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道初涉1

第一節初識漢軍

軍隊操練,果然不同凡響。衛青兒時也曾見過平陽侯府衛士列隊演練,當時屢屢被整齊劃一、全副武裝的隊列吸引,可那哪裏比得上正規軍的氣勢?這支漢軍不但陣勢嚴密,更為難得的是有一種久經沙場曆練才能有的咄咄逼人之氣,這種氣質來自於一代代漢軍的浴血奮戰和不斷傳承,來自於鐵與血的錘煉。

明晃晃的刀槍劍戟,在漢軍手中揮舞,形成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細看之下,大陣中又有一些小的方陣,由不同的人數組成,不同的方陣之間人數大致無異,使用的武器又不盡相同。

“我大漢軍隊以五人為一伍,置伍長,兩伍為一什,設什長,五十人設都伯,百人則設百人長,兩個百人隊為一曲,由牙門將、騎督統領。五曲為一部,由別部司馬管轄。這是漢軍的基礎建製。漢軍主力分為南軍和北軍,其中南軍為守衛皇宮的部隊,長官為衛尉,其下主兵的有南宮衛士令、北宮衛士令、左右都侯等,另有宮掖門司馬七人主管宮門守衛。南軍士兵又稱衛士。北軍是漢軍的精銳部隊,長官是中壘校尉,其下是屯騎校尉掌騎士,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門屯兵,越騎校尉掌越騎,北軍士兵又稱屯兵。”洪伯將漢軍軍製娓娓道來。

衛青記不住這麽多,隻是細心地看著漢軍隊伍操練,不時數數人數:“五人為一伍,不管多少軍隊都是以伍組成的,這個我明白了。”

“眼前的這支軍隊應該就是北軍漢軍主力,但是領軍的校尉卻又是南軍司馬,怕是大有來頭,這裏有廣闊草地,在這裏訓練,想必目標直指匈奴吧?看來朝廷對匈奴不是沒有想法啊!”經過一陣觀察,洪伯對這支軍隊有了新的認識。

“嗯嗯,現在我大漢四海升平,沒有內憂,卻有外患,軍隊自然要將注意力轉到匈奴上來。”衛青很是認同他的觀點,同時又很納悶終日在山中牧羊的他怎麽會對軍隊這麽了解,問道:“洪伯,為什麽你對軍隊的事這麽了解?”

“一言難盡啊!有些事情我本來想爛到肚子裏的,一輩子不想再提起的……”衛青這一問不要緊,卻讓洪伯陷入了回憶中不能自拔。

原來早年朝廷大力拓邊,移河東之民到上郡、北地、雁門等邊地郡縣,年輕的洪伯也隨之遷到上郡,娶妻生子,一家人和和美美,豈料匈奴不時擾邊,洪伯生活的村落被毀,家人被殺。洪伯立誌報仇,所以投了軍,但朝廷卻奉行和親國策,洪伯在軍中十年也未曾有機會和匈奴打上一仗,後來因為有戰友要回原籍楚地,所以十幾人相約退伍來到當時的楚國,豈料吳楚叛亂,他們又被強行征招入伍,成為楚國軍士。

吳楚叛亂起兵之時,眾人雖然萬般不情願但不得不裹攜其中,先後十幾人都死在亂軍之中,後來吳楚叛軍猛攻梁國,乘雙方在梁都城睢陽膠著時,洪伯才得以寅夜出逃,回了老家,自此孤苦伶仃,又沒有什麽糊口的手藝,不得已放牧為生。

睢陽城一戰,血流成河,積屍如山。失敗的吳楚叛軍多四處逃散,流落民間,周亞夫為人仁義,也知道叛軍多是身不由己,未刻意追查,所以眾人大都保全了性命。可是做過叛軍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所以這段經曆讓洪伯諱莫如深,若不是今日衛青問起,怕是一輩子要爛到肚子裏。

這個孩子比孤兒過得還悲慘,洪伯起初不過是同情,後來見他雖深陷困境,小小年紀卻自立自強,這股韌勁深深地打動了他。

山頭並不是觀察漢軍訓練的好地點,見衛青興致盎然卻又不得滿足,洪伯指了指西麵山坳:“這裏看不清楚,咱爺兒倆去那兒。”

為防止馬兒跑遠,洪伯用麻繩將兩匹馬的同一側腿中間連起來,這樣既不影響馬走動吃草又不至於揚蹄飛奔。

二人小心翼翼地到了山坳處,果然近了很多,能清楚地看到訓練場內的情形。正在訓練的是一群新兵,明顯能見到臉上稚氣未脫,在校尉的帶領下有板有眼地揮動著手中的各種武器,喊殺聲此起彼伏,士氣高昂。

二人很小心地觀察著這群尚不夠老練的軍人,可哨兵還是有所察覺,對著帶兵的校尉一陣耳語,幾個軍士不動聲色地離開隊伍,分三路包抄過來,等洪伯發現情況不妙時,已經無路可逃。

洪伯知道偷窺軍情是大罪,嚇得臉色蒼白對衛青道:“我們分頭跑,你腿腳麻利,不要管我。”衛青見此情形,也知道事態嚴重,可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丟下洪伯一人的:“不,就是死我也要陪著你,我不跑。”

洪伯素知這孩子的心性,歎了口氣:“你這娃娃!”二人也不做無謂的抗爭,衛青被一名大個子軍士從衣領拎起來,其餘二人將洪伯推搡著去見校尉。

校尉是一個年輕人,全身甲胄,頭盔上插著紅色的羽鴒,洪伯知道這是駐紮京都的南北軍特有的裝飾,看來這個年輕人是皇帝近衛,漢軍精銳的騎士。

年輕人似乎對這一老一少不感興趣,對大個子軍士道:“蘇建,問清楚他們什麽來曆,要是可疑就帶到營中。”

叫蘇建的大個子有些遲疑:“要是沒什麽可疑,就放了?”

洪伯所料不錯,這名校尉正是皇帝宿衛統領公孫賀,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這個問題難辦,私探軍情,按律當斬,可這也不是打仗的時候。”

蘇建道:“公孫校尉宅心仁厚,我看這一老一少穿得破破爛爛的,怕是附近農戶……”

“就你這麽一說,真是敵人探子也都自稱農夫了。這小鬼挺精神的,我來問他。”校尉看著衛青,隻見這少年不過十來歲,卻毫無畏懼之色,眸子黑白分明,閃爍著神采。

公孫賀暗自奇怪,問道:“你,說說是幹什麽的?”

衛青不卑不亢:“我是放羊的。昨天就來看過操練,我不知道大軍訓練不能觀看。這是洪伯,不親他的事,他是我死纏硬磨叫來作伴的,要罰你就罰我一個人好了。”

這話惹得校尉一笑:“嗬嗬,罰你一個人?那好,我就把你留在這裏,看你還敢不敢嘴硬。”心裏卻喜歡這個孩子,難得他這麽講義氣。

誰知衛青毫無懼色:“好啊,我天天想當兵打匈奴,留下來太好了。”

“打匈奴?這小子有點意思啊!你叫什麽名字?”校尉聽了衛青的話,哈哈大笑,看樣子興致頗高。

“我叫衛青,匈奴殺我們漢人,燒我們的房子,我要殺匈奴人。”

“好,有誌氣,等你長大了就來軍中,現在你要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偷看我們訓練?”

