整張弩就成為廢物,所以漢軍中隻有將軍等高階層的軍人才能使用這種兵器,沒有大規模裝備部隊。而根據荀彘的描述,秦軍當年有成建製的弩兵,作為主要作戰兵種使用,到底大量的秦弩是怎麽製造出來的?怎麽才能保證弩機的耐用?

這些疑問讓衛青興奮不已,他覺得他找到了當年秦軍橫掃六合的關鍵問題。荀彘見他興致很高,順手拿過自己的弩給他看。這是一張普通的手弩,弩身黝黑發亮,可見是用了不少時日,木製的弩臂裝配著青銅弩機,和漢軍用的手弩在樣子上並無多大區別,但細看之下,就會發現這個弩的結構要複雜很多,連接之處也顯得更為精巧。衛青道:“這弩好像和漢弩差不多,當年大秦能製造出來為何現在漢軍中卻裝備不多?我知道弩雖然精準而且威力巨大,但它的弩機最容易磨損。”

荀彘嗬嗬一笑:“我大父當年說,秦弩之所以能大量裝備部隊,成為一支重要兵種,原因在於我大秦采用批量生產的方式,一個工匠專門生產一個弩的部件,熟能生巧,專注一樣東西,生產速度自然就上去了,也能做到結實耐用。所有部件最終被組裝到一起,就成了秦弩,這裏麵最關鍵的就是,秦弩的每個部件都可以通用,一處壞了隻需要更換這一塊,其他的還可以繼續使用,容易壞的弩機生產多一些,壞了及時更換。”

這就是問題所在,秦軍采用統一標準生產,實現了各個部件的互換,將磨損的武器重新組裝,能最大地發揮其作用,自然事半功倍。而漢軍是一個工匠造一把弩,所有部件都是由一個人完成的,手工操作,操作者的熟練程度,自身個性,就造成了同樣製式的武器卻千差萬別,自然不能將零件重新拚湊再利用,一旦一個部位損壞,整件武器就全部報廢。

這就是為什麽秦軍人手一把的秦弩,到了漢朝卻成為稀罕之物的原因。楚漢之爭,戰場主要在中原腹地,多山川丘陵,軍隊無法排列成陣形,作戰的主要方式是步兵肉搏,弩自然沒有了用武之地,久而久之,威力巨大、精妙絕倫的秦弩退居二線,能大量製造秦弩的工匠也慢慢消失在人海中,以至於弩成為高成本的武器,無法大規模應用。

荀彘還介紹道:“手弩是秦軍用的最小的弩,真正的上陣殺敵的是重弩,要用腳才能使,還有的弩是需要好幾個人一起用力才能用,秦弩的門道還多著呢,我也是一知半解,還是要問我爹或者是我叔叔。”

衛青對秦弩很癡迷,一直小小的手弩,翻來覆去看了半夜,等荀彘哈欠連天,才草草睡去。

第二天一早,衛青就央著荀彘去找他父親,求教秦弩的事。荀豹早已當衛青是自家孩子,自然知無不言。

荀豹說:“弩者,怒也,言其聲勢威響如怒,故名其弩也。弩源於弓,威力又遠遠大於弓。”三人席地而坐,聽荀豹娓娓道來。

原來這秦弩按上弦方式分為兩種,一種是輕裝弩,上弦時隻能蹬弓於地立直弩臂,俯身拉弦。而第二種重裝弩上弦時都是坐地,伸直腿腳蹬弓幹,腳夾弩臂,手臂借腿力腰力上弦,而後取箭咬弦瞄準射擊。輕裝弩手側重於機動,能在任何地形中實現射擊,重裝弩注重陣形,一般都在平原地帶使用。荀彘所用的手弩,都算不上秦弩,而是多用於民間射獵,孩童練習。

荀豹介紹完秦弩,神色卻黯淡下來,歎道:“可惜啊!這些絕世利器早就隨我大秦百萬大軍煙消雲散,唉,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實在是愧對大秦英魂啊!”

