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道初涉2

半晌,阿萌先不好意思了:“別看了,看什麽看,趕緊讓我試試新弓。”

衛青才從幸福中轉醒,不好意思地遞過了幾支箭,兩人默默無語,對著遠處的土堆開始射擊。衛青偷偷觀察阿萌,發現阿萌其實也在用餘光看他。阿萌臉色緋紅,長長的睫毛下美麗的大眼睛滿是柔情蜜意,注意到衛青的目光,又有了一絲嬌羞。

公孫弘和洪伯假裝沒有看見,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晚春時節,汾水兩岸落英繽紛,雖不似先前百花爭豔,但山野之中依然姹紫嫣紅,尤其是高山之上,比沿河平地的時令晚了個把月,此時正是草長鶯飛,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衛青和阿萌整日徜徉在花海之中,漫步在青山綠水之間,沉浸在似有似無、日漸萌發的純真情感當中。隨著日漸熟悉,他們之間的言語交流也越來越多,漸漸地,阿萌了解了衛青,對他如同對父親一般崇拜。

兩個孩子互相有了感情,衛青和公孫弘自然也貼近了許多,衛青不時有獵獲,有時候直接就送到了公孫家,公孫弘的老母見了衛青也十分喜歡,老人家年紀大了,對於世事有深刻的見解,她和兒子一番交流,表達了對這個孩子的喜愛。公孫弘其實內心早就說服了自己,這下明白了母親的心意,自然高興。

有了祖母和父親的首肯,阿萌也大方地和衛青整日泡在一起,在山坡上追趕雀鳥、野兔,還不時跑到衛青的山洞中,兩個初次墜入愛河的年輕人整日沉浸在幸福之中,對於男女之事,兩人都懵懵懂懂,雖不時有肌膚之親,但始終不敢越雷池半步。

夏天如期而至,雖然燥熱帶來了蚊蟲,但也讓野草瘋長,山坡上許久不見的野兔、也就也越來越多,甚至就連難獵的狐狸也時有獵到。

阿萌隻要有時間就會上山,名義上是陪著父親放牧,實際上更多的時間和衛青膩在一起,逐漸地難分難舍,每天牧歸時分,兩人就要依依惜別一番,看得公孫弘、洪伯樂嗬嗬地互相會心一笑。

夏夜,絲毫不減白日的燥熱,人們紛紛出去納涼,衛青牧羊歸來,在自己的小屋也輾轉難眠,閉上眼睛就見阿萌笑意盈盈地站在麵前,伸手卻無法觸摸。

百無聊賴的他遂走出房門,門外一條大道,一邊朝東,是衛青每天放羊要踏上的道路,另一頭朝西,通向他不熟悉的地方,夜色中隻能隱約看見一些樹木佇立在田野上,衛青白日曾見這裏是一大片農田,但他從未踏足其中。阿萌的家就在西邊村子。

朝西走,大道逐漸變成阡陌,遠遠傳來流水的聲音,衛青加快腳步,原來前方有一條小河,應該就是他初次來鄭家莊所見的那條,幾年了,他才有機會重新看到。

河邊有三三兩兩的人群聚在一起納涼聊天,比他小很多的孩子們都光著身子在水中嬉戲,衛青的小夥伴們都已經開始下地幹活,白日的勞碌,讓他們早早休息,所以這裏也沒有人認識衛青。他有些落寞,沿著小河漫無目的地向下遊走去,人漸漸少了。

潺潺的小河蜿蜒曲折,河道兩邊栽滿了垂柳,夜風吹過,帶來些許涼意,衛青找了一塊平坦的石頭,白天經過暴曬的石頭已經散盡熱量,僅帶著一點溫暖,躺上去剛好舒服。

深邃的夜空,仿佛是無盡的深淵,又如同幽藍色的幕布,籠罩在大地之上,而點點繁星如同天幕上綴著的寶石,閃爍著點點光芒。突然,一顆寶石驟然亮起,瞬間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隨即消失在茫茫夜空中,無影無蹤。衛青知道那是流星,還小的時候母親帶他看星星,告訴他這是流星。刹那間的璀璨,轉瞬即逝,母親說,那就像人的一生,很短暫。他不懂,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太慢,苦難太過漫長,他隻想快點長大。

這兩年他讀了很多書,甚至超過了讀私塾的鄭家的孩子,他還學會了射箭、騎馬、打獵,一步步都是靠著自己的努力走過來的。他想:“隻要自己不放棄,沒有人能阻止我前進的腳步,隻要我足夠努力,什麽事情我都可以做到。未來的命運,由我自己做主。”

想到這裏,渾身上下好像又重新充滿了力量,心在劇烈地跳動著,仿佛戰鼓擂響。

他還不清楚該怎麽做,隻是又一次充滿了希望,蒼涼和悲傷被瞬間擊碎,孤獨的感覺也在慢慢消退。他想讀書,他要離開這裏,去走向未知的遠方,他要積蓄力量,擊敗束縛他的所有枷鎖,奴隸、鄭季、鄭婦……統統都阻攔不了他去尋找一個新世界。

第五節執子之手

洪伯的大黑生了四隻小狗,洪伯讓衛青挑一隻,衛青挑了一隻純黑色的,起名黑熊兒。過了一個月左右,小狗斷奶了,衛青將黑熊兒領走,白天帶在身邊,和月影玩耍,晚上則養在山洞的角落裏。

在洪伯的**下,衛青的騎技日益精進,已經可以在奔跑中自由地做出各種動作,甚至在行進中也可以熟練地上馬下馬。洪伯又開始教他如何分辨馬匹的好壞。

“馬的好壞,在於耐力,不在於一時奔跑的速度,所以好馬要膘肥體壯,才能經得起長途跋涉。”

“像這一匹,”洪伯指著一匹黑馬道,“身形不高,馬臀寬大,四肢適中,最關鍵的是它肚子大,那可都是厚厚的脂肪,如果說短途衝刺它不會太快,但長時間跑下來,這幾匹裏沒有能超過它的。”

說著拉過黑馬,揭開馬唇,指著牙齒繼續說:“好馬除了看身形,還要看牙口,牙齒整齊,沒有變黑或變黃,就說明馬沒有什麽病,數數牙齒,看看牙的磨損程度,可以看出它的年齡。”

衛青聚精會神的一邊聽一邊認真觀察這幾匹馬,果然如洪伯所言。

洪伯又抓住馬蹄,馬兒乖巧地屈起前肢,洪伯用手撥拉著釘著鐵掌的馬蹄,繼續說道:“馬奔跑需要四肢支撐,最後是蹄鐵落地,所以說馬蹄也是判斷好壞的重要根據,馬蹄在奔跑中磨損太快,所以一定要釘鐵掌,還要經常檢查,及時更換。”