“我就是想當兵,殺匈奴,才偷看的。”

洪伯趕緊接過話茬:“這孩子從小就喜歡刀劍,自然就喜歡看軍隊訓練,希望將軍能高抬貴手,放過我們。”

公孫賀道:“老人家,這好說。我見這孩子雖小小年紀,但毫不畏懼,應對如流,將來必定不是庸人,對軍隊感興趣就在軍中看看也無所謂。”

“多謝將軍。”洪伯深深一躬。

公孫賀道:“我也不是什麽將軍,隻是建章營校尉,複姓公孫卓名一個賀字,敢問老人家?”

“老朽姓洪,排行老四,以前人稱洪四,隻是這孩子叫一聲洪伯。”

“洪伯好。”

“這怎麽使得,您還是叫我洪四吧。”洪伯連連擺手。

“禮尊長者是後輩的本分,您年長,我等後輩叫洪伯是應該的,我看這孩子挺有靈性的,以後就常來吧。”

“老朽替這孩子謝過公孫校尉。這孩子是個苦出身,大人如此垂愛,實在是他的福氣。”說著轉頭對衛青道,“青兒,還不快謝過校尉大人。”

衛青躬身一個長揖:“多謝大人!”

公孫賀摸著衛青的頭道:“小鬼挺機靈的,看你高高壯壯的,將來肯定是個當兵的好材料。以後你常來,看看我漢軍如何打仗,也是好事。”又對洪伯道,“洪伯,我見您老人家也有膽有識,想必也經曆過世事,如今天下安穩,本是過好日子的時候,可無內憂卻有外患,長城之外,我大漢強敵環伺,東胡、匈奴都有進犯之心,我想他日朝廷必定要大規模用兵,這個衛青小小年紀便有從軍殺敵的誌氣,是我漢軍之福。要是孩子們都有這等心性,何愁不能攘除四夷?”

公孫賀感慨頗多,環視四周,對身邊的軍士道:“蘇建,以後這孩子要是再來,要好生對待,你要有閑暇,就給這孩子指點指點劍術,等他長大,說不定有一日你會帶他上陣殺敵。”

“諾!我也喜歡這孩子的結實淳樸,嘿嘿,我蘇建也能教徒弟了。”說著摟了摟衛青的肩膀。

衛青突然鼻子一酸,淚水不爭氣地湧了出來,這麽多年來,走到哪兒都被當作狗崽子,隻有在母親和洪伯那裏才能感覺到些許溫暖,今日遇見的這些大哥哥對他這麽好,心裏一股暖流湧動,忍不住抽泣。這倒弄得蘇建、公孫賀等人手足無措。

在軍中吃了營飯,又歇息片刻後,蘇建領著洪伯、衛青二人在軍營中轉悠,草地上漢軍列隊整齊,殺聲衝天。

蘇建指著隊伍給二人介紹漢軍軍陣,隻見隊列的最前方是手持大盾牌的精壯軍士,用以護衛整個軍陣,長矛兵緊隨其後,用以對付敵人的衝鋒,而其後的弩手是主要的遠程殺傷力量,和其他兵種交錯,用以互相保護,發揮最大威力。

衛青注意到,漢軍中騎兵不多,而且似乎也沒有參與到軍陣當中,在整個訓練過程中,漢軍騎兵發揮的最大作用隻是協調傳令而已。

衛青有些疑惑不解,問蘇建:“蘇大哥,為何軍中騎馬的人不多啊,依我看,騎馬不但跑得快,而且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砍殺不是更有優勢嗎?為什麽很少有騎兵?”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一匹馬要多少錢啊?普通士兵怎麽能騎,再說我大漢哪裏有那麽多的馬啊?你說得簡單,一匹馬要吃兩個人分量的糧草,騎兵連自己的糧草都馱不夠,還打什麽仗啊?”

衛青聽洪伯說起過,草原上的匈奴,都是騎兵,來去如飛,如果騎兵真如蘇建所說有如此多的弊端,那匈奴人是怎麽做到的?

這個疑問自此在他腦中生根,他時常好奇匈奴是如何解決騎兵麵臨的問題的,直到有一天,他離開漢境,一路向北,深入匈奴腹地,才徹底搞清楚了匈奴騎兵之謎,同時打造了一支無敵於天下的大漢騎兵,終漢一朝,漢軍無論如何換將帥,骨子裏永遠是初創之時的那支雄師,馳騁草原大漠,追亡逐北,鮮有敗績。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此時的衛青對行軍打仗也不甚了了,就圖個熱鬧。

出了營地,已經是掌燈時分,馬兒已經吃得肚兒圓滾,要回去還得一個半時辰,反正衛青在鄭家也不會有人注意,兩人索性留宿下來。

營地中都是行軍帳篷,圍在木質柵欄中,五伍二十五人一頂,依次排開,互為犄角又錯落有致,有危急情況發生時既可以互相呼應又能避免發生火災時火勢蔓延。而柵欄之外,還有壕溝。

衛青一邊看一邊聽蘇建講解,時不時還有疑問:“蘇大哥,這柵欄是為了防止敵人衝鋒,壕溝又是幹什麽用的?”

“秋冬之際,天幹物燥,在草地駐軍,敵人很可能會順風放火,壕溝可以阻斷火勢,避免營地受襲。”

兩人有問有答,隻要是有關行軍打仗之事,衛青都聽的津津有味。

“這是軍中斥候所用的小帳篷,能睡三到五人,你們今天就睡在這裏麵,衛青,我教你如何搭建。”說著他又搬來一捆麻布模樣的東西,“帳篷以牛皮和麻布製成,在外露宿主要是起到防風、防雨、保暖避露水的作用,像那種大的,由數十根竹竿、木頭,通過卯扣搭建起來,而這種小帳篷,隻要五根竹竿就可以了。”

蘇建將三根最粗的竹竿插到地上,一個三角形模樣的帳篷已經初具雛形,衛青不解,“如果是四方的不是空間更大嗎?”