“伯父何出此言?現在天下一統,沒有了殺戮征戰,也是天下百姓之福啊!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有德者皆可居之,無論大秦還是大漢都是炎黃子孫,都是讀先賢書,說聖人言。若不是有外敵匈奴欺人太甚,世上再無刀兵未嚐不是件好事。”

荀豹聞言有所感悟:“是啊,世間多少興亡事,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大秦若不是窮兵黷武,暴斂橫征,也不會落得二世而亡。如今大漢天子仁義,百姓的生活確實要比秦時好。唉,大秦也好,大漢也罷,都是我華夏文明之傳承,從今日起,我必定不再糾結於此。”

“老朽空度春秋五十載,實在慚愧啊!你說的對,如今我們都是大漢的子民,匈奴才是我們的敵人。你既然感興趣,我便將秦弩的製法細細說來,有朝一日,你要是有機會,可以按此法製作。草原之上,千裏平川,用此物最好不過,也算是老朽為國效力了!”

荀豹憑著自己的記憶,給衛青、荀彘兩人細細講解各種秦弩的製作方法,也顧不得不幹淨,手指在地麵上畫出秦弩的樣子,衛青看完後依然隻是一知半解,許多疑問,荀豹也不能完全解答。怕時間久了忘記,衛青找來白色麻布,荀家正好有毛筆,蘸著木炭頭和樹膠做成墨,衛青將秦弩的圖案一一繪製好收起來。

其實衛青有所不知,秦弩的製作方法並沒有失傳,隻是缺少能工巧匠,無法大規模製造而已。雖然朝廷近幾年也非常重視工匠的培養,但依然收效甚微,因為培養一個熟練製作弩箭的工匠至少需要幾年時間,並非尋常人的資質就能勝任,而且就算最終造出了大量的弩,也無法長久使用,因為弩的最關鍵部位—弩機部分非常容易損壞,一旦弩機不能用了,整張弩就成了廢物。每個工匠完成弩箭製造的方法不同,所以造出的弩大同小異,雖然都是一個樣子,但實際上部件是不能通用的,高昂的人力和物力成本,讓漢軍不得不對弩這種利器敬而遠之。

荀豹繼續說道:“大秦當年全民皆兵,一旦打起仗來,年輕男子都要從軍,雖然上陣殺敵是立功晉爵的好機會,但刀槍無眼,一場仗打下來也是死傷慘重,但是有一種職業,可以避免直麵刀槍又能立功受獎,那就是成為兵器製造工匠。那些威力巨大的秦弩,就在一代代秦人手中不斷改進、完善,才有了威震天下的秦軍弩陣。

“秦軍弓弩的製造都是各個部位分開進行的,工匠們分成幾批,各司其職,分別製造出弩身,弩臂、箭槽、弩機等,然後組裝到一起,就是一把完整的秦弩。這要求工匠嚴格按照統一標準操作,最後的成品必須分毫不差,因此在大秦,每一把造好的武器上都刻有相關工匠、官吏的名字,目的就是出現不兼容的情況可以及時追究相關責任人。”

荀豹的一番話讓衛青茅塞頓開,三人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已經日上三竿。荀彘的母親端來熱騰騰的肉,鮮香四溢,衛青聞著香氣,似乎是狗肉,撿肥厚的腿肉給荀彘,然後自己也操起一根骨頭大啃起來。肉香從唇舌隻見彌漫開來,隻覺得這肉似狗肉又與狗肉略有不同,肉質粗了許多,很有勁道,細細咀嚼之下,味道要比狗肉鮮美。

“荀叔,這是什麽肉?”

“這就是你們昨天帶回來的狼,怎麽樣?好吃吧?”