說完洪伯一拍黑馬的屁股,黑馬向前跑去,洪伯示意衛青注意,繼續說道:“好馬奔跑的時候步速均勻,馬背隨著速度有規律地起伏,人騎在上麵才會輕鬆,不會太顛簸,這樣才能騰出手來射箭。”

聽洪伯講相馬之術,衛青來了興致,馬上動手付諸實踐,抓住一匹匹的馬,時不時掀開馬唇,抬起馬蹄,嚇得馬兒四處逃散。

洪伯見狀,嗬嗬笑道:“不要著急,相馬之道需日積月累,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平日裏多用心觀察,時間長了自然會有所體會。”

衛青這才罷手。

一連數日,他都癡迷於相馬,讀書之餘,就追著馬群跑。折騰累了,就聽洪泊講養馬之道。

洪伯對馬很癡迷,對馬就像對自己孩子一般照顧得無微不至,養馬也很有心得,衛青也愛馬,自然願意學,兩人不知不覺就說了幾個時辰,還是意猶未盡。

洪伯道:“空說無益,從明天起,我手把手教你養馬,你要割草,還要給馬釘掌洗澡,你願意不?”衛青滿口答應。

時間就這麽流走,馬群在兩人的精心照顧下日漸活躍,一匹匹都慢慢肥碩起來,尤其是小白,盛夏之後長了一圈有餘,越來越像一匹成年壯馬。

不經意間,秋天已悄悄來臨。樹的枝頭掛滿果實,青草長出了沉甸甸的草籽,羊群膘肥體壯,懶散地漫步在草地上。

衛青整日養馬牧羊,還要抽空打獵以備好冬天的肉食。這些日子以來,他和月影的配合已經天衣無縫,騎射功夫也爐火純青,騎在馬上,數十步外的野兔也是箭無虛發,馳騁縱橫之下,有一種在千軍萬馬中衝殺的快感。

這日,天色晴好,衛青和阿萌又進山去。

沿著山間的小道,二人隨意漫步草叢中,偶爾有野物竄出,二人各自挽弓放箭,射中便興奮得大呼小叫。

阿萌的箭術是衛青**的,樺木小弓也是衛青的作品,在這個徒弟麵前,衛青這個師父也不敢太過於炫耀技藝,引得姑娘心中不快。阿萌人也乖巧懂事,由於跟著父親讀了些書,所以在隨和中不乏主見,溫柔中亦有堅強。

和衛青相識,少女的心也是亂糟糟的,沒有個什麽明確的感覺,隻要見到他心裏就暖暖的。父親不經意的玩笑撥動了她的心弦,他後來的默認和支持也讓阿萌開始大大方方地交往,不知不覺中,愛生根發芽,深植在兩人心中。

阿萌初學射箭,興致頗高,見到獵物就窮追不舍,兩人在群山之間穿梭,不知不覺已過晌午。

二人這才發現,他們已經無法辨認方向了,還好衛青進山從來都是準備周全,隨身攜帶了火石、飲水、幹肉等物。阿萌見衛青神色從容淡定,也放心下來。

衛青找了一處樹林,選在一叢闊葉高山楊樹下。二人鋪開羊皮,席地而坐,經過了大半天的勞累,阿萌嬌喘籲籲,臉色緋紅,接過衛青遞上的竹筒,仰頭飲了一口。衛青又取出幹肉,細心地撕成小塊,遞到阿萌手上。

衛青也舉起裝水的竹筒,小口地喝著,竹筒邊緣是阿萌嘴唇觸到過的地方,這讓他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感覺,仿佛那上麵還留著阿萌唇齒之間的香氣。阿萌起身坐到了衛青的身邊,緊靠著他,將手中幹肉喂到他口中。一種少女特有的氣息彌漫在身邊,讓衛青有些意亂情迷。

恍恍惚惚之間,天邊傳來一聲驚雷,原來天色已經變了。不一會兒,大滴大滴的雨水已經開始落下來。衛青心道,這樣下去不行,大雨裏在山中四處亂撞,除了地麵濕滑難行,還要時刻注意陡急的山坡,兩人這樣的狀態,是很危險的事。

主意已定,衛青說道:“阿萌,眼看雨越下越大,怕是過會兒會有洪水,我們要往山上走才能避開。”阿萌不懂此時不想辦法回家卻要爬山的道理,卻也眼見山上流水越來越大,這才意識到危險,再看衛青,雖然焦急,卻不至於驚慌失措,所以靠在衛青身邊,讓她心底裏有一種安全感。

二人頂著外衣,艱難地開始往山上爬,山間原本有羊腸小路,可是此時已經成為泄洪的通道,衛青隻好架著阿萌,專找樹木叢生的陡坡向上攀爬,二人的衣衫,早已濕透,此刻也顧不上樹枝的掛扯。

好容易翻過一處陡坡,兩人氣喘籲籲,加上雨水滿麵橫流,此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衛青觀察四周,此處是一個山坳,不過一丈見方,不見樹木,雜草倒是茂盛,看不清地麵的情況。衛青思忖,此處並非突出之地,四周的雨水漸漸也有了聚積之勢,所以不敢多做停留,又扯著阿萌繼續前進。阿萌已經臨近虛脫,任由衛青拉著前行,隻覺得腳下一滑,失去重心,向前滑去。

衛青已經發現阿萌滑倒,急忙手中用力,想扶起她,誰知用力之下,依然不見阿萌起身,而且還有下墜之勢。衛青暗叫不妙,急忙拋開頭頂的衣服,雙手緊緊抓住阿萌,無奈此處雜草灌木叢生,加之雨水濕滑,阿萌繼續向下滑去,衛青也被拉倒在地,阿萌瞬間隱沒在雜草叢中,而且是雙腳懸空。阿萌從最初的驚嚇中漸漸回過神來,由於腳下不能觸到實地,阿萌自然十分驚懼,失聲大喊:“衛青救我,我腳底下是空的。”

原來此處是一個暗洞,不過是因為草木茂盛,堵住了,所以衛青、阿萌二人沒有發現,此刻聽阿萌如此恐懼地大喊,衛青也十分害怕。

阿萌還在哭喊,衛青趕緊調整自己的情緒,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阿萌還在下滑,恐懼讓她不斷哭喊、掙紮,使得衛青無法著力,也隨著她一步步下滑。

黑暗吞噬了周圍的一切,恐懼也彌漫周身,衛青瞬間周身冰冷,腦子裏一片空白,隱約聽見阿萌一聲慘叫,瞬間心裏一動,向前撲去,心想就算是掉下去,也要保護阿萌少受傷害。正好此時,他的雙腿在洞口邊緣處,順勢用力,抱住阿萌,然後一個轉身,將自己的身子墊在她底下。

還好,洞並不深,就在衛青完成轉身的同時,身子已經觸到地麵,衛青重重地摔在地上,著力點正好在腰部,巨大的衝擊力讓他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聽見阿萌的抽泣聲,衛青勉強睜開眼睛,隻見頭頂有些許亮光,星星點點的雨水飄飄灑灑地落下來。

見衛青轉醒,阿萌破涕為笑。剛才衛青暈厥過去,可是嚇壞了她。

“阿萌,你沒事兒吧?”說著細細周身查看。

“我沒事兒,剛才你嚇壞我了,沒摔壞你吧?”阿萌見衛青如此關心自己,心裏甜甜的,“方才明明是我先掉下來的,怎麽最後卻是我摔在你身上了?”