蘇建解釋道:“不,空間最大的是圓形,但那要用很多竹木,一人一馬帶不了那麽多,隻能用最省的辦法,三根竹竿撐起的篷布剛好有三個麵子,要是刮風也是順著兩麵吹走,不會刮倒帳篷,如果是四麵,就會像船帆一樣兜著風。”

衛青很用心地看著黑灰色的帳篷一點點搭建完成,蘇建又在地上鋪了生羊皮縫製的毯子,這生羊皮輕巧卻隔潮保暖,躺在上麵很舒服。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大地籠罩在黑暗中,隻有營中的篝火散發著淡淡的光亮。操練了一天的軍士早已疲憊不堪,很快鼾聲響起,此起彼伏,在營地中彌漫開來。不遠處有人影晃動,那是值夜的崗哨,更遠的地方,也有數雙警惕的眼睛,那是流動哨兵——營地的安全,多半在他們手中,若有敵情,他們就算是拚了性命也會及時示警。

衛青躺在帳中,久久不能入眠,年輕的校尉公孫賀,熱情的大個子蘇建,讓他有一種兄長般的親近感,而軍營,自然有了一種家的感覺。這種暖暖的感覺從心底升起,在胸口彌漫開來,讓他沉浸其中。

衛青很享受這種感覺,臉上洋溢著甜甜的微笑,洪伯似乎也理解他的心情,看著他笑笑,也不打擾他享受這種幸福。

翌日,蘇建帶著兩把漢劍,早早喚衛青起床練劍。其實蘇建也並不比衛青年長多少,但軍旅生涯讓這個少年成長很快,小小年紀,周身就散發出同齡人沒有的幹練和穩重,他的一舉一動,都有著職業軍人的果敢和威風,這讓衛青很是羨慕。

衛青有劍術基礎,私下裏也時常拿木棍苦練當年先生教的劍法,今日得見漢軍使用的劍招,自然不覺得難學。

漢軍劍法原本就簡單實用,砍、劈、刺,並無多少花哨的招數,一切以殺傷敵人為目的。

這種劍法是無數烈士流盡鮮血才總結出來的,一招一式都是極其順手,出劍力大勢鈞,真是招招奪命。衛青細看之下,劍招雖比淮陰侯劍法古樸了許多,但就是這寥寥數招,卻將漢劍的威力發揮到最大。

衛青很快就學會了劍招,一招一式有模有樣,隻是在熟練程度上稍微欠缺了點火候,這就已經讓蘇建刮目相看:“嘖嘖,不錯啊,你衛青將來要是不從軍,那就是浪費了。”

衛青不敢使出淮陰侯的劍法,卻暗自在心裏比較兩者的優劣,設想有朝一日,上陣殺敵,如何能做到攻守兼備,萬無一失。

帶著思考,再去體味其中的不同,果然大有收獲,淮陰侯劍法自然更是高明一籌,招數變化頗多,這就使得對敵時臨陣應變更得心應手。

屢屢揮劍之下,衛青還隱約覺得這漢劍似乎有不盡人意之處,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隻好心裏暗自記下,日後對漢軍武器多加注意。

公孫賀安排完漢軍操練之事,也來看衛青練劍,對他的悟性,自然也讚不絕口。看到不妥之處,公孫賀親自上陣,為衛青一一演示,關鍵之處悉心點撥。

洪伯、衛青二人在軍中盤桓數日,等大軍要開拔才依依不舍道別,漢軍有數支這樣的小部隊,常年在帝國各地行軍、演習,以適應、熟悉實戰需要,不用說,將來,這也是朝廷對匈奴的殺手鐧,這支部隊隻是其中之一。

衛青在軍中交了不少朋友,他憨厚勤快,深得眾人喜愛,他們相處的這些日子,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讓離家許久,孤苦無依的衛青有了一種家的感覺,感受到了兄弟的溫暖,離別在即自然有些不舍。

“公孫校尉,我想留在軍中,你就留下我吧!我能打匈奴。”

公孫賀雖年輕,卻天生有一種老成持重的氣質,聞言略微思考了一下,衛青確實是個好苗子,隻可惜年齡實在太小,加之沒有父母首肯,現在貿然收留,於律法不和,同時也無助於他的成長。思前想後,還是拒絕了他的請求:“衛青,你出身低微卻能自強不息,我雖癡長幾歲,也欽佩不已。當今朝廷開明,注重人才,你從文習武,日後會有機會嶄露頭角。以你的出身,從軍入伍怕是最好的捷徑,我也願意收下你這個兵。但是……”說到這裏,公孫賀話鋒一轉,“但是,你還年幼,眼下並不是最好的時機。機會從來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你要不斷地充實完善自己,不斷磨礪、鍛煉自己,才能在機會到來的那一天牢牢抓住。相信吧,有你入伍建功立業的時候。”

見衛青眼神中有些失望,公孫賀也是諸多不舍:“唉,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你要自己珍重。生活艱難也切不可荒廢男兒之軀,學好本領,他日報效國家。”

回來的路上洪伯很是感慨:“青兒啊,這公孫校尉說得對,如今這世上,想要出人頭地,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舉賢良方正,你讀書刻苦,將來必定學有所成,但凡是賢良方正多是世卿世祿的官宦子弟,最不濟也是書香門第的士子,一介平民又有誰能舉薦你,所以你將來要出人頭地,就隻有從軍一條路可走。”

“嗯!”

“我漢軍軍士,其實都來自農人,思慮忠純,對匈奴的殘暴驕橫都懷有滿腔憤怒,這樣軍隊,隻要有好的將領率領,打敗匈奴隻是時間的問題。”

“洪伯,軍隊打仗,將軍這麽重要嗎?”

“是啊,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說由老虎帶領的綿羊如果遇上綿羊帶領的一群狼,會是哪方更厲害呢?”

“那自然是老虎厲害了。”

“這就對了,好的將軍才能讓全軍愛戴,才能發揮士兵最大的戰鬥力,還能因勢而動,占據主動。將軍自然很重要了。”

“那,洪伯,怎麽才能做一個全軍愛戴的好將軍呢?”衛青問道。

“為將者隻要牢記軍令如山,令行禁止,賞罰分明,士兵自然願意聽命,要是還能和士兵同甘共苦,自然會得到擁戴。要是還善於靈活用兵,能打勝仗,立戰功,士兵們自然願意跟隨他,也願意拚死殺敵。”洪伯將自己對好將軍的理解,一一說給衛青。

在他的軍旅生涯中,地位不高,自然說不出大道理來,但作為基層軍人,對軍士的心理還是很了解的,見衛青興趣盎然,繼續說道:“人的鬥誌需要激勵,才能發揮出來,要驅使下屬用命,不外乎有兩個辦法:利益和恐懼。利益是要讓士兵有所期望,奮勇殺敵後有金錢上的獎勵,恐懼是要嚴明軍紀,一旦觸犯法令,必須嚴懲不貸,才能讓全軍警醒,這樣,自然令出必行,行必果。要善用這兩種心態,才能統領大軍。”

衛青似懂非懂。

自有人類以來,戰爭一直是貫穿整個社會發展全過程的一條主線,人們從剛開始的聚眾徒手鬥毆到後來的大規模械鬥,直至形成完整的軍隊、兵種,戰爭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個世界。

而戰爭的方式,也在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生產力的進步而不斷變化。

新的事物,往往是因為戰爭的需要而首先應用於彼此的殺戮,武器的日新月異,促使戰爭的參與者不得不深入研究交戰雙方的心理,由此產生了計謀一說。經過春秋戰國時期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戰爭理論得到空前加強,各種兵家學說紛紛表達著各自對戰爭的理解。

