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如浮萍1

第一節奴隸之子

河東郡,平陽縣,平陽侯府。

是夜,一聲嘹亮的啼哭聲響徹夜空,宣告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黑乎乎的小屋中,一盞麻油燈隨風搖曳,冷冷的月光透過窗欞,整個屋子顯得淒清而幽靜。**單薄的被子下,產婦已經沉沉睡去。床邊的男子麵帶愁容,看不出絲毫做了父親的喜悅。

此人便是平陽縣吏鄭季,這個令他愁眉不展的孩子就是日後名震天下的大將軍衛青。此時,他卻連給孩子起個名字的心情都沒有。

鄭季是平陽縣衙負責錢糧事務的小吏,妻兒俱全,家在平陽縣城五十裏外的鄭家莊,家中有幾十畝水田,自己又在縣府做事,也算小康之家。但自古官和吏之間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官可以因政績而獲得升遷,而吏卻永遠隻能是小吏。雖是小康,卻也並不富裕。

平陽縣是平陽侯封邑所在地。每到秋收之際,鄭季便會被派往平陽侯府交割當年的錢糧地賦,記錄收成,計算應繳朝廷的部分。錢糧勞役牽扯甚廣,鄭季家又在數十裏之外,所以大部分時間就住在侯府。侯府管家安排他在府中農人佃戶所住院內,鄭季嫌其地汙穢,多次要求調換,管家經不住央求,便讓他住進了仆婦院內。

女人是平陽侯府的家奴,十年前黃河改道,河東之地餓殍遍野,平陽侯收留了一批孤兒入府為奴,她便是這時入府的,當時不過四五歲。後來侯府的管家為了有所區別,給府中的女奴都編了號,她編號是三,是為“三女”,再後來她被平陽侯曹壽賞給了佃戶衛平,從了夫姓,才算是有了姓氏,自此被稱作衛氏。

衛平是平陽縣郊農戶之後,父母早亡,被平陽侯府收留,成年後充為家奴。衛平本是家奴,卻因那年秋獵時救了年幼的世子,平陽侯重賞,並恩準其從侯府女奴中選一個成家,脫離奴籍。

衛平早已成年,平日裏也對年輕女仆多有注意,尤其是頗為清麗的三女。有了這樣的機會,自然水到渠成,他選了三女,三女也沒有什麽發言權,二人便成了婚,自此他成了自由民,可是因家中無地可耕種,隻好繼續在侯府做世子曹壽的親隨。衛平敦厚老實,深得平陽侯父子喜愛,侯府對衛氏也是關愛有加。小兩口和和美美,其樂融融。

轉眼間數年過去,衛氏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生活不能說是富足但也算安樂,衛氏本來就頗有幾分姿色,安逸的生活滋潤得她越發有韻味了。衛平陪著少主讀書,也算是略通文墨,三個孩子,一子兩女,分別起名為長君、君孺和少兒。

這年秋收之時,衛氏懷上了第四個孩子,衛平高興得合不攏嘴,甚至早早就給腹中的孩兒起好了名字——衛子夫——他希望這是個兒子,也希望他將來成為讀書人,光耀門楣。

誰知美好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正值壯年的衛平突然一病不起,衛氏起早貪黑、無微不至地照顧他,請了數個大夫,無奈都是回天無力。衛平一天天消瘦下去,艱難地挨過了冬天,在一場春雨到來的時候撒手人寰。失去主心骨的一家人感覺天塌了下來,但衛氏明白,縱有再多的傷痛,生活還要繼續。

自丈夫死後,衛氏就帶著三個孩子住進了侯府的仆婦房內,子夫出生後,她的負擔更重了。無奈,她找到夫家幾個堂兄弟。長君作為家中長子,被衛家收留。可是兩個女孩,衛家人麵露難色,無奈她隻有自己帶在身邊。

侯府的仆婦每天都在侯府東門口的空地上集合,等待分配任務。每日清晨,鄭季去前堂總是要路過這裏,一群仆婦中,風姿綽約的衛氏特別顯眼,雖是粗布衣服,仍難掩清秀的麵龐和玲瓏的身材,鄭季不禁開始留意衛氏,而疲憊的她從未注意到有個男人在遠處偷偷看著自己。

她總是默默地幹著自己的活兒,仆婦們唧唧喳喳,說著各自的快樂或者是不快樂,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她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快樂隻有想起衛平的時候才會有,而不快樂卻總是如影相隨。在這些婦人中,憂鬱的她總是那麽不搭調,而她們也總是在背後指指點點。以前衛平在的時候,她是幹屋裏活兒的,衛平年紀輕輕便去了,她也成了別人口中的不祥之人,自然也就不能再待在屋裏了,成了粗使雜役。侯府仆婦基本都近中年,自然對年輕美貌的她懷有敵意。

這一天,衛氏洗完衣服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住處,還沒進門就感覺氣氛有異——屋內隱約傳來兩個孩子歡快的笑聲。進門見一陌生男人在和孩子玩耍,正是白天盯著她看的那個儒生模樣的人,衛氏很是慌亂。男子笑盈盈,站起來說:“我聽到孩子哭,進來看看。”衛氏趕緊萬福致謝,男子也不阻攔,隻是告訴衛氏,有難處盡管開口。聽到此言,衛氏一陣感動,自丈夫去世以後再沒人關心過她,就這麽,突然對這個陌生的男子有了好感,內心有些慌亂。

鄭季有意討好,對衛氏關懷備至,時時噓寒問暖,幾次困頓到揭不開鍋,都多虧鄭季出手相助。起初,衛氏對丈夫之外的男人,還是有些抗拒,但鄭季的承諾讓她完全放棄了堅持——鄭季許諾為她贖身,讓她的孩子們脫離奴籍,這是她願意為之付出任何代價的理由。

一來二去,衛氏發現自己又有了身孕,這個孩子來的名不正言不順,她十分羞愧。鄭季也是一籌莫展,自己家中早有妻兒,隻是貪戀衛氏美色,自是不敢領回家中。衛氏孤兒寡母,本想找個依靠,誰知如此,卻也無可奈何。

衛氏舍不得腹中骨肉,就這樣一天天拖了下去,肚子也一天天明顯起來,衛氏照顧不過來,隻好將子夫送到衛家照料。不過好在大漢民風開化,寡婦再嫁、非婚生子也是尋常事,再加上鄭季從中斡旋,除了幾個長舌婦在背後指指點點外,管事倒也沒有為難她。

十月懷胎,終於瓜熟蒂落。

是夜,衛氏注視著身邊熟睡的兒子,雖然才出生幾天,眉眼間卻已有靈氣閃現,比起年長數歲的長君,大有不同。衛氏不禁歎了口氣,心道:“可惜了,生在奴隸之家,怕是會耽誤了你的前程。”想著死去的衛平,想著寄人籬下的三個孩子,衛氏心如刀割。