衛青笑笑道:“你沒事兒就好,我皮厚肉粗,摔不壞的。這是個暗洞,都怪我沒仔細看好路,讓你受驚了。”

“這哪能怪你呢?再說我這不也好好的嗎?”

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四周也不再是漆黑一片,借著半遮半掩的洞口透進來的光線,衛青細細觀察四周,原來,這是一個溶洞,在山體中因水流腐蝕而自然形成,不知已經有多少年了,洞頂有水流的痕跡,地上有河溝,潺潺流水聲讓他有些放心,至少,就算有洪水灌進來,水流也有出路,二人不至於成為甕中之鱉。

洞外暴雨,氣溫驟降,而這山洞之內卻溫暖如春,二人衣衫盡濕,生火烤幹衣服是當務之急。

衛青起身查看四周,既然是山體溶洞,自然少不了各種各樣、千姿百態的鍾乳石和石筍,山洞巨大無比,分成好幾個層次,真是鬼斧神工,巧奪天工。

洞內的光線來自數個分布在洞壁上洞口,這些洞口多半掩藏在樹木之後,起到通風換氣的作用,同時將偌大的山洞照亮。

兩個情竇初開的年輕人,難得這種單獨相處的機會,加之外麵風雨交加,所以並不急於找尋出口。

二人所在之處,正是溶洞的最底層,地麵潮濕,還有細細的水流,自然不是個理想的場所。阿萌此時也已經適應了山洞,加之衛青在身邊,所以很快提議兩人往高處去。

果然不出所料,爬高之後是一大塊平坦的石台,幹淨且幹燥,更為難得的是石台附近能見到陽光的地方長著雜草和不高的灌木,歲歲枯榮交替,留下了許多枯枝幹葉,衛青隨身帶著的火石等引火之物都已濕透,費了很大力氣才生起火來。

二人皆著布衣,潮濕難耐,衛青說:“阿萌,你的衣服濕透了,脫下來我給你烤一烤。”話一出口,就見阿萌滿臉通紅,衛青這才意識到男女有別,衛青自知此話不妥,也不敢再多言語,隻好默默地靠著火堆,二人無語。許久,阿萌從衛青身後遞過來衣服,衛青有些吃驚,眼睛餘光見阿萌身上僅著一件貼身褻衣,兩條白生生的臂膀**在外麵,蓮藕般雪白,衛青有些心猿意馬,不敢多看,趕緊專心烤起了衣服。

衣服上傳來少女特有的氣息,桂馥蘭香,衛青心曠神怡,血氣方剛的少年,未經人事,但雄性的基因在體內燃燒,自然有些衝動。

他努力壓製著心中燃起的熊熊大火,阿萌卻從背後抱住了他。

阿萌長衛青一歲,加之女孩要比男孩懂事早一點,所以見衛青這番模樣,阿萌自然心知肚明。

對於衛青,起初並沒有多深刻的印象,父親整日和他混在一起,阿萌也得以和他朝夕相處,衛青的堅韌和好學讓她欽佩不已,天長日久,淡淡的情愫由此萌生。

今日,二人一起經曆了暴雨,又掉進了溶洞,危險帶來的刺激讓阿萌不由自主地靠近衛青,在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身邊的這個男子是唯一的依靠,也是安全感的來源。

對於男女之事,兩人都在懵懂之中,這種相互之間的吸引,來得很突然,也很熱烈。

兩個少年緊緊抱在一起,兩顆心也貼的緊緊的。

阿萌雙眼緊閉,衛青顫抖著解開她的衣衫,入眼隻有一片耀眼的雪白,讓他一陣眩暈,不看直視,少女的俏臉緋紅,雙目迷離,口中低喃:“衛青,衛青……”嬌豔的雙唇慢慢靠近衛青,少女的唇齒之間,呼吸逐漸短促,吹氣勝蘭,和衛青口唇相交之下,異香撲鼻,二人沉醉在最熱烈的感情之中。

在緊張中衛青扯斷了阿萌肚兜的帶子,阿萌在一瞬間清醒過來,雖然她也很願意將自己的一切給衛青,但是她知道,時機並未到,一次衝動可能會造成無盡的麻煩。

她直起身子,抓住衛青的雙手,在他耳邊喃喃道:“衛青,衛青,不要這樣,我們還沒有成婚,不可如此。”

衛青聞言一怔,方才被情欲衝昏的頭腦,瞬間清醒,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阿萌見衛青如此,心中頗有感激之情,緊緊抱住他,兩人就這樣安靜地體味著初戀的感覺,直到衣服發出焦糊味兒。兩人都有些羞澀,良久不語。

天色漸暗,可雨水卻不見停歇。

“看這樣子,這雨一半會兒還停不了,我們怕是要在這裏過夜了。”頓了頓,衛青又道,“我倒沒事,就是你父親、大母不知會如何擔心……”

“事到如今,就是再擔心也沒什麽辦法了,且不說能不能找到出口,就是出去了,也很泥濘,無法下山,我們暫且安心在這裏過夜吧。”阿萌倒是冷靜了許多。

衛青依言,又四處查看有無野獸和毒蟲的痕跡,待到確認四周安全,才放下心來。是夜,外麵的雷雨已經轉為綿綿細雨,洞內溫潤如春,二人相擁而眠。

也不知幾時雨停,二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衛青給阿萌吃了些幹糧,便開始想辦法如何離開這個溶洞。

外麵陽光正好,射進來的光線照得洞內亮堂堂的,衛青這才看清楚洞內的全貌,隻見各種鍾乳石形狀奇特,洞中又有洞穴,石芽石林奇峰林立,千姿百態。陡峭險峻,鍾靈毓秀,奇觀異境帶給兩人巨大的震撼。

不知要經過多少年的積累,才形成了如此宏偉壯觀的景象,層層重疊的石階從洞頂延伸下來,兩人正好順著這些石階爬出了洞口。

一日一夜,在兩人看來,不過是一瞬間,熱戀中少年男女,極為珍惜這些獨自相處的時光,如果不是怕家人擔憂,兩人恨不得再在洞中盤桓幾日。

阿萌一夜未歸,急壞了公孫弘母子,待雨勢小了一點,就急忙去找洪伯,得知是和衛青一起進山,才暫時安心,一邊安撫老母,一邊和洪伯進山尋找。

而衛青、阿萌兩人早已在大雨中迷路,隻好瞎碰胡撞,好在兩人在卿卿我我之間,走得並不遠,不久便遠遠看見前來尋找的公孫弘、洪伯。

阿萌見到父親,有些羞赧,而公孫弘見二人無恙,顧不上責備,隻是趕緊摟著阿萌,老淚縱橫。公孫弘已經年近六旬,膝下一女,視如掌上明珠,若有閃失,公孫弘母子不知會如何撕心裂肺。

洪伯對衛青還是有信心的,像是料定他們會平安歸來,撚須笑眯眯地看著三人。衛青道:“公孫先生,昨日我和阿萌出遊,誰料突降暴雨,讓先生擔憂,小子實在是愧疚。”

公孫弘已經恢複常態,阿萌完好無損,他自是高興:“不必如此見外,哈哈,你們能平安歸來就好!”