這些理論對後世影響極大,使得戰爭的形式發生了一些改變。戰爭不再是一場麵對麵的廝殺,而是權術和陰謀相夾雜的鬧劇,到了漢朝末年的三國時期,這種風氣達到了頂峰,“諸葛多智近乎妖”諷刺的就是這種整日沉浸在所謂計謀中的軍事指揮者。

事實是,古往今來的戰爭,最終的勝利,靠的都是實力,都是將士們一刀一槍拚殺得來的。秦統一六國如此,漢追亡逐北亦如此,最終的獲勝者,都是靠著實力,真刀真槍拚殺出來的。

在衛青掌兵的時代,漢軍之所以全力發展騎兵,就是因為認識清楚了這一點,隻有鐵血之間的碰撞,才能真正打敗敵人。兵法計謀輔助強者能讓老虎插上翅膀,對於弱者,隻能是一種心理安慰。

第二節大道初涉

整個冬天,衛青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軍隊帶來的氛圍中,每天的遊戲也變成了對小夥伴們的模擬訓練。正是農閑季節,附近村莊的孩子們也大都無事,聚在一起也有十數人。

按照軍營中學到的,衛青煞有介事地任命公孫敖、鄭虎、洪忠三人為伍長,帶領孩子們在遠離村莊的草山上操練。

由於衛青手中有弓,不時有所獵獲,跟著他有肉吃,孩子們自然很擁戴。幾日下來,這支隊伍就有模有樣了,衛青又將他們分成兩批,在廣袤的山坡上模擬打仗。

有了實踐,再讀《孫子兵法》,自然有了更深刻地體會。“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製、官道、主用也。”為將用法,他漸漸也有所體會。

衛青將獵到的山雞、麻雀作為戰勝方的獎品,激勵雙方戰鬥,結果這群孩子大打出手,弄得他差點無法收拾。他注意到,就連平時最膽小懦弱的孩子都在獎勵下奮勇向前,毫不畏懼。所有人唯令是從,絕無一絲猶豫。

渾身泥土、臉上帶傷的孩子回到家中,大人自然要過問,可十數人中,無一人供出衛青,雖然父母一再嚴令第二天不許出門,但一到約定的時間,他們便坐立不安,想方設法要跑到山坡,孩子們的隊伍越來越大,甚至連衛青的幾個異母兄弟也加入其中。

鄭家的幾個兒子,很快就對衛青佩服一塌糊塗,盡管他們都要比衛青年長,依然乖乖地聽他號令,回到家中也是守口如瓶。

除了有幾日大雪紛紛,無法出門,整個冬月,衛青都帶領著這群娃娃兵遊**在山坡上,田野中。

很快年關將近,家家戶戶都宰了年豬,孩子們都做了新衣,節日的氣氛**漾在空氣中,天氣越發寒冷,人們都不願出門,衛青自然也窩在自己的小窩裏。鄭家上下都在為過節而忙碌著,沒有人關心柴草房中的他,要是在以前他也會有落寞,可是現在他完全沉浸在書籍的海洋中。

那個好心人又在他的房裏放了不少書簡,讓這個冬日不再單調孤冷。《荀子》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他一個人孤獨地成長,可是他有浩瀚的書海為伴,就如同長在挺直的麻中,不待扶持自己就努力向上。他時常神遊四海,與古人先賢為友,汲取他們的智慧。遇到晦澀難懂的部分,他一一記錄下來,留待他日有人相教。

鄭季偶爾回家,也會注意衛青,不到一年這孩子又長高了許多,臉上的神色也從容淡定許多,不同於當日的慌亂和拘謹,他不知道這種變化來源於什麽,但心裏有了一些安慰。

過節,自然免不了吃吃喝喝,這當然沒有衛青的份兒,因為鄭婦依然不待見他。幾次走進飯堂,鄭婦都出言相罵,衛青索性遠離了鄭家人。好歹過年的那天,鄭貴在鄭季的授意下,端來了幾塊煮好的肉,算是他的年夜飯了。

堂屋中鄭家上下歡聚一堂,忙碌了一年的農人也有機會坐下來喝酒吃肉了,鬆明照得屋子亮堂堂的,歡聲笑語不時傳來。衛青卻一個人在漆黑的小屋中。洪伯給他煉了些兔油,可他平日裏也不敢用來點燈,因為就是在鄭家堂屋,點燈也是件很奢侈的事,油主要還是人吃的,是珍貴的食物。

今天過年,他破例點了燈。這幾日臨近年節,小夥伴們各自都有各自的差事,忙著準備過年的物事,他也不想看著別人忙碌而觸景傷情,總是一個人待在屋子裏,一卷《春秋》閱盡世間百事,他自有他的愜意。過年對他來說,隻是兒時在母親身邊的溫暖記憶中才有的歡樂,沒有母親在身邊,那就不是家,合家團圓的年自然沒有了意義。

平日裏,他早已習慣了孤寂和冷眼,屋外的喧鬧就在他耳邊卻又仿佛遙遠的如同另一個世界,不能在他心裏掀起一絲波瀾。他眼中世間不過平陽和比它更小的陽山,他心裏的世界卻很大,大到思緒飛向千裏之外,靈魂神遊天地之間,縱橫上下千年。

可今日不同於彼時。此刻,屋外,大人的歡笑,孩子的嬉鬧,聲聲入耳。家家都是燈火通明,合家團圓,共享天倫之樂,而他衛青隻有孑然一人。

他人的歡樂,他不羨慕,但自己孤寂落寞確實難以抵禦的。

往往佳節之時,思親之心愈甚往日,想起母親的容顏和盈盈笑語,他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終於放棄了內心強裝的堅強,將頭捂在被中,放聲大哭起來,直到洪伯推開他的小門。

洪伯從家裏帶來了各種糕點和肉食,還有一葫蘆私釀的濁酒。從秦朝開始,酒這東西就是朝廷專營的,漢承秦製,也是嚴禁民間釀酒、買賣酒類,所以酒是極其難得的珍貴之物。洪伯養馬放羊,幾年下來,給那個侄兒家增加了不少種地之外的收入,年,自然過得豐盛。

他知道衛青一個人,在這樣的日子裏肯定痛苦難熬,所以專門走了將近十裏的夜路來陪他一起過年。見衛青眼角淚痕猶在,洪伯也隻能歎口氣,不知怎麽安慰他。倒是衛青,見了洪伯馬上擦幹淚水,一個並不太燦爛但也不至於有多麽牽強的笑容給了洪伯些許安慰。

“洪伯,你怎麽不在家裏過年?。”

“年在哪裏都是過……怎麽,你又哭鼻子了?”

衛青有些羞赧之色,低頭不語。

洪伯哈哈笑道:“是不是外麵吵吵鬧鬧的勾得你心動了?平日裏你不是靜心看書看得挺好的嗎?今兒個怎麽心就亂了?”