窗外傳來幾聲犬吠,但孩子依然睡得安穩,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漸漸地,衛氏也睡去了……

孩子慢慢長大,鄭季也來得越來越勤,衛氏想要他為自己贖身,鄭季卻一直閃爍其詞。漸漸地,鄭季來得少了,偶爾來一趟,也是匆匆就走,以至於孩子一歲多了還沒有名字。

孩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安靜的仿佛不應該屬於這個年齡,也許是他知道母親生活艱難,從不哭鬧、從不挑食,一雙烏黑的眼睛總是隨著母親轉動,那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偶爾到來也不驚不喜,眸子寧靜的如同秋日的湖水。從蹣跚學步到牙牙學語,日子就這麽平淡地過著。

有一天,鄭季麵色陰沉地進來,沉默半天不語。原來是他被縣府召回了,侯府錢糧交割的差事換了別人,以後想進侯府可就有難度了。衛氏聽到,也是心中惆悵,原本想拴住鄭季,也好讓幾個孩子擺脫奴籍,現在鄭季一走,希望便落空了。鄭季做著小吏,家中也就幾十畝薄田,再無權勢,當年為討好衛氏,承諾了好多空話,自知絕難兌現,現在脫身而去,心中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洗衣房旁邊就是侯府東花園,也是侯府公子小姐們學習的地方,時常會傳來朗朗的讀書聲。五歲的孩子對其他事情沒有太多的好奇心,唯有對這讀書聲很感興趣,總喜歡在這院中徘徊。書房比其他房屋更高大,門朝東方,三麵有窗。

這日,他又來此處,見西邊窗台底下有幾條殘破的書簡,趕緊撿起來,高興地看了又看,緊緊攥在手心。書房中的孩子看到了人影,忍不住推窗張望,看見了比他們還小的孩子,很是興奮,趕忙叫身邊的人看。課堂秩序有些亂了,先生隻好停下課,也到窗口查看情況。孩子看見先生,慌忙逃回洗衣房。衛氏在晾曬洗好的衣服,沒有注意到孩子,直到先生走到跟前,才驚慌地行禮。

先生看著這個黑黑壯壯的孩子濃眉虎目,尤其是眼睛中有著不同尋常的平靜和堅毅,竟敢直直地和他對視,大吃一驚,不過五六歲光景的孩子,竟然能如此沉著。先生見他手中還緊攥著那幾條竹簡殘片,好似珍寶似的,覺得很是有趣。

先生對衛氏道:“這是你的孩子,幾歲了?”

“五歲,孩子還小,不懂事,先生不要責怪。”衛氏誠惶誠恐,生怕惹得先生不悅。

“不必如此緊張,我和這孩子很有緣,不知道叫什麽名字?”

“唉,先生有所不知,家中無人識字,這孩子到現在還沒有名字。”

“原來如此!”先生撚須沉吟道,“我看這孩子雖小,卻也沉穩,不如這樣吧,我給他取個名字如何?”

“多謝先生!”

先生沉吟許久道:“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生子,自是要一代比一代強,我看孩子不如就起名為一個“青”字吧!”

以後的日子裏,五歲的青兒又有了新樂趣,每天到書房的西窗下聽先生上課。先生自稱姓李,年四十有餘,無妻無子,主攻儒學和黃老之說,兼修諸子百家。數年前,李先生被平陽侯聘為西窗,負責教授曹家孩子一些基礎的讀寫。

在一群少爺小姐中,李先生也是不得安穩。他自負滿腹經綸,有治國安邦之才,卻落得如此潦倒,教書為生,鬱鬱不得誌。現在見到衛青,很是喜歡,孩子安靜懂事,聽課比誰都認真,偶爾有機會寫幾個字,也是有模有樣的,從衛青身上,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的理想和希望。

偶然間,他從別人口中聽說了孩子的身世,卻從來沒有從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一絲輕賤之意。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個小男孩很是與眾不同,就算是侯爺家的少爺小姐也不能相比,他知道一個家奴,讀書識字是沒有用的,但他還是想教這個孩子。

他很多次悄悄地注視著這個孩子,他的眉宇之間有些說不出來的東西,幼稚的臉龐中卻透著與他年齡不符的平靜和堅毅。

看衛青如此,先生不禁撚須感慨:“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此子雖出身低微,但不自暴自棄,他日必有所成!”自此對衛青愈加用心。

春來秋去,寒暑交替,又是一年年關將近。其間,鄭季曾托人捎來幾串銅錢便再無音訊。雖然相隔不遠,衛氏也無心過問,隻是讓孩子隨了衛姓,青兒對衛青這個名字很是喜歡,時時念叨。

李先生喜歡在飯後四處走走,不知從何時起,小衛青也有了這個習慣,晚飯之後,侯府東花園總能見到一老一少邊走邊說,時不時二人蹲下,在地上寫著畫著。衛青學得很快,從《論語》到《詩經》聽得津津有味,識字寫字也很用心,竹簡不夠用,就在家裏的地上用樹枝寫。

衛氏看在眼裏記在心上。衛青生性恬淡,不在意旁人的言語,也很少參與孩童之間的遊戲,卻對習字讀書很癡迷,這讓母親感到很欣慰,她一輩子大字不識一個,卻隱約覺得讀書習字會讓她的孩子走進另一個世界。

衛氏一家生活拮據,對李先生縱有萬分感激,也無以為謝,她隻好時常為李先生漿洗縫補衣物。鄭季已經多年沒來侯府了,衛氏也已徹底放下了這段感情。正值青春的女人,終究還是寂寞的。

李先生是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第三個男人,博學儒雅,翩翩風度,是衛氏前所未見的,交往之下,男人特有的陽剛之氣也時時叩擊著她的心扉。先生也對凹凸有致,正具成熟風韻的衛氏心有好感。郎有情妾有意,終於有一日成就夫妻之實。

“你我今日行周公之禮,已有夫妻情分,有些事我自是不能隱瞞。”李先生長歎一聲繼續說道:“我本是犯官之後,隱姓埋名,浪跡天涯才能保全性命,不能娶你為妻,給你名分。”

“賤妾是卑賤之身,能侍奉先生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先生有難言之隱,不必言說,妾不求名分,隻願能常伴左右。”

“樹欲靜而風不止,不知這樣的日子,我還能過多久?”李先生的眼神黯淡下來,似乎有無盡的憂傷。衛氏聽不懂他的話,也讀不懂他眼中深深的愁緒。她是一個女人,一個連姓名都沒有的女人,活在這個世上,就如浮萍般無根無基,因為這幾個孩子,才不得不苦苦地熬下去。和衛平時,她懵懵懂懂;和鄭季,她也多半抱著利用的心態;現在躺在身邊的這個男人,卻讓她發自內心的仰望。