四人原路轉回,衛青將這一日一夜的經曆一一道來,阿萌不時插嘴補充。山中迷路,突遇暴雨,避開山洪又跌落山洞,一係列的險情讓兩位老人變色,好在最後有驚無險,饒是如此,公孫弘聽著都覺得還是有些後怕:“你二人日後切不可如此魯莽,要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這把老骨頭怕是也要隨阿萌去了。”

洪伯卻不以為然:“嗬嗬,公孫老兒這話說的,年輕人嘛,就要四處闖闖,到處看看,難不成像你我一樣,一輩子放羊不成?衛青你不要怕,不就是迷路了嗎?明天我教你怎麽在林中辨別方向,怎麽爬山避險。”

這一場意外,讓阿萌和衛青的情感有了質的飛躍,一起出生入死之後,兩顆心更緊密地連在了一起,阿萌已經在心底裏認定了衛青就是自己終生的依靠。

第六節情殤

夏收結束之時,洪伯找公孫弘商議此事:“公孫兄,你看這兩個孩子情投意合,我們做長輩怕是要成全他們。”

公孫弘故意為難洪伯,道:“阿萌是老夫的掌上明珠,怎麽能嫁給鄭季家的小子?”

洪伯聞言一驚,麵上已經露出難過憂傷之色,暗忖大事不好,公孫老兒果然嫌棄衛青的出身!

公孫弘見洪伯這番模樣,哈哈大笑:“洪老頭子,老夫騙你的,哈哈哈,你老小子這麽看重我這個徒兒,我也很高興。”

洪伯聞言高興得合不攏嘴:“公孫老兒,算你有眼光,我還以為你老小子嫌棄這娃娃出身不好,不願意將女兒嫁給他呢。”

“衛青是個好娃娃,我也想通了,我公孫弘也不過是山野之中的牧羊之人,又有什麽資格嫌棄他呢?再說衛青雖生活困頓,卻從不自暴自棄,他日必有所成就。”

洪伯忙不迭點頭道:“好,你能這麽想最好不過,我們就盡快促成這樁好事吧。”

公孫弘大半生都在顛沛流離中度過,除了讀書,他終日思考的更多是如何果腹,如何活下去,所以他並不是一個單純的讀書人,更不是一個純正的儒家弟子,雖然主學儒學,但對諸子百家均有涉獵,在儒生的仁義禮智信中,也並不反對權術、詐力,生活教會了他思前想後,多方權衡,多年的貧困生活讓他對世間人與事有了不同於常人的理解,凡事總想達到最佳效果。

衛青是個好孩子,早熟懂事,身板結實,兼之知書達理,還有一身武藝,和女兒也情投意合,以上種種,讓公孫弘對衛青雖然不滿意,但也能勉強接受。

公孫弘害怕女兒過苦日子,如同這些年來貧困和他如影隨形,可是平民的女兒終究難攀高枝,鄭家也算是小康之家,安穩度日也是不錯的歸宿。衛青識字,來日如果有機會舉孝廉,任個文吏也算是在平民百姓中出頭了。

漢朝承襲的是秦朝的製度,女兒到了十六歲若不出嫁是要追究父親的責任的,這樣做的初衷是大力發展人口。所以,尋常平民人家娶妻嫁女多數也不嚴格遵循什麽禮儀,一般都是由媒人從中撮合,男女雙方家長商議,同意了就可成婚。如果是孩子們自己互相中意,雙方家長也相互熟識,甚至連媒人都省了,拜個天地就入洞房成夫妻了。

洪伯興奮地難以自抑,巴不得當天就讓衛青成婚。公孫弘不願自己女兒委屈,還要一切按照禮數來,他對洪伯說:“衛青是鄭家的孩子,鄭家那邊,你就去跟鄭季說吧!”

洪伯這才想起衛青的處境,不由得臉色暗淡下來:“唉,我也是一時高興糊塗了,衛青這孩子的情況還有點特別。此事怕還要從長計議。”

“哦,洪兄說來聽聽。”公孫弘自認為已經對衛青的一切了如指掌,聽了這話有些吃驚。

“這孩子是鄭季的,但他母親是平陽侯府的奴隸,兒從母籍,他生下來自然也是奴隸。他母親送他到鄭家,就是希望鄭家能給他個自由人的出身。可是這鄭季是個懦夫,孩子到他家裏幾年了,不聞不問,任由他放羊吃苦,最可惡的是鄭季的婆娘,是個惡毒心腸的婦人,一直就當衛青是眼中釘、肉中刺,我看鄭家不可能給他身份的。這可就有點難辦了。”

“我也一直納悶,為何鄭季兒子,卻叫衛青……唉,還有如此曲折,這可如何是好啊?”對此,公孫弘也是大為為難,嫁個平凡的農夫,他也就認了,要嫁給一個奴隸,將來有了兒女也要世世為奴,他自然無法接受。

兩位老人都陷入了苦悶之中,左思右想,還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兩個年輕人卻渾然不覺,完全沉浸在幸福中,當晚回家,阿萌明顯地感覺到父親的臉色不對,於是問道:“爹你為什麽拉著臉呢?發生什麽事了?”

公孫弘長歎一口氣說:“唉!孩子,沒事,沒什麽事。隻是你要聽爹的話,以後不要再見衛青了。”

“為什麽?爹不是要將我許配給他嗎?怎麽又不讓我見他了?”阿萌一聽之下,大吃一驚。

“孩子,不要問這麽多,爹也是替你著想。那衛青是個好孩子,可是他母親是平陽侯府的奴隸,他到現在也還是奴籍。爹可以不計較他窮,可以不計較他沒有家世,但爹不能讓你嫁給一個奴隸啊!”公孫弘道。

“我不管,這些我都不管,我就要嫁給他,他是奴隸也好,他封侯拜相也罷,我都要跟著他,爹……”阿萌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爹知道你喜歡他,可是你也要考慮一下爹爹和大母的感受啊,一旦嫁了他,你也就入了奴籍,你讓為父和大母如何安心?”