“狼肉是可以吃,不過新鮮狼肉臊臭無比,需要提前收拾一下。狼剝皮卸肉之後先要用水焯過,等肉變色再用清水浸泡一夜,第二天再下鍋,就和狗肉差不多了。還有一種做法,冬天,將狼肉細細劃開,抹上鹽粒、花椒末掛在通風蔽日之處,十幾日下來,就成了風幹肉了,在鍋中煮了,味道更加鮮美。”

“嗯嗯,確實好吃,這清水煮了就這麽好吃,風幹的肯定更好吃。”衛青一邊大口啃著肉一邊點頭。

“這狼肉的好處不光在好吃上,最重要的是它性溫熱,可以補五髒,厚腸胃,治虛勞,祛冷積,是不可多得的好東西,冬天吃狼肉正是時候,吃完你去外頭走走,保你身上不冷。”

衛青將信將疑,飯後還是被荀彘拉著出了屋,外麵陽光明媚,但前幾日連日大雪,正是雪融之時,自是寒冷無比,衛青身上的衣服本來就不厚,能明顯地感覺到氣溫很低,但是奇怪的是身上並不是太冷,果然,吃了狼肉大有不同。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這日,正是荀虎選定的黃道吉日,天色晴好。荀豹拉響了村口的銅鈴,沉睡在山間的小村子,破天荒地第一次召集各家各戶在村口大場集合。

早早就有年輕人搬來香案,擺在大場中,衛青、荀彘、郭昌三人站在案前,旁邊有一壇泥封的燒酒,三個大碗依次排開。

村裏人不多,很快聚齊了,荀豹大步走到場中,向人群拱手道:“今日召集各位父老,就是為了這三個孩子結拜之事,請大家為他們做個見證。“眾人叫好,歡呼聲雷動。荀豹到案前跪下,點上三炷香,低聲禱告:“蒼天在上,今有後輩三人欲結為異姓兄弟,特在此設案行結拜之禮,望上天保佑他們日後互相扶持,今生平平安安,有所成就。”

說完起身招呼三人跪下,早有人遞上斟滿酒的大碗。郭昌年十七,為長兄,衛青次之,荀彘年幼,排第三。郭昌年長,取過桌上的短刀,在手指上輕輕一劃,幾滴鮮血落入碗中。

學著郭昌的樣子,衛青和荀彘如法炮製,割指取血。三人歃血完畢,將手中的一碗酒敬過天地諸神,才端至齊眉高,碰過後一飲而盡。

接過點燃的香火,三人齊聲道:“我郭昌、衛青、荀彘三人今日結為異姓兄弟,立下誓言,今後互相扶持,同生共死,絕無二心。”

拜過天地諸神,又互相行過兄弟之禮,結拜算是正式結束了。

漫長的冬天,亙古不變的大山,不時會被白雪覆蓋。雪會變成水,水很快就結成冰。冰封之下的世界,仿佛永恒的沉寂,卻又充滿了盎然的生機。

黑熊兒很快養好了傷,並且在接下來的幾次行獵中表現出色。它成長很快,待到雪融河開的節氣,它已經長成了一頭高大的猛犬,毛色黝黑發亮,雙目如電,威風無比。

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好,讓衛青長胖了不少,身體也隨之開始向上拔節一般飛長。與身體一起成長的,還有他的思維和認知,看似並無實際用處的書籍,會在人的腦子裏形成一個積累,但有一天這個累計量超過界限,就會發生質變,爆發出不敢想象的力量。

第三節驚鴻一瞥

對於未來,衛青還沒有明晰的規劃,隻是想念母親。

這裏有家一般的溫暖,但這種溫暖又有些施舍的意味。在這裏,他終歸隻是個外人。

主意已定,衛青便和荀家父子商議,大家雖然不舍他離開,但是也不好強求。荀虎選了個吉日,提前為衛青的離去做了些準備。同時約定,等荀彘、郭昌行過冠禮就去投軍,希望他日能在軍中再相會。

是夜,衛青久久不能入睡。一想起要回到家,見到久違的親人,衛青就激動不已。他少小離家,經曆頗多坎坷,心裏始終讓他魂牽夢縈的就是家,這是什麽都取代不了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不知母親可還好?是否也變了模樣?姐姐呢?姐姐現在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吧?