有了李先生,衛氏的日子稍微有了些起色。衛青六歲了,也要到管家處報到,安排些活計。衛氏將子夫也接到了身邊,想姐弟倆有個伴兒。

這衛子夫自小生得俊俏,七八歲的年紀便柳眉杏眼、明豔動人。先生第一次見到她,就開玩笑般說道:“明眸皓齒誰複見?”衛氏隱約聽懂是在誇子夫生得漂亮,卻心生憂慮:“唉,長得再漂亮,也不過是奴隸的女兒,將來還不是要找個農夫、奴仆嫁了?還不如生得粗笨些,我這個當娘的也少操點心。”

“非也非也,人生際遇如天道,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孩子將來的造化,隻有天知道,今日有緣遇見,自是不能讓明珠蒙塵,以後讓子夫也跟著青兒來書房,能不能識得幾個字,就看她的天資了。”

衛子夫不但識字很快,對音律之事也頗有興趣,先生教得用心,子夫很快就能撫琴唱曲。沒有人知道,這個奴隸的女兒,日後會母儀天下,成為大漢的國母。也許這一切的可能都始於此刻。

對一個女人來說,這到底幸還是不幸?如果沒有天生麗質的姿容,她或許會嫁給一個平凡的農夫或者家仆,平淡安靜地度過一生,也許可以安享晚年。可是當她被帶進未央宮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被另一個人掌握,這個人是天子,普天之下的王者,而後宮自古就是危機四伏之地,其間的爭鬥不比戰場更有溫情。雖有榮華富貴在,焉又比農家的平凡喜樂更幸運?

轉眼間,兩年過去了,平陽侯不時考問幾個子女的功課,對李先生的教導頗為滿意。期間衛氏又生一子,侯府中人都知道這是誰的骨血,也無人為難,先生給這個孩子起名為“歩”。

“我冒姓李,今生想得苟全性命,也不敢以真名示人。唉,慚愧啊!身為人父,都不能給孩子自己的姓氏。哀莫大於此!”

“先生莫歎氣,妾身知道先生的難處。不管孩子姓什麽,都是先生的骨肉。”盡管已有幾年夫妻之實,衛氏依然恭敬地稱他為先生。

“也罷,幾個孩子都姓衛,這孩子也姓衛吧!以後幾個兄弟姐妹在一起,互相有個幫襯。”幾年後,兩人又誕下一子,從前例,起名為衛廣。

自從有了兩個孩子,李先生開始考慮結束漂泊的日子,於是用積攢下來的銀錢,在平陽附近購置了一處宅院,還陸續添了幾畝上好的水田。衛歩、衛廣斷奶之後也送去了衛家,由長兄衛長君和長姐衛君孺撫養。

衛青聰慧好學,讀書學習就如同他做人的態度一樣,紮紮實實,從不投機取巧,三五年間,跟著李先生讀了不少書,先生對他視如己出,自然傾囊相授。

在眾多典籍中,衛青最感興趣的就是那部《老子》,洋洋灑灑五千言,衛青背得滾瓜爛熟,不通之處,先生也是盡心指點。

“衛青,《老子》之言博大精深、玄奧無極、包容萬物,將來無論處江湖之遠也好,高居廟堂之上也罷,都要以此為修身處世,安身立命之方。”衛青雖不能完全理解先生之言,但卻知道這是金玉之理。

“你要記住:‘盡信書不如無書!’凡事不可羈絆於死板的理論,而是要在生活中不斷體會,把聖人之言為己所用,卻又不能受其約束。此所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衛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衛青啊,‘至柔者莫如水’,你看那水流,看似柔弱無力,和萬物不爭,隨方就圓,無一不可,流水最為柔弱,卻不懦弱,在最低處時,柔和蜿蜒,但有一日成大勢,就會大不可及,深不可測。所以說:‘上善之人,如水之性。處世之道,要以水為師。’

“人生一世,不求有所建樹,隻求不負男兒之身,意誌要剛強,但與人相處必要謙和仁厚,‘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受得了委屈,才能保全自身。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踮起腳跟用腳尖是站不穩的,大步前行,是走不長遠的,求學也好,做事也好,必須要腳踏實地,一步一步積累,才能有所成。”

衛青明白,先生從讀聖人之言講起,是要自己慢慢體會,靈活運用。太過深奧的道理他還不能明白,隻是牢牢記住,先生要求自己內心堅強,但為人處世卻要如水般柔和,不爭不怒,腳踏實地地成長壯大。

曹參當年任大漢丞相,除了“蕭規曹隨”,繼續實行無為之治之外,還十分注重文化教育之事,多次組織朝野上下從民間收集各類書籍,此事應和民心聖意,上下一心,頗見成效,平陽侯府自然更是藏書眾多。先生平日裏時常以書房為家,衛青也就有了機會接觸這些浩如煙海的典籍,常常一頭紮進書海裏就忘了時間,吃飯、睡覺都要子夫前來催促。

先生見此情形,若有所思,對衛青說:“衛青啊,好讀書固然是好事,但凡事切不可過,過猶不及,除了讀書你還需要鍛煉體力,修習劍術武技,這樣才能做到文武雙全。”

“先生教誨的是,可是練武不是一朝一夕速成之事,衛青從不曾見過,想練也無從開始。”

“世間事皆由人為之,有心,任何事都能做成。讀書,是為明理;習武,能安身立命。而隻有文武雙全才能報國安邦,有所作為。”先生說著,目光變得深邃起來,目視遠方道:“北方匈奴肆虐,我看朝廷雖然和親納貢,但也隻是權宜之策,以此韜光養晦,終有一日,我大漢會挺身對抗匈奴,那個時候,若你能投軍報效國家,於公於私都是最好不過。我大漢曆來以軍功封爵,你若有武藝在身,輔以滿腹詩書,自然能在軍中有所作為。”

“諾,青兒記住了,以後不光讀書了,還要習武。”

“好,好,明天我就給你做一把木劍,教你劍術。”先生的話讓衛青有些吃驚,他不知道溫文爾雅的先生也會劍術。

第二日,先生早早起來,選了硬木,給衛青削了一柄木劍,木劍顯得笨拙粗糙,衛青卻很是感激,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件兵器。

先生擺開架勢:“青兒切記,此劍法為已故淮陰侯韓信所創,為師由一故人處習得,今日傳授給你,你切不可對他人說起。”

“諾!”