“爹,女兒不管這麽多,女兒一定要嫁衛青,死也要嫁給他……”

公孫弘大為惱火,阿萌自小聽話,還從未如此對自己說話,公孫弘怒吼道:“你休想和衛青在一起,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和一個奴隸成家,世世為奴,代代為仆的。”

阿萌猝然聽到父親的反對,情緒有些失控,父親也毫不退讓,阿萌有些懼怕,更多的是傷心,她索性到裏屋,撲倒在祖母懷中痛哭起來。作為母親,她理解兒子如此考慮是對的,畢竟人無法預知未來,隻有在現有的條件中,選擇出最利於孩子將來的道路,但同時她也深知,這種感情對於兩個年輕人來說,有多麽重要。

“孩子,你父親也是為你好。”祖母勸說道。

“父親不是也經常稱讚衛青嗎?父親說他勤快、聰明好學,將來必定有所作為,為何今日卻要變卦了?”

“你父親自有他的苦衷……孩子,你們的感情,祖母理解,隻是父母之心,你也要理解。不聽父親的話,必定會讓你父傷心,你又怎麽忍心呢?”

“祖母,孫兒不是不孝,隻是這些時日和衛青朝夕相處,已經心心相印,衛青雖然眼下貧困,可是隻要他努力,他會讓孫兒過上好日子的,再說他知書達理,孫兒跟了他,必不會受委屈!”

公孫弘此時也進門,說道:“人生路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為父也自認為是滿腹經綸,不也落魄半生嗎?衛青固然有才有誌,可是沒有好的際遇,也許會和為父一樣,為父不得不替你考慮將來啊。”

“父親,女兒也不敢妄言將來之事,但有一點,女兒深信不疑,衛青他宅心仁厚,善良忠義,以後一定會盡全力對女兒好的。”

“孩子,你還小,將來的路還長,這件事兒就此打住,我已稟明你大母,以後你不許出門,不許再見衛青。爹會盡快給你找個人家,把你嫁了。”公孫弘斬釘截鐵地說道。

阿萌滿臉淚痕,不再說話,徑直進了自己屋裏,公孫弘長歎一聲,老太太也是一臉的凝重之色,不停歎氣。對於兒子的決定,她是支持的,畢竟阿萌是他們的心頭肉,不能看她將來受苦,雖然衛青是個好孩子,但現實像一座大山一樣阻擋在麵前,冰冷而殘酷。

月上樹梢,銀光似水。

阿萌已經斷斷續續地哭了一個多時辰,她和衛青從相識到相知,已經深深陷入彼此的世界,一想到父親要將自己嫁給他人,自此和衛青咫尺天涯,她就忍不住哭出聲來。直到淚水都流幹了,才擁著被子呆呆地望著月亮。

父親的屋裏不時傳來歎息聲,看來父親也有遺憾,心中並不安寧。

盯著皎潔的月亮,阿萌突然有一個大膽的想法——“私奔”。很快這個想法占據了她的心頭,她飛快地想了一下:“衛青箭法不錯,要是能逃到山中,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

仔細聽著祖母和父親房中的動靜,等他們都入睡了,阿萌稍稍收入拾了一下,便悄悄地出門去找衛青了。

月色冷冷地撒在大地上,樹影婆娑,陰暗處仿佛隱藏著無數猛獸鬼怪,到鄭家莊要穿過一大片田地和一條小河,沿途還有不少墳包。夜風吹過,她身上不由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恐懼也從四麵八方襲來,她害怕到極點,但是一想到能和衛青在一起,就顧不上害怕了,一路小跑,來到鄭家莊。

萬籟俱靜,隻有遠處傳來幾聲狗叫,她記得鄭季家的位置,徑直到了衛青住的小屋後牆。衛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見到阿萌大吃一驚:“深更半夜的,你怎麽來了?到底怎麽了?快披上衣服,不要著涼了。”

阿萌撲到他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他,嗚嗚啜泣。衛青也緊緊地抱著她,姑娘柔軟的胸部頂在他的胸口,讓他有些意亂情迷。

兩人就這麽緊緊抱著,阿萌冰冷的身子在衛青的懷中逐漸變得溫暖起來。來的路上,她打定了主意,今生一定要和衛青成為夫妻。

衛青也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如花似玉的少女,將自己的玉體完全貼在他身上,自然有了生理反應,阿萌的雙手在衛青身上摸索著,解開了他貼身的衣物,又將自己的外衣解開,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

衛青不知道事情已生變故,隻記得先前大人們的首肯,自然把阿萌當做妻子看待,現在阿萌的舉動更讓年輕的他衝動不已。

月華如水,風光旖旎,兩個少年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行了周公之禮,有了夫妻之實。

**退卻之後,兩人緊緊相擁。阿萌冷靜下來,不由得又哭了起來。對自己原來的打算有了猶豫,不知如何是好。衛青手足無措,隻好緊緊地摟著她:“阿萌,不要哭,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妻子,我會對你好的。”

阿萌苦笑著擦幹眼淚,見衛青傻傻看著她,忍不住淚水又湧了上來,雙手抱住衛青的頭,雙唇緊緊地吻住了他的嘴,久久不願放開,衛青不明就裏,隻好貪婪地享受著這蝕骨的溫存。

許久,月亮消失在了山尖上,曙光也微微從東山之頂放出光芒,阿萌臉上的淚痕也幹了,她一時哭一時笑,讓衛青摸不著頭腦,也不敢發問。

“衛青,我終於成了你的妻子了……天亮了,我要走了!”少女淚眼婆娑。

“阿萌,我要你當我一輩子的妻子。”

“衛青,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這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嗯,我答應你,你告訴我怎麽了?”

“今天我走了,可能一個月我們都不能相見,你不要來找我,也不要向我父親提起,一個月後,我自然會來找你。”

衛青正沉浸在幸福當中,對此不以為意:“我當是什麽事呢?不就一個月嘛,我不找你,我等你!”