生在奴隸之家,姐姐嫁人最大的可能也就是侯府中家奴的兒子,或者臨近農戶的家。衛青的心一陣酸楚,姐姐子夫風姿卓越,卻因身份決定了她的未來不過如此,生下的孩子也將世世代代在平陽侯府中為奴。

姐姐的麵孔在眼前浮現,衛青心中一陣悸痛,生在這奴隸之家,也許就是天定的命運,自己學得一身本領,可還是奴隸的身份,甚至自己都開始懷疑,到底如此努力能不能改變這個宿命?

第二天天氣晴朗,天光才放亮,荀彘、郭昌便陪衛青上路了。月影馱著行李,黑熊兒走在前麵帶路。寨子的人都出來相送,各色幹糧、幹肉塞滿了衛青的行囊。

郭昌和荀彘一直將衛青送到通往平陽的馳道上,三人才依依不舍作別。

郭昌道:“千裏相送,也要有一別,二弟,我們就此別過吧,你要照顧好自己。”說完淚水已經湧出眼眶。荀彘不說話,隻是緊緊摟住衛青的肩膀。

衛青也傷感,可不願意義兄義弟見到自己流淚,隻好打起精神說:“我們都還年輕,來日方長,定然後會有期。青就此別過,咱們不必作小女兒態。”

說完牽著月影,轉身就要離開,荀彘忍不住哭出聲來:“二哥,我舍不得你走!”說著撲上去抱住衛青。衛青強忍淚水說道:“三弟莫哭,男兒誌在四方,不要如此悲傷。”

話雖如此說,最終還是淚灑當場,一番切切叮嚀,衛青終於和二人揮手道別,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秦始皇統一中國後,下令築馳道。以都城鹹陽為中心的,有東方大道(由鹹陽出函穀關,沿黃河經山東定陶、臨淄至成山角),西北大道(由鹹陽至甘肅臨洮),秦楚大道(由鹹陽經陝西武關、河南南陽至湖北江陵),川陝大道(由鹹陽到巴蜀等),此外還有江南新道,南通蜀廣、西南達廣西桂林;北方大道,由九原(今包頭)大致沿長城東行至河北碣石,以及與之相連的從雲陽(今陝西淳化)至九原的長達兩千裏的直道。

衛青腳下的正是屬於東方大道的臨晉道,大秦舉國之力修建的馳道平坦寬闊,雖然數十年過去了,依然完好。衛青牽著月影走在上麵,不久便遇到了來往的商旅。他久困山中,不善與人交往,隻是看一切都是新鮮的。

衛青輕觸馬腹,馬兒加快了步伐,邁著歡快的碎步一身雪白的月影高大俊美,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一個時辰過後,馳道上逐漸熱鬧起來,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大小小的各種車輛來來往往。“這麽多人,前方應該是個市鎮吧?”衛青這麽想著,不知不覺中已經融入了人群中。遠遠地能見到幾麵旗幟,迎風招展,應該是酒肆飯鋪之類的招牌。

這馳道為秦時所建,以駟馬並駕為寬,可以輕鬆並排走兩輛馬車。所以盡管人多,擁擠,但依然井然有序。

“秦施暴政,民不聊生,又有焚書坑儒之舉,實在是殘暴之極,罄竹難書,但統一度量衡,修通貫穿全國的馳道,也算是功過相間。”衛青邊走邊思考:“治國如做人,法度太嚴厲就如同做人太強硬,大秦二世而亡,非兵革不利,大秦百萬雄兵,兵鋒之盛,無人能敵,做人之道,用王霸之術,雖能以勢壓人,若一旦失勢,必然是牆倒眾人推,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一樣是徒勞。至剛易折,上善若水,君子之為人處世,猶如流水一樣,善於便利萬物,有水性至柔,不與人紛爭不休。能低者,方能高,能屈者,方能伸。能柔者,方能剛,能退者,方能進。”