淮陰侯韓信兵法為後世所推崇,豈不知他的武功也堪稱一絕,無論躍馬縱橫沙場還是平地搏殺都自成一家,這套劍法是根據他少年時代四處流浪鬥毆的經驗所創,後來在千軍萬馬的拚殺中得以改進,劍法招數簡單,沒有過多花哨的架勢,但極為實用,招招直取要害之處,專為實戰所用。一個文弱書生,一個總角小兒,雖然舞不出劍法的淩厲殺氣,但劍招的靈活還是表現得淋漓盡致。

自此,衛青讀書之餘,便偷偷躲到馬廄後麵的一塊空地,專注苦練劍術,不幾日就將整套劍法學會,雖手持木劍,但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先生在一旁喜得樂開了花,他一邊撫掌讚歎一邊說:“當年楚霸王力可抗鼎,卻不喜劍術,說要學萬人敵,衛青你天資不錯,一學就會,為師日後還要教你萬人敵。”

第二節漢宮爭儲

長安,皇城,未央宮。

景帝劉啟已臥床多日。這位年僅四旬許的皇帝時常生病,未央宮內外也見慣不怪。

這個時候躺在病榻之上,他卻不能安心修養。曆來後宮多爭鬥,而今儲君之位群臣多有異議,就連他自己,也對已經立為太子的皇長子劉榮不甚滿意。

他的皇子眾多,都是自己的骨肉,沒有親疏之別,隻是儲君是將來的皇帝,要傳承大漢江山,自然不能不慎重考慮,除了自身的能力,皇子的生母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太子的生母日後必然會成為太後,對朝政施加影響。

廢儲的原因表麵看似乎是後宮爭寵,太子劉榮為長,栗姬所生。由於皇後薄氏無出,栗姬的身價自然水漲船高,兼之栗姬本身姿容出眾,一直深得皇帝寵愛。皇長子立為太子本是眾望所歸,而栗姬封後似乎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一日,皇帝在栗姬宮中,夕陽夕照,景帝也頗多感慨。他自覺年歲漸長,身體每況愈下,不由得說起身後之事:“朕百年之後,榮兒即位,你就是皇太後了,朕的那些個皇子、公主,你可要好好照顧。”

栗姬見皇帝如此,隻覺得晦氣,哪裏顧得上細想,帶著嬌嗔道:“皇上不許說這種不吉利的話,皇上要活千秋萬歲。皇子、公主都各有各的娘,我管好我們榮兒就可以了。他們一個個在宮裏吵吵鬧鬧,臣妾看著都煩心。”

景帝是個良善之人,自然有深深地舔犢之情,聞聽此言不由得心頭一涼,本想栗姬雖是淺薄之人,也不至於如此沒心沒肺?

誰知栗姬沒有意識到皇上的神色不對,仍然撒嬌道:“皇上,臣妾當什麽太後啊?宮中這麽多貴妃、妃子的,一個個都多神氣啊?有誰聽臣妾的啊?那些個皇子,都欺咱們榮兒心善,一個個蹬鼻子上臉的,要是榮兒當了皇帝,臣妾要好好收拾收拾他們。”

這一語點醒了景帝,景帝是個有為的皇帝,愛民如子,他有十幾個子女,更是個個視若珍寶。他本覺得劉榮心善懦弱,雖不至於英明神武,但做個守成之君尚可,加之栗姬淺薄,無力過多幹預朝政,遂立為太子,哪知栗姬如此心胸,想到此處,景帝一陣後心發涼。

栗姬還在喋喋不休,景帝的思維已經走遠了。大漢立國六十年,海內升平,隻是外患不絕——北方有強大的匈奴對著大漢虎視眈眈,是大漢的心腹之患。高祖、惠帝、文帝,三代人都沒有能解決這個禍患,到了他自己,也束手無策,隻能繼續和親政策。大漢需要一位強有力的領導人,顯然,善良怯懦的劉榮不是最佳人選。

景帝的目光透過窗戶,望向深邃的夜空。

栗姬在耳邊輕語,皇帝已經心飛九天之外了,心中有事,加之對栗姬生出一種莫名的厭惡之感,不發一言,起身拂袖離去。

栗姬尚不明就裏,見景帝麵帶怒容,自然不敢多言。從此之後,皇帝再未踏入栗姬宮中一步。

大漢以孝道立國,景帝本也是至孝之人,自然竇太後就成了易儲的關鍵性人物,竇太後是一個明事理、識大體的人,深知此事事關重大,雖對劉榮也不甚滿意,但國本廢立之事卻要慎重考慮,此事就此懸著。

而栗姬一方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的來臨,她的幼稚淺薄又一次讓他們母子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事情還要從館陶長公主說起。這館陶公主劉嫖是長安城裏最有權勢的女人,她是皇帝的親姐姐,竇太後的長女,早年下嫁開國功臣陳平之後邑侯陳午,膝下有一女名阿嬌。她想將女兒阿嬌嫁與太子劉榮,誰知栗姬自恃其高,不但拒絕了這門親事,還諷刺她。這讓劉嫖怒不可遏。

那邊,栗姬還在為羞辱了驕橫跋扈的長公主而沾沾自喜,豈不知危險已經降臨。

時任太子太傅的是魏其侯竇嬰。這日竇嬰求見栗姬,栗姬對這位位高權重的太子太傅、太後侄子還是很看重的,馬上接見。

寒暄問候之後,竇嬰道:“夫人,自古龍乘風,人乘勢,今太子已近弱冠,當擇一門親事,以為外援。”

“我也正有此意,太傅看哪家姑娘合適?”

“長公主之女陳阿嬌,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栗姬一驚,道:“我剛剛拒絕了長公主的提親,阿嬌刻薄刁鑽,怎可選為妻室?”

竇嬰聞言慌了神:“夫人豈可如此!這是害了太子。”

“我看娶了阿嬌才是害了榮兒!”

竇嬰正色道:“夫人有所不知,這後宮如同朝廷,除了實實在在的官位高低,各司其職,還有看不見的手在背後推動著,東宮太後那裏舉足輕重,而長公主就是這最大的力量。”

“太傅不必過慮,一個劉嫖,起不了什麽風浪,做母親的不能讓自己的兒子選擇一個那樣的妻子,皇上已經跟我交代百年之後的事了,東宮太後又能奈我何?”

竇嬰聞聽此言,如五雷轟頂,喃喃自語著退下,栗姬態度如此堅決,他自知無力回天,看來太子易位已不可避免。從內心來講,竇嬰也是希望大漢能有一位大有為之主,而劉榮,顯然不是合適的人選。“也許,這就是天意吧!”自此,竇嬰有意識地和劉榮母子拉開了距離。

劉榮在懵懂中成為太子,就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太子是個什麽角色,還是每天和弟弟妹妹一起讀書玩鬧。

弟弟妹妹中,鬧得最凶的就是十弟劉彘和表妹阿嬌。阿嬌是姑媽的女兒,每天都欺負劉彘,劉彘卻最黏著她。

一日長公主劉嫖玩笑道:“彘兒,長大後讓阿嬌姐姐給你做媳婦兒好不好?”