衛青不知道,阿萌此時已經想好了,為了祖母和父親,她已經不可能嫁給身為奴隸的衛青了,那麽,她想要為他生一個孩子,之所以要定一個月的期限,正是為了等待下次月事的到來,確定是否懷孕……

阿萌悄悄地回到了家中,祖母和父親都還在睡著。阿萌不敢去見祖母,偷偷溜進了自己房中。

“私奔”就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就能過上自己心目中的幸福生活,可是祖母和父親就失去了她,她可以想象兩位老人會有多麽絕望。

“人活著,也許並不僅僅是為自己,更多的,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和愛自己的人。”作為女性,阿萌的心更為柔弱,在自己和家人之間,心中的天平逐漸轉向了,衛青沒有她,也可以有未來,而祖母和父親沒有了她,生命就失去了意義。她不後悔和衛青有了夫妻之實,甚至希望這一次種下的種子能夠生根發芽。

這日以後,阿萌變得很安靜,每日不再出門,隻是陪著祖母做針線活兒。如此這般,父親也沒有逼她嫁人,隻是少了許多言語,偶爾能聽到他的歎息。她在父親和祖母麵前,也盡量壓抑自己的情感。

公孫弘怕見到衛青和洪伯,所以有意識地避開了他們,過了些日子,公孫弘見阿萌似乎接受了和衛青分開這個事實,也逐漸釋懷,對於衛青的感受,他已經不想再考慮了。

女兒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公孫弘認為此時阿萌已經撇清了和衛青的關係,有意放出話去。以阿萌的姿容,自然吸引了不少適齡少年的目光,加上公孫弘在鄉民中也素有賢名,他家的女兒,在眾人眼中德行也頗為出眾。一時間,提親的人不少,公孫弘也不急於決定,一一應付來人,將各家少年的情況暗自記在心中,想精挑細選個好女婿。

看中阿萌的,就是鄭家村的裏正,算是這個村子的富戶。從先秦開始,鄭家就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幾輩都是老老實實的農民,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在土地上勞作,這麽幾代下來,竟然積攢了數量可觀的錢糧。鄭家人是很有眼光的,家境逐漸寬裕,卻更加注重子女的教育,沒出過敗家子,反而一大家子,日子越過越好。

公孫弘之所以看重裏正家的小兒子,無非是他家中的大片良田,有些商人之家,也許更有錢,更加錦衣玉食,但在公孫弘眼中,這樣的人家,總是缺少了一些厚重感,根基並不穩定。

既然能狠心拆散女兒和意中人的姻緣,那麽公孫弘這個時候,考慮的更多的就已經不是才華學識了,而主要是看來人的家境,入得上眼的還真不多,鄭家莊裏正家的小兒子,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鄭裏正家托人來過幾次,公孫弘雖然滿意,但不敢確定阿萌的心思,倒也沒有貿然答應,隻是有意無意地將消息傳遞給阿萌。

阿萌比先前憔悴了不少,卻又顯得成熟了,麵對父親的時候,她更多的是沉默,所以父女二人單獨相處,頗有些尷尬。

“無恒產者無恒心”,作為標準的無產階級,衛青不被信任值得托付終身是正常的。在農耕社會裏,土地是最珍貴的資源,而且曆朝曆代,無論政權如何更替,官府多麽腐敗,卻從沒有人敢剝奪農民手中直接擁有的土地,曆朝曆代的均田措施,實際上針對的隻是閑置或者荒蕪的土地。

第七節雪夜奔逃

冬天,如約而至。還沒有下第一場雪,所以還是需要將羊群趕上山去,搶食成熟的草籽。

鄭家來了不速之客,這個人的到來,讓衛青的命運發生了很大的轉變,可他渾然不覺。來人是平陽縣的差吏,目的是要從各家征調民夫重修長城。

征調的比例是每戶抽一個十四歲到四十歲之間的男丁,鄭季家是大戶,自然難免。鄭婦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衛青,鄭家人口不少,可壯年男子都是田裏幹活的好手,隻有這個衛青是可有可無之人,鄭婦早就看他礙眼,此次正好甩了這個包袱。

邊關苦寒,匈奴又不時侵擾,能不能保住性命回來都是個未知數,鄭婦自然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去,所以她一早就下了狠心,瞞著鄭季,讓衙役將衛青帶走,木已成舟,想必鄭季也不能拿她怎麽樣。

傍晚,衛青回到家中,鄭婦破天荒地來到他的小屋,笑眯眯地說:“鄭青啊,回來了?趕緊去吃飯,吃完飯我有話要給你說。”

衛青見鄭婦滿臉堆笑,心裏暗道:“這婆娘今天怎麽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看來不會有什麽好事。”雖然心中忐忑,也依言去吃了晚飯。

見衛青一臉茫然,鄭婦繼續說道:“你是我們鄭家的人,就要為鄭家出點力,昨日縣衙通知下來,要在每家抽調一名民夫,去邊關服役,你的年齡剛好,我看就你了。”

衛青聽了這番話,就像跌進冰窖一般,他知道,邊關服役苦不堪言,加上這兩年匈奴猖獗,能保住性命者不過十之一二,他去了,多半是有去無回。

“這惡婆娘果然沒安好心,我上有母親,下有兄弟姐妹,必要留了這有用之軀,怎麽能不明不白地就這樣去邊關,葬送了自家性命?不行,這絕對不行!”衛青不敢拒絕,但心裏暗暗思索如何應對:“我若拒絕,鄭婦肯定不依不饒,到時候官府的人自會強行將我帶走,不如暫時不動聲色,再想辦法。”

有了主意,衛青起身淡淡地對鄭婦說:“鄭青多年來給家裏添了不少麻煩,能去邊關也好,阿母看著安排吧,鄭青也沒什麽收拾的,隨時可以起身。”

衛青如此痛快讓她很是意外:“唉!這也是不得已,官家一聲令下,咱們小民哪裏敢違抗,你也不要怪我,我也是沒辦法,你的叔伯都年紀大力,兄弟們都嬌生慣養,那裏吃得了那個苦,隻有委屈你了。”說完還假惺惺的抹了把眼淚。

衛青不願見她惺惺作態,微微躬身告辭,回了自己小屋。他一路壓抑著自己起伏的心情,盡量讓腳步平靜,其實心亂如麻。

鄭婦見事情這麽順利,也很高興,拔了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以後眼不見心不煩,她自然心花怒放。

回到小屋的衛青飛快地思考著對策:“鄭家肯定是再待不下去了,為今之計隻有盡快逃走。洪伯和公孫先生是沒時間道別了,阿萌怎麽辦?”

想到阿萌,衛青心口一陣疼痛,阿萌是他的夢,一個美的不敢相信的夢想,擁有她是他最大的幸運,就這樣丟下她不管?他做不出來。他必須去找她,他要帶她一起走。

想到這裏,衛青努力平複情緒,又回到飯廳,鄭婦還在那裏。衛青道:“阿母,這幾日就要離家了,我還有幾個好友,今天就去和他們道個別,還望阿母準許。”

這番話合情合理,鄭婦也不多想,說:“去吧,早點回來,把自己的衣服、被褥收拾一下,明兒我再給你做幾件衣裳,你都帶上。”

對鄭婦的這種態度,衛青也是未曾想到,心中稍許有了些愧疚,可一想到當年對他的毒打和種種虐待,這種愧疚很快就消失了。他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直奔西邊阿萌的村子。

天色尚早,阿萌見到門口探頭探腦的衛青,眉頭一皺,給祖母撒了個謊就出來了。她本來不想再見衛青,可是見到他就心神大亂了,雖然心裏亂糟糟的,但主意還是堅定,無論如何,她都要想辦法讓衛青死心。

阿萌不明就裏,趕緊問他:“怎麽了?有什麽事?”