“洪伯,我已經不傷心了,《老子》有言:‘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靜心下來,自然不會去理會外麵的紛擾,讓自己安靜淡然。我還是心性沒有練好。”

“老子的話,我不懂,但是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讀了這麽多書,自然什麽事都能明白。今天就把你的聖人之書先放到一邊去,咱爺兒倆喝酒吃肉,好好過這個年。”

屋子裏有了第二個人,氣氛自然不同,爺兒倆盤腿坐下,喝酒吃肉,雖然少了一些喧囂熱鬧,倒也能說些貼己的話。

出了正月就是春,轉眼遠處山間的綠色已隱約可見,被寒冬困了幾個月的人和牲畜都有些按捺不住,對遠處的春意躍躍欲試。

看到衛青休息了一冬,鄭婦更是已經迫不及待,她大聲地吩咐鄭貴趕衛青上山放羊:“草都出芽了,小雜種,不要再整天窩在家裏吃閑飯了,今天就把羊趕出去。”

她哪裏知道,能山上正是衛青求之不得的事。聞此言,他立刻行動,趕了羊群上山。

山還是那個山,但衛青已經不是原來的衛青。這個冬天,他讀書寫字,一刻也沒閑著,尤其是那本集合春秋戰國時期幾位大家之言的兵書,更是讓他愛不釋手,細細研讀下來,雖有諸多疑惑不解之處,但仍感獲益匪淺。

此時,衛青的眼界,已經不再是那個怯懦的小牧童,在旁人看來極其悲慘的生活中,他找到了指路的明燈,不斷壯大自己。他的視點不斷尋求突破,超越自我,並嚐試將現實與聖賢之言聯係起來。

此刻,站到山上,遠望朝陽似血,衛青不禁感慨:“龍戰於野,其血玄黃。真正的戰場是何等慘烈的景象。”

山上的草才冒了一點綠芽,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個時間放羊自然是一廂情願。放眼望去,整座大山就隻有鄭家的一群羊。衛青現在也顧不上考慮羊能不能吃到草,而是急著填飽自己的肚子。

這個冬天,他因為當了孩子王,所以食物儲備消耗很快,無論是肚子裏還是嘴裏,都缺少油水,急需打到獵物。

關了一個冬天的羊群來到廣闊天地,也是高興地四散開來,他任由羊群漫山遍野而上,自己卻雙手持弓,小心地搜尋著獵物。

春天,萬物複蘇,處處充滿生機,但經過一個冬天受凍挨餓的動物們卻瘦弱不堪,現在綠草冒頭兒,自然不會放過,全都離開藏身之所,所以很快衛青就發現了野兔的蹤跡,隻是草淺,他也很難隱蔽,還未靠近,兔子就已經溜走了。

費了半天時日,衛青還是一無所獲,隻好又翻過一個山頭,他想,那裏山坡向陽,草應該長得更高一點兒,興許會有所收獲。

果然,剛到山梁就見一隻野兔在急急地啃食草芽,雖然剛剛挨過荒涼的冬天,這隻兔子卻很肥大,衛青自然高興,俯下身子,躡手躡腳地向前走去,感覺野兔到了射程之內,搭箭彎弓,正待一箭射出,突然左側身後一聲弓弦響,再看兔子,已經中箭倒地,四肢不斷顫抖,一命嗚呼。

衛青大吃一驚,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他竟沒有發現?隻怪他的注意力完全都在兔子身上。

這時,草叢中鑽出一人,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猥瑣,佝僂著腰肩,細看之下,是個幹瘦的小老頭兒。那人也不做聲,徑直過去撿起兔子,看看衛青,道:“兔子是我的了。”再無言語,便轉身離開。衛青暗道:“真是個怪人……”

衛青對他也沒什麽感覺,見他態度冷淡,也不想過多糾纏,畢竟填飽肚子才是第一要事。他本打算離開,突然,那人腰間的東西吸引了他——竟是一卷書簡。

他讀書之時,多有不解不通之處,做夢都想找個老師講解一下,看這人的長相,不像讀書人,但萬事無絕對,如果是落魄士子,這個年齡,應該是個飽學之士。

衛青急呼:“先生留步,在下衛青,想請教先生一二。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衛青主動開口,倒讓此人有些局促,他沒有料到這個孩子竟然一眼看出他是個讀書人,而且稱他為先生,自然不好意思再拒人千裏之外。他遲疑片刻,停住腳步道:“老夫公孫弘,不敢稱什麽尊姓大名,不過是山野放牧之人,閑時也射獵打打牙祭而已。”

“公孫先生,衛青這廂有禮了。”衛青一聽“公孫弘”三字,更堅定了討教的信念。

見衛青小小年紀卻禮數周到,公孫弘很是高興。他學了半生儒學,自然極其看重禮數,雖然一麵之緣,對衛青卻心生好感,於是走過來,兩人在山梁迎著陽光坐下來:“衛青?我知道你,你是鄭家的小子,鄭季的幺兒?年紀幾何?”

衛青納悶:“先生何以知道小可?我母家姓衛,所以我叫衛青,年十四。我雖是鄭氏之子,但全靠母親養育才長到今日,雖現在鄭家,但也不是心甘情願,所以我堅持原本的姓名,不想為鄭家之人。”

聽了衛青這番話,公孫弘撚須點頭說:“嗯,你小小年紀,竟然自己有這麽大的主意,不錯。”頓了頓,又道,“我知道你,是公孫敖告訴我的,今日見你,果然不俗。”

“先生謬讚,小可隻是識得幾個字而已,遠談不上知書達理。先生見笑了。”

公孫弘笑嗬嗬地說:“你這個孩子,我喜歡,隻是你怎麽這個時候就出來放羊了?現在的草芽,是喂不飽你的一群羊的。”

“寄人籬下,自然要受人驅使。”

“哦?汝父鄭季真是有眼無珠,有此麟兒卻驅使牧羊,哈哈,哈哈也是有趣!。”公孫弘說罷哈哈大笑起來。能說出這番話,看來公孫弘和鄭季算是相熟。

衛青道:“公孫先生,這山野中獵物頗多,如若先生不棄,就帶上小可一起打獵吧?先生獵得的歸先生,小子獵得的分一半給先生,如何?”

“嗯,同行也能多些樂趣,不過,老朽不要你的獵物,小小年紀就慷慨任俠,好孩子啊!”