劉彘高興地說:“我要是娶了阿嬌姐姐,就造一間大大的金屋子,讓阿嬌姐姐住。”

長公主劉嫖聽到這話自然是喜不自禁。在栗姬那裏碰了一鼻子灰,現在看到這個小侄子劉彘是越發喜歡。劉彘確實也與眾不同,雖然年幼,卻儼然是幾個皇子公主的首領,帶著大家一起調皮搗蛋,更難得的是劉彘的聰慧,小小年紀就能過目不忘,他也總是愛向太傅提問,甚至有時候問得衛綰老先生語結詞窮。想到此處,不由得計上心來。

劉彘的母親是王娡,也是一個很有心計的女人。她入宮之前就嫁過人,生有一女,後因術士言其有貴人之象,就拋夫棄子,毅然決然想辦法入了東宮。當時的東宮之主正是現在的皇帝劉啟。

王娡和大多數宮婢相比,年齡要大一些,但歲月似乎並沒有給她留下過多的痕跡,反而令她更加嬌豔誘人。太子青春年少,喜愛美色,王娡也有心**,自然而然地成了太子姬妾。王娡不但人長得漂亮,而且極其聰慧,生下皇子劉彘後,深得竇太後和皇帝喜愛,被封為美人。

王美人深知宮廷鬥爭險惡,處處小心謹慎。劉彘從小聰慧過人,更兼一副好像貌,深得景帝的喜歡,這讓王美人更加謹小慎微,處處為劉彘的將來謀劃,同時又不動聲色。

和劉榮相比,劉彘要幸運多了,當館陶公主笑容滿麵地向王美人說起劉彘要“金屋藏嬌”的時候,她敏銳地覺察到,這是他們母子這一生最大的機遇。

王美人和長公主各懷心思,自然一拍即合,兩人心照不宣,把這個“金屋藏嬌”講給竇太後,老太太一聽自然笑得合不攏嘴,這門親上加親的娃娃親就這麽定下了。

於是,館陶公主就成為了壓倒栗姬和劉榮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假意討好太子,慫恿太子的舅舅、時任奉常的栗賁進言,請立栗姬為後。立後本是皇室家事,栗賁的這一舉動犯了君王大忌,景帝借題發揮,以太子劉榮母舅家幹預朝政為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除掉外戚栗家一幹重臣,並廢太子為臨江王。

景帝前元七年八月初五,又宣旨,立皇十子膠東王劉彘為太子,並賜名為劉徹。

一番風波,終於塵埃落定,栗家家破人亡,不久栗姬也死於冷宮,年幼的劉榮被迫離京就國。時年僅七歲的劉徹,不知道這一道聖旨背後的刀光劍影,仍是樂嗬嗬地穿梭於後宮園林之中,每日讀書嬉戲。王美人也順理成章,成為王皇後。

曆史的車輪,依然在悄悄地向前駛進,這一番波折,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小插曲,過後又有誰能記得……

第三節淮陰侯往事

平陽侯府。

一日,曲逆侯陳平後人陳衡攜子陳掌造訪平陽侯府,在曹奇父子的陪同下步入後堂,遠遠看見衛青在練劍,陳衡少年時曾師從名家,對各家劍術都有一定了解,見狀大吃一驚,這隱約就是當年淮陰侯韓信的劍法。

“曹侯府中有高人啊,小小孩童,使的竟是淮陰侯的劍法。”

“陳兄何出此言?此乃府中奴仆之子,如何學得失傳已久的淮陰侯劍法?”

“衡不才,當年師從軍中名師,師父機緣之下學得幾招淮陰侯劍法,今日我見此小兒使出,雖力道不足,但招式精妙,氣勢淩厲,似乎很得其中精妙,必是有高人從旁指點。”

“陳兄此言驚煞小弟,淮陰侯劍法從未外傳,當年也隻有軍中幾人見識過,如果有人能授此劍法,必是和淮陰侯大有淵源。當年呂後雖是瞞了高皇帝才處置了淮陰侯,但畢竟還是傷了功臣們的心,高祖也十分尷尬,所以如果淮陰侯有傳人或後人在我府中,必犯了皇家大忌啊!”

“侯爺,陳大人,此子為當年少主親隨衛平的未亡人和平陽縣吏鄭季私通所生,冒姓衛,喚作衛青。這劍法是府中西席李先生所授。”管家曹智在一旁小聲道。

“這李先生看來是大有來頭,曹侯,為防萬一,我想見見此人。”

“陳兄所言極是,如此這般最好不過。”

兩人到書房前,也不推門而入,隻是來到窗下,透過窗戶仔細端詳。李先生正在案前席地而坐,搖頭晃腦地讀書。

陳衡小聲說道:“曹侯,我看這李先生確實有些眼熟,似乎真的很像那個人。”

“哦?陳兄可看仔細了?”

陳衡壓低聲音在平陽侯耳邊道:“我家藏有當年畫師繪製的開國功臣畫像,這李先生,和當年的淮陰侯韓信確有幾分相像。”

“真有此事?當年韓家被滅三族,未曾聽說有人逃脫啊?如果真出現在我家,那可是掉腦袋的事……”平陽侯大吃一驚。

“淮陰侯心思縝密,難保不會未雨綢繆,留有後招。劍招和長相,足可以說明此事並非空穴來風,曹侯要防患於未然啊!”

“多謝陳兄提醒。不管是不是淮陰侯後人,這李先生是不能留在府中了。”

“淮陰侯和你我先祖同為大漢江山立下汗馬功勞,按說我們應該竭力保全他的後人,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淮陰侯身懷絕世才華又立下不世之功,這樣的人活在世上一天,為君者必然一日難以安眠,所以,淮陰侯的悲劇是注定的。”

頓了一下,陳衡繼續道:“淮陰侯蒙冤,我等父祖無不嗟歎唏噓,但真要讓人知道有韓家後人流落民間,是犯了皇家大忌啊!曹世兄,雖然現在無人知曉此事,也無法判定我們的疑慮是否屬實,我們藏匿下他,也不是沒有可能,隻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天長日久,此事難保不會走漏風聲,傳到朝中,就萬事休矣。自古無情最是帝王家,一旦事發,難免禍及宗族。再者,這先生既然隱姓埋名,想必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曹侯仁厚,不為難他,讓他離開,淮陰侯泉下有知,也會感激曹侯的。”陳衡雖已失侯爵,但仍有世家風度。

兩人在窗台邊說著,卻不知十二歲的子夫在書房內背靠著窗台讀書,此番對話被她聽得一清二楚,子夫知道此事關係重大,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等兩人走遠才對先生一一道來。

先生聞言仰天長歎:“唉!我費盡心機,浪跡天涯,不但不敢從祖宗之姓,就連名字都不敢有,可是終究還是被人知曉行蹤。看來此生注定是要漂泊四海,無以為家了。”

回到衛氏的小屋,先生臉色凝重,叫過衛子夫母女二人,道:“我恐怕要離開了。”衛氏一驚,不敢相信,再看先生一臉嚴肅,知道不是開玩笑,一時之間,雙眼濕潤。

先生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是淮陰侯韓信之後,這麽多年隱姓埋名,東躲西藏,隻為能保全性命,今日被人識破,平陽侯必不會再留我在府中了。”

子夫緊緊抓住先生的衣袖:“不,先生不要走。”

“孩子,我也不想走,可是不走的話,平陽侯會寢食難安,也會連累了你們母子。”

書房中,平陽侯端坐,旁邊並無他人。

平陽侯道:“先生多年來嘔心瀝血,教育這幾個不成器的子女,曹某人感激不盡,隻是犬子曹壽體弱,不能潛心治學,再留先生在侯府,也是枉費了先生一身才學。”

“李某明白侯爺的意思,求侯爺容我逗留幾日收拾行裝,不日便會離開河東。”先生心知肚明,見平陽侯如此,正好順水推舟。

“先生,此事……唉,曹某對不起先生啊!”平陽侯哽咽著欲言又止,最後長跪不起,李先生也趕緊跪下還禮。

“侯爺不必多言,李某理解侯爺的苦衷,您的大恩,李某沒齒難忘!”