衛青哭了一場,擦幹眼淚,癡癡地看著她說:“阿萌,我問你,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遠走高飛?”

“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鄭婦要我頂替鄭家人服役,去邊關築長城,九死一生,我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我要逃走,我要帶著你走。”

阿萌也懵了,她原本以為是衛青知道了父親不願嫁女給他的事情,沒有想到讓衛青方寸大亂的卻是邊關服役。

這些日子,她過得很苦,不能和衛青成為夫妻讓她備受煎熬,但是思前想後,為父親為祖母,隻有離開衛青才是唯一的出路,她早就下定決心,給衛青生個孩子,然後找個家境殷實的人家嫁了,也好讓父親、祖母安心。現在衛青所麵臨的困境,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成熟得早,不滿十五的她已經學會了權衡利弊,**之下產生的私奔的念頭,這些日子已慢慢打消了,今天她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和衛青攤牌。也許,讓衛青死了這個心,他就少了一份羈絆,可以飛向更高的天空。

那個時代,男女之事並非禁忌,未婚生子也不是什麽大事,阿萌年紀尚輕,就算是生下孩子,也能再嫁人。

阿萌表麵平靜,心中卻翻江倒海,思緒萬千,她狠下心來說道:“衛青,你可知道,我爹自知道你是奴隸之子,就堅決不同意我們的婚事了,我偷偷來和你私會,也是念你我相好一場,留些念想給你。我是不會跟你走的,我家裏還有父親、老祖母,我走了,他們怎麽辦?”

“這……”

“你走吧,永遠忘了我吧。”

“不……你不能這樣,我不要你離開我,我要娶你。”

“娶我?你拿什麽娶我?你身無立錐之地,自己尚且不能過活,怎麽養活老婆孩子?我嫁了你,我的子子孫孫就要世世為奴,你就不替我想想?”

阿萌字字堅硬如鐵,重重地擊打在衛青的心上,鮮血淋漓。她不是絕情,隻是現實如此,不得不為。她不想衛青還抱有幻想,在徘徊中蹉跎歲月,耽誤了前程,她想讓他永遠忘記自己,無牽無掛地奔向未來。

如此絕情的話語,一說出口,她自己就先哭了,她不敢再看衛青的眼睛,隻好自己捂著臉跑開了。

衛青頹然地坐倒在地,任淚水肆意地湧出。衛青此刻恍然如在夢中,前幾日還卿卿我我的阿萌,轉眼間就陌生的如同路人。

衛青就這樣躺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天空陰暗下來,月亮和星星都不見了蹤影,一連串的打擊,將這個少年逼上了絕境。

一瞬間,他想到了死。死是一種解脫,對他這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塵世中,還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東西?可是死是最容易的也是最難辦到的,死亡將使這一切煩惱煙消雲散,卻要留給活著的人無盡的痛苦。衛青想到了母親,想到了他的兄弟姐妹,死亡的念頭隨即煙消雲散,痛苦依舊,隻是越來越麻木。

而阿萌,此時也漸漸有了生理上的反應,不時出現無法控製地嘔吐,祖母看在眼裏,也不動聲色,隻是告訴了公孫弘。

公孫弘本就擔心兩個孩子把持不住,知道如此真是大事不妙,但他心裏想法很堅定,哪怕阿萌真的懷有衛青的骨血,他也一定不會讓阿萌嫁給衛青。

公孫弘決定和阿萌挑明此事。

許久,公孫弘才開口:“孩子,為父對不起你,無論如何,父親都不願你受苦。唉!你要相信,父親是不會害你的!”

阿萌聞言默默無語,良久才應道:“父親良苦用心,孩兒都知道,孩兒會聽從父親安排的,隻是請等我將腹中孩兒生下。”

公孫弘已知到阿萌有孕,也沒有驚異,隻是深深歎了口氣。

阿萌繼續說道:“父親,孩兒理解您,請父親也理解孩兒的苦衷,孩兒和衛青傾心相愛,這個孩子,您就讓我生下來吧!生了這個孩子,您要把我嫁給誰我都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唉!孩子,事到如今,為父又能說什麽呢?希望你能明白爹的苦心,爹就你一個女兒,實在不忍心見你受苦。所以為父逼你,你也不要記恨。”

“孩兒豈會記恨父親,隻是又要給父親添亂了,我未婚先孕,父親和大母臉上無光,怕是要受人譏諷。”

“阿萌我兒,為父和你大母都不怕他人風言風語,隻要我的孩子能過上好日子……”

“我知道父親是為我好,我也明白父親的意思,事到如今,孩兒已非完璧之身,怕是不能嫁給鄭家三兒了。”

“唉,孩子,這十裏八鄉的年輕男子還有很多,我兒不要擔憂。為父對裏正家的三子,也隻是略有耳聞,談不上有多麽出眾,隻是父親更看重鄭裏正的家境。女兒莫怪我,說句俗話:放牛都要看草場,我嫁女豈能不看家境?”

阿萌一早就明白父親的心意:“父親莫要擔心,我已經見過裏正家的大兒子鄭勇了,他說就算如此,他也願意娶我。”

公孫弘大吃一驚,他確實很難想象,阿萌,原本一個文靜害羞的姑娘,竟然有這麽大的膽子。

公孫弘知道鄭勇,搖頭道:“唉,這怎麽行啊?這個鄭勇要大你十餘歲,況且已經克死一個老婆了,你怎麽能行事這樣草率呢?”

阿萌麵上平靜如水:“父親,我已經有了衛青的骨肉,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要生下來,鄭勇說他不計較此事,所以我要嫁他。鄭家田多地廣,鄭勇又是長子,父親以後不用擔心我的生活。請父親放心,女兒隻要生下孩子,自然心願滿足,以後一定會好好和他過日子,不再讓您和大母操心。”

對於這個結果,公孫弘是滿意的,鄭勇確實是目前最好的選擇。年近而立的他,由於前妻的病故,背上了一個克死妻子的惡名,雖家境殷實也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能娶了年輕秀麗的阿萌他自然喜不自勝。

作為漢武朝的兩個重要人物,衛青和公孫弘緣盡於此。

天色愈發陰暗,籠罩得大地沒有一絲亮光。衛青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寒冷的西北風讓他清醒了許多。夢想,總是被現實打斷,失去了一個夢,就要尋找另一個夢,他告訴自己,不能就此沉淪,任由命運擺布,他要逃離這個困境,哪怕是走上一條不歸之路。

母親是他最大的牽掛,和母親遭受的苦難想比,他的這些打擊又算得了什麽?他要活下去,還要活得很好,才能慰藉坎坷半生的母親,才能讓他的兄弟姐妹不用再經曆他所經曆的磨難。