此時,他對這個毛頭小子已經大感興趣。

公孫弘師從名家,學得經綸滿腹,隻是時運不濟,難以一展宏圖。隨著年紀漸大,時常感歎歲月易逝,自己一事無成,有心在年輕的後輩中找一個俊才教育之,誰知族中上下都避之不及。

原來,他的落魄不但成為眾人的笑話,更是長輩教導後輩的鮮活實例,公孫家族中一旦有人提出要讀書,老人們總是拿公孫弘說事,提醒他們踏踏實實耕田種地,娶妻生子。

機會難得,衛青名義上陪伴公孫弘射獵,實際上腦子裏趕緊收集一些平日不懂的文字,一一向公孫弘請教。

交談之下,公孫弘引經據典,淵博的學識顯露無疑,衛青喜不自禁。

衛青大喜過望,對著公孫弘深深一揖,畢恭畢敬地說:“小可見先生腰間有書簡,才冒昧喊住先生,交談之下,先生果然是飽學之士,青好讀書而不求甚解,今日得遇先生,喜不自勝,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公孫弘連連擺手:“唉,哪裏的話啊,老朽才疏學淺,怕是會誤人子弟,不敢輕易言教也。小兄弟不必如此抬舉老夫,老夫不過是一窮酸老儒而已,雖讀書不少,但一直無用武之地,今日潦倒至此,已是萬念俱灰,對世事、仕途已經不抱希望。實在有愧聖人先師。”

公孫弘之言,一半為自謙,也有一半是真的心灰意冷。今日得遇衛青,也算是有了能傾訴的人,遂將自己的經曆娓娓道來。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就幾個時辰過去了。二人索性取出幹糧,席地而坐,促膝長談。

原來公孫弘自少年時即習武從文,自以為文武雙全,有一日必定能出將入相;隻是直到如今,他已年近六十,雖滿腹經綸卻不得不牧羊射獵苟活於世。大半生的潦倒讓他萬念俱灰,不敢再生求仕的念頭,隻求得三餐溫飽。

艱難的生活,沉重的現實,已經將當年豪情萬丈的他打倒在地,再重重碾過,無論身體還是心誌都已支離破碎。

衛青心中感慨不已,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命運之劍高懸頭頂,也許有一天,他衛青也可能和眼前的這位老人一樣,縱有衝天而起的誌向,也不得不在現實的重壓之下墜地。他不想自己有那麽一天,更不想這個胸懷大才的老者就此頹廢下去。

“老朽已經這把年紀,這輩子也沒什麽指望了,讀了一輩子書,反倒處處是人的笑柄,唉!人生有時候實在是生不如死啊!”公孫弘的感慨多少有些無奈,也有些辛酸。

衛青一臉嚴肅,正色道:“先生此言差矣!先生如此大才,不能高居廟堂之上而流落江湖,潦倒至此,實在是為君者的損失。孔子雲:‘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也難怪先生對世事如此失望。可是先生不見昔日百裏奚九十舉於市,終成秦侯霸業,薑子牙八十出仕,興周四百年,大器晚成之人比比皆是,先生何必如此?”

公孫弘沉默不語,若有所思。他雖不敢自比薑尚、百裏子,但也確實不甘心就此碌碌一生。想到自己求學於胡毋生之艱難,不由得長歎一口氣:“我公孫弘枉活了五十多歲,今天被你這個小孩子一語點醒,慚愧啊!”

“好,好,好,好孩子,起來吧!日後我會盡我所能,將我所知傳授於你。”

自此,二人在放羊行獵之際時常待在一起,洪伯早就和公孫弘相識,自然在這個時候承擔起了兩人的放牧任務。

公孫弘的授業恩師是齊地著名的經學大師胡毋生。胡毋生在景帝時被授予博士稱號。晚年回鄉閑居,而公孫弘彼時正在齊地討生活,幸遇胡老先生,得以傳授諸子百家經典。胡毋生一生專治《公羊春秋》,公孫弘自然也精通公羊學派的思想精髓。

衛青的好學加上公孫弘的悉心教授,數月下來,已是大有收獲。除了《春秋》,以前讀書之時多有不解之處,公孫弘一一講解,衛青很快融會貫通,師徒二人彼此惺惺相惜,相處更為融洽。

公孫弘顛沛流離,半生漂泊,也曾娶妻生子,隻可惜發妻早逝,家中尚餘老母、一子和一養女。老母為後母,已年近七十,公孫弘侍母至孝,一家四口相依為命,才得以粗茶淡飯安享晚年。

公孫弘的兒子名為公孫度,也已年過而立,娶鄉間女子為妻,以耕種為生,雖然也讀過書,但沒有大多收獲,所以索性做個安心農人,悠悠度日。公孫度婚後一切聽從妻子的,所以不久就和父親分家別居,另起爐灶了。

而這個養女阿萌,也有一段悲慘的身世。十幾年前,正是冬去春荒時節,公孫弘在山中行獵,遇到一對夫婦,正被餓了一個冬天的狼群圍攻,他欲出手相救,豈料狼群勢大,夫婦二人重傷之下被狼群活活撕裂,隻有繈褓中的女孩,被垂死的父親拋給了躲在樹上試圖營救他們的公孫弘,自此他就收養了這個劫後餘生的孤兒,因為那時候正是春天,萬物萌發之際,故取名阿萌。

如今阿萌也已十四五歲,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公孫弘母子二人視阿萌為掌上明珠,百般嗬護,所以雖然長在貧寒之家,倒也眉清目秀,楚楚動人。

那日衛青、公孫弘二人坐而論道,因春天白晝漸長,兩人不知不覺忘了回家的時辰,老太太擔心兒子,讓阿萌來看看,這才見到了牧羊少年衛青。

麵對阿萌,衛青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倒是阿萌落落大方,微微一笑,行了個女兒家常用的禮,說道:“爹爹這麽晚沒有回來,大母讓孩兒來看看。”衛青偷偷看著阿萌,雖然身著粗布衣衫,但依然難掩天生的美麗,從未接觸過年輕異性的衛青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打招呼,隻是緊張得手足無措。

看到衛青的窘態,公孫弘哈哈大笑:“你衛青連狼都不怕,怎麽見了小女就這般害怕?”

話一出來,衛青的臉更紅了,低聲說:“公孫先生不要笑話我了,我是初次見到阿萌妹妹,所以……所以有些緊張。”

公孫弘見衛青的窘態,一句玩笑脫口而出。彼時民風開化,男女之間並無大防,讀書人對男女情事也不同於後世儒生般遮遮掩掩,漢代的樂府詩裏就有許多描述**的詩文。

公孫弘的這番話,當然隻是開玩笑,說完他就意識到這個玩笑開得不合適,心中頗為後悔,還好衛青聽後隻是心裏美滋滋的,表情中還有些不好意思,並沒有當真的意思,他便鬆了口氣。

其實公孫弘雖然喜愛衛青,覺得他終有一日會有所作為,但內心裏,是決計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奴隸之子的。他一生坎坷,自負才華絕世,眼見大半輩子過去,依舊一事無成百不堪,所以他是不會拿自己的女兒的幸福冒險的。

這一番話卻讓原本落落大方的阿萌也有些嬌羞,一甩袖子說:“爹爹,你到底走不走,大母等得很著急,你要是再取笑女兒,女兒就不等你了,先走了。哼!”