“唉,先生請放心,兩個孩子還小,就留在府中吧,你我是世交故舊,我自會善待。”

“大恩不言謝,李某就此拜別!”說罷整整衣冠,雙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轉身離開。

李先生在侯府多年,行李卻不多,一個小小的包袱,幾件換洗衣物。平陽侯派人送來銀錢,他也不推辭,悄悄地給衛氏留下了大半,自己將幾串銅錢收在行囊中。不到一刻鍾就一切收拾停當,衛青被派去集市買菜,隻有子夫母女二人送先生出了侯府側門。

“離別傷感,我就不等青兒告別了。青兒是可造之材,你要時時督促他讀書習字,來日必有所成。子夫天生麗質,於音律之事,一學就通,兼之性格婉約大氣,不可急著就將她嫁人,要等待時機,興許會際遇貴人。衛歩、衛廣年幼還要勞你養育成人。”

“你隻管放心,長君、君孺都已經長大,子夫、青兒也很懂事,歩兒、廣兒我會用心養大他們。不知先生此行,去往何處?”

“我將離開河東,往南而去。百無一用是書生,我也隻能再做我的老本行,如有所獲,我會捎給你。”

“出門在外,保重自己,不必掛念我們,我會照顧好孩子們的。”衛氏淚水盈眶,子夫也在一旁嚶嚶痛哭,離別的傷感彌漫開來,不敢多說,就此別過。

傍晚,衛青回到家中,見子夫雙眼紅腫,母親一言不發地做著飯,而四處尋找都不見先生的蹤影,隱約感到發生了什麽。

“娘,先生呢?”

衛氏沒有回答,子夫忍不住哭出了聲,“先生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衛青用力抓住子夫的胳膊,情急之下,捏得子夫生疼。

子夫無奈,哽咽著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地說了一遍。

“先生說要去哪裏?”衛青忙問道。

“先生隻說往南而去。”

衛青聽罷沉思良久,突然快步跑出院子,徑直往向城外而去,子夫母女來不及阻攔,他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了。

衛青氣喘籲籲,一路狂奔,鞋子掉了,也顧不上撿拾。直到天色已黑,才在南門外的馳道旁找到獨酌自飲的李先生。先生見到衛青,先是一驚,隨即一喜。

李先生摸著衛青的腦袋,安撫於他,待他氣息平複,才徐徐說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聚散本是常事,你不必如此難過。”

“先生,到底是為何啊?”

“唉,說來話長。”先生神色落寞,見旁邊並無他人,才繼續說道:“今日我自不必隱瞞,我本是淮陰侯韓信之後,當年淮陰侯蒙冤而逝,全族被誅,隻有我尚在繈褓之中,養在乳娘家中,乳娘感我父母舊恩,將我隱匿下來,後淮陰侯軍中舊部灌嬰將軍找到我,帶回家中當親子養育之,冠禮之日,將軍告知我真實身世,我才知舊事。後將軍仙逝,將軍之子灌夫掌家,灌夫時任中郎將,喜任俠,家財錢數千萬,食客日數十百人,橫暴潁川,我甚為憂慮,屢次勸諫皆無效,我以為,以其個性,假以時日,必會有危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灌夫之強橫,必不長久。他日若灌夫出事,牽連出我,必會加重灌將軍家族的禍端,因此,我離開潁川,浪跡天涯,隻想苟活於世,就此了卻殘生。我一路北上,就到了河東,在平陽侯府遇到你們母子。今天離開,是因為被曲逆侯後人識破,迫不得已而為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雖不怕死,但不想父母生養的七尺之軀就此終了,離開,也許能繼續活下去。”

先生至此已是淚流滿麵。

“先生的難處,衛青懂了。”衛青說完跪倒在地,“先生授業解惑,對衛青恩同再造,這一拜是父母之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先生請受衛青一拜!”

“孩子,起來,趕緊起來!”先生不由得老淚縱橫,“青兒,你雖年幼,卻聰慧懂事,我半生漂泊,庸碌無為,隻求三餐一宿,原本是心如死水之人,有幸得以教你,也是我的造化。”

先生扶起衛青,從懷中掏出一卷錦帛,說:“淮陰侯兵法震爍古今,我自知身世起研讀至今,也未有大的收獲,今日,就將這部書傳給你,孩子,你要牢記,將來有一日,要憑此抗外敵,保家國。”

“先生,青兒愚鈍,怕有負先生期望。”

“孩子,我了解你,正所謂‘見微知著,因近察遠,一葉而知秋’,你我師徒五年有餘,時時事事都能見你心地善良,寬和仁厚,這部書給你,我再放心不過了。”

“先生大恩,衛青銘記於心。”

“孩子啊,生在奴仆之家,是你的不幸,可是,雖然你無法選擇你的出身,但你可以把握自己的未來。我看朝廷將來必定會對匈奴用兵,一旦刀兵起,便是你改變命運的機會。軍中不計出身,隻看軍功,是你將來最好的去處,你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全家自然都能脫離苦海。”

衛青認真地聽著,不斷點頭。

“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道多變,隻有自強不息的人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人這一生,會有很多機遇,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不要因為自己沒有準備而扼腕歎息,要提前早做謀劃。不思進取,固然無法成事,空有一腔熱血,沒有提前打好基礎,也是空中樓閣。我走後,你自己要多讀書練劍。讀書不必拘於門派,儒家、道家也好,法家、墨家也罷,先賢之言,盡可為己所用。等你長大了,還要遊曆天下,閱盡世間事,體味書中之言,方能知行合一。練劍除了防身保家,有朝一日如能從軍,自然還可殺敵立功。”先生放下酒杯,洋洋灑灑數百言,如同一個即將遠行的父親對兒子的諄諄叮嚀。