自古以來,強硬者雖然可以有一時之勝,但要常保,還需變通之道。許多文臣武將,出將入相之時,忘乎所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手中的權力發揮到最大,豈不知這種引人注目不經意間便會引來殺身滅族之禍。而衛青立下不世之功,麵對一個多疑、寡情、專橫、嗜殺的君王,最終能全身而退,不得不說他深刻領悟了“上善若水”的道理。

“此處地勢平坦,適合騎兵衝鋒作戰,”現在,衛青無論走到哪裏,都注意觀察地勢,在心中演練攻防,“西邊山頭為此處製高點,若駐軍此處,便可扼製住馳道咽喉處,進退之間,均能自如。”

最前麵兩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勁裝黑衣漢子,腰懸長劍,揮舞著手中的皮鞭,不斷抽打著前麵的民眾,口中喊著:“讓開,讓開……”有一年輕婦人,領著個年幼的孩子,急忙躲閃,豈料腳下一絆,倒在地上。

黑衣漢子**的駿馬邁著戰步,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眼看就要踩到摔倒在地的母子二人身上,衛青看在眼中,大吃一驚,從馬上一躍而起,空中翻身而下。

正待扶起那一對母子,隻見馬蹄已經在他們頭頂,眼看就落下,情急之下,對著左邊馬的脖子飛起就是一腳,同時抱起母子兩人,一個就地翻滾,閃在了一旁。

那馬挨了一腳,向後退了幾步,終於失去重心,重重地倒在地上,上麵的漢子也摔了個仰麵朝天,半響不能動彈。

另一人見此情形,勃然大怒,扔掉馬鞭,拔出了腰間懸著的那口劍,隻見寒光閃過,劍鋒逼近。衛青注意到,這是一口軍中常用的漢劍,長四尺許,寬三寸,精鐵打造而成,是漢軍正規軍的裝備。

那人揮劍直直朝衛青頭頂劈了下來,衛青護著母子倆,不便拔刀,隻好抱起兩人,一個閃身躲開。黑衣漢子見他躲過,調轉劍鋒,又朝衛青橫砍過來,劍風破空而來,衛青急忙推開那母子倆,跳到一旁小心應對。

黑衣漢子更加憤怒,一躍下馬,直奔衛青而來,被摔下馬那人也爬起來,拔劍將衛青前後圍住。

衛青見兩人步伐,知道來者不凡,也從身後抽出了短劍,正待短兵相接,馬車中竟傳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快快退下,不可造次。”

聲音不大,清脆好聽,卻讓兩個黑衣漢子收住腳步,恭恭敬敬地回到馬車旁。原本以為會有一場惡鬥,頓時煙消雲散。

衛青循聲望去,隻見華貴的馬車之上點綴著許多精美的飾物,宣示著主人身份的尊貴。

兩名侍女打扮的年輕女子小心地掀開馬車的門簾,扶起剛才發話的女子,女子身著綾羅曲裾深衣,隱約露出了半個身子,衛青細看之下,隻見其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螓首蛾眉、齒如瓠犀:“大膽奴才,行路即可,豈能傷人性命?你等如此行徑,回去我必嚴懲。”

她嗬斥完侍衛,趨步上前,隨即目光落到衛青身上,衣衫破舊的衛青有些局促,不敢和她對視,就是方才那驚鴻一瞥,他已視此女為天人。

還好女子沒有過多關注衛青,見駐足圍觀者越來越多,她眉頭一皺,吩咐道:“馬上啟程回府,不得延誤。”言罷俯身就要回車中,卻一回首。衛青猝不及防,兩人目光相觸,很快又錯開了。

衛青完全呆了,此女不僅容貌清麗,更有一種華貴不俗的氣質,佇立車轅,風吹仙袂飄飄,如流風之回雪,輕雲之蔽日。

目標平陽,時間指向不限期的未來。所以,一路上衛青隻是很隨意地前進著,晚上也不住的客棧,天黑便在路邊紮營歇息,一連幾日,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