轉身就要離開,公孫弘自然舍不得女兒獨自一個人回家,趕緊和衛青道別跟上。

是夜,衛青破天荒的第一次到深夜還睡不著,阿萌是他正麵接觸過的第一個年輕女子,加上公孫弘的那句玩笑,讓他忍不住想入非非,阿萌美麗的臉龐他都沒敢細看,現在想回味一下也是一片模糊。十四歲的少年第一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下定決心下次一定要好好看看阿萌,一定要和她說上兩句話。

可是阿萌卻再沒有出現在放羊的山坡上,害得衛青每次日落時分總要朝東邊路口張望,公孫弘看在眼裏,也不動聲色。

女兒和衛青年齡相仿,他公孫弘不是沒有考慮過讓兩個年輕人成就好事,隻是思前想後,卻又百般顧慮。他這大半生,因為出身低微而處處碰壁,自然希望女兒能嫁得好人家,不要再像他似的勞碌半生。衛青是他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弟子,對這個出身貧寒的孩子,他也是青眼有加。作為師父,他對衛青一百個滿意,可是作為父親,總想著女兒有個好的歸宿,而這個放羊的小子,鐵定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一般情況下,一個曾經長時間經曆過極端貧困生活的人,在他以後的日子裏,將更加注重物質利益,公孫弘也不例外。在他生命中,漫長的貧困生活,帶給他內心的創傷有多大,不敢妄言,但是,在他骨子裏,除了對貧困刻骨銘心的恐懼外,對一個和自己女兒同齡的窮小子有一種天然的排斥,隱藏在內心深處,不時浮現,讓他很是矛盾。

第三節甘泉鉗徒

好日子總是短暫的,春來春去,似乎隻是彈指之間。

這日,縣府來人,要各家按人頭上繳精糧若幹石,送往甘泉宮工地交付。

甘泉宮昔日的輝煌並不能阻止它今日的衰落,景帝時,匈奴屢屢犯邊,烽火一度抵達甘泉宮,舊日宮殿毀於戰火者十之六七,甘泉離宮一度有被廢棄的趨勢,今日突然聽到要重修,民眾也是比較意外。

朝廷多年未曾有大規模的徭役,此次重修甘泉宮,也許也是一個信號。漢朝經過文景兩朝的休養生息,如今就連普通農家都米糧滿倉,對鄭家來說,這點糧食倒是小事,可要送到目的地卻不是件容易事。

時值酷暑,悶熱難當,人就是在樹蔭底下不動,也是汗流浹背,一刻不得安寧。這個時候送糧去甘泉宮,無異於服苦役。路途遙遠,跋山涉水,倒在其次,就連函穀關內外道路崎嶇難行也不算什麽大事,主要問題是,在甘泉山的青山綠水之間,山峰險峻,山路陡峭不說,還狹窄濕滑,一不小心就會掉落山崖,一命嗚呼。曆年來,有不少民夫因此死在他鄉,做了孤魂野鬼,此處徭役、送糧之艱險,也廣為人所知。

這個差事也是多年才輪到一次,麵對丟掉性命的可能,鄭家當然沒人願意去,可這是官府的命令,違抗了就要全家下獄。

鄭家的幾個男人推來推去,都不願意去,最終還是鄭婦一錘定音:“就讓那個小雜種去,死在外麵最好了,大家都落得清靜。”

就這樣,十幾歲的衛青就要被迫離家,隨著運糧車隊,遠涉數百裏。

洪家也要送糧,洪伯放心不下衛青,主動承擔了這個差事。

衛青從小生活在侯府,後來來到鄭家,生活的圈子很小,認識的人也不過身邊幾十人,洪伯擔心長此以往,會使他和世事脫節,這次出門雖然凶險但也算是曆練,對他以後大有好處。

農家幾乎戶戶都有幾頭大牲口,用來犁地種田,代替人力。送糧最好不過就是牛車馬車騾車,可是牲口又是農戶最珍貴的財富,很少舍得讓它們長途跋涉,所以送糧隻能靠人力了。時人慣用獨輪車,一人一車,可以在崎嶇狹窄的道路上通行,衛青他們這次送糧,用的就是這種車。

還好村裏家家戶戶都有人去,也算組成了一支隊伍,浩浩****就出發了。

眾人在洪伯的指揮下,每日早早起床趕路,待午時酷熱難耐時,找陰涼處歇息,傍晚暑氣稍消再起,如此這般,也沒受太大的罪,反倒是衛青第一次出遠門,一路上見到好多新鮮事物,興奮不已。

洪伯知道這孩子在山裏待久了,不知世事,有意鍛煉他,衛青也很快適應,對買賣、住店、吃飯、問路之事逐漸熟悉起來,加上洪伯教他認路、辯向,此行也算是收獲頗豐。

此次修複工程,與其說是修複皇帝行宮,還不如說重建秦時的馳道,修建道路的工程量要遠遠大於修複宮殿。

沿途有無數的人在辛勤勞作,其中多是犯了罪的囚徒,隻有小部分是服徭役者。

施漢不似秦,一直輕徭薄賦,所以囚犯一直是此類皇家禁苑建設的主力,由於體恤民力,所以工程進度一直緩慢。

囚徒中有一人,自見到衛青就一直盯著他看,手下的活都停了,引得看管的軍士一陣嗬斥。

衛青也注意到這個情形,這個囚犯雖然也和他人一樣蓬頭垢麵,卻有一種不同於他人的氣質,仿佛他不是服苦役而是修補自家屋頂,在看守的嗬斥之下依然氣定神閑地看著衛青,甚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衛青被他盯得有些發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腳底下也因此步伐淩亂起來。還好,守衛抽了他一鞭子,他才收回目光的。

晚上收工,囚犯們都被戴上鐐銬才允許吃飯,這個人也不例外,他拿起一塊鍋盔,就往衛青跟前湊,衛青有些害怕,還好洪伯在身邊。

洪伯也不知這囚徒什麽意思,不過看他的樣子並沒有什麽惡意。

囚徒並不理會洪伯,徑直對衛青道:“這位公子雙目如炬,貴不可言,來日必定封侯拜將,位極人臣。”

衛青聞言不禁笑了,他最大的理想不過是能恢複自由之身,做個平民,封侯拜將實在太遙遠了,遙遠到在他的夢中都從來未曾出現過。

見衛青笑而不語,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鉗徒繼續說:“你別不信,我家祖傳文王神算,善觀人相貌識得天機。”

漢時,相麵算命很是流行,相傳,漢武帝的母親就是因為聽了相士之言,才毅然決然地拋夫棄子,想盡一切辦法,入得東宮的。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偏偏最後的結果,真的讓相士說中了,這就不得不讓更多的人信服,至於相士是如何預知未來之事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多少年來這些神秘莫測的事件一再發生,成為曆史長河中的一段段趣話,似乎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也就是因為這種神秘的存在,讓人有了信仰,繼而有所敬畏。

衛青笑道:“我是個奴隸的兒子,寄人籬下,每天能有口飯吃,不挨打就很知足了,這輩子最大的願望不過就是能脫離奴籍,先生怎麽能看出我貴不可言呢?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鉗徒一臉嚴肅,說:“天地萬物變化莫測,未來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看透?世人看你是奴隸,我看你就是貴人,其中玄妙不足為外人道也。”

鄧通坐守銅山,富逾王侯,一旦落難,竟與乞丐一樣,身無分文,最後竟應了那個相士的話,餓死街頭。

這不過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大家都知道,衛青也有耳聞,饒是如此,他對相士的話還是完全不信,因為他實在看不出未來他會發跡的任何端倪。

衛青見他喋喋不休,就回頭反駁他:“照你這麽說,我隻需躺著就能封侯拜將?”