天色漸晚,城門已經關閉,衛青也回不去了,師徒二人隻好離開酒肆漫步城外荒野中。

“‘勝人者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誌。’要消除自己內心的自卑,還要戰勝自己惰性,才是自勝。不要妄想一夜發跡,努力不懈地奮鬥,才是有誌之人……”先生邊走邊說。

二人到了城外一處荒野,草叢有半人高,四周有三三兩兩的人家,師徒二人就躺在草叢中,看著天上的星星,聆聽著最後的離別。

回到家中,衛氏什麽也沒問,她知道在衛青的心裏,這個男人有著什麽樣的地位。

李先生離開後,這個家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雖然他留下的銀錢足夠衣食不缺,但總是少了一份依靠。而經過這一番變故,衛氏想得更多。留衛青在自己身邊,作為母親自然樂見,但留在侯府的衛青終究逃不過為奴的命運,鄭季雖然不仁,但好歹可以給衛青一個自由人的身份,這對孩子的將來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想到此處,衛氏打定主意,要將衛青送到鄭家,交給他的生父鄭季。

但要說服衛青卻不是件容易事。衛青雖寡言,但心裏自有主意,好說歹說,衛青才勉強接受母親的決定,他知道這是為他好。主意已定,衛氏便收拾行裝,去縣衙找鄭季。

鄭季依然在平陽縣府裏做錢糧小吏,對他來說,侯府的那點豔遇不過是逢場作戲,對於有了孩子這件事,他原本還十分擔心,但是隨著歲月的推移,衛氏從沒有因這個孩子的事來找過自己,他也就放心過自己的小日子了。

那日縣令不在,衙役自然鬆懈下來,喝酒賭錢,一片喧鬧,鄭季也在其中。忽然門口把風的王三來喊他:“鄭季,鄭季,有個美貌的小娘子來找你,就在縣衙門口。”

“鄭季,孩子我已經養活到十歲了,本是你的骨肉,今天就交給你了。”衛氏開門見山。

“這……孩子跟著你好好的,怎麽突然想起給我了?給我?我怎麽辦?”鄭季一想到家中的悍妻,自然十分為難。

“十年我一個人都拉扯過來了,你一個大男人,有家有室的,你問我怎麽辦?”衛氏也不客氣,“今天孩子我就交給你了,你要是推脫,我就天天到縣衙來鬧,找縣太爺,讓他評評理。”

“好好好,我答應,你趕快回去,別再來找我就好。”鄭季很快服軟,回家麵對悍婦的打罵似乎要比丟了飯碗劃算。

鄭季原本是懦弱之人,也不是不想管他們母子,隻是不敢管,一直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還是尚有一絲愧疚的。現在要帶兒子回家,他心裏害怕卻又不得不壯起膽子。孩子眉眼像他,卻又繼承了衛氏的俊秀,實在要比家中那幾個粗笨的小子看上去聰明伶俐很多,作為父親他也高興。

“過來,兒子,讓我抱抱。”

衛青往後挪了挪,他還不能接受一個陌生人的親熱。

“來,過來,別怕,我是你父親。”

雖然母親已經跟他說清楚了,這是他的父親,要他聽他的話,可是衛青還是從心底排斥這個人,在他的心目中,先生才是父親。

“你娘有沒有給你起名字?”鄭季見孩子抗拒,柔聲問道。

“有,我叫衛青。”衛青小聲回答道。

鄭季臉色一變:“怎麽還衛青?你是我鄭季的兒子,要叫鄭青,聽見了沒有?”

衛青牢記先生之言,也不爭辯,隻是順從地點點頭。

“我明天帶你回家,到家裏你要聽話,那裏還有幾個兄弟,你要和他們好好相處。”

“嗯!”

鄭季見孩子柔順乖巧,也無多話,想來應該不會太操心。怕別人指指點點,當日收拾收拾,打算第二日一早便帶衛青回了鄭家莊。

第四節回到鄭家

鄭家就在離平陽縣不遠的陽山腳下,陽山是太行山脈的一支。

一大早,鄭季就告了假,騎著一頭老驢,帶著衛青奔老家而去。

遠遠地看到鄭家莊,村子背靠大山,麵朝汾水,河水衝擊的灘塗上,正是片片良田。此時正值早春,地邊果樹吐露花蕾,泛著姹紫嫣紅的景象,而葉片才露了點兒頭,不細看很難發現。在錦繡般的花叢中,這點小小的綠芽如同調色板上的星星點點,點綴著花團錦簇的畫麵。

陽山中蜿蜒而出的小溪歡快地吟唱著,在春日的陽光下,跳躍的浪花一閃一閃,仿佛無數晶瑩剔透的珍珠落在玉盤上,緩緩匯聚成一條小河,清清淺淺地襯著一片祥和。

河邊的垂柳在春風中放飛絮花,柳枝婀娜多姿翩翩起舞。山邊的灌木叢中,落落野花盛開,雖沒到跟前,已有陣陣暗香傳來,沁人心脾,正所謂靠山環水,一派田園風光。

鄭季帶著衛青來到一座宅院前,大紅門漆色斑駁,半掩著,丈許高的圍牆是由土坯壘成的,青苔斑斑,略有些敗破氣息,院內隱隱傳來孩童玩耍的聲音。

鄭家祖孫三代住在一個大院中。鄭季的父親年事已高,已經不再過問家中事務。三個兄弟都已結婚生子,但未另立門戶。家中還有一個本家老漢鄭貴,負責日常農事安排。鄭季因為在縣府做事,在家中算是小有地位,他老婆也就自然成了家中管事的。

鄭季稟明老父,老父平添了一個孫兒,自然高興,又見孩子長得和鄭季有幾分相似,更是放心了,吩咐讓孩子到東廂房住下。鄭婦聽到消息火冒三丈,但當著眾人的麵不好發作,隻好氣呼呼地不理鄭季。

到了晚上,鄭季自然少不了賠著笑臉,鄭婦大發雌威,但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隻是心中盤算,要如何折磨這個小兔崽子。

鄭家以務農為主,衛青的幾個叔伯都是老實巴交的農人,對這個憑空出現的侄兒持無所謂的態度,既不熱情也不反感,這反而讓衛青舒服一點,如幾個嬸娘般過分熱情還讓他無所適從。

在鄭家,衛青一舉一動都躡手躡腳,生怕驚擾了別人,所有的佃戶、農人都像看猴戲一樣盯著他,鄭家的幾個孩子,對他擠眉弄眼,顯然抱有敵意。這些衛青隻能表現得毫不在意,他告訴自己:“君子所持者遠……”

鄭家莊也有學堂,可衛青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進去讀書的,因為鄭季一離家,鄭貴就找到他:“家裏人人有活幹,容不得有人吃閑飯,你年紀也不小了,從明天起就去放羊吧。”鄭貴傳達了鄭婦的意思,此時衛青隻有十歲。

翌日,天剛放亮,鄭貴就在門口喊衛青起床。衛青初來乍到,完全不適應新家的生活。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迷迷糊糊地跟著鄭貴來到羊圈。