想到這裏,他一骨碌爬起來。寒風依然肆虐著,單薄的衣衫抵擋不住冬日的冰涼。鄭家人早就睡了,院子裏空****的,猶如衛青空****的心。

他將書簡整齊地碼在床頭上,一遍遍撫摸著。他非常感恩給他書的人,但是也知道這些書的價錢,他不能帶走這些書。書簡碼成一排,非常壯觀,散發著淡淡的竹子和木材的清香,衛青一遍遍摩挲著它們,眼中充滿淚水。

是夜,一場大雪悄無聲息地降臨了,掩蓋了地麵上無數來來往往的腳印,原本還擔心有人順著痕跡追蹤的衛青這下徹底放心了,他決定,當晚立刻離開鄭家,到山中,開始獨自一人的生活。

在大雪中跋涉了一夜,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大雪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他既苦於艱險難行,又有些高興,大雪會掩蓋掉所有的痕跡,他可以就此人間蒸發了。

一夜,又是一天,衛青疲憊到了極點,也終於到了,他手腳並用爬到他的山洞,一頭倒在鋪上睡了過去。

對於他的出走,鄭家並無人關注,入冬的第一場大雪,大家都睡了個懶覺。直到鄭婦來找衛青的時候,才發現人去屋空。鄭家上下躁動起來,衛青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可是這個時候,他不見了,就意味著需要他們中的一人背井離鄉,出生入死。

一番慌亂地尋找之後,在鄭家男丁們的咒罵聲中,鄭婦頹然坐倒在地上,哭天搶地:“這個小雜種,竟然跑了,這可如何是好啊?”

號啕大哭一陣後,她突然站起來,厲聲道:“鄭貴,趕緊出去找,順著腳印找,一定要追上這個小雜種,讓他跑,抓住打斷他的腿。”

可是要在大雪過後掩蓋了一切痕跡的巍巍大山,籠罩在一片濃霧當中,哪裏還能找到腳印。

鄭婦還在哭嚎,眾人也不敢相勸,都陷入了沉思,他們中誰將成為那個倒黴蛋呢?

就在鄭家人一籌莫展的時候,衛青正沉浸在夢鄉裏,這連日的打擊沒有擊垮他,隻是讓他疲憊不堪。

熟睡中,他多次被噩夢驚醒,夢中,他總是被怪物追殺,無論怎麽努力地逃跑,總是無法擺脫。當他在夢中鼓起勇氣,想要反抗的時候,總是很無奈地發現其實真的無能為力,這時候往往伴隨疼痛恐懼,在一片混亂中被驚醒。

就在這樣半睡半醒中,他渾渾噩噩地度過了生命中最難熬的幾日,不吃不喝也不想動彈。還好他的思維並沒有停止,越是痛苦的時候,越會有不一樣的領悟。

有很多事是人力無法左右的,比如晚春凋零的花朵,比如注定要離你而去的人。我們都曾經期盼憧憬美好的生活,直到現實給了狠狠一擊,每個人最終都會醒過來,區別隻是在於有的人很快,有的人需要很長時間。

如同一個深深的傷口,在痊愈的過程中會經曆種種,這種痛苦會持續、會發酵,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注定會被衝淡,直到成為心底一道淺淺的疤。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狗叫讓衛青醒了過來,他第一反應就是抓起身邊的短劍,但隨即又放鬆下來。原來是黑熊兒見他一直沉睡,才大叫吵醒他。他摸了摸它的頭,黑熊兒也高興地舔舔他的手,搖著尾巴。

洞裏的鍋碗瓢盆都已齊備,也儲藏著足夠的熏肉、幹肉,衛青離開的時候,還從鄭家廚房偷了幾張麵餅,節約著過,應該夠這一人一狗熬過整個冬天了。

逐漸清醒的衛青知道,無論自己沉浸在痛苦中有多不可自拔,對別人來說,這種痛也是完全不足掛齒。無論如何,生活還得繼續。想通了這些道理,心裏的苦自然淡了,他開始考慮生計問題。

洞頂的側開口已經被積雪蓋住了,光線微弱起來,好在風也吹不進來了,樹枝編成的柴門呼呼地透著冷風,衛青裹上兔皮披風,還是止不住的冷,於是生起了火,溫暖在洞內彌漫開來。

洞內堆放著幹透的木柴,上麵搭著許多張兔皮,這是秋天狩獵時留下了。暖了一下身子,衛青就將兔子皮縫在了柴門上,洞口的風基本上堵住了。

衛青取下一塊熏肉,剁成小塊,放在陶罐內煮上,洞內的溫度很快上升。黑熊兒也討好似的過來碰了碰他的小腿。

衛青不知道這場雪會下到什麽時候,想著食物和柴火都必須省著用。所以小心地轉著陶罐,讓火苗準確的對準罐子的底部。

還好洞內的石壁不是很陡峭,而且犬牙交錯正好如同台階,很容易就爬到了洞頂,煙熏得他眼淚直流。洞頂這個裂縫不大,衛青剛好能通過,前麵就是一個岩石平台,這台子和洞頂正好形成一個側洞,通風透光,而雨雪又進不來,洞在岩石中渾然天成,平坦光滑,簡直就是鬼斧神工一般,一個成年人在洞裏能很容易的轉身,衛青暗自思忖:“將來如果有危急之時,可以藏身於此,應該能躲得過去。”

他用腳試了試所站之地,看能否承受重壓,感覺紋絲不動,才慢慢地向外開始推積雪。隨著積雪被清理掉,洞內光線逐漸變亮,煙也從打開的缺口中噴湧而出,洞內一下子明亮清爽起來,黑熊兒又開始活躍起來,對著衛青“汪汪”叫了兩聲。

估摸著肉熟了,衛青先撈了一塊,黑熊兒立馬圍了過來,尾巴搖得團團轉。衛青咬了一口,黑熊兒見狀不高興了,嗚嗚叫著,像是在抗議,衛青怕燙著他,隻好俯下身子摩挲安慰它。

洞頂這個缺口有利有弊,好的是煙可以出去,光線可以進來,但是隨之而來的,冷風也從那裏倒灌進來,洞內的溫度低了很多。

洞外的大雪仍在繼續,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映得洞內亮堂堂的。衛青又拿起了書,這次雪夜出逃是迫不得已,但整個過程他卻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唯一的遺憾是他的那些書都留在了鄭家,不過好在幾年他基本上大部分都謄寫下來,做成書簡,堆在山洞中。雖然顯得粗陋,但好歹也可以時時翻閱。

阿萌的樣子還是會不斷地出現在他眼前,但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經淡了很多,隻要集中精神,他還是很快能投入到書的世界中。

讀書對他來說是一種極大的樂趣,也是苦難人生中的一抹亮色。書籍之於他,亦師亦友,現在他能時時感覺到書在他生活中的存在,絕望的時候鼓勵他,疲憊的時候鞭策他,或許這就是他的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