“非也,非也,人生在世,三分天注定,七分靠自己。有人努力了不成功,就是少了三分天命,你努力了就能成就功業,這就是那三分天命。”

洪伯在一旁聽得非常動容,人不可貌相,單憑這番話,此人絕非一般江湖術士。

這是一件正史上有記錄的真實事件,甘泉鉗徒,一言中的,衛青終究還是位極人臣。

沒有人知道,相士的這番話給了衛青什麽樣的啟發,但不可否認的是,每個人都會被他人的認可所激勵,原本不敢想象的目標也不再遙遠,這就是希望的力量。希望,可能是這人世間最美好的事。

衛青的成功有外因,因為他的姐姐入宮成為皇帝的女人,讓他得以見到普天下權力最大的人,從而被賞識,但真正的原因還是他的奮鬥。

人人生來一樣懵懂無知,才華橫溢者必有默默無聞的付出,麵壁十年圖破壁,破壁而出的瞬間,所綻放的光芒,來自於歲月的醞釀。

很多人都會遇到機會,而成功者不過是提前為機會做好了準備。

沒有裙帶關係,衛青的命運會怎樣?筆者竊以為:他一樣會投軍,一樣會從軍中脫穎而出,一樣會成就傳奇。

在那個時代,衛青之前,無人能真正抵擋匈奴,能承擔起抵抗外敵入侵的重任。

李廣聲名顯赫,武藝超群,但是麵對匈奴的時候也隻有招架之力而無任何反擊的餘地,直到衛青橫空出世,其後的霍去病不過是站在衛青的肩膀上而已。千裏突襲,深入敵境的戰略出自衛青,在無所顧忌、勇往直前的霍去病手中,發揮了最大的威力。

戰爭並不是我們的選擇,但麵對敵人我們也毫不畏懼。戰爭帶走了本應真實存在的生命,但戰爭又是一個必然的選擇,這是文明和野蠻的碰撞。漢戰勝匈奴就是文明戰勝落後,先進戰勝野蠻。衛青打敗匈奴是一個人的勝利,也是一個民族的勝利,亦是一種文化的勝利。反過來,如果匈奴戰勝了漢人,那將會是一件多麽悲哀的事?

信仰的力量是偉大的,“舉頭三尺有神明!”是我們祖祖輩輩用來自律一句俗語,無論你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你頭上三尺地方的神明都會看得清清楚,所以我們不敢以沒有人在旁邊就肆無忌憚。信仰既是道德的準繩,用來勸善規過,同時,也是可以一個人自強不息的動力。

第四節少年初情

阿萌已經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

對阿萌,公孫弘沒有半點私心,隻希望她能嫁得如意郎君。拋開家境不說,衛青無疑是最好的人選。他滿腹經綸,又高大英武,勤於讀書又不迂腐,腦子聰明、靈活卻又本性善良忠厚,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可是一想到自己曾經貧寒的日子,又開始擔心女兒跟著衛青會受苦。事關女兒終身,公孫弘不得不思慮周全。

幾番糾結之後,再看衛青,確實是越看越喜歡,公孫弘心中長歎:“罷了,罷了,女兒大了,終歸是要嫁人的,看家境不如看人品。寒門自古多賢臣,也許受過貧寒之苦的衛青將來能成大事,既然他對阿萌有意,我這個老漢也不阻攔了,一切都看阿萌自己的想法吧。”

有了這樣的心思,公孫弘自然有意無意給衛青和阿萌創造相處的機會,時不時,他會帶著阿萌來牧羊,見衛青箭法不錯,又安排他給阿萌教授射箭。

衛青和阿萌已經不是初次相見,阿萌落落大方,衛青也很快從最初的慌亂鎮定下來,朝思暮想的女子就在自己身邊,他自然精神百倍,傾囊相授。

阿萌因為從小家中貧寒,加之沒有母親,雖然祖母、父親疼愛,但裏裏外外的活計也沒少幹,所以不似一般女子般嬌弱,很快就能握弓射箭,隻是衛青的硬弓對她來說有些重了,射出去的箭沒有什麽力道。

衛青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表現的機會,嘴上沒說什麽,卻偷偷地跑進山裏替阿萌做了一把小弓。等有一日阿萌又隨父親進山,衛青拿出了新弓。

這是一把樺木弓,弓身潔白如玉,這是衛青幾天幾夜仔細打磨的結果,阿萌接過弓,隻覺得光滑溫潤,樺木散發著異樣的清香,連細微的節疤都已經被細細磨平,拿在手中,甚是稱乎。

“這麽漂亮的弓,你是怎麽做出來的?”

“我到山裏麵選了樺木,沒有剝皮就在火上烘幹了,剝了皮就是白白的顏色,然後就彎成一張弓了。”衛青說得輕描淡寫,可阿萌看出,這張弓費了不少心思,自是滿心歡喜。

村裏的孩子從小在一起玩,公孫家的孩子自然都是她熟悉的玩伴,稍微年長一點,就有許多同齡人有意無意地接近她,其中就包括裏正家的兩個兒子。她明白他們的意思,卻生不出一絲好感。在附近的幾個村子裏,裏正家算是家境比較好的,可他家的那幾個兒子,提起讀書總是一籌莫展,寧可挨打都不邁進學堂一步,終日玩鬧嬉戲,再大點就自然而然地到田裏幹活,到山裏放牛、放羊了。

由於受父親的影響,她並不看重家境,隻想找個知書達理的郎君。衛青就這樣走進她的生活,小夥子並不多話,見到她更是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整齊,可是當他同父親說起詩書的時候,就能滔滔不絕。

跟著衛青學射箭,她非常高興,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少年高出她一頭,常年的野外生活讓他練就了一身的腱子肉,有意無意地接觸,總是讓她心跳加速,麵紅耳赤。

這幾天沒有見到衛青,她也有點惆悵,今天一見麵還未來得及說話,衛青就遞給她這張弓,原來她沒來的這幾天,衛青在忙這件事。阿萌有些感動,一雙大眼睛溫柔地望著他。衛青一臉興奮,能為自己心愛的姑娘做件事,他很有成就感。目光遇到阿萌的目光時,有些許緊張,但很快感覺到了其中的溫情,不由得迎著這道目光,安靜地對視著。

姑娘的眼睛如同一汪秋水,純淨得沒有半點雜質,清澈得讓衛青沉醉其中,一時間,天地萬物仿佛寂靜無聲,隻有兩雙眼睛彼此脈脈對視,沉浸在彼此帶來的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