和鄭貴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老者,看上去敦厚結實,隻是麵無表情,衛青也不敢多問,隻是事事聽從吩咐,不時點頭認同。

他深知自己寄人籬下,凡事不敢有任何耽擱,三四日後,他便適應了早起的生活,不待鄭貴來喊,他就早早起來,收拾停當。

熟悉之後他才知道,老者是他的大伯,也就是鄭季的長兄,之前放羊是他的差事。年過五旬的他已經蒼老的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黝黑的臉上滿是皺褶,兩隻手粗糙的讓衛青想起了烏鴉的雙爪。

陽山,顧名思義就是向陽的山坡,早晨第一縷陽光,會落在它的山頂上,直到太陽西斜,另一麵還依舊籠罩在陽光中。由於光照充足,且有山泉從頂峰流下,此處草木茂盛,是理想的牧羊場所,除了鄭家的羊群,莊裏的其他人家也在此放牧。除了羊群之外,還有牛群,甚至還有個不大的馬群,也在山坡上漫步。

在農區,馬匹並不常見,一來是馬不好養,難伺候;二來由於軍隊需要大量的戰馬,所以民間養馬多數會被征收,可能是鄭家莊地處偏遠,保留了這個馬群。

這些都是熱情的大伯告訴衛青的,他對衛青並沒有其他人般的敵意。

衛青有些疑問:“那為什麽還有人養馬呢?”

原來養馬雖有諸多不便,但人們隻要遠行,就必須騎馬,物以稀為貴,馬匹因此身價百倍,又讓養馬成了有利可圖之事。為了讓馬跑得快,除了放牧,還要喂食精糧,馬的生活可要比驢、騾好很多。但馬行走四方,奔波勞累,甚至要沙場征戰,意外死亡是常事,壽命自然遠遠比不上驢和騾子。衛青暗自思忖:“《老子》說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大約就是這個道理。”

半個時辰之後,原本平緩的山勢開始陡峭起來,衛青手腳並用往上爬,累得氣喘籲籲,卻見羊群若無其事,不時啃食著路邊草莖,緩緩爬坡。

見衛青好奇,大伯道:“羊的蹄子堅硬小巧,小小的一點縫隙就能站住,它們常年在山中生活,爬上爬下,自然不會在意這點險路,咱們往前走,過了這個山頭,前麵就是草坡了。”

果然,過了這個山頭,就是大片的平緩山穀,少了灌木叢,漫山遍野都是上好的牧草,嫩綠的青色如同給大地鋪上了一層地毯,沿著山坡伸向了遠方。衛青生在平陽侯府,不曾見過高山草甸,不由覺得心曠神怡,興奮不已。

“這裏草好,又有泉水,是最好的牧場,但是過了夏天,這裏的草就啃得差不多了,羊群就要往高處走,那時候就要注意了,山上是有狼的。”大伯交待的注意事項,衛青一一牢記在心。

站在山頭,奔騰不息的汾水不過就是一條細窄的白帶子,鄭家莊就在這帶子邊上,衛青眺望四周,整個河穀上下三十裏盡收眼底,大塊的農田就像染色的棋盤,星羅棋布,壯美的風景讓衛青一掃離家的愁苦。

大伯又帶著衛青走到了最高的山崖下。山崖的縫隙中,有一股山泉流出,水從絕壁而下,飛濺開來,粉身碎骨,如飛花碎玉般落地積為潭水。

接下來的幾日,大伯陸續將放羊的經驗告訴給衛青,他已經徹底厭倦了這亙古不變的大山和數十年如一日的枯燥生活,他說完認為該注意的事項,就再也不願踏入這大山一步了。

羊群安靜地吃著草,衛青已經熟悉它們的習性,知道在這裏羊群可以撒歡度過一天,其實牧羊並不辛苦,隻是有著常人難以忍受的孤寂和無聊。

他不想有一日像大伯一樣,被折磨得如此蒼老。他要找到自己的樂趣,打發這難熬的時光。

他開始回憶李先生這幾年來教他讀的書,那時候,因為知道自己讀書的機會是多麽難得,便很珍惜每一次先生上課的機會。現在離開了先生,他也不想自己學到的東西被荒廢。

坡上有塊平地,曾經有牧人在這裏生過火,黑色的木炭下**著沙土,衛青摘了些樹枝,刨開燃燒過後的灰燼,算是有了一塊三尺見方的平地,細軟的土上,可以用樹枝做成的筆寫寫畫畫。

先生當年驚奇他的天資,豈不知,這資質背後付出了多少努力。

在沙土上寫字很累,一個時辰過去了,總算默寫完《孟子》中的一章,這是他每天給自己定的第一個任務,生怕忘記先生教的每一個字。

其實在他的心裏,並不知道讀書識字有會帶給他什麽好處,但他知道先生帶他打開了另一扇門,一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一個不同於他的叔伯、他的母親及無數和他身份一樣的人的世界,這仿佛是黑暗世界中的一縷陽光,他害怕失去。

一個人的日子很難熬,每當夜幕降臨、黑暗籠罩大地的時候,就會有莫名的悲涼彌漫心間,這種悲涼隻有讓自己充實起來才能衝淡。

每日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是由鄭貴清點羊隻的數量,羊群不會像人一樣聽話,所以一般都會耗費很長時間,數完後,衛青才能去吃飯,一般這時候就隻有殘羹剩飯了,有時候甚至什麽都沒有,他隻好餓著肚子。

這日回家,鄭貴大概數了一下羊群就讓衛青去吃飯了。衛青很高興,立馬向廚房方向跑去,拐角處鄭婦正好走過來,他一時沒有來得及穩住身子,直直撞了個滿懷。

鄭婦體型幹瘦,這下立馬被撞倒在地,哇哇大叫,見到撞他的人是衛青,更是生氣。鄭貴倒是反應很快,跑過來扶起她。衛青被嚇呆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鄭婦見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不但撞翻了自己,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氣不打一處來:“小雜種,吃我們鄭家的穿我們鄭家的,還存心撞我,你這小雜種怕是活得不耐煩了吧!鄭貴,來,把這小雜種給我往死裏打。”

看見鄭季,鄭貴住了手,鄭婦也哼哼著離開了。

孩子倒地不起,其實鄭貴還有點害怕,畢竟這是鄭季的兒子,現在看了鄭婦的樣子才放心回了自己屋中,留下小衛青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鄭家的孩子發現了衛青,試著用棍子捅了捅他,發現沒有動靜,他們很是興奮,對著衛青又是一頓腳踹。衛青終於醒過來了,看著這幾個兄弟姐妹,滿心的陌生與悲涼,默默地爬起來,轉身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的小屋。幾個孩子在後麵大聲喊著:“雜種,小雜種……”衛青一聲不吭,他們也感覺無趣,一哄而散了。